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第 20 部分

  夏天还没把人给暖和过劲儿来,就又要冷了。冬天难熬,身上好多层袍子不说,缩手缩脚地哪都不愿意去。真烦啊。我膝盖往下都凉,这一下又得到四月份。”
  “那就去外地猫个冬天呗。”小王爷道。
  “南边不是打仗嘛。北戴河啊?待腻了……”她没说完,忽然觉得不对劲儿,扭头看了看小王爷。
  他脸上有一层淡淡的难以捕捉的笑容,一边说话一边用夹着烟的手跟她比划,兴趣盎然:“那叫什么猫冬啊,我跟你讲,你从这儿坐火车,先往大连走,在那儿上艘德国船,这船直到香港,中间能停几站吧,但你都不用下船,就直接去香港,玩个把月,再从那里坐船去越南。西贡。那才暖和呢。夏天也不是那么往死里热。你去了那里,膝盖就不凉了……”
  彩珠听了,低头笑笑,将手里的烟掐在烟缸里面:“什么意思啊?王爷。这一趟,光去就得俩月吧?你要我在那里待多久啊?待多久,够你和明月姑娘清静的?”
  显瑒向后仰着身体,靠着椅子背上,不紧不慢:“说什么呢?”
  彩珠忽地一下坐直了,直视着他眼睛:“说这姑娘过来一趟,王爷就要赶我走了。”
  “……”
  “费那么多口舌干什么?进来就说,不行吗?我等这一天也有日子了。算一算,从我进您府里来,看到那姑娘,就做好准备了。您这么多年,忍我忍得也不容易,有什么话就请直说,要休了我?现在怎么说,离婚,是不是?您给我文书,我签字……”
  显瑒看着她,一直也没c话,一直不停地吸烟,烟雾把他的脸蒙上了。
  他在想些什么呢?
  想这个女人这么没有礼貌,火气这么大,火气大爱急眼的人大部分是因为两件事情:一是被宠得无法无天,一句逆耳的话都听不得;二就是万事都不顺心,什么都没办法。
  彩珠她是后一种。
  嫁到这里来,不顺她的心;孩子丢了,不顺她的心;守着一个心不在焉的人,也不顺她的心。偏偏所有这些事,不仅她自己无力改变,连他也没有办法。积攒的怨郁都变成了她心头的火儿,碰一下就会着起来。
  他想到在天津的那天深夜里,碰见的女人,那位被心里的火生生的烧成了疯子。
  这样看彩珠,也算是好样的,自己坚强,正常过活,又没有给他更多的麻烦。
  他这样想,就又一次原谅了她无礼的质问,却也没有替自己善意而慷慨的出发点解释,只是慢慢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
  他手里放着一个黄色的牛皮纸文件袋,他掐熄了烟,自己去把她房门关上,回来把文件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车票,船票,若干美金,还有,
  “这是李龙宋律师的地址。你到了香港,可以去找他。他本身是越南人。一直为中国的客人工作。我在西贡置了些产业,足够你好好生活,不会低于现在的情况。长点心眼,律师也不能随便让看,每年要查四次账,刚开始肯定不会看,那也得看,你想着把账本打开,手下的人就不太敢骗你……”
  他越说,她脸色越沉。
  他从文件袋子里又抽出一样东西,两折的图纸,打开来看,竟是一个庄园的地图。
  “这是我在那里买的橡胶院。里面有宅子,有湖,也有雇佣好的工人,律师会带你去的。你有兴趣就管一管,没兴趣佃给别人也行。土地不急就最好不卖。那里人口多,好生财……哎,你这人精不精明还在其次,总比我那几个妹妹坚强有主意。你先去,她们过些时日也该辗转到那里,以后你要多帮衬了……”
  他把文件袋拿空,一样样文书摆在她被子上,自己又把袋子底朝天向下倒了倒,确信里面空无一物了,抬头看着她:“你看,没有休书。”
  彩珠侧过脸去。
  他道:“今天睡不着就开始收拾一下细软吧,后儿就走。船票现成的,又是黄道吉日。别耽误。”
  她踢了被子,从床上下来,光着脚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忽然觉得预感不祥,回头看他,恐惧地说:“王爷,到底是要干什么?”
  “你不是看明白了吗?”:显瑒道,“这地方不好呆了。南方还打仗。我帮你,你们找个太平地方去。”
  “你呢?你自己呢?”
  “我随后就去啊。”他立即就道,见她疑心,便矢口否认了刚才的话,“啊……”他笑笑,“你别误会。是我刚才没说明白。你先去打个前站,我不久就过去了。”
  “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没说明白嘛。再说,我在这里还有不少产业没有收拾利索……”
  她坐在床沿上,想他这话几分真假。
  他站起身,拍拍她肩膀:“我去睡了。你把这些好好地收起来。”
  她愣在那里,都没起来要起身相送,半天才说:“我,我一个人先去?”
  他走到门口了,沉默了一会儿方回答道:“嗯,李伯芳与你一同去。”
  彩珠霎时羞愧无比,再无颜以对:原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
  彩珠自此开始,直到上了火车,两宿没睡。一边收拾自己的随身行李,一边想着这一生跟显小王爷,跟这王府大院的纠葛遭遇。本意是要找找他负她的那些事情,暗示自己下定决心,一走了之。可念头里面却说总是他千般万般的好,宽容细心,慷慨大度。哭过几番,却知前事难返,他已作此安排,一切已是定局。
  两天后的清晨,一层薄薄秋雨之后,天空放晴,空气舒朗。王府的两辆黑色轿车载了王爷夫妇,李伯芳还有夫人的随身丫鬟荷香直奔火车站。
  下人们议论说夫人这次走,带的东西很少,只有皮箱两只,应该也就去一趟锦州。
  到了车站,南行至大连的火车已在站台上停着。李伯芳与丫鬟荷香去车厢安顿。王爷站在下面,彩珠背朝着他,不作一声。
  第一声汽笛响了。
  李伯芳下来对彩珠道:“夫人上车吧。”
  她这才回头匆匆看了王爷一眼。
  李伯芳双膝跪地长揖:“跟王爷道别了。”
  显瑒再没跟李伯芳说话,只是斜了一眼,走过来,握着彩珠的一只手嘱咐道:“一个人在外面,我跟你说的,你可一一记得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再一次告诉她:除了自己,谁也不要相信。包括跪在身边的这个人。
  彩珠点头。
  显瑒随即摆摆手:“走吧。走吧。”
  彩珠随同李伯芳上了火车,在自己的包厢里面坐定了,斗篷解下来,看见显瑒仍站在站台上没有离开。他稍微仰着头,看着车厢里面的彩珠,眉毛微蹙,眼睛明亮。他的脸,是她熟悉的样子,仍是那年掀开盖头,看着她微微笑的俊朗好青年。彩珠在一瞬间泪如雨下,猛地站起来,打开窗户上的c子,用力往上抬,荷香与李伯芳都吓了一跳,趁车子没开,连忙帮她开窗子。
  打开了半扇,彩珠伸出头去,一边哭一边对显瑒喊道:“王爷,王爷!”
  显瑒连忙过来,伸手给她,两人握在一起。
  “我,我本是蒙古王爷的女儿,见过金银宝物,有过良田庄园。我,我不在乎那些的。您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好过一会儿,却闹腾你好久,不,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只因为,我心里有你。王爷你,你知不知道?!”
  显瑒震动非常,红了眼睛,握着彩珠的手:“……知道。”
  “那我可信了你最后的话了!我就在那儿等你了!”火车的第二声汽笛响了,彩珠声嘶力竭,仿佛拿命来抗。
  他点点头。
  火车启动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回答。
  两人的手终于分开了。
  ……
  ……
  李伯芳的心里也有点乱。一方面离开了故土和多年侍奉的主子,前路一片迷茫,尚不知如何行事安顿,多少觉得有些没谱。另一方面却知道自己终于如出笼之鸟,所有才干可以净尽发挥,再不用做人管家,看人眼色行事,心里自然痛快,更何况,身边还有彩珠。
  在从大连出发的船上,他有时会端详沉默的彩珠,这女子这些年来生活不如意,烟酒麻将,昼夜颠倒也把她自己糟精够呛,可仍是美貌女郎一枚,美貌而且没什么主意。他心里想。欢喜与悲伤交替得快,现在好久不说话,也许过了上海,风暖水暖也就好了。
  他想,他一定要好好对她的。她是他多年的夙愿。
  更何况,小王爷从来出手阔绰,这样打发掉一个正牌的福晋,不知给她准备了多少丰厚的盘缠。
  李伯芳想得没错。实际上还没到上海,刚过了山东,彩珠就好了不少,看着甲板上起起落落的鸟和浪花里面翻腾的鱼就有了笑,跟他和荷香也多了些话儿。再不愣神发呆。有一日晚上,她打扮漂亮了又去喝酒打麻将。他就放了心,看,真的彩珠又回来了。
  船在上海停留半日,李伯芳建议下船就近逛逛,彩珠道,下面太乱,不愿意走动。她说伯芳我又馋酒了,你去帮我找瓶香槟好吗?
  李伯芳依言便去餐厅给彩珠买酒。
  酒保说您请稍等等行吗?我们这儿正往上装货呢,下一段航程太长,要装上来的东西可多了。香槟,有的,有的,不过没开封呢,您等我清点一下再给您拿好吗?您留房间号也不行啊,我这儿忙着没有人送,您要是真着急,就还是就在这里等等吧。
  李伯芳便在餐厅外面的甲板上等了一会儿。
  从高高的大船上看着下面运送货物大闸门慢慢合上。
  旅客上船的通道也关闭了。
  汽笛声响。
  他忽然觉得心慌,不对劲儿。抬脚就往彩珠住的客舱跑。酒保拿了香槟,在他后面喊,先生先生您的酒!途中撞上了人,在他身后骂起来,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彩珠与荷香的房间都没有锁门,只是人和两件行李都不见了。
  李伯芳浑身冒汗,翻箱倒柜,终于在彩珠的抽屉里面翻到了她给他留的一点东西。
  美钞三百元。
  ……
  与此同时,彩珠在上海的码头上,让荷香看着行李,自己面目坦然地跟着各色人等排队,买了三个星期之后另一班去香港的船票。
  她信了小王爷最后的话。
  她要去那个橡胶院里等他。
  第七十八章
  y历八月二十日,下午四点钟光景。奉天老城鹿岛饭庄。
  老板鹿儿师傅泡了一壶龙井,托盘上摆着两个洗玉茶杯,亲自送到了三楼的芙蓉厅。推门进去,只见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小王爷爱新觉罗显与着便装的日本军官小林元哉。鹿而师傅办弓着腰,心里面捉摸这这俩人时间不久又聚在一起了,阵仗到是与上次不太一样,房间里面都没带自己人,说话的时候脸上都有点笑,只是啊,那动静那情势分明就像弓箭拉开之前,力道绷在弦上,吱吱呀呀地响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砰”地一声飞出去了。
  鹿儿师傅从小厅里面出来,下到二楼,堂倌左手覆着个毛巾过来跟他说话:“老板,老板,老板……”
  “啊?”鹿儿转头回答,小声地吼,“没聋,喊什么呀?”
  “您且给个话儿阿,晚上若是不待客,我把牌子挂出去阿。二十多桌儿老客定位的,我要么差人,要么打电话去告诉人家换时间。”
  “你跟我要话儿,我跟谁要去?”鹿儿指着自己鼻子问堂倌儿,“您看我是问楼上那位王爷啊,还是问小日本子阿?”
  堂倌儿凑上来,紧着鼻子拧着脸地抱怨:“这是不让人做买卖了。外面里三层外三层被日本人的车围着,一楼大堂还坐了一层,这都什么意思啊!〃
  鹿儿老板往外推他:“你可仔细小声说话了。嗨……围就围着吧,咱就一陪着人伺候人的,楼上那个单枪匹马地对着这么多人,估计比咱们遭罪呢。”
  鹿儿老板和堂倌儿行至一楼,黑压压坐了二十多号人,各自严肃正坐,鸦雀无声,穿的都是便服,看那形容长相,姿态仪表,都是日本军人无疑。鹿儿老板心里害怕,中国翻译过来理直气壮地命令道:“换热茶倒上啊!”
  鹿儿应承了,转个头就躲在厨房里面小小声地骂:“他妈的活这一辈子受的都是一样的气。早几年被西洋鬼子从紫禁城里面追出去打,眼下又被东洋鬼子骑脖子上撒n……憋屈厉害了就不如打一场仗,用血把这儿冲冲干净!”
  厨房里面,炒菜师傅面案水案都闲着没事儿在那里喝茶打牌,只一人还在那里干活而,就是那身强体壮的瞎了一只眼的傻子,闷不做声地在哪儿摞煤块儿。鹿儿问后厨大师傅:“这人怎么还留着,不是让你开了他吗?”
  管事儿的大师傅说:“人是傻点,还能干活儿的,家里有个女儿还得养,我见他可怜就留下了。”
  有人蹬蹬蹬上楼的声音。
  鹿儿心里好奇,扒了厨房帘子偷偷向外看,一看不要紧,吓了一跳,只见一女孩子有黑布套在头上,被一人驾着胳膊往楼上带呢。
  鹿儿心里突突,又记挂着小王爷的安危,撩了帘子就要从厨房里面出去,翻译堵在门口问他:“干什么?!”
  鹿儿道:“我去奉茶。”
  “没人叫你,就在这儿呆着好了……”
  可就在这一刹那,他们在一楼话音没落,忽然一片混乱的声音从上方天井传来,桌椅翻动,女孩尖叫,几个正襟危坐的日本人听到声音,腾地跳起来窜上楼梯的当口儿,忽然传来两声枪响!一眨眼的当儿,一人从天井上方跌落,重重地摔在一楼的地面上,只见他肋部中弹,浑身鲜血,正是显!鹿儿大惊失色:“小王爷啊!”
  鹿儿抬头,有人在三楼拿着手枪,瞄准了显,似乎又要补上一枪至他死地,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拉着显的衣襟向后用力一拽——把显小王爷拖走的正是那瞎了一只眼睛的傻子。惊魂未定的鹿儿向上看正对着上面一个黑dd的枪口,他只觉得这一身的血都从汗毛孔里面涌出来了……枪声却没有再响……
  这房间里原本有两人,爱新觉罗显与小林元哉。
  后来上楼的那头上套着黑布的女孩是小王爷要营救的刘南一以及驾着她的日本人东修治。
  中国军警赶到的时候,四个人之中只留了一个活口。小林元哉身中数刀而亡,刘南一中枪而死,显重伤昏迷,当天下午身负轻伤的东修治救灾日本关东军总部的严正交涉下被营救。
  关于这一天发生的情况,在伪满档案中曾有关东军驻奉天部队即北宁宪兵队向关东军总部呈递的报告,报告中称,小林元哉与爱新觉罗显在签订圆形广场西侧地块(即满清点将台遗迹)时,误中对方埋伏,小林元哉殉国。搏斗过程中,中国籍女子刘南一被小林元哉枪杀。东修治重伤爱新觉罗显。
  关东军总部回复北宁宪兵队:小林元哉殊礼厚葬。着北宁宪兵队协助日商理事会,全力推进由东修治主理的圆形广场改建项目。
  修治在自己新的宽大的办公室里面睡着了。
  办公桌一侧摆着他精心设计的“大和旅馆”的图纸。一座风格典雅古朴的欧式建筑,平地拾阶向上,有九道拱门合围的檐廊,主楼共有三层,两侧各有四层的塔楼,东西两翼的侧楼向后合围,整个建筑的整体造型从上方看正如同一个没有封口的井。这口井将会开在占据着东北紫气泉眼的点将台上,而西南侧的“大日本”将从这里“亢龙入海”……
  风水,风水这个东西真的很奇特,人一旦占了好的风水,运气瞬息逆转,所有的愿望都回实现。
  他在下午接受了来自东京早报的两位记者的专访。御用记者们聪明地为这个当红的建筑师回避他不愿意提及的问题,他们的报道更侧重于他本身的成功。
  记者问他,在三十岁不到的年龄上主理这么大的项目,是自身怎么样的特质成就了他?
  东修治想了想,冷静而谦和地回答道,我是个坚持的人。
  他本来话就不多,出口又谨慎,惜字如金,不过这都不是问题,记者们拿回去再加工,他的故事如果变成铅印的文字,那就是一段传奇,让所有日本本土适龄的年亲人都向往的传奇,让他们知道,一海之隔的这个国家资源丰富,机会无数,他们会像东修治一样,在这里被成全梦想。
  记者们问他接下来要达成什么目标。
  东修治想了一会儿,竟没有能够回答出来。
  男记者说道,我们看了一些您已签以前的访谈记录,你要做一个一百年也不会被淘汰的大楼,是这样吗?
  修治道,您可以这样写。
  女记者活泼一些,问他道,哦难道只是这样吗?东桑对于自己的生活没有一个像你画的图纸一样宏伟且细致的安排吗?
  他摇头笑笑:这个问题是不是要放在花边新闻的栏目里面?
  实习生百合予跟三个同仁坐在两位记者的后面记录着,她看看东修治也笑了。
  修治送记者们出门,百合予坐在最后,她在上车前对修治说:“我要结婚了,修治君。”
  “请给我帖子,我一定去阿。”
  “我要回日本结婚的。你也回去吗?”
  “……只要有时间。哦那你婚后会留在日本吗?”
  百合予微笑着看着他:“会的。日本国内更安静一些。我想要些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关于一个我认识的人,一个真实的故事。他是一个胆大心细的年轻人,又有与生俱来的运气。一步一步走向高处,获得越来越大的成功地故事。”
  修治知道百合予说的是自己,微笑着说:“那么你不要忘记写上,这个得到了诸多好处的人也会觉得累。他随时都想抽身而退。”
  “每个人都会觉得累。”百合予说,“但那是另一个问题了。修治先生,从前我说过,你是一个了不起的赌徒。可现在看来,其实你是庄家。赌徒输光了能走。庄家要走可就难了。”
  百合予的同事们在等她,她没等他回答就上车走了。
  他此时仰靠在椅子睡觉,忽然一个不断重复的梦境惊扰了他,推狠狠的一踢,猛地惊醒过来。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有人告诉他,他要的人找到了。他喝了一口水:“请把她带到我的寓所去。”
  他进门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
  一地暮色,从窗子外面疏疏落落地进来,他和上门,往里面一看,明月正在厨房里面煮水泡茶。烟气袅袅,裹着她薄薄的身体,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回来了?”
  他的心里那片像被风从树上扯下来飘飘荡荡没有依靠的叶子终于落在地上。
  他快步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脸埋在她头发里,轻轻地说:“去哪里了?”
  明月道:“四处转转。”
  她说一句话,便咳了几声。
  他想起来,手下告诉他,他们是在药店里面找到的她。
  她从竹筒里倒了些茶叶在手心里,又把它们一叶一叶地放在茶杯里,再倒上烧好的热水,杯子里卷起小小的漩涡。她耐心充分,不紧不慢,似乎可以把一生都专注地放在这件事情上。
  她垂着眼睛说:“你瞧,修治,我这人就是这样。总也没有个去处。爹爹走了,被扔进王府。王府里面呆不住,又被赶出来……之前我去看了王爷,昏迷不醒多日,医生也说,不一定能救得过来了,府里面在准备他装老的衣服。后又去了南一的家,他们也在张罗丧失呢……”她抬头看看他:“现在呢?我来来去去一个人,该怎么办?”
  她面容憔悴,眼眶下两朵乌黑,修治握着她的肩膀,看着她,诚恳地热切地说:“明月,一切过去了。你什么也做不了。跟我走吧,现在就走,回日本,或者去欧洲,美国,哪里都可以。只要你跟我在一起。”
  “你的工程呢?你要盖的楼,怎么办?”
  他此刻只觉得自己精疲力尽,无赖无求,看着她,泪水忽然涌出眼眶:“那些事情啊,比起你来,那些都不在我心上。”
  她不是不震动的,抬头看着他,眼里面浮现一层泪雾,她从他手里抽出胳膊,轻轻晃动茶杯,茶色渐浓:“只是我有些事情没有弄明白。那些情景在我脑袋里面闪现多次,怎么也连带不上。南一死了,王爷他就只剩下一口气儿,眼睛都睁不开,你是唯一一个活人,又是得到最多利益的人,修治……那个房间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修治闻言,愣了一下,然后他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松了松领口,心想有一个人来问这个问题了,短短几天,他被中国军警和北宁宪兵队调查盘问了无数遍。他以记忆不清为由,拒绝连续地说明事件从头到尾发生的经过,每次都是对方提一个问题,他自己仔细思考之后才作回答。冷静的思维与缜密的语言,使他推卸掉了责任,像她说的那样“得到了最多的利益”。那么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搏斗是从哪里开始的?他现在想想,竟发现在其居然真的记不清所有的情况,只剩下一些他从没说出来的片断。修治条件反s地觉得口渴难忍,伸手把茶水从明月的手里接过来,一口气喝干了,抬头看着她:“你要先告诉我一件事情。”
  “什么?”
  “南一她说了一句话,几个字,六,大,副……”
  明月蹲下来:“……刘大胡子?”
  “对。应该是这样。”
  明月笑了一下,但那不是笑容,那时人在极度痛苦中脸上肌r的扭曲,她咬牙慢慢说道:“‘刘大胡子’是让她倒霉的人。南一在说谁?”
  修治没有急着回答她的问题,低下眼睛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中:“……小林的事情做得并不好看,要用一个女子来换点将台。他不愿意更多人参与,亲信都被命令等在楼下。只我一人协助。
  事情本来像计划中一样进行,显将已经签字的文书交给小林,我把南一带上去,把她的头套摘下来。她回头看见是我,一刹那间气愤无比,用了浑身力气要跟我拼命。你知道的,怒气这个东西会传染,显也在那一个瞬间夺了小林的战刀就照着他劈过去。我一手挡着南一,另一只手拔出自己的枪要制伏显,谁知南一堵了上来。
  “是你杀了她……”
  “……不是我。是她自己。她的手扣在扳机上。这是第一声枪响。”修治说道,脸上毫无表情,“然后她死了,断气之前说了那几个字……”
  明月又笑了:“她杀了自己,却指着你说‘刘大胡子’?好好好……然后呢?然后你又朝着小王爷开枪了?”
  “对。显红了眼睛,刀劈在小林的脖子上,小林的血喷出来,喷在墙上,还有显脸上,然后他拿着战刀近我。我……”修治站起来去找水,倒了满满一杯喝干了,“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手里有枪,一门心思地要我的命。可我不想杀他,”修治干脆地说,“上面要跟满清贵族合作,这也是小林一只没有跟他动武的原因……但是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我只好朝向他肋下开枪……这时我们已经在天井旁边了,他倒下去,摔下楼……这是所有我能记得发生的事情。”
  “所以第二枪也不是你情愿开的。”明月一字一顿,“是小王爷迫你开的。你要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了。即便如此,你都没有下死手,你只是朝着他肋下开枪。是吗?修治?第一枪是南一自己,第二枪是你要自保。修治,你无可奈何,是吗?”
  东修治觉得自己累,连呼吸都费力气,他想要握一下明月的手,却被她推开了,他坐在地上,抬头看她,慢慢说道:“你不信……”
  “你让我怎么信?我不再那里,我不知道所有的细节。可是我反复地想,反复地想,发觉这三个人都有足够的理由要你除掉他们。小王爷不用说,你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南一发现了你的y谋,她更不应该活在这世上。只是小林,我以为你们是朋友,你怎么会也要他的命呢?想一想也说得通,除掉他,这里的局面就都是你的。除掉他,你也血洗了屈辱,因为是这个人让我去见显,去求他的事我,低身下气的事你……”
  她说道这里,修治忽然笑了:“关于小林君的,倒是有一点道理。”
  “所以小王爷劈死他之前,你才没有开枪。然后你再杀小王爷,然后你再一个人说话,把所有的事情都抹平!修治阿,这样很完美……”
  他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扣住她脖子,把她拉进自己,恶狠狠地看着她眼睛:“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以为什么都猜得到,什么都知道,是不是?我杀他之前,想到的是你!如果我杀了他,那么你跟我,我们永远也不会……”
  他话音没落,她哈哈一笑,狰狞无比,忽然一只手堵住他嘴巴,另一只手便将一把锋利的刀子凶狠地钉在了修治的喉咙上,冰凉的刀刃在这个东洋人的皮r里拧了一下,然后横着豁开,鲜血像从坍塌的水坝里喷涌出来一般,将一切爱恨恩仇冲洗覆盖。
  修治等着眼睛,虽死不能瞑目,他还有些话在嘴里,他想要说些什么么?
  他还想要对明月说一些能够洗脱自己的真相?
  恐怕他早就没有那个力气了,可能在他喝下明月沏下的那杯酽酽浓茶之后就没有说出真相的力气了。
  也可能自他在京都的家中看到这个来自邻国的女子之后,他收到舅舅那封让他来这个国家建功立业的信之后,便已被色相与贪念蒙蔽了眼睛,越来越远离生活的真相了。
  这个年轻的女子昨晚了自己这一生最决绝而残酷的事情,用房子里面的杯子和床单掩住了男人的鲜血,自己换了一身衣服,在楼下叫了一辆人力车,赶去了德国医院。
  她在路上不住地叫车夫快一点,到了医院又是一路小跑上楼。
  她有点着急。因为从此以后的能活一秒钟都是偷来的了。
  推开门进去,她走到小王爷的病床旁边,擦了一把汗,慢慢地坐下,她看着他的脸,握住他的手,眼里都是泪,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轻声地对他说:“……仇人的命我拿到了。”
  病房里面有暖暖灯光,百合花香。
  这人昏迷好久,不省人事。此时忽然仿佛略微有了一些知觉,她觉得那从来冰凉的指尖与日前不同,此时有些回暖,然后她竟看见他睁开了眼睛,朝着她微微笑笑,笑容虽虚弱,却有些奥妙机宜在里面。
  明月愣住了,依稀记得小时候的一场事端:王府大院的后花园里,她采蘑菇的时候被石崖子下面藏的蝎子蜇的胳膊红肿几日不消。他知道后找到蝎子窝,然后把装着开水到水壶放在她手里,笑嘻嘻地说:“你惹的麻烦自己解决……”
  这奉天城初秋的带着香味的晚上,她看着苏醒过来的小王爷,仿佛庄生梦到蝴蝶,不知自己是梦是真。
  究竟谁是这场赌局的庄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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