李春烨毫无睡意。两眼一闭,一个美妙的女子就闪现:她唱着,舞着,吟着,那红酥之手还向他递上一杯美酒。他抗拒地睁开眼,心里又想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女子,肯定是林匡杰所说的景翩翩。她怎么会在他心里留下来呢?什么“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对那种纯粹出卖r体的妓女也许是对的,可对于景翩翩这样的艺妓,也许恰恰相反——目中无妓,心中有妓!
景翩翩像挥之不去的蚊子一样折磨得李春烨无法入眠。他索性起来,到后花园散步。
月光如水,花草树木都披上银辉。隐约之中,围墙之外还有琴声歌声传来。李春烨断定这琴声和歌声来自青楼。不论哪里,青楼总是选择靠近官府和学宫的地方。他还断定这袅娜之音来自景翩翩。他想:景翩翩啊景翩翩,难道前世注定你我非要一见?也罢,见一面吧,见一面就“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了,就可以安然入睡了……
李春烨回房间,将大额银票从鞋里取出藏入草席底,带上几锭纹银。临出门,又折回唤醒卓氏,说有事出去一会儿,让她将门闩上。
李春烨出门轻手轻脚,跟门卫只说出去散散心。不想,还是惊动隔壁房里一个人。那人当即尾随而出,手脚更为轻便。他没跟出正门,敏捷地翻墙而出。李春烨根本没想到会有这等事,何况心中只有景翩翩,一叶障目,一点儿也没觉察后头有人……
月儿虽然偏西,青芷楼依然灯红酒绿。李春烨直接找老鸨:“找你们景姑娘!”
“景姑娘?我们这有两个姓景的娘姑,你要哪个景姑娘?”老鸨问。
“叫景翩翩的。”
“哦——,长长的美人啊!”
“什么长长的短短的,我要那个会写诗的,最会写的……”
“没错啦,就是那个长长的美人!苗条身子,瓜子脸,长长的……”
“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快带我去见人!”
“哎哟,客官——,”
“嘘——”李春烨立刻纠正道,“这里没有客官,只有老板!”
“哦,我说老板!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见我们景姑娘,哪有想见就见的?你得先约约啊!”
对风月场,李春烨不是没见识。想当初,为科举,流浪京城几年。寂寥难耐之时,只好寻章台柳。偶然逛逛妓院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只是他没那么多钱,不忍心把母亲和妻子一丝丝织布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丢那无底d去。功成名就又纳妾之后,他几乎再不沾那边。今天到青芷楼,只不过是为了驱走心中之妓。他对老鸨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锭纹银搁在台面上。
老鸨的笑脸瞬时灿烂了许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呀,老板!既然这么心诚,下一个就请你吧!”
李春烨又摸出一锭纹银搁在台上,又笑了笑。
“我这就去跟景姑娘说!这就去!”老鸨一把抓起那两锭纹银,边塞怀里边走。
景翩翩正与一位年轻学子端坐在天然几边闲聊,谈笑风生。老鸨突然进来,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姑娘有客来了,这位公子是不是……”
“我不是客吗?”那学子诧异道。
老鸨笑容可掬:“哟——,说哪儿话呀!来的都是客,都是客啊!只是……只是这位公子,已经有两个时辰吧……”
那学子明白了,边掏银子边说:“我加钱。”
“哎呀——,怎么不早说?现在我已经答应人家,人家还是我们姑娘的回头客……”
何以度潇湘 三(2)
“那你就以后再来吧!”景翩翩一听是回头客,心想他也许是她心中正期待着的那位,连忙也劝那位学子。
那学子看了看景翩翩的笑靥,更舍不得走,可又怕惹她不高兴,后悔没早多掏银子,只好离开。他一出门,就碰上李春烨进门,两个人差点撞上。老鸨笑道:“看你急成什么样!”
景翩翩闻声注视过来,发现是个陌生人,柳眉随即紧锁,转而对老鸨瞪一眼,又狠跺一脚。
李春烨发现景翩翩果然是个“长长的美人”,二八佳人的样子,但是一脸冰雕。她双唇噘着,一边上唇有点儿像个小浪花,像调皮地微笑着,好惹人怜爱。他明白原委,并不计较,笑着一口雪白的牙说:“景姑娘,我是慕名而来啊!”说着,掏出两锭纹银摆在天然几上。
景翩翩淡淡地笑了笑:“大人在何方为官啊?”
“本人不曾为官,只与诗书为伍。”
“真不为官?”
李春烨信誓旦旦回答:“真不为官!”
“伪君子!”景翩翩睥睨一眼,头歪另一边去。
李春烨难堪极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辩解:“真的……你怎么……你怎么……怎么能说我……”
景翩翩像判官问案:“你还想骗我?”
“我……哪敢骗你啊!”李春烨嘴上还硬,心里快顶不下去了。
“你看不见自己的额头,我可看得见!额头都磕平了,还不为官?”
李春烨大吃一惊,只能说:“景姑娘真是厉害!名不虚传,真厉害啊!”
“找我做什么?直接说吧!”
“想讨姑娘一杯茶喝。”
“哦,茶有!”景翩翩立即命侍儿收拾茶具,泡上新茶。
景翩翩在天然几一边落座。她穿一袭长裙,裙摆拖地,可一坐下,不小心露出一只脚。李春烨不意瞥见,暗暗吃惊:她怎么会是大脚?她意识到什么,有点尴尬,连忙起身,进里面房间,嘟囔说上茶怎么这样慢。
李春烨在天然几边坐下,看几边上的古花觚,里面c着几枝花。几的另一边摆着铜炉,焚着香。再过去是书柜,柜上摆些古玩,柜下则叠着几部古书。挨着书柜,是一床古琴。再过去是竹帘,竹帘一边挂着个鸟笼,里面有两只小鸟相拥而眠。帘内该是卧室。竹帘另一边墙上挂一幅兰花图,题曰:
欲歌春望词,谁是知音者。
门口木兰舟,常系垂杨下。
落款“三昧”。李春烨看了,觉得这诗简直是街头叫卖,不过这买主须是“知音者”这等千古难遇之人,这买卖可不容易成交啊!这么想着,转而看另一边一幅字,题为《观翩翩挟弹歌》,曰:“酒酣请为挟弹戏,结束单衫聊一试。微缠袒半发,侧度云鬓引双臂。侍儿拈丸着袖端,回身中之丸并坠。言迟更疾却应手,欲发未停偏有致。”落款为马正昆。景翩翩琴艺真是绝佳,还是这马氏情人眼里出西施?李春烨正这样想时,景翩翩从里面出来,在天然几另一边落座。他问道:“马正昆何许人?”
景翩翩略偏起鹅蛋脸,反问:“大人想知道?”
“不,随便问问。”李春烨有点尴尬。“那么,三昧呢?”
“本女子便是。”
“这可巧了!”李春烨击节叫好。“你猜我的字叫什么?二白!三昧——二白……”
景翩翩听了大笑。献殷勤的男人她见多了,利用字号做文章的还是头一个。
李春烨明白景翩翩大笑的意思,有些难堪。她没领他的情,挺冤枉。一听她叫“三昧”,他立刻想到江日彩与袁崇焕。一个福建人,一个广东人,他们字号却差不多。江日彩的号是“完素”,袁崇焕的字则叫“元素”,你说巧不巧?偏偏,袁崇焕一中进士就到邵武当知县。而江日彩,本来一直在江西金溪当知县,不要路过邵武;后来升任监察御史,到京城了,回家必经邵武。这样路过,一般只拜访邵武知府,而不会去看邵武知县。可那天,偏偏他下榻的驿馆边民房失火,袁崇焕赶来扑救。袁崇焕个子小小,却第一个爬上高墙,一边接过传递上来的水桶往火里泼,一边躲避着火焰,像猴子一样灵巧。围观的人赞叹不已,越来越多人行动起来。他不好意思袖手旁观,跟着上。这样他们才认识。火灭之后,“完素”、“元素”一谈,两人直叹前世有缘。现在“二白”与“三昧”这么相识,不也前世有缘吗?
何以度潇湘 三(3)
茶上来,景翩翩亲手端一杯递给李春烨。他嗅了嗅,连声称道好茶。可是小吸一口,品了品,觉得有问题。他推测说:“这茶是好,可惜……”
“可惜水次了些。”景翩翩抢过话,不无挑战。“昔日,徐达左曾使童子入山担七宝泉,以前桶煎茶,以后桶濯足。人不解其意,有人问之,答曰:‘前者无触,故用煮茶,后者或为泄气所秽,故以为濯足之用。’莫非,大人也嫌这水不洁?”
“姑娘果然不凡,博学多闻,才思敏捷!”李春烨这才真正对景翩翩刮目相看起来。“不过,我刚才并不是说水,而是说这茶。这茶中不光是小团茶,必定还有大团茶夹杂其中,故而略有异味。”
还有这等异人?景翩翩大惊失色,连忙呼侍儿前来询问。侍儿说本来以为今晚没客了,只碾了两人用的茶。现在又有客来,碾造不及,只好取大团茶来凑。听这么一说,轮到景翩翩对李春烨高看一眼:“大人火眼金睛,小女子钦佩之至!”
“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喝多了罢,偶有所得而已。只听闻姑娘琴棋诗画出类拔萃,不曾想姑娘对茶道也有造诣。”
“造诣不敢!小女子只是羡慕李清照与赵明诚,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谈论史书,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决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以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
李春烨与景翩翩谈得正欢,没发现那尾随者也进了青芷楼,像壁虎一样正在外面攀援壁板。他手脚像利爪一样,稍有点缝隙就给抠住,步步近二楼外窗。不想好马也有失蹄时,他不小心钩下一个灯笼。那灯笼掉下,偏了一些,油灯从里面掉出,落进一楼房间,立时火焰冲腾。这房子全用木料建造,时值秋冬,干柴烈火,烧得非常快。幸好很快有人发现,大叫起来:“救火啊——!”
李春烨慌忙跑出门观望,发现楼上的人纷纷从房间跑出来,有的随便抓点衣物遮羞,有的遮羞都顾不上。可是,当人们跑到楼梯口时,发现火龙正从下往上蹿,断了逃路,哭叫着干着急。李春烨往外看了看,发现离地只有丈余。他把景翩翩拉回卧室,命令道:“快,剪刀!”说着,就扯蚊帐。“快,随便带点!只能小包!”
李春烨将厚厚的蚊帐布三下五除二裁成条,又麻利地结成简便绳索,二话不说,一把揽起景翩翩。借着光亮,他发现她那上唇好像还在调皮地微笑着,忍不住猛亲她一口,但脚步没停,直送到美人靠:“快,抓紧点!别怕!”
在一片哭爹叫娘声中,景翩翩爬到美人靠栏外,攀上布绳,问:“你呢?”
景翩翩两眼泪光闪烁,充满感激。李春烨倒是不好意思了,回避目光,干净利索道:“别管我!你先下,快!”
李春烨紧紧拽住布绳,让景翩翩一步步攀下。快到地面时,火舌突然卷来。她一慌,跌落地面。而这时,他发现很多人并没有救火,只是看热闹。有些男人女人还肆无忌惮地骂那些妓女伤风败俗,老天终于长眼,就让烧死好了。他连忙叫道:“快救救她!她是景翩翩!”
李春烨不能再从这里下,跑到另一边。这边火光不大,下面有个水池,已经有人往那里跳。他马上回房,蹿进景翩翩睡房抱被子。正要出门,发现梳妆台边砌着一堆新书,无意中扫一眼,发现是《散花词》,马上想起那句“闽中有女最能诗,寄我一部《散花词》”,随手抓了一本塞进衣襟,这才跑出门,往那池子里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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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度潇湘 四(1)
那池子毕竟太浅,李春烨给摔得不省人事。等他醒来,已是第二天晚上,家里人和林匡杰都守在床边。他说昨晚睡不着,出去散步,路过那里,慌乱中失足。人们庆幸他命大,因为有些人没跳好,落到石上,没当场摔死也摔得半死,他才摔晕,脚有点扭伤而已。
李春烨命中与火有缘。母亲怀他的时候,曾经梦见一团火球从天上擦着五魁亭的边沿飞落他家。父亲李纯行说,他命里就缺火,一辈子在水路上,朝不保夕。儿子不能再缺水,一定要带火。于是,就给他取名为“春烨”,春字是排行;烨乃日光,从火。r名“赤仂”,赤为红日,更是从火;仂,泰宁方言,语气助词。字“二白”,这白也指日光,二白为“白白”,无以复加。李春烨,一定会像春花一样红火!火得让人炫目!李纯行相信这儿子将来一定会像李丞相那样红火,赤心报国,光显门楣,不惜散财消灾,多积y德,一趟趟在鬼门关上出生入死。邹氏相信这儿子将来一定会像邹状元那样红火,不惧年纪轻轻守寡,年复一年捻那一丝丝苎麻线。李春烨相信自己将来一定会像李丞相、邹状元那样红火,不畏独居岩x,借月苦读,一次次步入考场。果然,他进士及第了,命运红火了!今天火灾,他又逢凶化吉!
李春烨除了庆幸没摔到石头上,还庆幸《散花词》没丢。现在他已经睡够,取来湿漉漉的书,拆成一页页,晾了一床,边晾边读。说来惭愧,说是读书人,囿于求功名,多读四书五经,他很少涉猎诗词歌赋。现实中女人的诗文,还是头一回读。不看则已,一看怦然心动。他破天荒看到一颗女人的心,情窦初开——
飞飞双蛱蝶,底事过邻家。
邻家海棠树,春来已见花。
真切地看到这样一个多情女人的全部生活。白天——
晏起茶香解宿醺,阑干花气午氤氲。
侍儿指点湘濂外,若个春山多白云。
入夜——
夜静还未眠,蛩吟遽难歇。
无那一片心,说向云间月。
她赏兰——
道是深林种,还怜出谷香。
不因风力紧,何以度潇湘。
她赴约——
驱车终日,留侬喘息。
徐语向郎,郎意毋亟。
她呀,整个人儿是情做的!她每一滴热血是情,每一丝心绪是情,为情入眠,为情醒来,每一个日子都为情而活!
李春烨读着想着,心儿和景翩翩的韵律一起跳动。王伯谷说得没错,这诗真是堪比荔枝,甘软滑脆,清甜香郁,沁人心脾,难怪“一骑红尘妃子笑”,我也读得神魂颠倒,老夫聊发少年狂啦!何况,他眼前还老是幻现她那调皮地微笑着的上唇,恨不能再吻一下。可是,苍天无眼,竟然从中作梗……
景翩翩啊景翩翩,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如今,景翩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让李春烨非常揪心。一发现天亮,即起床。头似乎更晕,腿一迈就疼,迈两步就瘸。卓氏醒了,劝他躺着休息。他说要上街找郎中看看伤,她说请郎中到驿馆来。他说试走走,活络活络血脉。
开门一看,细雨蒙蒙。李春烨想到家乡,夏天常有人用雷公藤毒鱼,从小河到大河,从小鱼到大鱼,难有幸免。有时看去,白白一片,惨不忍睹。可当天下午或者第二天,往往会下一场雨,让河里有些新鲜的水,让那些半死的鱼复活。这么说,今天这场雨也是观音慈悲,特地赶来拯救那些青芷楼的女子?
冒着风雨,李春烨让老邢搀着,直往青芷楼。
青芷楼有两幢,其中一幢已被火噬尽,些许梁柱还在焚,冒着淡淡的白烟。这样,废墟比其他地方更温暖,但是弥漫着焚布、焚尸之类刺鼻的气味。尽管如此,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少还是挤在那里,有的用锄头翻什么,有的用木g拨什么,还有好多人直接用手在摸着什么。李春烨又联想到家乡,秋天到了,黄豆成熟,田埂上、山坡上到处是。贪吃的人偷拔人家的豆子,一把把直接用茅草烧,烧差不多了灭火,一伙人便到尚有火星的灰里头找豆子吃,一个个满手、满嘴黑不溜秋。眼前这些人就像那些贪吃鬼,可他们找什么呢?不时的,有人惊跳开来,那是因为扒出一具焦尸;突然有人扑到一堆争抢起来,甚至大打出手,有人抢了就往外跑,又有人追,那是因为捡到金子。妓女没个百宝箱,也少不了一些金钗金钿、金耳环、金戒指之类。骨r经不起烧,真金可不怕火炼。这些人都是在找金子,找得非常仔细。妓女们的尸骨是没人找的,因为她们在这里举目无亲而又遭人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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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度潇湘 四(2)
李春烨特地来找景翩翩。他相信她一定被救,一定不在这里,可他还是到她房间的位置寻了寻。那地方早已被人翻遍,像被人捉过泥鳅的烂泥田一样。那里除了灰炭,只有一些未能焚尽的纸——《散花词》残纸。
“请问,知道那个景翩翩现在情况吗?”李春烨开口询问。
人们大都摇头。其中有些人是表示连谁叫景翩翩也不知道,有的知道那是青芷楼妓女但不知道她现在的下落,有的还对这寻她的老头表示鄙视。好不容易有个年纪与李春烨相仿的男人答出:“听说,她被救了。”
“我知道她被救。”李春烨追问。“我想知道她现在在哪?”
“你还想找她?”
“是啊,我要找她!”
“你是她什么人?”
“嗯……老乡!家里……家乡人。”
“我看——,你不是吧?”
“你怎么能说我不是呢?”
“她是建昌人。可你……听你口音,邵武那边吧!”
“她真是建昌人?”
“你真是她家乡人?”
李春烨不敢吭声了。就昨晚读过,景翩翩自己说:“日乘芙蓉车,七贵相尔汝。妾本吴中人,好就吴侬语。”她应该是苏(州)、杭(州)人吧?可王伯谷说“闽中有女最能诗”,现在又有人说她是江西建昌,到底怎么回事?李春烨转而问其他人,也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实在寻不到景翩翩的音讯,李春烨只好如实告诉林匡杰,委托他继续寻。李春烨再三吩咐说:“一有消息,请你马上捎信给我!”
“莫非……恩公看上她了?”
“胡扯!我是挂念……她那样一摔,生死不明,我……我是想,要是没能救她,岂不是我的罪过?”
“哦——,恩公现在是‘目中无妓,心中有妓’啊!”
“其实,不能称她为妓。你知道……”
“那就称女诗人吧!”
“就是!好端端的称呼,早为她留好的!”
何以度潇湘 五(1)
全国一千零四十个驿站,名义上由兵部掌管,实际上过境官员本人及其随从所需的食物、马匹和船轿挑夫等费用,全部由当地负责。邵武地处闽北要道,却不够富裕,地方官员对接待之事感到十分头痛,吃饭能两桌并一桌的尽量并,能省一碗尽量省一碗。这天,李春烨到来,一行五人,和辽东三人并一桌。这是一张八仙桌,只有八个位置,主人搬张短凳塞在一角自己坐,迭声抱歉挤了点。李春烨笑了笑,嘴上说没关系,心里头有点不快,觉得不够面子。卓氏善解人意,将女儿抱在怀里说她要喂饭,腾出一个坐位。
桌上也备了酒,边喝酒边闲聊,这才知道辽东来这人叫罗立,就是邵武人,以前在这里当班军,袁崇焕调辽东时带了去,现在委派他回邵武四县来募兵。为什么要跑这么老远来募兵呢?原来,袁崇焕上疏奏说:兵统于将,惟将识兵。募兵者未必尽识兵律。何况募者一人,统者一人,出关而用者又一人,兵既与将不相熟,危急之时怎么不鼓噪而逃?而由于将不识兵,又怎么按军纪处之?只有求良将,使之分路而募。良将胸富甲兵,既足慑服众志,且平日或有本约之豪杰,临时亦有情义相投。以此将募,即以此将统,仍以此将用之出关破敌,首尾始终合于一人,耳目手足连于一气,才富有战斗力。皇上准奏,于是袁崇焕命若干亲信分赴各自家乡募兵。李春烨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觉得袁崇焕这人确实有些真知灼见。
晚上话比酒多。主人并不想让客人脱了脑袋海喝,罗立公务在身不敢多喝,李春烨想着明天一早赶路也不敢多喝。一到邵武下榻驿站,李春烨就命铺兵连夜出发,给家里送信,说明天清晨上路,天黑前赶到家。届时,家里人会等,不敢耽误。
李春烨早早就寝,但失眠更厉害。如今,景翩翩在他心里安营扎寨了,挥之不去。他索性坐灯下读《散花词》,读着那个“回川逆折声潺潺,枕边环泪摧朱颜”的女人,自己也“哀猿一声夜未半,峡峡柔肠寸寸断”了。
景翩翩的诗大都言情,或闺情,或怨情,或誓情,有些诗好懂,有些诗不好懂。字里行间究竟藏着她什么样的心情?他一遍遍咀嚼……
第二天一早赶路。出和平镇,邵武与泰宁交界处的路边有座水口山,叫天符山。这山峦不高,山上新筑起一座宝塔,呈六角形,砖木石混构,别具一格。路过时,卓氏直嚷要上去看看。李春烨拗不过她,嘟哝一声“要赶路啊”,还是要求停了轿。
那塔离路只有一两百步。李自枢跟着走,女儿由李春烨抱着。女儿快三岁了,对这个满目碧绿的山野好奇得很,圆睁了两眼四处看。李春烨被女儿感染了,兴奋起来,让女儿骑到肩上,让她看得更远更多。卓氏瞟了他一眼,嗔道:“等下撒泡n,让你高哉啦!”
“没关系!”李春烨笑道。“我宝贝女儿撒的,胜似甘霖!”
这塔底门额上y刻着行楷字:“天启元年秋月吉旦 聚奎塔 赐进士第知邵武县事袁崇焕立。”原来还是袁蛮子的杰作啊!李春烨如逢故友,把六层塔每层门楣上的字辨认个究竟,看那些未署名的字是否也出自袁氏之手。倒是让卓氏等不耐烦,一连三次催他快些赶路,他才恋恋不舍下山。
越往南,卓氏和李自枢就越兴奋。他们都生在北京,几乎没出过京城,没想冬天了,南方还满山青翠,野花野果一丛丛一簇簇,争奇斗妍。卓氏最喜欢的是萱草。那草还有一个更美丽的名字叫“忘忧草”,有一个动听的故事,说是从前有个贤良的女人以欣赏此花来消解等候丈夫长久未归之忧,令人过耳不忘。她在京城家中就有栽种这种花,没想这是长在悬崖上,金灿灿一片又一片。悬崖峭壁本身就好看,多姿多彩。从崇安、邵武到泰宁,有一条长龙样的赤石群静静地卧在那里,像硕大的宫墙,但比宫墙更绚丽,更鲜活。卓氏直嚷道:“要是带了笔墨就好,我就画下来!”
岩d大大小小,星罗棋布,深浅不一,但一个个都像隐藏着什么惊人的秘密。一落轿歇息,他们母子就要指指点点。李自枢问:石头怎么会是红的?是谁染的?怎么会有那么多dd?是谁挖的?挖那么多d做什么?问个没完。李春烨只是简单作答,说那d用处很多,比如建庙宇,避战乱,读书,等等。进而问:为什么要跑那样空空的d里头去读书呢?这就一言难尽了,李春烨说:“以后慢慢给你讲吧,现在要赶路。”李自枢兴犹未尽,不肯走。李春烨只好说:“那d中有‘石伯公’,会把人藏走呢,我们快跑!”
何以度潇湘 五(2)
“什么石伯公?”李自枢问。
“一种……嗯……跟……跟神仙差不多吧!不过,它跟神仙不一样,跟我们普通人一样,爱跟人开玩笑。”
“爸爸骗人!”
“真的!它还爱跟着人说话呢,你听——”李春烨大声一吼,那岩d随即回响一声,吼两声便回响两声。
李自枢信了,怕了,慌忙拉上李春烨的手。卓氏急了,抢过李自枢的手:“你别吓他!”
“真的呢!我们这边的山里,真有石伯公会藏人,我真见过,敲锣打鼓去找……”李春烨差点说,小时候,他妈说他爸也是给石伯公藏了,很快会回来,可是至今没找到。其实,石伯公只是爱搞恶作剧,不会害死人,藏的人总找得到。他爸失踪几十年,肯定不是石伯公藏的。“孩子,我给你讲个石伯公的故事……”
李自枢本来和小妹妹一起跟卓氏同轿,为了听故事,现在上父亲的轿。李春烨讲述:从前,几个石伯公经常半夜到泰宁弋口一户穷人家的厨房煮泥鳅。石伯公心地好,借了人家的锅,烧了人家的柴,有些过意不去,每次都会留下一碗泥鳅给这户人家,并且留下一些银子算柴米油盐钱。这户人家很快富裕起来,银子多得要用晒谷席子晒。可是,这户人家富了之后,对石伯公变得不敬重。媳妇发牢s说:“煮了泥鳅,腥死了腥!”婆婆也讨厌,还出了个歪主意。她们用乌金纸糊一个锅,换掉铁锅。这天晚上,四个白发苍苍的石伯公又来了,他们不知道换了锅,照常生火。火还没烧旺,那纸糊的锅就烧掉了。石伯公不知道这锅是假的,吓坏了,连忙商量怎么赔,赔个金锅还是银锅。躲在隔壁的婆媳两人听了,觉得石伯公太傻,大笑起来。石伯公发觉被捉弄了,马上走掉,再也不到这户人家煮点心。从此,这户人家又慢慢穷下来。泰宁有句民谣:“石伯公,煎泥鳅,烧掉了灶神公。”听到这,李自枢说:“石伯公要是会到我们家煮点心是好哦,我们让他们用真锅!”
“是啊!做人,要厚道!”李春烨适时教导说。
进泰宁城时天已全黑。早有几个族人在城外三里亭等候,一见李春烨三乘轿子到,立即命一小厮火速跑回家禀报。等李春烨到家时,亲朋老友一大群从南谷口排到家门口,中间留出一条道,让几盏灯笼照亮那条鹅卵石路面。
母亲邹氏年老,又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坐在厅上等候。李春烨左脚迈进大门,一眼瞥见,立刻奔了过去,双腿跪到母亲膝边,呼喊随之而出:“妈——!”
“赤仂!”母亲老泪纵横,双手婆娑着抚摸儿子。
李春烨热泪盈眶,抬高脑袋让母亲抚摸。他的手乖乖地放在母亲的膝上。那衣裳硬朗,用米汤浆过,今天换上的。尽管老了,眼睛看不见,母亲还是爱清爽。何况,家里人把今天当成隆重的节日。他忍不住又尽情地唤一声:“妈!”
“天都黑啦?”
“嗯。”
“你这蠢子,怎么不知道在龙湖、朱口住一夜,明天上午回来?”
“我一心想着早点回来见您,就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李春烨说着站起来,拉过卓氏的手让母亲抚摸,说这就是他在京城娶的妾。然后拉过李自枢,告诉这是为她在京城添的孙子。
家里的儿子,依序带孙子孙女见李春烨。家里本来有四个儿子,现在只有两个在家。长子李自根,廪生,屡试不第,急得要疯。今年春天,又名落孙山,说是遭仇家排挤,考官不公,抱愤夭亡。次子李自树,恩贡,今年也落第,遭人嘲弄,便学父亲当年,只身躲到深山无名岩x去苦读,每月只回家取点吃的。前些天通知他回来见父亲,他说金榜无名无颜相见。三子李自槐,廪生,做了江日彩的女婿,还没生儿子,带着两个女儿来见,不大敢正视父亲。两个孙女不认得爷爷,怕生得很,缩手缩脚,不敢上前。李春烨只好起身,塞给她们一人一个小红包。只有四子李自云,刚刚补禀,一副春风得意、前程无量的样子,让李春烨精神一振。见没儿孙再上前,李春烨泛泛地追问:“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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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度潇湘 五(3)
李自树妻陈氏,带着两个儿子上前,也不敢正视李春烨。一则一个儿子出痧痘处置不当,眇一目,跛一足,成了废子,是她失职;二则丈夫不孝,似乎有她一份责任。李春烨安慰说:“自树有志气啊,家里就辛苦你了!”
两个孙子都穿了新衣裳。发育正常的孙子毕恭毕敬喊爷爷,废子笑嘻嘻的只顾自己吃花生——如果没有花生激励着,他还不愿见爷爷呢!李春烨心里一阵难受,将废子揽到腿上,塞给他一个红包,要他喊一声爷爷。旁人帮腔,教着催着他快喊爷爷。废子旁若无人,专心玩李春烨的胡须,当着一丛小草用力拔,拔得李春烨受不了……
李春烨正要起身,李自根###吕氏、妾谢氏一起来拜见,更是不敢抬头。这也难怪,她们不仅没伺候好丈夫,而且连个女儿也没养大,简直是罪过!李春烨叹了口气,想了想,不知安慰什么好,只好说:“吃饭吧!”
在京城,收到长子夭亡的信,李春烨伤心得很,但很快就想开了。想想天启皇上,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全都夭折,而且死得很窝囊。天启皇上喜欢猫,经常有几只猫在身边嬉闹,随时分享他的美食,可是猫儿并不懂得报恩,经常在夜里争风吃醋,乱嘶乱叫,吓得龙子龙女抽搐成疾,以致夭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皇上都难以避免的事,我们有什么好伤心?李春烨不伤心了,也不希望家里人伤心过度。但这些话不便直说,他要用行动体现,高高兴兴团圆一回。
家里像办喜事一样,摆了几桌酒宴。因为李春烨连升七级,在京城出发时给家里捎了信,弟弟李春仪前两天就从建宁赶来。大舅邹德海八十出头,身体还硬朗,还好酒。还有最小的姑丈江亨龙、族长等人,同坐一张八仙桌。上方只坐老母亲,边上摆着碗筷,那是留给父亲的。这是几十年的老规矩,父亲无论在哪里,如有得悉,一定会赶回来。大舅坐母亲身边,李春烨携妻妾坐在大舅身边,李春仪坐父亲空位边上,兄弟一左一右时而奉母,时而敬舅。这一桌都是至亲,众星拱月,让李春烨说些京城的新鲜事。
李春烨的心思则着重在母亲,时不时替她夹菜,报上菜名,还要送到她嘴里。有一碗墩形卤r,是他们一家最爱吃的。现在,他一见肥r就产生可怕的联想。那是矮矮胖胖的万燝那又白又肥的大p股,给杖得皮开r绽,又让郎中一块块割下,大大小小,有的也成方形……他从此再也不敢吃r!可今天,他不能说这些。他不敢吃,不等于母亲也不吃。母亲仍然爱吃,只是怕麻烦儿子,劝道:“好啦,我自己来!哪里天天要人喂啊,你陪客人喝酒!”
“这是三层r。我把瘦r夹掉。”李春烨知道母亲的牙早掉光了。
“是墩r吧?”
“是。我们叫墩r,外面叫‘东坡r’,因为宋朝大文人苏东坡爱吃这种r,名字给他占去。其实,爱吃这种r的人很多。秦淮河那边,新近流行一种‘董r’,跟这r差不多,因为一个姓董的名人爱吃,就让她占去了。”李春烨尽量让心思从万燝那血r模糊的p股上跳开,但不敢说那姓董的是指名妓董小宛。
李春仪笑道:“我们家这么爱吃墩r,哪天改叫‘李家r’。”
“这有何难!”江亨龙c话。“外甥仔以前读书的天台岩,现在人家已经叫‘李家岩’了……”
“哦——,会有这等事?”李春烨不敢相信。
“是哟!”大舅作证说,“我也听过人这么叫。”
老朽的族长这时举杯说:“赤仂真是荣宗耀祖啊!”
“我算什么呀!”李春烨嚷道。这不是谦虚。跟叶祖洽、邹应龙他们比起来……不比也罢。
一桌人共饮了一杯,分享李春烨给亲人们带来的荣耀。
“赤仂啊,你记得吗?”母亲沉浸在喜悦之中。“小时候穷,难得吃一回r,猪蹄上的毛弄不干净,也舍不得扔掉。你吃得津津有味,还说吃到喉咙像巷子里面拖枝柴样的:刷,刷刷,刷刷刷……”
何以度潇湘 五(4)
一桌人大笑。
“是呗!”李春烨有点不好意思。“我在京城还说过,可他们听不懂。他们北方不烧柴,烧煤。有些同事以前在老家也砍过柴,可他们那没有我们这种两边高高砖墙、中间小小长长的巷子,不懂得在那当中拖着枝柴刷刷刷多有意思。不过,当今皇上也爱吃猪蹄……”
“皇上也吃猪蹄?”李春仪问,似乎很失望。“我还以为皇帝吃什么山珍海味呢!”
“当然不是我们这样煮的猪蹄。”李春烨说,“皇上爱吃的是猪蹄的筋,和海参、鳆鱼、鲨鱼筋、肥j一起炖,名叫‘三事’。”
人们叹那些鱼闻所未闻。
李春烨这次回来,带了两样贡品,一样是宁波裹脚布,上至老母亲下至孙女每人一条;另一样是“建莲”,在晚餐作为甜汤最后上,让男女老少都尝尝。
“建莲”是指邻县建宁所产之莲,粒大圆满,洁白清香,经煮易烂,久煮不散,入口即散,汤色清澄,韵郁馥香,特别受人喜爱,早就是贡品。可并不是建宁所产莲子都这么好,只限城西那百亩。就像武夷山大红袍茶,仅有那么一株。这样,身价倍涨。为了保证入贡,每年夏天莲花一开,知县就派兵将那百亩莲田守护起来。采莲剥壳,要选一批父母双全的黄花闺女,让她们用樱桃小嘴将壳轻巧地咬开,所以建莲又叫“口莲”。直到晒干、打包、运送,全都有兵把守,咬壳的闺女也休想尝一粒。然而,皇宫里东西太多了,并不稀罕什么。李春烨常跟皇上在一起,皇上常常送他一两样。李春烨得了贡品,舍不得自己吃,又千里迢迢带回来孝敬老母亲。当然,母亲吃不了多少,也舍不得多吃。煮一碗建莲,母亲只尝几粒,其余给每人分三两粒。李春仪也没吃过正宗的建莲。今天一吃,直叹:“我白做建宁人了!”
女人一般不上客桌。可卓氏是第一次远道入家门,就顾不得规矩了。为了平衡,叫江氏也上。有了她们两个,平添许多气氛。卓氏只会讲官话,那官话也跟大家平时听的不一样,别别扭扭。一桌人除了李春烨,谁也不认识。他们叫卓氏,用俚语称“新人仔”。李春烨翻译给她听,她听了大笑:“我们都老夫老妻了,还新人!”
“这是我们的规矩!”李春烨说,哪怕你七老八十当乃乃当外婆了,辈分大的还是叫你“新人仔”。
敬酒该称长辈了,卓氏老出错。刚教了这位该称叔公,等会儿叫成外公。李春仪,按规矩得跟自己儿女叫大叔,可她老叫成大伯,惹人大笑。李春仪倒无所谓,笑笑回应:“看上去,我绝对比我老哥大!别说嫂子,别人也常认错,小时候就有。”
这是实情。虽然李春烨小时候也放过牛吃过苦,至今肤色偏黑偏粗,但是身材较高,不大像矮小的当地人。李春仪自小做粗活更多,这些年又常在濉溪——金溪——闽江等地漂泊,风吹雨打,鬼门关上出生入死,脸面也就显得格外沧桑。看上去比李春烨老十来岁,其实小三岁。好在都年过半百,不在乎年龄大小,也不在乎相貌俊丑。
宾主有说有笑,席散了还在厅堂上坐着一大群,把李春烨围在当中。女人则围了卓氏,小孩围了李自枢,各有各的话题。妻江氏笑盈盈的,亲自忙着添擂茶,还有瓜子。好些人不会嗑瓜子,手忙脚乱。难怪俚语说:“乡下人爱发火,吃起瓜子双手剥。”
李春烨边应酬着说笑边嗑瓜子,嗑得很流畅,一个个扔进嘴里,然后吐出瓜子皮。有片瓜子皮吐出来挂在胡须上,他自己没发现。江亨龙见了,连忙上前俯身帮他拈掉瓜子皮,趁机说:“赤仂,我们自己人,我是讲直话!我现在是秀才了,你得给我弄口皇粮吃哦!”
大舅紧追一句:“那是——,那还少得了啊!”
“尽力尽力!姑丈的事呗,我怎么也会尽力哩!”李春烨毕恭毕敬说。
江亨龙其实只是表姑丈,比李春烨还小几岁,但因辈分大,以前就喜欢摆谱,常常让李春烨窝气。李春烨发迹了,他黏李家、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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