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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反侧整整两宿,南一觉得她这么干靠没有大用处,终于在一天下班之后,鼓起勇气去了土匪谭芳的山货行,进了门还没睁眼看清形势呢就豪迈地大声问:“有新木耳吗?给我来一斤。”
没有小二答话,秤盘秤杆算盘珠子也不响,南一定睛一看:椅子上翘腿坐的,窗台边掐腰站的,笼袖子的,叼烟斗的,壮的,瘦的,高的,接的,还有呲着牙yy笑的,一屋子各色大老爷们,不知哪个话题被打断,眼下都看着这个突然闯入来买木耳的丫头。
谭芳仍在柜台里面,右手端着个紫砂茶壶正凑到嘴边,这本来一脸老练凶相的家伙对比之下霎时变成了最年轻斯文的一个,果然美丑都是比出来的。南一就算是个在报社誊稿子的边缘员工但怎么也算跟新闻沾边,见过世面的人,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儿:这一屋子都是他的同伙儿,土匪们在开会呢。她额头上的汗倏地下来了,如临深渊,如陷狼窝。
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南一哈哈一笑,拱拱手:“进错门了!对不住哈!”说罢转身要走。
一个瘦长脸汉子把门嗖地一下推上了:“姑娘不是买木耳吗?我这儿有新来的小兴安岭的黑木耳啊。”
“有啊……”南一道,“行啊,那就来一斤吧。”
“别的山货要吗?”另一个膀大腰圆的问。
“不用了,谢谢您。”南一回答。
“你都不问问有什么?”瘦长脸道。
“……对啊,都有什么啊?”
“鹿茸人参乌拉草黑熊掌,那些统统都是俗货。”大块头说,“我这儿还有东北虎的紫河车,百年老猿猴的右手,北边老毛子的眼珠子,还有日本人的头。姑娘,要看看吗?”
南一咬牙半天,抬起头来怒目大块头:“你,你,小一心我叫军警……”
她话音未落,满座哄堂大笑,笑声是那幺嚣张慷慨震耳欲聋此起彼伏,南一堵住耳朵,又出不去门,满心害怕,满脸狼狈,一抬眼睛,全是泪水。
谭芳忽然一挥手,声音不大不小:“行了。”
他像是摁了开关,土匪们应声闭嘴。
坐在椅子上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秃头,笑还在脸上留着呢,抬脚起身,掀帘子去了里屋,余下的一个个跟着他走了,只剩谭芳一人,仍在柜台里面,含着壶嘴坎了一口茶,抬眼看看南一:“有事儿?”
南一抹了一把脸:“买木耳。”
“我门口写了‘今日休业’啊。”
“没看到啊。”
“没长眼睛吧?”
一句话把南一的肺都气炸了,猛地抬头,凶狠地看着这厮:“我没长眼睛也能看见这一屋子都是土匪!”
谭芳笑了:“开眼不?没看过吧?我还没跟你要钱呢。”
南一从旁边柳条筐里面抓起一把干核桃,扬手就扔,五颗核桃化作散弹朝着谭芳飚去,他也没躲,脸上中了两枚。
南一转身推门要出去,门不知何时被瘦长脸的给c上了,她晃动了几下好不容易才打开,谭芳过来了,手轻轻压在门上,不让她出去。
南一没动,低着头,听见他低声说:“哭了?”
南一也不看他,脸冲着门说:“流眼泪就是哭吗?你也忒小看人了。你们笑声太大,把我给震得。”
那好看的土匪笑了,有股好闻的厚实的热乎气:“我这忙着呢。你先回去,这两天没有好货,过两天来了好木耳,我找人给你送去。啊。”
南一推门走了。晚上躺在自己被窝里面一边喝牛奶,一边回忆白天在山货行的所见所闻,觉得真是又开眼又刺激:终于见着活的土匪们了,还是满满一屋子,他们会不会策马开枪,飞镖杀人的绝技?他们没人手里几条人命?可是想着想着,她的脑筋却总是滴滴溜溜地转到谭芳身上,尤其是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压得低低的,还有尾音里的那个“啊”,那是个亲近的体己的,把她当做自己人的一个小副词。很奇妙的小副词。
刘太太洗过了澡,进了南一的房间,一边擦头发一边跟她说:“以后不许晚回家,听到没?快到年根底下了,坏人都着急呢。”
南一把自己理在被子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过了两天,南一正在办公室里面趴着睡午觉,同事王姑娘敲瞧她桌子:“哎哎,有人找。”南一擦了擦嘴巴,喝口茶水去会客室,见里面站着个年轻女子。这姑娘样子看上去比南一还要小几岁,大眼睛高鼻梁厚嘴唇儿,脸庞挺好看,就是皮肤黑,黑又红,脑门和颧骨都油光发亮,身上穿着个黑色绒面的紧腰小棉袄,身型圆圆壮壮。姑娘手里挎着篮子也在上下打量南一,半响说:“你就是那个谁?”
“嗯。”南一道,“我姓刘。”
姑娘把篮子放在地上:“呶,那谁让我送来的。”
南一走过去,蹲在篮子旁边打开看,满满的都是好玩意:榛子松子板栗黑木耳猴头菇,深山老林的气味飘了满屋,生猛鲜美,最里面还有个红绒布,南一道:“这是什么啊?”
姑娘一翻眼睛:“自己看呗。”
南一把红绒布拿出来,一层一层打开看,竟是个黄黄白白,手掌大小,根j周全的老山参,这,这可是宝贝啊。她吓了一眺,马上就觉得不对劲,抬头看着姑娘:“他让你送来给我的?”
“嗯。”
“为什么?”
“问谁呢?我怎么知道。”
南一站起来,把沉甸甸的篮子塞进她怀里:“你送回去,我不要。”
姑娘又硬塞回来,睑上一副凶恶模样:“不要也得要!还有个东西你不要也得要。”
“什么?”
“一句话。那谁说了:让你以后别去找他了。”
“为什么?!”
姑娘又翻翻眼睛:“他,他有媳妇了!”
“扯淡!我都没见过!”南一攥着拳头,声音尖利,几乎叫起来。
姑娘看着南一红头涨脸,气急败坏的样子,一声狞笑:“你现在就见到了!”她说完用一根指头指着南一的脸,“不要脸,抢别人老头子,不要脸!我今天吃素,要不然就薅你头发,撕你嘴巴!”
南一像被一道闪电咔嚓给打死在那里,呆了半天一动没动,姑娘骂骂咧咧地走了,南一好半天才回过神采,像只笨狗一样一跳一跳地跑回自己座位上趴在桌上睡觉。顾不得同事喊:南一是你把篮子忘这里了?呦一下子宝贝啊!
南一这人从小有个毛病,一不高兴就上下眼皮打架,就困得要命,除非自己觉悟,否则谁也叫不酲。她趴在桌上,这一觉天昏地暗,直睡了一整个下午,天都擦黑了终于勉强把脑袋撑了起来,摇晃了几下去洗脸,在洗手池前的镜子里看见一个眼圈青黑的姑娘。这姑娘到了结婚的年龄了,遭遇并爱上了一个人,从此再也看不见别人。只是那个人是别看白象牙飞镖的土匪,有媳妇的土匪。
南一擦擦眼睛,回到办公室里,还有两三个年长的同事吃了炸酱面当晚饭,加班之前正围着一个爱看传奇话本听评书的家伙,听他讲童林童海川大侠的事迹。那童海川大侠本来生于关内,从小就力气惊人,后来到辽宁学艺,发扬光大了八卦拳术,并铲凶除恶,行侠仗义,终成一代大师。同事正讲到年轻时候的童海川为j人所诬陷,身负命案,百口莫辨,冤屈深重的部分,南一听了急出来一身汗,忽然站起来,从自己桌子下面抄起装满山货的篮子就往外跑。
大雪没化,南一一步一滑地跑到山货行,灯不亮,门锁着,怎么敲都不开。南一就在外面等了半天,冻得脸都硬了,就去旁边的小饭店里面吃了一碗面,吃完了面又去山货行门口等,冻得扛不住了又回饭店再叫一碗面,来来回回吃了三碗面,c着山东口音的店家说:“妹子就在这里等吧,那不是有窗户吗?我给你倒点热水,你就挨着窗看着,不用叫面条。”南一“嗯”了一声,又觉得眼皮子好沉,怎么也撑不住。
她是被人给推醒的,睁开眼抬头一看,是谭芳,脑袋上带着大锦韶皮帽子,凶巴巴的立起来的眉毛,寒星般的眼睛,南一站起来,看着他,还以为自己是做梦,大着舌头说话,也顾不得什么礼貌矜持了:“我,我不高兴。”
“……为什么啊?”
“你趴在雪地里面,都要死了,我救的你。”
“你说好几遍了。”
“我后悔了。”
“你后悔,不应该救我?”
“嗯。那我就不会认识你了。”
“我就不会这么整天,整天部是怨衰衰的了。”
他看着她,就那么忽然叹了一口气。
南一道:“我,我要问你一句话。”
第三十四章
“你已经有媳妇了?这是真的?”
“谁告诉你的?”
“送山货篮子来给我的姑娘。她说她是你媳妇,说我不要脸,说我抢人家老头子。”
谭芳略沉吟:“你可看她头发了?是绾了髻,还是扎辫子?”
南一怎么都想不起来,心烦意乱地说:“我怎么知道,我根本就没注意。”
“她不是扎麻花辫子吗?她还是大姑娘呢,山里面专管通风报信的,怎么能是我媳妇呢……我说你还不乐意,你这不是没长眼睛是什么啊?”
他话还没说完,南一一头扑进他怀里,脸贴在他胸前,手紧紧搂住。她觉得自己好冷啊,她觉得这个家伙可真暖和,她要把他死死抱住,双臂越绞越紧,勒得自己都喘不过来气了,南一闷声闷气地说:“我就知道她糊弄我呢。我,我跟你讲,那天,那天在戏院里面跟我在一起的日本人,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他是朋友的朋友。”
谭芳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南一抱着他的手臂绞得更紧了,自己咳嗽了好几声。
谭芳笑起来,在她头上说:“你看,咱们都爱撒谎,爱演戏。可有一句话是真的,她帮我带给你了没有?”
南一寻思了半天,慢慢从他怀中抬起头来,迟疑着问:“哪一句话?”
“以后你都不要再来见我了。想要什么就留个纸条在这饭馆子里面,没两天我就能让人给你捎过去,只是以后你别惦记我了,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自己的日子怎么好,怎么自在就怎么过,像今天这样大雪天里等半宿的傻事再别做了…”
南一自己都不知道眼泪怎么突然就涌出来了,刚才的心满意足像开水锅上面的蒸气一样飞起来就不见了,她轻轻摇着他肩膀:“为什么?好好地,为什么啊?”
谭芳一只手捧着她圆圆可爱的耳朵和肩膀,皱着眉头看她,好像有什么事情不明白一般:“姑娘,你是真傻还是怎么着?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着急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我杀人越货,谋财害命,我是土匪啊!”
“教我两手,让我入伙吧。”南一飞快地说。
“我出入深山老林。”
“我也去!我不怕冷,不怕苦,我早就讨厌这里了。”
“你爹娘怎么办?”
“我还有姐呢。再说谁让他们没生儿子!”
“你根本没有良心!”
“我的良心早被你给偷走了!”
南一仰着头,跟谭芳一句一句飞快激烈地辩驳争论。可是忽然,不知在哪一句话上,两人都闭了口,僵持住,他们发觉了这争论的荒唐不经,他们互相看看,难以置信:我什么时候认识眼前这个人了?我什幺时候成了眼下这个样子了?
南一的手滑下来,垂着头半天无话,又累又很狈又没有办法,谭芳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过她的围巾,套在她脖子上,一圈一圈的缠上:“都什么时候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下半夜了。”
“我送你回家吧?”
“嗯。”
“你帽子呢?”
“不知道。”
于是他把自己的帽子拿下来,扣在她头上,南一被貂毛的边儿遮住了眼睛,她向后扒了扒帽檐,嗅到他头发清新的气昧,她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南一狠狠地揉了一把眼睛,说话之前冒了个鼻涕泡:“我跟你说过事儿,你信不信都成。”
“嗯。”
“一共也没见几次面,可我心里是有你的。”
土匪把她的手牵起来,满满地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像有很多话要说,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讲出来,只是把她的手攥紧了,在寒冷的黑夜里,一步一步地把她送回家去。
南一回家进门就被妈妈劈头盖脸地骂,肩膀上后背上挨了好几下子,还是固执地一声不吭。从来斯文开明的刘先生见小女儿下半夜才回家也急眼了,妻子动手他也没拦,只是追在后面质问:“你跟谁在一起?!这帽子是谁的?你怎么回事?南一,爸爸妈妈在问你话呢!”
南一回了自己房间,啪地一下把房门关了,和衣躺在被窝里面,把那帽子扣在脸上,打算从此以后再也不醒过来。
房门外面的刘先生和刘太太相互看看,心照不宣地发现了一直以来都忽略了地事情:这孩子大了,怎么说都该找一个好人家了。
每年从腊月二十开始到正月十五,别人准备过节了,确是王府管内外事务的李伯芳和大赵最忙碌的时候,各地门人佃尸亲朋好友送来的礼物陆续运到,以爱新觉罗显瑒的名义送出去的人情礼品也要按照等级高低,关系亲疏安排好,派送到。王府一年到头的消费签单也都一一送来,越晚到的数目越大,有的单子的款额实在太高,李伯芳签名的也不好使,要王爷签字才行。那是彩珠订的一辆德国车子,车子是年初订的,九月份做好,十月份到货,从上海上岸直接就运到山西她弟弟府上去。
账房的人私下议论,那车子可比王爷自己的两台还好呢。夫人可真是能祸害银子啊!另一个会计道,这算是东西吗?这个?她去年要的那两枚绿宝石也比这车子值钱啊,还有王爷专门改建给她的那栋楼…
单子被送到显瑒那里去,他正跟明月打乒乓球,看也没看,只问了句是买给谁的什么东西,然后二话不说就签上字了。
下人们又议论了,主子待女人可真是慷慨大方啊,别说正牌夫人了,一年到头,他那些相好的买胭脂水粉首饰衣服的单子不是也送来不少吗?
有人好奇了:那么主子心心念专宠着的明月姑娘花了多少钱啊?他们要查也容易,账本拿出来一翻:姑艰每礼拜的例钱是拿的,入秋之后大衣做了数件,鞋子买了几双,首饰手表家居摆设都没有新置,自行车骑的还是去日本之前的那一辆,没有自己的车子,有时候出门时王爷捎带她一程。
哦,姑娘今天上午在库房提了一箱南方来的水果走,这是她最近的开销了。
明月拿着水果是去看生病的南一。刘太太开门见是她,心里面一愣,脸上还是热情的:“哟,是你啊,从日本回来了?来来来,快进来。”
新来的女佣将明月带来的水果一样样地拿出来,清洗切片,放在盘子里面,轻声地问主妇:“太太,来的是什么人啊?怎么这个季节弄得到西瓜和草莓啊?还有这个果子,这我都不认识。”
刘太太早就没有脾气了:“你看到刘南一一天到晚都跟什么仙人在一起玩儿了吧?我还有个老大在上海瞎作,我不让她们姐俩给我弄病了,我都对不起她们俩。”说得女佣掩着嘴巴笑起来。
刘太太亲自拿着水果盘去南一房里,笑吟吟地说:“南一你个懒蛋,还不起床,看看明月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南一靠在床头,毫无表情。
刘太太讪讪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明月:“我先出去,你们好好聊。”
明月起身点头,待刘太太出去了,她转过身来看着南一:“你,还好不?”
南一道:“我若死了,葬我于山峦。”
“南一你得的是感冒。”
“感冒也会死人。”
“你不是吃药了吗?”
“心死了!心死了!”
明月毫无头绪,用叉子叉了一块西瓜给南一:“来,败败火吧。”
南一看着她,闷了半天:“都,都赖你。”
“赖我什么啊?”
南一一直在想:从哪个环节开始,如果她做了别的选择,她就不会手软脚软地在这里生病了呢?如果她的手不放在东修治的手上,她就不会着急去跟谭芳解释。如果她不在天寒地冻的夜里去等他,守着他,她可能也就不会发烧感冒了。她对谭芳那一点点云淡风轻的小惦记也就不会激化成那不顾一切的海誓山盟,她听不到那句绝话,她以后也许还能见到他。嗯对,就赖汪明月。
她什么都没说,但是那气哼哼的眼神已经把一切埋怨都倾倒在明月的脸上了,明月啥都不知道,但是早已养成了习惯,点看头,老实地,心甘情愿地说:“嗯对,都赖我。都是我不好。”
她这样一说,南一反而泄了气,把明月手里的西瓜接过来,扔进嘴巴里:“关你什么事儿啊?你哪里不好?!是我自己笨,我要是一早不把他从雪地里面扒出来,就什么都没有了。让他活活冻死…,”她说到“死”字,知道犯了忌讳,立时闭了嘴巴,眼睛扫了扫汪明月:她就是那样的,应该听不见的时候一概听不见。
南一吃了些西瓜,觉得脑袋和肚子里面都清爽舒服了一些,使问明月:“你呢?最近好不?脚好了?”
“好了,就是崴到了,上了几天膏药就好了。”
“那天在戏院,那人,”南一舔舔嘴巴,她说的是显瑒,“凶巴巴地杀回来问我,日本人是谁?我说这是我的朋友来着。”
“我知道了,谢谢你替我解围。”
“说句实话。”南一搔搔头发,“我觉得他根本不信。”
明月低下头:“不知道。”她撇撇嘴巴,“那天着急走了,没跟你说,东先生是我大学同学的哥哥。”
“你们早就认识?”
“在日本的时候就见过。”
“这么简单,为什么不敢告诉那人呢?”
南一一句话把明月给问住了。
第三十五章
“这么简单,为什么不敢告诉那人呢?”南一问。
明月一时语塞,没能答应上来,闷了半天,伸手推了推南一的肩膀:“你往里点,我也躺一会儿行不?”
南一往床铺里面窜了窜,给明月腾出来些地方,明月脱了外面的袍子就钻进去了,从南一的藕荷色大棉被里面露出个小脑袋,眯着眼睛看着是花板说:“亲爱的好朋友,你说,我这人怎么样?”
“你?”南一看看她,“基本上说……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是比一个人有心眼的。”
“谁?”
“我。”
明月嘻嘻地笑起来:“这个倒是。”
南一翻了翻白眼。
“那你说,我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你?汪明月,你?”南一看着她,“你有什么资格当坏人?坏人耍老j巨猾,心狠手辣,铁石心肠。你能占上哪一条?还真不是我看扁你,我能当坏人,你都不能……”
“坏人用不着那么脸谱化。”明月支着胳膊,半坐起来,“心有贪念,伤害别人,就是坏人了。”
“你,心有贪念?你伤害到别人了?”
“嗯。”明月点点头,“就是这样。”
“汪明月你什么都有。你还贪图什么啊?”
明月看看南一:“不,南一,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父母,兄弟姐妹,我很小就开始一个人活,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就是贪图别人对我的好。要是有人待我和气,柔声软语,有商有量,我就高兴,自在。心里也感激他,觉得他尊重我。想要跟这人做朋友。想要这人总是那样对待我。东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南一想一想:“嗯,他这人还真是这样的。温和又有礼貌。是个君子。”
“他家里人都是那样。”明月说,“她妹妹小桔邀请我去他家里住。我到的时候,东先生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画图。他的房间非常的整齐干净,可是小桔进去了就把那里翻得一团糟,还指使他做这个,做那个。我要是有个哥哥,我也那样做。”
“嗯,要是我,我也那样做。”南一说,“可惜我的是姐姐,碰一下她的笔,都要大呼小叫,找我麻烦的。”
“东先生有一个本子,里面积攒的都是他从小搜集到的蝴蝶的断翅:你看,他不愿意杀死一只蝴蝶做标本。但是你知道吗,王府里面的爷们,每年秋天都去山里打猎,非常残忍。”
“你是说那个人?”
“我小时候曾亲眼见过,他不去打野猪的心脏,只照着脖子s击,然后放细长瘦高的猎狗去追,把野猪活活累死,血都流干了。”
“真坏啊。”
明月迟疑了一下:“也不是坏。就是,嗨,就是不一样。”明月转过身采,侧卧看看着南一,“从大连回奉天的火车上面挤得要命。我本来有坐票让别人给占上了,我就在过道里坐在地上。远近看见有个抱着小孩的妇女站在那里喂奶,跟着火车一晃一晃的,我就想,总该有个人给她让座吧?结果一个先生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给了她。我当时没有认出他来,他走近了,跟我说话,我才发觉啊,这是小桔的哥哥啊。”
南一点点头:“嗯嗯。”
“这就是我的贪心。南一。”明月说,“又有才华又善良的一个人,我也想要见见他,跟他一起喝杯茶,说句话,讨厌我自己的时候,听他说,他原来比我还要糟糕呢。可是,我能把这件事情告诉那个人吗?我不能。我也不敢。我怕挨揍。我怕他又不理我了。
南一伸开手臂绕到明月脖子后面,轻轻拥抱了她一下:“那你也不是坏人。你是个麻烦的人。”
明月笑起来,把头跟南一凑在一起:“咱俩认识这么久了,要不找个黄道吉日拜把子吧?”
南一道:“对啊。咱俩也算是臭味相投,患难与共过的了。”
南一的“患难与共”冲口而出,她们两个人都被提点起来一些过往和心事,明月舔了舔嘴巴:“我来,是有事情找你的。”
“什么事啊?”
“吴兰英。”
南一低下头去:“这么久了,人都没了,还提她干什么啊?”
“我攒了一些钱,想给她家里寄去。你能查到她的地址吗?”
“我不知道,也许可以试一试。我姐姐的朋友跟她也是同学来的。”
“我知道她家在黑龙江,过得艰苦,她还有一个弟弟……”
“嗯,那我找找看。”
“你可不要看急,病养好了再说。”
“谢谢你啦。”南一缩在被子里,“我很久没生病了,生病挺舒服的,头疼昏睡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了。”
明月探访南一是腊月二十七的白天。三天后就要到大年三十了,此时城里处处张灯结彩,中街的荟华楼老首饰店请进了一个新雕的玉佛,每天白天都有人排了长队去参观许愿。天一擦黑,四处鞭炮声便不绝于耳,东北人的传说里面,说“年”是个狮身马头的怪兽,专在腊月三十和正月初一的时候跑出来吃小孩,但这怪兽怕声响,放鞭炮就是要炸它走。这天晚上不知谁家放了一个大炮竹,闷闷的响声,震得大地发颤。正在吃火锅剥粟子打麻将摸骨牌的人们玩得开心兴起都不以为意,几个觉察到的呵呵一笑,议论看这是谁家的大手笔。真相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刚刚建成营业的奉天银行遭劫,地下室被炸出来一个大d,金条和银元被盗走的数目让所有人都掉了下巴。
奉天银行是个本地企业,有数位政要军阀联合八股,此番遭劫事态严重,影响恶劣,军警迅速出动开始调查。腊月二十八下午,良友会社的保卫科长浅造带着三位便衣军警进了修治的办公室,向他介绍说,这分别是马先生,刘先生和孙先生,想要了解一些情况。说是“了解情况”,来人的态度和方式倒更像是审讯。
“你是‘奉天银行’项目的建筑工程师?”
“原工程师山上君已经回日本了。我只是代替他做后期工程的监理。”
“设计图纸是你保管的?”
“不是。工程项目结束之后,‘奉天银行’的图纸作为公司的机密文件存放在资料室。”
“拿出来看。”
“我没法拿出来给各位。要有董事会的意见和主管干部的签字。”
姓马的军警啪的一声把腰里手枪狠狠拍在桌上:“你是日本人我就得客客气气的是不是?实话跟你说了吧:案子发生在晚上九点到十二点之间,从后门到银行的地下保险库一共三道门,炸得干净利落,大楼其它部分连个脚印都不多。一共两种可能:要么银行里面有内鬼,要么他们就有直通保险库的图纸。我现在要你们的图纸,马上给我交出来,交不出来,你就是一伙儿的。”
未待修治回答,石田秀一从外面进来,一边说话一边鞠躬“先生们请不要着急,有话好好说,如果是我们这里出了问题,一定彻查到底。”
“不用你们彻查,把图纸拿出来就行了。”
石田秀一当即命人去资料室查看。
他们没有能够把图纸拿出来。
在奉天银行劫案之前,有人盗取了存放在良友会社的银行大楼构造图。
会社的日常工作全部停止,军警对工作人员一一审问排查。
保卫科如实汇报:几天前曾进行过一次内部检查,没有发现财物丢失,并没有检查到资料室,所以并不知道有图纸失窃。
内部检查是常规性的还是临时性的?
临时安排。
怎么会有这个临时安排?
因为设计师东修治先生曾发现有可疑人物出入,所以要求进行内检。
啊这确是个突破性的线索。来吧,东先生,看到什么,记得什么,要么写出来,要么形容一下,我们画出来。
腊月二十九深夜两点钟,修治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描述出了那夜在办公室门口所见的男人形象,同时在自己的脑海里勾勒出了这样的—幕:进入办公楼行窃的应该有几个人,一人在外面望风,他到的时候,里面的正要出来,望风的上来跟他打招呼问路,修治回头说话,里面的趁机脱身。他们从良友会社偷窃来奉天银行的图纸,探明白了地下金库的位置,待到年前爆竹喧天的夜晚,趁机爆破掉三道门,动静大一点也不打紧,谁能分辨得出炸药和炮竹的声响呢……
根据修治的描述,人像被画好了,军警拿起来让他看:是不是这人?
修治赫然记起这是谁了:数日前看评剧的晚上,他与南一从戏院里面出来,此人从后面上来打招呼,这是南一的朋友!
第三十六章
军警们拿到了第一位可疑人物的画像并没有着急声张,悬赏捉拿。他们连夜召集了城里所有曾留下把柄因而不得不合作的流氓地痞线人和告密者,在一个控制有力的范围内发布画像,并严刑问,有谁见过此人真身?或哪怕是相似的脸?
一天一宿的刑讯和饥寒交迫之后,终于有人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离太清宫不远有个四平人开的山货行,生意不见得多好,但是来来往住客人不断,老板换了好几茬,相互接手像都在熟人之间进行,并不见有出兑倒卖的程序,最近的一个老板不常出门,不常露面,但是也见过一两次,那张脸,那张脸有点像这幅画像……消息一出,精干的探子们就被放出去了。
城市太大,年代混乱,故事很多。
另一边的王府里面,远近亲戚陆续地到了不少,正热热闹闹地过大年。在王府新改建的小楼里面,麻将局开了六桌,绿玉牌来回撞击发出哗哗的声音,可口茶点在一旁伺候着,输赢之间,金钱流水无数,他们却还在一边玩一边抱怨着年景不好,再不能过从前养尊处优的日子了,再不是从前的皇亲国戚了。这是旗人们聚会时候的桩核心话题,刚变天的时候,说起来这事儿总有人哭,现在渐渐适应了,反而还觉得少了拘束,不时还会拿头发和袍子开两句玩笑。有人又在说皇上在天津的轶闻,说他最近请了个日本师傅,张嘴闭嘴都是岛国的话,一次参加聚会,居然还梳着小分头穿和服出来了。
一直聚精会神打牌赢钱的小王爷说:“你是看见了?”
讲笑话的说,听那谁他家那小谁说的。
显瑒道:“说得那么真楚,我当你是真看见了呢。”
牌桌上的另一个表弟道:“皇上穿和服也不奇怪啊。东三省不都是一个气氛:十个买卖有七个是日本人的吧?日本好地方啊,发展得那么快,不然你怎么把明月姑娘送到那里念书去了?”
另一张桌子上的明月听见自己名字了,扭过头来看了看。
显瑒打出去一张西风,向她眨眨眼睛,回复那人道“师夷长技以制夷,你这小子书白念了,什么道理都不懂。”
另一张桌子上的彩珠推倒了自己的脾:“我和了。”
她手气太好,筹码在自己跟前堆成高高的三个小垛,旁边的女子努努嘴吧。
彩珠看看她:“怎么?不服啊你?”
那位说:“服气的,怎么不服?不过我赌场失意,在别处找回来,还有夫君疼我。”她声音不大,调门拐了几下,只这一桌上的女人听得见,她们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那笑容彩珠是看得懂的:夫人你赢了些小钱又何必得意?你的丈夫在别人手里。
彩珠也笑了,跟着桌上的三双手一边洗牌一边说:“愿他今年知道疼你,明年也是一样,后年也是如此,你好年年三十给我送钱。只是不知道,咱们两个的这点运气是不是有那么长。”
明月一边,输输赢赢地打了个平出,她没有熬夜的习惯,没多久困了,打个呵欠拍拍嘴巴,下人在旁边递了干果盘上来,明月捡了一颗酸梅放在嘴里,想要提提神。她下手的女子是显瑒的表弟妹,仍出去一张牌然后低声道:“跟我一个症状。”
明月看看她:“什么症状啊?”
“总是困,吃不香睡不熟,也爱吃酸梅,还怕冷。你呢?”
明月的对家接口道:“我那时候怕热。一热就恶心。”
明月核计了一会儿才知道她们说什幺,;心中和快:“我没有。”
她们抬头看看她,都有点纳闷,仿佛在说:又不是坏事,这么大反应干什么?
明月故意点炮给下家让她和了,然后找别人替自己上手,上楼去新装修的客房睡觉。路过小偏厅,看见两三个爷们卧在那里吸烟,香气扑鼻,云雾寥寥,下人们跪着服务,谁说了句笑话,他们含含糊糊地低声笑。书房里面二表哥在玩显瑒藏的宋代古筝,弹着一首婉转销魂的小曲,一个随他来的画着女妆的美貌小厮,拄着头听他主子抚琴,一脸陶醉。不知谁在园子里连看放了好几个二啼晓,动静清脆响亮,热闹辛辣的硫磺味道跟着声音传播扩散……
明月上楼找了间卧房,和衣躺在榻子上,枕着自己的胳膊出神,只觉得这日子过得逍遥而不真实。残留的财富铸成享乐的围城,希望和幸福像是城郭里的固水,失宠于年代的贵族们每日无节制的汲取,不在乎,不感恩,不害怕括竭。她手边放着几本旧书,信手打开一本,竟是应了景的白居易的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多久,被人轻轻摇着肩膀弄醒,睁开眼睛竟是小王爷,明月歪着头看他,怎么都觉得是年少时候的模样,消瘦清隽,眉目传情,这人可真好看啊。她伸手覆在他脸上问:“你打完牌了?”
“嗯。你躲在这里偷懒啊?”
“反正也赢不了,就不打了。”
他笑着说:“年夜饭好了,去吃吧?鹿儿师傅专门来给做的。”
“一点不饿,吃不下东西。”
“……那就喝杯酒去。”他目光如水,实际上在跟她打商量:这好日子不知会过到何时,这顿年夜饭吃了,下一顿不知道是否聚得来这许多人,张罗得起这般热闹。这些话用不着说出来,她明白他就跟明白自己一样,点点头:“嗯。”
他却没有马上动,攥起来她的一只手放在唇边吻了吻:“过了年,开春以后找个好日子,把你的名分成全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把他的头搂在自己怀里,亲亲他耳朵:“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有没有名分我都陪着你。谁走了我都陪着你。什么时候我都陪着你。”
他在她怀里重重地点头,伸开手臂把她环绕住。依稀记得小时候他被阿玛罚站在院子里,扛得一脸憔悴,嘴唇干裂,女孩就蹲在他旁边,不声不响,不说不笑。他觉得自己狼狈,让她走,别留在这里,她摇摇头说“我陪着你”。原来人虽小,早就拿了一辈子的大意。他把她给紧紧地抱住。
这一年除夕夜,刘先生刘太太把南一的姥姥姥爷接到奉天城里过年,老人来了,舅舅和舅母带着南一的两个表弟也来了。表弟们占了南一的房间,南一搬去跟赶回来过年的姐姐东一一个房间。刘家的年夜饭是三鲜馅饺子和涮牛r火锅。南一不去帮忙,自己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皮子攒成了一座小山。
二表弟把她藏在柜子里的韶皮帽子给翻出来了,顶在头上在屋子里面横逛了两步,问大人们:“看我像土匪不?”
南一看了,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把帽子从表弟头上取下来,把手里攥着的瓜子皮全摁在表弟头上。
刘太太一边擀饺子皮一边跟弟媳妇解释:“别怪她,别怪她哈。孩子上次生了病没好利索,直到现在都有点疯。”回头又去叫侄子,“来,别搭理南一姐,姑姑给口香肠吃。”
南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继续嗑瓜子。
十二点的饺子好了之后,好久没有正经吃饭的南一上了桌一口气吃了好多,撑得够呛。姥姥给孩子们挨个派红包的时候,朝着南一眨眨眼睛,那个意思是说:给你的比别人的多。南一手里拿着红包一心想:姥姥,你能把那个人装到红包里面给我吗?
初一早上,一家老小去般若寺拜佛,南一头一次心悦诚服地上了两柱香,并给菩萨行了三叩九拜之礼。她又趁大人烧香许愿的时机,自己在寺庙门口卜卦算命的档子求了个签。算命的老头儿打开红纸,但见上面是三个字:一心解。
老头儿问南一:“姑娘要问什么啊?”
“姻缘。”
“姻缘啊……”老头拖了长声,,心里面算计着,大过年的,这姑娘想要听什么吉利话昵?计上心头,他抄起毛笔,在纸上先写了一横,这便是那个“一”字。“心”被他写成了树心“忄”,加上上面那个“一”,成了一个“不”字。老头子道,“若问姻缘,这是个上签啊,一心就是‘不’,这是不解之缘啊!两厢长相厮守,哪怕眼下分离,山不转水转,以后也必然再会。姑娘但请放心。”
南一听了,整个灰暗的心情都亮堂起来,又加了些钞票给老头:“谢谢您啦。谢谢您啦。”
可惜老头儿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否则他也许会告诉这个名字里面带有“一”字的孩子,请她放掉心事,知难而退,再别奢望。
同一时间里,东修治被关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与外界完全隔绝。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个书桌,一把椅子,独立的洗手间和淋浴。他并没有被太过亏待,三餐准时干净,甚至可以说丰盛。
修治被关押的第三天,姓马的军警来见了他一回。
修治说:“扣押我,是怕我通风报信?”
马给了他一支烟,修治摆手谢绝。
“案件太大,我们布了网,不能走漏风声。”
“要到什么时候?”
“到你把那人指认出来为止。”
“如果你们永远抓不到呢?”
“好问题。如果我们抓不到,你猜猜看,会怎么办?”
“那就是我们做的。对不对?”
马听了伸手刷刷自己的头发:“你们从这里抢的钱少吗?”
第三十七章
年和五刘家请客,来了不少亲朋好友,客厅都满了。南一在厨房里帮着女佣准备饮料和点心,不一会儿刘太太过来找她,带她去见跟人打招呼。来宾是一家三口,父母带着儿子,风格气质就像刘家一样。刘太太问南一,你还记得董叔叔和婶婶吧?南一根本不记得,但还是笑着点头施礼:董叔叔,董婶婶。绍琪呢?你记得绍琪吗?南一还是笑呵呵的:你好,绍琪。
董绍琪二十四岁,瘦瘦高高的,戴上眼镜斯文,摘下眼镜面相有点过于精明。刘太太反复提醒,南一终于有了点点记忆:董绍琪这人爱思考,小时候就这样,孩子们玩追跑逮人的游戏,所有别的小孩都追着南一p股后,南一跑得太快谁都逮不到她,只有绍琪,很会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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