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霞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老妇已经一把将她拉起来。不由分说,帮她把衣裤整好,老妇就带她出门来,仍是一语不发。她从破草棚里推出一辆车子,这是一种东北农村特有的自制单车,大都是本村铁匠铺焊造的,结实,实用。老妇让王朝霞坐在后挂的大筐里,推车出门,左脚一蹬,右脚一偏就上了车子。王朝霞万没想到这样一个村妇,如此老,竟如此灵活有劲。老妇把车子骑得很快,出村朝南,显得很有主意。王朝霞怕得很,却不敢出声。离开那个恐怖的巩瞎猫,现在让她干什么都行,只要不把她送回去。走了十多里之后,道路越见平坦,不多时便看见了一条大河。王朝霞当然不知道这就是古尔纳河,过了河,那边就是巴豢县。老妇对河口相当熟悉,转了两转,王朝霞发现她们到了一个很大的渡口,那里有很多人,也有渡轮,响着轮机声,灯火闪闪的。她们两个上了渡轮,等了半个多小时。在此期间,老妇没跟王朝霞说一句话,甚至看也不看她。过了一会,渡轮开动,慢慢到了对岸。
上得岸来,老妇继续骑车,载着王朝霞来到一个地方。王朝霞发现这是长途汽车站时,惊讶,激动,感叹,一时竟不知到底是什么感觉了。老妇掏出七毛钱来,买了一张去木兰镇的车票。把车票交到王朝霞手里时,她才头一次正眼盯着她,不知是恨,还是怨,一双苍老的眼里充满了悲哀。她只说了一句话:“你是我前世的冤家吧?”说完,掉头就走了。王朝霞见她骑上自行车,弓腰驼背,脏乱的灰发迎风抖动着,不禁哭了起来。坐在汽车上,她一点快意都没有。一路上,她始终放不下那个老妇,忘不了她说话时的那眼神。直到车至木兰镇,她看到了熟悉的草木房屋,才有了死里逃生的感觉。
走出车站,她不敢回家,也不想回去。哥哥的无耻,尤其是父亲的那一记耳光,那代表着恨与羞的一响,使她无法想象自己如何再进家门,以什么样的神态,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此时正是上午九点多钟,她看自己一身如此狼狈,连大街都不敢走了,净往小胡同里钻。就是在小胡同里,她也怕碰见认识的人,一个劲地朝犄角旮旯里躲。两天来的经历把她吓死了,她又不敢太远离人烟。就这样,踟踟蹰蹰,行无所归,衣服被撕破,肚子里饿得咕咕响,她不由得悲从中来,躲到北大泡子的蒲棒草丛中,抱头小泣,再也控制不住,终于放声大恸起来。这一哭,一发而不可收。想到父亲以前对她的无比慈爱,想到自己的好心,却被全家所不理解,又想到昨夜遭到的那场可怕的磨难,后怕更甚于前怕,突然浑身抽搐,一阵恶心,哇哇地吐了起来。就这样折腾中,她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哎呀,这不是朝霞吗?”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把王朝霞吓了一大跳。她急抬头看时,见面前站着一个人,肩扛着捞鱼虫的网兜,手提着小桶。他不是别人,正是刘大方的爹爹刘海国。“哎呀,你这孩子这是咋回事呀,”刘海国关心地看着王朝霞,她的神态,衣裳不整的样子,尤其是她刚才的大哭大吐,让他惊讶不已。“一大早,你咋不上学,跑到这来干啥呀?”
王朝霞夤夜跑掉,急坏了一家人。但他们只是悄悄地四处找,躲在家里商量办法,分析她可能的去处,暗暗地着急,却绝不肯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不能让大院里的人家知道,否则,他们的脸面就完蛋了。王栋宁可永远找不到女儿,也不要让大院的人间长问短,在背后议论。因此上,王朝霞失踪,这样一桩天大的事,王家居然捂了个严严实实,没露出一点口风来。县委大院那么多长舌妇灵耳婆,居然没看出任何痕迹,王家该有多么了不起。正因如此,乍然看到王朝霞,刘海国才会如此愕然。
刘海国生病后,身体长期不能复原,被迫提前退休。本来是急性子的人,渐渐地倒养成了慢性子,终日在家喂猪,做饭,在屋前巴掌大的地方栽葱种蒜,把捡来的骨头用小丁锺砸碎成粉末来喂j。他学会了缝被子,织毛衣,也学会了跟大院的家庭主妇们一块扯闲篇,拉家常。近年来,他发展起自己的一个爱好,那就是养金鱼。刘家的院子有一半让金鱼池给占了,刘海国自造的鱼缸也出了名,他养的鱼更是木兰一绝,因此交了不少朋友。现在,天气暖和,他就每天都到北大泡子来捞鱼虫,顺便还能打两捆蒲草,回家编j窝、坐垫子,甚至他还能编出上好的蒲扇来。
此时,刘海国闻声赶来,发现了王家的闺女在这哭,蓦地想起一件事来。平时,刘英英每天上学,都是跟王朝霞一起去。可是昨天早晨,她到王家找王朝霞时,被朝霞的妈妈给拦在了屋外,根本没让她进门,说王朝霞身子不舒服,今天不去了。晚上英英放学,想看看王朝霞的病情,王朝和却挡着,死活也不让进去。王家人的神色都很古怪,小英英气鼓鼓地,跟刘海国发了回牢s。刘海国当时没在意,现在,看眼前王朝霞蓬头垢面,蹲在他脚前的模样,不禁大起疑心。他放下手上的东西,蹲下来,用大拇指给王朝霞揩干眼泪,以不容反对的口吻,要王朝霞把这前因后果向他一一道来。看着英英爹真正关心的神情,王朝霞万千委屈一起涌来,叫了一声“刘叔”,扑到刘海国的怀里,真正痛快地哭了起来。
听完王朝霞的故事,刘海国大骂王栋“真糊涂”。他原本在县委组织部当科员,王栋是他的顶头上司,对他的好面子,不正常的虚荣心,宁要脸不要命的尊严感,他比谁都清楚。他没想到的是,对于自己的家人,王栋也是这样的虚伪,令人寒心。他决定亲自送王朝霞回家,当面为她洗清冤枉,他王栋再架子大,也得买他这个老科员的面子。当下他劝得王朝霞听他的了,为她整好衣裳,理好头发,刘海国就领着她转回家来。
他们是从东边农具厂那边的近道绕过来的,将至大院门口时,正是中午下班的时候,县委的工作人员正陆续出来,回家吃中饭。刘海国本来要直接送王朝霞回家,刚到大院门口,不期与刚下班的王栋走了个对头。双方都站住,在县委大院门口。王栋只看了一眼王朝霞,一丝惊诧飞快地在脸上出现,又同样飞快地消失。一瞬间,他脸上又恢复了倨傲的、“我不理你”的表情,器宇轩昂地继续往前走,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尤其是没看见自己的失踪的;已经让人找疯的女儿。刘海国这下可气坏了。“王部长,你等一等。”他大声叫道。这一声是如此响,如此突然,一下子吸引了院里院外人们的注意力。王栋慢慢地收住脚步,转过身来,脸色白得吓人。
刘海国把王朝霞推向前,声音颤抖着说:“王部长,你别再装模作样了,这是你的女儿啊,她回来了,死里逃生,难道你、你……”他以老实人的口拙,再也说不下去了。这时,人们都注意到了这戏剧性的场面,慢慢地围拢过来。看到王栋的女儿跟刘海国在一块,而且衣裳不整,脸上五麻六道的,头发也蓬乱,更加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他们想知道,为什么老实人刘海国此刻如此激动,而王栋面对着自己的女儿,为什么又是一脸绝决的表情。只见王栋走过来,正对着刘海国,目光好不可怕。他在刘海国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住,一字一板地说:“你儿子乱搞我的女儿,原来都是你的主意。”
人们几乎发出一声惊呼,一齐掉转头,把目光集中在刘海国的身上,心说:“好家伙,原来是这么回事。刘海国这人也太不像话了,想结亲家,攀王部长这门高枝,也不能来这么y损的一招啊,这可也是太缺德了,王部长的闺女还是个孩子哩。”更有的人心怀异念,看着王朝霞的模样,揣测着这中间说不定已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不然堂堂王部长哪至于跟刘海国这样的人吵起来,而且是在大街上?更有人把思路往更惊人的地方引,怎么刘海国领着王朝霞,一副猥琐的模样,难道他王家真有天大的胆子,竟然先j后娶?‘种种猜疑,刘海国如何感觉不出来?他气得差一点就昏在当场。拉着王朝霞的手,他又一把抓住王栋的衣服领子,浑身剧抖,口吐白沫子,语无伦次,好半天说不清一个字。
刘海国一出现,带着王朝霞,王栋就断定自己的女儿这几天原来是藏在刘家,这更证实了王朝和的话,刘家把他的女儿给教坏了。以他当时的心情,恨不能立刻跟刘海拼命,神智一乱,竟当街说出那种话来。刘海国知道,自己倒在其次,但他要洗刷孩子们的清白。当下,对着院里院外的众人,他把王朝霞如何负冤出走,如何被骗到犄角沟,又如何死里逃生的经过,一五一十道出,说到在北大泡子见到王朝霞的惨样,他的眼圈都红了。人们听他说完,都惊讶地看着王栋,不敢相信王部长竟是这样的为人。王朝霞的遭遇更是让人们同情,当下有几个女人过来,端详王朝霞,轻轻摸她的手,充满了同情。更以谴责的目光看着王栋。
王栋一闻此事也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自己冤枉了女儿,更没想到她这两天会有如此遭遇。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真想当场向女儿认错,向刘海国道歉。但是他没有。他可以斩断自己的一双手,切掉自己的十个脚趾,打掉自己的三十颗牙,但他不会在几十个人的围观之下,说一声“我错了”。他知道,此刻他必须作出反应。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必须显得这些他不是刚刚听说,而是早就知道,但他不听,因为那不是真的。他一把拉过王朝霞,以真正的父爱动作,为她理了一下头发,带着她就往回走,同时转过身来,给刘海国撂下了一句狠毒至极的话:“你就不要再编故事了,你们父子俩到底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说完话,就走出人丛,进了大院,消失在自家的屋子里了,剩下刘海国一个人怔怔地立着,张大嘴巴说不出话宋。
王栋一进家门,立刻搂住女儿,为她擦泪,说着自责的话,请求女儿原谅他。王朝霞伏在父亲的怀里,这里才有可能把全部的委屈一股脑儿倾诉的可能。这时妈妈也回来了,见到女儿,又惊又喜,更是搂着一顿痛哭;王栋让女儿把在犄角沟的遭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怒不可遏,对于巩瞎猫的兽行简直一分钟也不能容忍了。他中饭也没吃,立刻回机关,给公安局长打电话,让他立刻查一个外号叫“巩瞎猫”的犄角沟人的档案,然后到他的办公室来一下。王栋是主管政法的常委,公安局长焉能怠慢,不到一个钟点就来到了王栋的办公室,同时带来了巩瞎猫的档案。一看巩瞎猫原来是前科累累的yg,王栋怒火冲天,一摔案卷,腾地站起来,大声说:“这样一个祸害为什么判那么轻?嗯?赶快给我抓起来,从重从狠,铲除祸根!”然后把王朝霞的事讲了一遍,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局长一听,自然赶紧去办,效率自然十分惊人,三天以后,就把巩瞎猫逮捕归案,一个月以后就跟一个篡改样板戏的一起被公审、枪毙了。
妹妹回来以后,王朝和的日子可不好过了。他不但诬赖了自己的妹妹,而且欺骗了自己的家长。从父亲的脸色上,他看到了一场可怕的风暴正在酝酿,什么时候发生,以何种方式,都已经不是问题。王朝和唯一可做的,就是心惊r跳,做梦时都在提防着。父亲对自己的爱女尚且那么忍心,对本来看不上眼的王朝和下手绝不会轻。最令王朝和战栗的,不是挨一顿打就完事了,他了解父亲,知道这样一件事,父亲会一辈子都记在心里,恨他到死,哪怕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总之,王朝和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在父亲找到什么茬口整他之前,让他相信,王朝和所言不虚,刘大方就是跟他的女儿有暧昧关系。王朝和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谁想跟王朝霞好,谁就是王栋的死敌。想来想去,王朝和终于有了主意。
刘大方正在自家院子里垛柴木,见王朝和来在门口,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爱理不理的。从父亲那里,他听说了王朝霞的故事,气得一宿没睡着觉。他时时刻刻惦记着王朝霞,想看到她,安慰她,同时对王朝和的无耻更是恨得不行。王朝和知道刘大方的心情,但他不在乎,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引刘大方上钩,而把他自己从危机中救出来。于是他一脸的巴结相,凑上前,笑嘻嘻地说:“方哥,你别赌气了,大人不记小人过,你瞧我这个德行,谁见谁烦的,还跟我一般见识干啥呀?”刘大方继续码柴,不搭腔,连看都懒得看他。王朝和继续道,“大家都恨我,都说我欺负了我妹妹,其实,天知道我他妈的有多冤哪。好啦,我知道你烦我,不说了,从今以后你们都拿我当臭狗屎臭着好了。现下我来,可不是为这。不是我来找你,是有个人要我来的。”说到这里,他注意到刘大方的耳朵立起来了。“这个人是谁我也不用多说,有心的话,你自然明白,何况,你还是咱们这块最聪明的人呢,那句话怎么说来的,我记得你还给我讲过的,噢,叫作,身无彩蝶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啊。要是有时间,你弄完柴就来我家一趟,有人可是等着你哩。”说完,他笑嘻嘻,带着一脸的神秘走了。
刘大方直起腰来,看着王朝和的背影,心血激荡,长长地 呼吸。王朝霞约他去,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刘大方不信,但是,他却再也干不下去活了。在他跟王朝霞之间,没有一点点关系,他喜欢她,可是,只能偷偷地,连一点暗示都不敢有。昨天父亲回家,把王朝霞的事说了,更严词禁止刘大方再去王家,省得不三不四的言论,让他刘海国在县委大院里没法做人。他要自己接着干活,把王朝霞彻底忘掉。但他怎么忘得了她,那可爱的、单纯的小朝霞呢?她受了那么可怕的委屈,也许,现在正等着他,要跟他说说心里话,因为,她知道刘大方最有办法,她自己的哥哥冤枉她,可是刘大方能证明她是最清白的,是最不容玷污的。想到这里,刘大方把木头一扔,再什么也不想,起身出院门,朝王朝霞的家跑去。
王家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都没有。刘大方见门是虚掩着的,用手轻轻一推,吱扭一声,门开了。王家的屋子跟别家不一样之处,是屋里有一条窄窄的过道,走到头是厨房,从厨房的另一扇门才能进入方厅,然后是两间卧室。这时约在下午四点半钟左右,由于结构的别扭,过道里几乎完全是黑的,又没有灯,刘大方几乎是摸索着前行。他进到厨房,见炉子上炖着 莱,锅边冒着热气,散发出蒸两合面馒头的香味,知道屋里定是有人,于是大着胆子朝里面走,同时心里跳得让人好难受,好像一张嘴它就要跳出来。方厅里没人,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本来他以为王朝和会坐在那张太师椅上摆扑克牌玩的,每次到王家,他就没见王朝和再干过什么有意义的事。他想叫一声,可是屋子里太静了,不知为什么,他竟然不敢叫,好像是怕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
他走进里屋,一看也是空荡荡的,刘大方顿时有点慌乱起来。以前尽管多次来王家,可从来没有进到里间来过。另一间的门是半开的,刘大方的心这时已经跳得不规律,好像整个屋子都回响着他的心跳声。他知道,那一间是王朝霞的闺房,平时,它是从不对外人开放的。刘大方朝那边走过去的时候,已经忘了王朝和,忘了自己为何而来,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干什么了。这间小屋显得很雅致,窗户台上摆着花盆,书桌上还有一盏台灯。屋里淡淡地,有一股脂粉的味道。靠北墙有一小炕,王朝霞正坐在炕沿上,静静地做着针线活。刘大方不用看也知道她在干什么。最近大院里的女孩子中间,兴起了一股勾针热,她们花掉积攒的每一个零钱,买来各种各样的带钩的铝针,聚在一堆,用白线勾出图案来,比着看谁勾得最复杂,最让人难以模仿。在她们中间,刘大方的妹妹是最入迷的一个,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作为她最好的朋友,王朝霞自然也受到了感染。此刻,她正在勾一个金鱼的图案,那是在模仿刘英英的。她准备送给爸爸,罩在他办公室的那台新的大收音机上。
王朝霞全神贯注,沉浸在女孩特有的细致的享受里,一点也没听见刘大方进来的动静。她偶一抬头,见刘大方正站在她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吓了一大跳。她本来想说一句什么,因为惊得半天缓不过气来,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她已经十六岁多了,对男女情事正在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经过这次历险,男性对她生理上造成的刺激,使她想得更多,也更加害怕。睡梦里,她经常能看见男人的那个可怕的东西,这使她好奇,更使她要远远地离开男人。如果以前刘大方只是个大哥哥&;#8226;,现在则不同了。她开始想他,把他当作一个男的来琢磨。正因如此,此刻见到刘大方,王朝霞不是吓了一跳的问题,她吓坏了。因为她已经看得懂刘大方的眼神。
刘大方知道自己这样站着是愚蠢的,必须找出话来说。“你哥哥不在家?”他听着自己说话,却听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了,沙哑得可怕。王朝霞只是点头,她也说不出话来。刘大方要自己赶快走,但却发现自己开始移动脚步,又靠前了一点。他知道,王朝和是在胡说八道,王朝霞根本不知道他要来。理智告诉他,此时多呆一分钟,他就离某种危险多近一步。但他就是没办法。王朝霞的身子,她的刚发育出的小茹房的轮廓,尤其是她所代表的女性所能暗示给他的一切,使刘大方再也不能自己。他浑身颤抖着,坐到了王朝霞的旁边。有生以来,他是头一回这样近地观察一个女孩,带着这样的感情的东西。王朝霞的头发上,散发出一种气息,清新,令人神经发麻。刘大方看着她的小脸蛋上,有细细的血管,她的脖颈上有细微的汗毛,好像她的全身的每一个神秘,都正在他的眼前展开,呈现。“你在
勾啥呢?”刘大方听见自己问,同时把右手搭到了王朝霞的肩膀上。他以为女孩的肩是软的,热的,然而,一触到王朝霞,他感到的是她很冷,很硬。这是他人生的一个里程碑:他第一次接触到了女人的r体。
王朝霞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跟英英勾的那种一样。”她说,声音是颤抖的。刘大方这时已经快昏过去了,他想就此打住,赶快逃跑。但他就是不能把手从她肩上拿下来。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此时不说,他这一生再也没有勇气跟她开口。“朝霞,”他的声音抖得更厉害,“我想跟你说句话,行不?”王朝霞看也不看他,身子一动不敢动,好像只要她稍一动,就会产生惊人的爆炸。“你的手,”她终于说了出来,声音比蚊子哼大不了多少,“一会儿给我哥看见……”她说不下去了,脸到这时才开始发红,显然,到了这会儿,她刚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刘大方把手拿下,却朝她身边挪了挪,几乎与她的身子挨上了。王朝霞的脸更红,但她却没有躲开。她的手仍在不停地勾着东西,然而,它们抖得那么厉害,十次有九次,什么也没有勾出来。“我喜欢你,朝霞,”刘大方这样说,已经因羞耻而要去死了。可是听见自己仍在说,“我真地喜欢你,朝霞。你要跟你交朋友,你,你愿意不?”他浑身冒出了一层汗来。王朝霞一声也不出。
刘大方无法解释,自己接下来何以有那样的举动。他一把抱住了王朝霞,那么突然,又那么紧,两个人变成了脸对脸。刘大方能闻到她的呼吸。女孩子的味道,他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尝到了。钩针掉了,织品也掉到了地上。王朝霞此时脸红得要出血。她的眼睛躲开刘大方的注视,却哪里躲得开?她不挣扎,也不顺从,只把两眼紧紧地闭上,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渗出。刘大方再问一遍的时候,她终于以看木清的小动作,微微点了点头。刘大方狂喜,不相信这是真的:她同意跟我好了!“你答应了?”刘大方大叫一声,刚要把王朝霞抱得更紧,忽听门哐地一声响,随即有一个人跳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王朝和。
“她答应了,我可没答应。”王朝和面色铁青,朝刘大方大吼,同时把手里的一个东西扬了扬,带着胜利的狞笑说,“你们的罪证,现在都在这里录下了,一会儿爸回来,就有你们的好看,j夫y妇;一个也跑不掉!”他手里扬着的是县委宣传部的那台微型录音机,用这种手法窃听,只在电影上看见,把它用到木兰镇的,王朝和是第一人。以后他注定还要多次使用此招,进行权术斗争。“你这个不要脸的,”他对妹妹骂道,“大白天让人搂着,待会你自己跟爸说,是我埋汰你,还是你自个不要脸?”
王朝霞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刘大方怀里,她哇地一声哭,跳起来,捂着脸跑到外屋去了。刘大方慢慢地站起,脸色泛白。他镇定地对王朝和说:“你甭吓唬人。”王朝和怪叫一志:“哈,我吓唬人?好,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好,今天我就向你证明,看看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王朝和平日那卑下的表情一扫而光,小人得志的每一个模样,都活灵活现在他的脸上。他把录音机打开。这了一会,里面果然传出声音,很是模糊,然而完全可以听得出是什么样的对话。刘大方的脸更显得如白纸一样。沉思良久,他说:“你把我骗来,就为了录这个音,对吧?”“没错,”王朝和说,“就是要把你搞垮,看谁以后还把你当人看。”“就为这个?”“一点不错!”“那好,”刘大方说,“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把录音擦掉。”王朝和的脸都要歪了,喷气流火一般,嘶声叫道:“没门!告诉你,以前我怕你,现在可不了,”他一提录音机,“这是什么?”他岔了气地叫喊道,“靠了它,我叫你永世不得翻身,见不得人尸刘大方脸色平静了许多,慢条斯理 地说:“不惜把你自己的妹妹也糟蹋了?”王朝和更高声地说:“我他妈的谁也不认!”
刘大方这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连累王朝霞,不能让她的纯洁再次遭到污染。就在王朝和一疏神的时候,他一把从他手里抢过录音机。他知道这是一种贵重的机器,不能碰坏了。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要把这机子里的磁带取出来。刘大方曾跟他们玩这东西,知道磁带的事。他蹲下来,把机子放到地上。王朝和扑过来抢夺,刘大方一拳将他打开,使他只敢骂,一时再不敢上前。刘大方又手忙脚乱地找机钮,要把盖子打开。他听到脚步声,知道王朝和又扑过来了,忙站起来,准备再给他一拳头。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看清楚,就被王朝和在他肚子上捅了一刀。
第三章
第三章
莫疯子是个人,更是木兰镇的一景。在这个小县城里,他甚至比县长还出名。小孩们从吃奶时就一被当妈的吓唬:“再哭?再哭把你丢给莫疯子!”每每这个莫疯子从当街走过,男女老少的总有不少人围观,小孩子们更是一有机会就远远地跟着他,他一回头就吓得他们吱哇乱叫,没命地跑。莫疯子光着大脑袋,赤l着膀子,两只从不着鞋的大脚一路踢着尘土,令人望而生畏。他肩上总是挂着一串串的铁链子,用牛骨打磨成的扁匙子,走起路来浑身乱响,像极了《水浒》里的鲁智深。
说起这个莫疯子,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曾是五十年代本地最有名的才子之一,当时在镇一中念书,数理化都是全县第一。可是不知为什么,有一天他突然疯了,吃屎喝n,满世界地疯跑。有人说他是因为没考上清华大学而一跤昏倒,从此再也没清醒过来。也有人说是他恋爱着的女朋友比他早一年考上大学,给他写信来要中断关系,他自杀未成,从此成了废人。不管哪种说法,都点明他的疯跟考大学有关系。二十多年来,他不管走到哪条街上,手里总捏着一截粉笔,一有机会就在墙上显示他的一手漂亮书法,而且,写的永远是同一句话:“公安局抓小偷!!!”
他没有家,没有亲人,即使有过也早就唾弃了他。他走到哪里就睡到哪里,关帝庙,采矿厂,坟地,谁也不知道他的行止,再说,谁又想知道?他谋生的手段很奇特,用捡来的粗铁丝制成铁链子,用屠宰场弄来的牛骨头打出光滑漂亮的匙子,走到居民区,总有人用大饼子、粘豆包跟他交换,人们都愿意用他打的铁链做扁担挂,女人家更爱用他的匙子,包起饺子来说不出的痛快。此外,莫疯子还有一个极特殊的收入来源,那就是每逢公安局枪毙犯人的时候,总要他去收尸,这样,他不光能挣到一顿可口的饭食,还能从死人身上扒下一身好衣服。莫疯子对人们来说,之所以意味着恐怖和不吉,原因就在于他的这个“第二职业”。
这天是莫疯子的一个倒霉日子。上午他到锯杀厂找铁丝时,挨了厂长和手下十几个工人的追打。下午路过北大泡子的时候,又被一只马蛇子给咬了一口。马蛇子是二种此地最常见的爬虫,稍有些毒,可以前莫疯子甚至让最毒的“野j脖子”给咬过都没鸟事,今儿个小小的马蛇子在脚后跟上叮了一口,莫疯子就感到头疼,发晕,浑身不舒服。他倒在城东的柳树林里,昏昏沉沉睡了两天,才一点一点地又活过来。他的眼睛还睁不开,耳朵里却听到了一个动静。事实上,他想不听也不行,因为那动静就发生在他身边,离他躺着的地方只隔着一棵大柳树。一种非同一般的声音,使莫疯子彻底醒了过来,这时,他闻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这是枪毙、扒死尸时才能闻到的血腥味,它使莫疯子顿时来了精神。从大树后探出头,他看到了杀人的一幕:一个人朝另一个人刺了一刀,将他杀死,顺手埋进了土坑里。动作是如此之快,下手又是如此之狠,以莫疯子的混乱的头脑、模糊的智力,都能感到深深的恐怖。他本来见到杀人要痛快地大叫的,但他一声没出。看着那人把尸体埋好,又踩了好几脚,最后终于一溜烟地跑掉了,他才把憋在嗓子眼里的那一声怪叫喊出来。刚才那一幕给他留下的最清晰的印象,就是那个被杀的人穿的是的确良衬衫,趟绒裤子。
莫疯子打起精神,跳过去,抡起大手飞快地扒起那个土包来,嘴里发出高兴的呜呜低鸣,好像捡到r吃的动物发出的欢声。很快他就把刚埋下的那个人给挖出来了。他刚要动手扒死尸的衣服,忽然吓得叫了起来。那死尸喘出一口气,同时,睁开了眼睛。莫疯子天不怕地不怕,炸尸还魂的事他却是不能不怕的。可是,等一等,这个人怎么看上去这么面熟?莫疯子忽然大叫起来:“哇,秀才相公!原来他认识这个人,可以这么说,这是木兰镇他唯一能认得出、记得住的一个人。
好几年以前,有一次莫疯子被一群小孩逗急了,满大街跑着抓,终于给他抓到一个。要是一般的小孩,这时早吓得哭死了,可这个小孩让莫疯子感到惊奇。莫疯子把他举到半空中,抡起大拳头就要打下,然而,小孩却毫不惊慌,相反,他用最平静的眼睛看着莫疯子,说:“你先别动手,我出个谜你猜猜。”说得莫疯子果然把拳头放了下来,感到稀奇得很,咆哮道,“你说,你说,快给我说。”小孩不慌不忙地说道:“木在口中栽,非杏亦非呆,困字更不是,闷死老秀才。”莫疯子愣愣地想着这个谜,什么时候手里的小孩溜掉都不知道。
这个小孩就是刘大方,当时他才十二岁。莫疯子不知他的名字,却记住了他的模样,以后只要在大街上碰到刘大方,他就死也要把他捉住,硬着他听自己说出一个谜底,不对,就再说一个。此后的五六年时间里,可把这个莫疯子给弄惨了,他忘了自己以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每时每刻都沉浸在那个谜语之中。在他的幻觉里,自己是天下第一大才子,可是却解不开这个谜语,于是,他疯得更厉害了。见了刘大方,他就掏出自已所能有的一切,要跟他交换那个谜底,但刘大方就是不告诉他,害得莫疯子整天追在他的p股后,一口一个“秀才相公”地叫,从此就服了这个小娃娃。看到刘大方以他小小的手法,居然制服了本镇第一怪物,一个长者就发出慨叹:“这孩子,以后长大要出息就是一条龙,要败祸就是希特勒!”
现在,莫疯子见刘大方伏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顿时好不得意。他大叫,大笑,好像骤然得了世界上一个无价之宝。刘大方只有出的气,难以再进气了,好不容易才把一句话说清楚:“送我去医院。”莫疯子却跳着脚,抱着刘大方绕着林子疯跑,狂跳,一迭块地央求刘大方:“快把谜底告诉我,快,你要死了,可别把谜底带走。”刘大方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根本没有争吵的力气。“送我医院,我再告你。”“不,”莫疯子大脑袋摇得电风轮一般,“你先告我,我再送你。”“是束字。”“数?”莫疯子当即把刘大方放在地上,用手指在地上划了起来,“不对,怎么会是数?你骗人。”“结束的束。”刘大方说完这句,就昏过去了。莫疯子在地上划了半天,突然大叫起来:“哈,没错,是这个束,我猜到啦!好,好哇,真是妙,肥皂泡,木在口中栽,是束,没错,就是束,唉呀,太好了,现在要干啥?对,送你去医院。”
王朝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来,满身是土,脸上的汗水和着尘灰,更把他的狼狈显得非同一般。父母显然早已从妹妹口中得知了一切经过,这时正焦急地等着,脸上的忧愁几乎流了下来。见到王朝和,妈妈一下子扑过来,紧紧地搂住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好像王朝和马上就要给拉出去枪毙了。王栋的表情是更加严峻,紧紧地咬着牙关,瘦脖子上的尖尖的喉结在抖动。他知道,儿子这回是没救了,这个家可能也毁掉了,更不用提自己的事业、未竟的野心……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冷静下来,把整个事情理清楚,从而为儿子的后事作好准备。于是,他让跪在地上的儿子起来,坐下,又让王朝霞给哥哥倒杯水来,让他先把气喘匀,然后,把事情从头到尾再讲一遍。听到王朝和一说刘大方的尸首不见了,王栋腾地站了起来。“什么?你再说一遍,他的尸身没、没有了?”过度的惊讶,使王栋这个有名的冷面人顿时满脸胀红,脑门唰地出了一层汗。听王朝和又肯定地描述完,王栋变得无比激动,他一把抓起王朝和,又叫朝和妈:“你把门锁上,灯关上,朝霞你两个现在都别出声,把窗帘都放下来。”然后,他抄起一只手电筒,说:“快,带我再去柳树林去瞧瞧。”扯着王朝和就出了门。在那个空土坑前,王栋用手电照了又照,趴在地上,像看显微镜那样仔细地、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观察,好半天,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对王朝和说:“是有人把他挖走了。你看这儿,”他指点着儿子,“这里是一个脚印,这又是一个,还有这儿。”事实上,他们很快发现,在这土坑周围,布满了那种大大的、神奇的脚印。“你看出来没有,这人是光着脚丫子的,这脚少说也有四十五号。你想想看,咱们镇上,谁光着脚丫子,而且有这么一双大脚?”王朝和呆呆地望着父亲,见父亲也同样呆呆地望着他,忽然,父子俩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莫疯子!”
当天夜里,王家父子就开始了寻找莫疯子的计划,第二天,第三天,毫不间歇地、同时又是悄悄地进行。在家里,王朝霞也不能闲着,她必须以一副“我什么也不知道”的面孔去刘家,找刘英玩,实际上是探听刘家的动静。奇怪的是,刘家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是非同寻常的。他们应该报案,到处寻找失踪的刘大方,最起码,应该向王朝霞打听一下有没有看到他。然而刘家什么也不说,一点表示也没有,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王朝霞甚至看不出刘家的人有什么神色不对头的地方。这一下,王栋可有些慌张起来。他先前推断,莫疯子可能无意中挖出尸体,随便给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只要找到莫疯子,把尸体一劳记逸地处理掉,也许事情就好办些了。现在,刘家的表现只能说明一点:他们知道刘大方的尸体在哪里,但他们不说。这是为什么?
王栋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刘大方还活着。他一把揪住王朝和,着他把当时的情形再说一遍,尤其要他详细说明他捅了刘大方几刀,在什么部位,以及刀进的深浅。王朝和说一刀扎在他的肚子上,另一刀刺进了他的胸口。“什么地方,”王栋问,“左胸还是右胸”王朝和想了半天,支支吾吾,说他也不能肯定了,好像是左胸,又好像是右边。所得王栋狠狠地抽了他七八个耳光,恨不能就手宰掉他。他不是心疼儿子,这时他的真实想法是,宁可儿子从来没有生下来,也不能让他受刑,这样他王栋没法走在县委的方砖院里,把腰干挺得比人民英雄纪念碑还直。他的脸面胜过这个世界的一切。如果刘大方没死,那就意味着世界末日:王朝和去坐牢,他则永远抬不起头来。
就在王栋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王朝和这天气喘吁吁地跑进家门,一跨进门里就叫:“爸,爸,莫疯子来了,就在大门口,在吆喝换饺匙子呢!”王栋忙叫他:“快,把他弄进屋里来,就说咱家把他的匙子全包了,让他给背进来,快,你个混混!”王栋怒火朝天地骂起来了。同时他心里在愤愤地想:“我就不信老天爷不长眼,非要坏我王栋的大事。”不一会,先听到一阵铁链子响,然后就见王朝和引着莫疯子进来了。王栋强忍着那股臭气,迎上前,假装看货,跟莫疯子说话,一边让王朝和去给他拿好吃的来。莫疯子一见粘豆包,立刻就跟猛虎下山一样扑了上去,差点没把桌子碰翻。王栋拐弯抹角地提到柳树林,套问刘大方的下落,可莫疯子就跟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只是闷头吃,并不答话。王朝和突然问:“秀才相公哪里去了?”他知道莫疯子跟刘大方的有趣关系。果然,莫疯子一闻此言,马上抬头,露出一脸得色,直着嗓门说:“秀才相公?送到小红门了。”
小红门是县医院所在地,王栋一听,忙把王朝霞叫边来,说:“小霞,看来刘大方没死。”发觉女儿眼中的表情,王栋说:“我知道你对他有好感,这事以后再说,现在你替爸去一趟县医院,看看他的伤到底怎样。这个时候,唯有你出面最好。你明白吗?”王朝霞说:“明白。”其实,她一点也不明白。王朝霞这两天瘦了,黑了,两只眼睛里充满了惊慌与不解。刘大方突然向她表示感情,又突然被王朝和刺杀,现在又突然说他还活着,这一连串的变故使王朝霞的精神几乎要分裂。她开始显出反应,那是轻微的脸部表情的变化,动作缓慢,显出从未有过的深思熟虑的样子。
她就是带着这种表情走进县医院,按照事先打听好的路子,由一个熟人领着,找到了刘大方的病房。病房很大,有八张病床,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热哄哄的臭味,那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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