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第 8 部分

  陈佐松反驳说,法律规定可以由亲人代为向公安机关报告自首并交出犯罪嫌疑人。
  刘汉民提出新证据:李好并不是李百义的女儿。
  陈佐松拿出一整套手续证明李百义已经办理了收养李好的正式手续,就可以认定李好是他的直糸亲属。
  刘汉民说,现在的关键是,没有证据显示这是李百义本人的自首意愿。
  陈佐松说,这个问题很简单,可以由李百义本人来说明,他是不是自愿自首。
  刘汉民说,即使李百义愿意承认,也不能说明就是自首。事实上自首是一种由犯罪嫌疑人本人或由其亲属带领赴公安机关实施投案自首的情节,但本案的情形恰恰相反,公安人员千里迢迢赶赴黄城,和犯罪嫌疑人周旋了两天,最后在黄城市场设伏将犯罪嫌疑人当场逮捕,你说,这算是投案自首吗?
  听众出现s动。人们开始议论。
  陈佐松说,我的当事人当时正处于病痛当中,不便长途跋涉,他的女儿由于担心父亲的身体状况,为了妥善圆满地处理此事,才决定带公安人员前往。
  刘汉民笑了,他请求法庭放了一段录像,就是李百义被逮捕时的现场录像。
  大屏幕上,大家看到了李百义在松花江牌小货车前被捕的画面。
  刘汉民指着画面上的李百义,说,请大家注意,当公安人员出现在犯罪嫌疑人面前的时候,他的脸上显然出现了惊愕的表情,请问,一个等待自首的人,会对警察的出现表示惊愕吗?
  陈佐松反对。他说,这种惊愕表情并不能证明李百义没有自首意愿,一个已准备好的人,在事情突然发生时也会露出这种表情,这是人的生理的自然反应。
  陈佐松提出新证据:李百义在看清楚是警察时,他露出了笑容。试问,一个不愿意被逮捕的人,在结果来临时除了惊慌、沮丧,谁会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呢?只有在这种结果是他愿意接受的,而且是他希望的结果的时候,他才会有这种反应。
  刘汉民提出相反的解释,他说,这个笑容恰恰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人特有的表现,是无耻的人才有的表情。这非但不能证明李百义愿意自首,恰恰证明李百义根本没有一丝悔改之意。
  陈佐松抗议公诉人使用侮辱性字眼攻击他的当事人。王法官同意抗议有效。时间已到,他中止了控辩双方的辩论,认为这种辩论已经走向情绪化。
  王法官问李百义,是否是他自己主动意愿自首,并托付女儿李好实施自首情节。
  李好和陈佐松的目光迅速地投向了李百义。李好的心紧张得要撞破胸膛。她知道李百义的回答非常关键。他的回答不是唯一证据,但至少可以让陈佐松有c作的余地。一种可怕的画面浮现:李百义的话就像一颗子弹,有可能击中目标逃生,也可能偏离,s向他自己。就在一念之间。
  。。。。。。李百义好像楞在那里。他的目光投在女儿脸上,他看到了女儿的眼神,那是一种让他不能久视的眼神。就在那一刹那,他发觉,它不仅是父女之爱,它就是爱情。
  李百义也看到了陈佐松的脸,那是一张貌似平静的脸。但他看到了朋友心中的期待。李百义想,他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当他的律师,难道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朋友吗?他为了朋友丢掉自己的乌纱帽,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还有一种解释:陈佐松真的看到了真相,他真的相信李百义是无罪的,他相信一切,因为他相信李百义。不但李百义的希望在他身上,他的希望也在李百义身上。李百义如果被判决为一个罪人,他就是罪人的朋友。陈佐松并不像别的律师,他完全相信他所辩护的不是一团混乱的事实,他辩护的是真理。
  王法官重复问道,李百义,自首是你的意愿吗?
  李百义终于回答了:不是。
  陈佐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好在听到这样的回答后当场晕了过去,被黑嫂背出去。连刘汉民都惊愕地坐在那里。
  只有孙民明白,这个人会这么说的。因为这个旁观者在心里把李百义的行为和心理逻辑推演了一遍,他猜测,也许李百义会给大家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看到女儿被抬出去,李百义心中划过一丝尖锐的悲痛。他几乎要后悔说出那两个字。他两手扶着栏杆,双腿发软,好像要坐下去。但突然他重获力量,似乎只过了几秒钟,他胜过了自己,一种轻松感从天而降。
  长达几小时的枯坐中,使他的内心已经渐渐失去平静,冗长的法庭辩论打扰了一个人已渐趋平复的心。李百义本来打算平静地在法庭上度过所有时间,因为他再也不想在法庭上慷慨激昂地演说和辩护了,只想像一只羔羊一样坐在那里,静默无声,倾听内心的声音。可是,他的平静最终还是被打破了。
  王法官说,李百义,你最后有什么陈述?
  李百义看了看全场。他意识到,现在已经无法回避那个他无数次预演过的演说。虽然他不再把他它当成演说,或者说演说的性质已经发生改变,变成了一次吿白。但它毕竟来临了。
  以下是李百义的法庭自述。
  。。。。。。我的确想过自首,也想过自杀。我想过在这个法庭上演说,完全不像一个罪犯,而像一个法官那样在讲演,因为我从来不认为我有罪,即使我有罪,那么,别人也有罪,如果要审判我的罪,也要审判别人的罪。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站在法庭上,无论我是以什么方式站在这里,我都不会改变我要说的话。现在,我真的站在这里了,可是我却忘了我要说的话,我已经为此准备了整整十年,可是现在我忘了。我好像丢了演说稿的小学生,只能随便说,既然不再是演说,你们就把接下来我的话当作一次交心,如果你们认为我是在认罪,我不会反对。
  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还有快乐。过去十年所做的一切,既不是在积敛财富,也不只是在做慈善,我所做一切的最后目的,都是在准备这场法庭演说,这是终将会出现的,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事情是无理由和没结果的,如果这样,这就是个奇怪的世界。
  我在等待这个结果的出现。我小时候,相信一切;长大后,我不相信了;后来,我相信自己;现在,我连自己也不相信了。因为相信自己仍然没有给我带来快乐。
  那我相信什么?我相信法庭吗?如果我相信,我会早些出现在这里,我会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这里,但我没有这样做。我一直没有真正地认真想过自首的细节,所以我没有决定。是没有勇气吗?不是,我连死的勇气都有了,会没有自首的勇气吗?自首的结果只是死吗?如果是这样,一些变得更加简单,我可以自己了结自己,可以省去这么多复杂的手续。
  不。一切并不那样简单。我真的尝试过自杀,你知道这是很难的,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理由。我曾走到一个悬崖上,我知道我只要一闭眼就可以结束一切,我真的想这样做了,可是我突然停了下来。
  并不像很多故事中说的,我突然转身看到了一片翠绿的树林,看到了美丽的花朵,或者闻到了树上果实的香气,觉得人生是美丽的。不是,我没有看到这些。我看到的是更大更黑的深渊。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是基于什么理由?是谁把我送到这个世界上来?他既然把我送到这个世界上来,仅仅是要让我受苦吗?或者恰恰相反,仅仅是要让我吃遍山珍海味然后死掉?而不告诉我这个世界的答案。不,这两样都不是答案。
  我说自杀是困难的,就在这里。我下不了手,因为我不知道死后会去哪里,会遇到什么。我审判过一个人的死刑,他真的死了。可是我却慌张了,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如果我也去了那地方,他会对我说什么?杀错了人并不可怕,我拿这一条命顶上就是了,应该算公平了,如果仅仅是这样,就像一减一那样简单,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好想的。
  但可怕的是,我凭什么,有什么权力杀害自己?如果我去自首,就是把自己送出去,杀掉自己。这里有两个问题:你相信别人的审判吗?你相信自己的审判吗?这两个问题只要有一个通不过,我就不会自首。
  刘汉民反对被告在庭上发表与案情无关的长篇大论。王法官却指示李百义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我今天说的话让我的亲人和朋友伤心。。。。。。李百义说到这里哽咽了,因为他们爱我胜于爱自己,但我要说,除了爱,我更愿意让你们了解我的心,我的确没有自首,是女儿背着我联糸了警察。我没有自首,因为心中有最后的不服,虽然我已经不相信自己,但我也不愿意完全相信别人,但我相信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接受我女儿安排的一切结局。因为她这样做是对的,她真是我的好女儿,我爱她这么久,只有情感的爱,并没有作好榜样,但她给了我最好的礼物,就是帮助我跨过了最后一步,让我完成了最后的顺服。
  法庭上先是静悄悄的,现在开始议论开了。法官指示肃静。陈佐松呆呆地听着,他坐在那里,完全失去力量了。
  我顺服什么呢?李百义说,事实上我是很难被抓到的,我藏得很好,我可能在黄城生活到老死。是我自己把一切告诉了我女儿。我顺服了,我为什么能顺服?因为我真的发现,我是有罪的。
  有一个长者跟我说过,人有两种罪,一种是罪行,是具体的罪行;一种叫罪性,是内心的想法。我想,我两样都有了。就是个罪人。它折磨了我十年。我先以为是别人在折磨我,后来发现是自己在折磨自己。我很难过。我常常一个人清晨坐在山上看山下的小河,看到这个世界那么美丽,我就想哭。我想,既然有这么美丽的世界,为什么没有美丽的人生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不对的,是哪里出了岔子。我真想突然变回孩子,好像一切发生的并没有发生过,我也没杀过人,没偷过东西,我身边的人也一样,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一切从头来过。从今天早上开始,以前的都忘记了,一切都变成新的了。
  李百义对黑汉他们说,谢谢你们支持我,你们打出标语说,李百义是好人。我知道你们爱我。可是我要对你们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完全的好人,连一个都没有,我们是罪人。
  刘汉民说,你说了这么多,就是要说,你不是自愿自首的,是不是?
  李百义说,是的。但我接受我女儿带来的结果。
  刘汉民对法官说,我看可以了,他说得够多了。
  陈佐松低下头。
  法官宣布休庭。观众纷纷议论着退场。
  李百义被孙民带走时,看了陈佐松一眼。他看到陈佐松的眼睛是疑惑和茫然的。他的心抽了一下。他没有看到女儿。
  孙民把李百义带上了车。车往看守所开去。
  孙民一直看着李百义,看他很疲倦的样子,靠在车上。孙民突然说了一句,你很像演说家嘛。
  李百义一楞,没说什么。
  孙民说,你不怕死吗?
  李百义说,怕。
  孙民说,我看你不怕。
  李百义问,我女儿怎么样了?麻烦你。。。。。。
  孙民说,放心吧。
  过了一会儿,孙民说,我会替你留意,你自己管好自己。
  第十六章 顺服
  李好从法庭里被抬出来,当时她已经休克。老六用车把她送到医院里挂瓶。中午时分她感觉好些了,老六就把她送回龙腾宾馆,游德龙叫人给她做了烂烂的面条,她还是没有胃口吃。
  陈佐松回来了。李好一见到他就放声大哭。陈佐松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自己都快休克了,脸色腊黄。上午的庭审对他而言是一个重大失败。而这个障碍居然是他的当事人李百义。他知道李百义这样做并非出于简单的大义灭亲之类的理由,但他消灭的是他自己。
  实际上陈佐松已经在庭审之前就隐隐感觉到这种威胁。从李百义事件的整个过程看,疑点很多。好像这是一个由李百义自己c纵的传奇。事实上李百义已经在庭上自己很清楚地说明了他的想法,他并非c纵者,但他接受这样的结果。这样分析就更传奇:似乎是李好冥冥之中演出了这幕戏剧,而李百义收养她十年就是为了今天这个结果,由自己最亲爱的人把他送进了他自己走不进去的地方。
  陈佐松为自己是李百义的亲密朋友居然不了解他的历史感到遗撼;也为自己不能彻底说服李百义坚持自首说法而懊丧。但他仍然相信李百义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只是他尚不能很好地理解这种理由。当然,还有一种更荒唐的推测:李百义是自己想寻死,他可能试图用一种由别人实施的对自己的刺杀的方法,达到自杀的目的。但这种推测的可笑之处在于,李百义绝对是一个有自杀勇气的人,他不会这样做。可是他为什么要前来接受法庭审判呢?而且他在法庭上所作的供词对自己极端不利,无异于自绝就是被别人审判,同时又亲手将自己送入死亡之门。这是李百义以前最不想接受的结果。
  李好似乎看到了深藏于尽头的结局的面貌。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如果李百义因此被判死刑,她不会认为是李百义自作自受,她会一辈子陷入自责,或者干脆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可能性。因为是她把父亲交出去的。李好不停地哭泣,陈佐松轻轻用手抚摸她的肩膀。
  游德龙说,这一下可怎么办?李百义自己这样说,就没有可能翻盘了。
  老六说,我看还得用钱砸,五万不够就十万,十万不够就二十万,二十万不够就五十万,一百万,我就是把厂子卖了,也要把百义救出来。我就不信那些人是铁打的。
  游德龙说,陈律师,有没有别的办法?
  陈佐松叹了一口气:第一条最有利的理由让李百义自己推翻了,现在,只能拿出第二个杀手锏。
  老六问,是什么呢?
  陈佐松说,李百义整个命运的改变来自于他受过的不公平的待遇,他杀钱家明的最直接原因就是钱家明对他父亲刑讯供,最后导致他父亲死亡。如果能及时把这个案子查清楚,就很有利于百义的案子。因为杀人动机可以重新分析。
  老六说,可是他父亲是失踪的呀,人都消失十年了,你连一根头发都找不着,怎么拿到证据呢?
  陈佐松站起来,把一大杯水一饮而尽,说,那我就一根一根头发找。
  游德龙赞同这个意见:这是个突破口,如果证实李百义的父亲就是钱家明杀害的,即使判李百义的罪,也不至于是死罪。
  老六,那你怎么着手呢?要不要用钱?
  陈佐松说,我要去见百义。
  李好突然说,我也要见他。
  陈佐松为难地说,你是不能见他的。
  李好固执地说,不,我一定要见他!
  陈佐松不吱声。。。。。。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游德龙说,她既然那么想见,我们就想想办法。孙民现在调任看守所长,找他想想办法。我跟他也认识的。
  老六说,他原来就是办这案的,能行吗?
  游德龙说,这个人比较开通的,我们试试看吧。
  陈佐松想了想,同意了。他对孙民的印象不坏,这个沉默寡言的人身上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气质,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人。
  。。。。。。陈佐松和游德龙带着李好来到了看守所。陈佐松没有事先申请,直接到办公室找了孙民。
  孙民见到李百义时有些吃惊。不过他仍然感激陈佐松在黄城对他的协助,只是对他突然放弃职务来当李百义的律师感到震惊。
  你和李百义真是好朋友啊。孙民端上茶给他。
  我们是好朋友。陈佐松说,不过,我这次是真的认为,李百义的案子很有辩护的必要。
  孙民摸着下巴说,这个人嘛,有点意思。不过他在法庭上的说法对他很不利。
  陈佐松没吱声。孙民说,你很受挫吧?我能理解。但我对李百义的行为有些弄不明白。
  陈佐松说,你很负责任嘛,还这么关心这个案子。
  孙民手一摆,不不不,我已经完成我的任务了,跟我没关糸,你看,我都调任到这里上班了,只是天天能看到李百义,就会想想而已。跟我没关糸。
  有关糸。陈佐松说,你十年前就负责这个案子,我想问,为什么十年前李百义父亲失踪案会不了了之?
  孙民看了陈佐松一眼,他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人,失踪了,就是这样。
  失踪了?陈佐松问,就没好好找一找?
  孙民说,找了呀,找不到啊。
  陈佐松问,麻烦问一下,他是怎么失踪的?
  孙民手顶着下巴,好像陷入沉思。
  陈佐松说,你是当时介入这案子的,可能会比较清楚一点。
  孙民摆手,不不不,我办的是李百义杀害钱家明案,不是他父亲的失踪案。
  陈佐松笑了,说,是,我知道,但我想,可能你会从旁了解一些。而且,孙所长您这人比较好心,随和,所以我才想问你几句。
  孙民这才释怀,说,我告诉你,失踪就是失踪,这是没有问题的,至于怎么失踪,我也不知道。好像是爬窗户什么的,我记不清了。陈律师,你今天来就是要了解这些吗?
  不是不是。陈佐松说,今天来是为另一件事,这事我只是顺便问问。
  孙民笑道,别的事我可以帮忙,就这事我帮不了。
  陈佐松说,李百义的女儿很想见他父亲,我想,你能不能给一点时间,你们可以在旁边监督。
  孙民犹豫了。
  这时,游德龙进来了,他和孙民打了个招呼,说,都是我的朋友。
  他把一包礼物放在桌上,说,老孙,你就给他们一点时间,没别的,保证不串供。
  陈佐松说,李百义和女儿真的是纯粹见个面,我跟李百义见面要交换意见,他和他女儿见面是亲情的问题,不涉案情。
  。。。。。。孙民咬着嘴唇。后来他把礼物一推,说,这样吧,这个东西拿回去,这不是要害我嘛。给他们十分钟,要快一点。不要说案子,不要害我。
  游德龙说,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李百义被叫出来,见面地点在孙民办公室。孙民就站在旁边。
  李百义看见李好出现在那里,非常吃惊。李好见到他的时候,泪水夺眶而出。她上去紧紧抱住了李百义。
  眼泪就顺着他的号衣往下流,李百义感到了一股热流。他心一抖,好像摔在地上碎了。
  好好。。。。。。李百义叫了一声。
  突然,李好打了父亲一拳,李百义很吃惊。不过,他马上明白了。
  李好愤怒地开始扯李百义的衣服。
  告诉我!你干嘛那样做。她哭泣道。
  李百义抵挡着,说,好好,你冷静点儿,我没事的。
  可是李好似乎丧失理智,用头去顶他。
  你根本不爱我!你要抛下我。她说。
  孙民看不对劲儿,说,哎,哎,冷静点儿。
  李百义就紧紧抱住李好,抱得好紧,控制住她了。他对孙民说,对不起。
  但孙民突然好像受感动。他的鼻子有些酸。这是他看过的最揪心的场面,比他看过的死刑诀别还让人难受,有一种特殊的气氛。
  李百义不停地对女儿说,好好,放心,我不会死,不会。
  可是李好还是像昏迷了一样,闭着眼睛,身体软瘫,倒在李百义怀里。这幅图景看上去真的如有些人猜测的,不像一对父女,倒像一对恋人。
  李百义继续不停地说,好好,我不会死,我保证,啊。
  李好脸色苍白,嘴唇失去血色。看样子又是休克了。
  孙民说,她怎么啦?
  李百义突然哭了,喊着女儿的名字,好好,好好,你怎么啦?
  李百义几乎从来不哭的,现在他忍不住哭出声来。
  陈佐松说,她一天没吃饭了。
  孙民叫人去弄了白糖水来。你看,我给了你们方便,别给我惹事儿。他说。
  陈佐松喂李好喝下糖水。
  孙民说,好了好了,她得出去了,陈佐松您可以留在这里。
  游德龙扶李好出去了。陈佐松在李百义对面坐下来。孙民说,你们见面本来是合法的,但今天毕竟没有申请,时间也不要太长。
  陈佐松说好的。
  陈佐松看着李百义。李百义痛苦得伏在桌上哭泣。这是陈佐松十年来第一次看到李百义这样伤心地流泪。所以,他十分震惊。
  孙民在一旁坐着,摸着并没有胡子的下巴。
  陈佐松对李百义小声说,你看,你干的什么事儿。
  李百义趴着,不吱声。陈佐松递给他纸巾。
  他擦了泪水。
  陈佐松后来轻声说,行了,别难过了。
  李百义说,你那边怎么办?
  陈佐松说你别管我,好不好?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
  李百义看了一眼窗外,窗外的树叶开始发黄。他神情恍惚地说,夏天过去了,要入秋了吧。。。。。。
  陈佐松说,那事儿,我不怪你,但现在开始你要配合我。你要是真的替我那边的事着急,就配合我,让我工作顺利。
  李百义说,佐松,把你牵进来,真不好意思,这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没有告诉过你关于我的事情。
  现在不谈这个。陈佐松说,我们谈工作,你能不能谈谈你父亲的失踪事件。
  李百义想了想,说,他们说他失踪了。就这样。
  陈佐松说,那你自己认为呢?你去调查了吗?
  李百义说,我去调查了,没找到我父亲。这些事我真的忘记了。
  陈佐松感到不悦,你忘记了?
  李百义说,我忘记的是一些细节,他死了,不是失踪,这我不会忘记。关于细节,老六知道,要不你去问他好了,时间太长,我真的忘记了。
  孙民认真地听。他的两道粗眉毛已经连成一条了。
  陈佐松不能相信李百义说他忘记了那件事件。他悻悻地说,好吧,我找老六。我一定会把事情弄明白的。
  这时孙民说,好了,你们不能谈这些,今天不是工作日。陈律师,我看就到这儿吧。
  陈佐松只好站起来,和李百义握手。他说,百义,你要记住,你不是在追求公正吗?我也是。
  李百义点点头,说,佐松,你要保重身体。
  陈佐松没吱声,对孙民说了声谢谢,一低头就出去了。
  。。。。。。陈佐松走后,孙民好像没有立即把李百义提回号室的意思。他看着李百义,说,你们真是好朋友。
  李百义笑了笑,点点头。
  孙民摸着下巴,说,你真把十年前的事情忘了吗?
  李百义说,有的忘了,有的没忘。
  孙民问,你不相信你父亲失踪了吗?
  李百义沉默了。后来他说,这几年,我做过梦,我愿意他在天堂。
  孙民说,你会配合陈佐松的调查吗?
  李百义看了他一眼,说,他说了,他也在追求公正。
  孙民叹了口气,站起来,说,不要搞得太大,太复杂,可能反而对你不利,现在你在黄城的慈善事业有利于对你的量刑,有些事情如果弄得太清楚,容易复杂化。当然,我只是在关心你。知道吗?
  李百义说,知道。
  回去吧。孙民说。
  孙民和李百义来到号室门口,突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嚎叫。墙上的哨兵喊道:又搞什么名堂?
  门打开了。张德彪双手伸进刚打来的开水里。孙民冲进去。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他的手烫得通红。
  校长,不是我们干的。里面的人对孙民说,是他自己伸进去的。
  孙民蹲下来,看着张德彪。他躺在地上呻吟。
  他吩咐人带他到医疗室。可是他不走,用脚死死勾住门。
  孙民说,让周医生带药过来。
  说完就出去了。李百义蹲在张德彪面前,张德彪用一种奇怪眼神看他,说,大哥,让你看笑话了。
  德彪。。。。。。李百义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我想看看,痛。。。。。。最痛是什么感觉。他轻声说,痛和死是不是一个样。。。。。。
  李百义说,别做傻事。
  有人说,死不可怕,人怕死是因为怕痛。他们是胡说!张德彪咬着牙说,痛一点儿也不可怕,我能忍受,今天我算明白了。。。。。。他伸出那根被李百义命令切掉一半的手指,说,大哥,你让我偷,又不让我犯规,太难了,连打篮球也出错儿呢;你只让我做好事儿,不许我做坏事儿,可这怎么能分得清呢?嗯?我分不清,分不清,我不管它!这世界上有哪一个人敢站在我面前,说他一辈子从来没做过坏事儿,我。。。。。。我就服他,给他当牛做马,有吗?有他妈的大头鬼!所以,我什么坏事都干,我就干,谁能说我是坏人?不是说坏人到死那一天会害怕吗?不会,我就不会。我快死了,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还挺高兴。你看,我笑,我笑得嘴都咧开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
  医生来了。张德彪不肯上药,李百义大喝一声混蛋!他就不吱声了。嫌犯们都看在眼里。
  上完药的张德彪躺在床上,发楞。
  这天晚上,李百义很早就睡着了。他梦见了父亲。老人站在一条水沟里,沟里塞满了污泥。李百义对着他哭,可是他还是不过来。清晨,他被铃声催醒,才想起今天要开庭。
  上午九点,他来到法庭。李百义看到了老六,没有看到李好,他开始紧张,头左顾右盼。陈佐松向他点点头,示意他放心。他能明白陈佐松的意思。
  陈佐松怕法庭上又出现场面让李好受不了,就没有让她来。他今天准备了他调查好的资料,在法庭上向法官提出了李百义父亲失踪案和李百义杀人案两案之间的关联性。他用了很长时间向法庭举证,陈述了当年李百义父亲失踪案的情况,并出示了相关照片。
  老六作为证人在法庭上作证。老六向法庭举证,说明当时并没有强大的证据表明李百义父亲是失踪,反而有证据表明以钱家明为首的派出所人员对当事人进行刑讯供。
  刘汉民要他举出证据和证人。
  老六说出了当时提供消息的联防队员的名字。
  刘汉民以老六本身就是当年的涉案人员为由,对证人证词的可靠性提出质疑。
  王法官让被告人陈述。
  李百义说,我不能肯定我父亲是不是失踪。
  刘汉民说,既然你不能肯定,为什么当初就以此为理由对钱家明实施杀害?
  李百义说,这就是我十年来的痛苦,我不能保证我的公正。
  刘汉民问,你认为这是否也属于证据不足事实不清?呢
  李百义说,是的。
  刘汉民说,好,我的话问完了。
  听众哗然。
  李百义说,可是,我愿意对我做的事负责,接受任何审判结果。
  李百义站起来说,我的当事人愿意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可是你们呢?
  这时,黑汉带着一批人冲进来,闹哄哄的。
  他们大喊支持李百义。李百义脸上出现痛苦神情,他说,我谢谢你们,但是请你们回去,回家去。
  大家楞住了。他们想不到李百义会说这样的话。
  李百义面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在法庭上闹,我的法庭在我的心里。
  黑汉喊,你不应该死!
  李百义说,有一个人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一个通j的妇人按法律要用石头砸死,可是有一个人就问那些要砸她的人,你们哪一个没有罪,就可以用石头砸她?结果没一个人敢砸,都退出去了。我想,今天我们站在那些人的地位上,想一想,我们有没有罪,没有,我们就把石头举起来,有,就把石头放下。有没有?
  那些人不吱声。但手里拿着g棒。
  李百义举起双手,说,我这双手拿过g子,也拿过刀,现在,我手上什么也没有了。
  抗议群众慢慢地一个一个退出去了。
  第十七章 判决
  随着宣判的临近,另一个人也忙碌了起来,这个人就是孙民。他常常网开一面,允许陈佐松和李百义在工作时间之外的时候见面。陈佐松利用这个机会和李百义讨论关于他父亲失踪案的调查。在正常的工作时间里,有很多人会出现在陈佐松和李百义的谈话场所,使得陈佐松的谈话变得期期艾艾,他总是怀疑有人偷听。而现在,只有孙民一个人在场。在陈佐松眼里看来,他大约是可以信任的人了。因为他摸到了这人的良心。
  但事实也许和陈佐松的猜测有出入。这并不是说孙民充当了间谍,但他这样对陈佐松和李百义网开一面,的确也不是完全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他自己。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展开了。
  就在前一周,有一个女人来到孙民家里。这个人的到来让孙民心中的不安重新唤醒。他已经猜到这个人会来,但孙民本想通过调任看守所把李百义案完全甩掉,但事实证明此事并没有过去。这个来找他的女人就是钱家明的老婆王梅。
  王梅来找孙民是有理由的。在李百义父亲失踪案发生当时,孙民正好在钱家明所在派出所当刑侦中队长,案情发生后一周,孙民调任市局副大队长。他亲眼目睹和参与了对李百义父亲的审讯。虽然后来他没有介入失踪案,但他接受了对李百义案的侦察。
  他看到了那个老人瑟瑟发抖的身影。大约有五六个人来对付他。三个公安和三个联防队员。孙民只掌了老人几个嘴巴。他感到恶心。有联防队员跳起来用手猛斫老人的后颈。最后一g是钱家明下手的。孙民看到老人的后脑有一股像雾状的血喷出来。这时他才知道,血喷的时候有时会像一团雾那样好看。
  孙民真的吐了。他看过很多死人,但那天却吐了。他走的时候老人还未断气。但凭他的经验,他可以保证老人会在半小时内死亡。死因一定是钝性外力致人颈椎错位引起呼吸中断,以及后颅脑破裂伤。他迅速离开了现场,很早就回了家。第二天,他听到了老人失踪的消息。
  当时他接手李百义案时,恨不得马上将他捉拿归案。因为这样会尽快结束这件事情。但李百义却像一段历史那样消失了。在李百义消失的这十年里,孙民变了。他变得更加内向。他用了好多时间来思考这件事儿,他经常想象那个叫李百义的青年,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孙民从来没见过他,但似乎和他神交已久,甚至结成了朋友。孙民要承认,李百义真的在有些地方的表现是很奇怪的。他专偷贪官劫富济贫的行为也令他对孙民产生致命的吸引力,因为他颠覆了孙民对罪犯一词的认识。
  这就是孙民从黄城一路过来对李百义特别注意的原因。也是他调任看守所长之后继续关注本案的原因。要他罢手,只有等到尘埃落定宣判结束。可是现在,一个让他忧心忡忡的新情况发生,王梅来找他的原因就在于此。随着陈佐松调查的深入,钱家明刑讯供案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孙民感到自己仿佛一个潜水已久的人慢慢露出水面,感到了水面彻骨的凉风。
  王梅要他快想办法,因为她的弟弟也参与了此事,她不想赔上丈夫又搭上弟弟。孙民一筹莫展。他草草把王梅打发走,自己陷入了恐惧的深渊。
  他一次又一次地谛听陈佐松和李百义的谈话,好像看到了那个秘密渐渐浮上来。有一次,当陈佐松离开后,孙民把李百义留了下来。他拿来一盘花生米,说,来,吃点花生米。
  李百义已经习惯孙民对他的优待,他把孙民的举动视为一种好意。他们聊了一会儿陈佐松,又聊了聊李百义的女儿。孙民问,有什么证据肯定你父亲不是失踪?
  直觉。李百义说。
  那你后来为什么要跑呢?孙民问,是害怕吗?
  李百义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孙民说,我找了你好久。
  自由。李百义回答。
  自由?孙民站起来思忖。你在黄城已经自由了。如果没有你女儿,我们真的很难找到你。可是你已经自由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也是自由。李百义说。
  自由?孙民说,你解释解释。
  李百义说,没什么解释的,起先是要外面的自由,后来是要心里的自由。
  我知道了。孙民笑道,你是为了心里的自由,可以放弃外面的自由。你很有个性。
  。。。。。。在和李百义谈话后的一周内,孙民魂不守舍。周一上午,陈佐松来看守所时,竟然找孙民询问关于那天晚上老人失踪的事情,理由是孙民当时任该派出所的中队长。
  我是中队长,但我没介入这个案子,这个案子从头到尾是钱家明负责。孙民辩解,当时我在负责桐江的另一个无头案。
  陈佐松说,我没有怀疑的意思,我只是来向你询问一下有关情况。
  但这已经让孙民浑身不舒服。那天,他很早就回了家,躺在床上。好像有些发烧的样子。妻子给他量体温,是正常的。她给他熬了碗姜汤。
  孙民睡得迷迷糊糊。这个案子给他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压力。他好像做梦了,又好像在现实中。晃来晃去总是李百义的影子。孙民有一种很奇怪的想象,好像李百义是他的兄弟,他用手一拍孙民的肩膀,说,我们是兄弟,你怎么会打自己的父亲呢?那是误会,一笔勾销。过去的都过去了。孙民心中的石头落地,他觉得有李百义这么个兄弟,太幸福了。他醒了,发觉只是个梦。孙民心中竟涌起一丝淡淡的失望。
  上午陈佐松又来找他,要他说明情况。孙民突然发火,把陈佐松轰走了。孙民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这并不像他的脾气。陈佐松走后,孙民觉得快透不过气来了,他到医疗室吸了一会儿氧。
  陈佐松已经胸有成竹。他从孙民的眼神里看到了真相。孙民突然失控的情绪把最隐秘的角落暴露。陈佐松没想到孙民也卷入此事,但他不抱孙民能出来作证的希望,因为他只要出来承认失踪案是刑讯供,他自己就脱不了干糸。孙民今天出来说明,明天自己就进看守所。省看守所就是关那些犯罪的干部和警察的,在李百义的号室里,就关着一个刑讯供的警察和一个偷枪的武警。
  上午,陈佐松和李好把从黄城来的群众送上了回家的火车。黑汉和黑嫂因为没有看到李百义的判决结果而伤心落泪。他们不想离开。黑汉说,不让上法庭,我们就在旅馆等。
  陈佐松说,如果你们真爱李百义,就听他的话,他叫你们回去,一定有他的道理。
  黑汉说,我们就是不放心。一个好人能犯啥子罪,都是不懂事的时候做的嘛,再说也过了十年了。
  陈佐松说,连李百义都放心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黑汉说,好,好吧。
  第二天上午,他们上了火车,留下了一大堆吃的用的,包括好几把他们亲手做的不容易折断的布扇,在监狱里有时用的东西坏了,好几天换不着。
  老六把他们送上火车回来,建议要利用现在失踪案调查的好时机,做通王法官的工作。
  现在是个机会。老六说,我今天晚上去找王法官。
  陈佐松说,这样要坏事儿,现在的情形对我们是有利的。
  他问李好,好好,你什么想法?
  李好说,我只要他不死。
  大家沉默了。
  。。。。。。当天晚上,老六自作主张找了王法官。
  王法官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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