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的地毯,墙上挂着字画,屋里的家具都是紫檀木的,显得名贵而又朴实。王栋一进门,便感到满室皆香,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气氛使他不敢咳嗽,甚至不敢用力呼吸了。司机把他引到左手边的一间小室,他进去,司机便轻轻地把门带上,走开了。王栋看见屋里有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一个人,此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他太紧张了。那人埋头伏在桌上写着什么,头可怕地歪着,下排牙可怕 地咬住上唇,显得专心之至。王栋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嗓子眼偏又忽然痒起来,强自忍着,呼吸也更不平稳了。“我的小朝霞啊,你出了什么事哟?”这就是王栋此刻所能想象的一切。
那人终于把东西写完了,脑袋立刻直了过来。他好像刚知道王栋的存在,“哎哟”一声,就站起来,把手隔桌子朝王栋伸出,带着官样的笑容说:“你好,王栋同志。”王栋把手急忙伸出,仓促之中,差点把写字台上的一个笔筒给碰翻了。两个人不软不硬地握了一下手,王栋就坐在了他面前。那人的面色发青,眼睛里白多黑少,显得格外无神。他自称是赵秘书,至于是谁的秘书却没有说。“找你来,是要跟你谈一件重要的事,”赵秘书说,“王栋同志,对这事的重要性,你可能没有心理准备。”
王栋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身子在折叠椅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结结巴巴地问:“是、是关于王朝霞的事、事吗?”赵秘书点点头,把一只烟点着,又递一只给王栋。王栋把烟接了过 来,忘丁自己根本不会吸烟。“这事儿,”赵秘书说,“一时还不大好讲,怎么说呢?老王同志,咱们这么说吧,我现在是代表一级党组织,跟你进行一次带有机密性的谈话,不管谈的结果怎样,不允许再有另外的人知道,清楚吗?”王栋抽了一口烟,呛得根本说不出话了,只是拼命地点头。赵秘书停顿了一会,然后问:“你就这一个女儿吧?老王?”王栋终于咳了两声,点了一下头。“我家朝霞,她、她到底怎么了?”王栋问,两眼发出乞求的光芒。赵秘书竟不回答,没有看他,却盯着墙上的一张地图,显出沉思和坚决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看着王栋的眼睛问:“她没有对象吧?”王栋忙说:“没有。”同时心里格登一下,想:“这是什么意思?”忙又补充道:“她年纪还小呢。”赵秘书问:“她今年到底多大啦?”王栋想了一想说:“十八吧,不过她生日小一点。”心想这样说才万无一失,因为他不知道赵 秘书的意思,是要她大一点好还是小一点好。
赵秘书好像叹了一口气,看着王栋说:“老王,你先别紧张。今天找你谈,是这么一件事。你的女儿,王朝霞同志,来部队以后,一直表现很好,进步很快,有关领导都很满意。现在,组织上准备为她解决个人问题。这方面的工作已经开始做了。看中她的,是我们市里的一个重要领导干部。组织上从工作、生活各方面综合考虑,认为这件婚事是合适的,它有利于领导干部的工作,也能促进王朝霞同志的学习。对此,我们准备做进一步的工作。现在,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作为家长,老王同志,你的意见是很重要的哟。”
王栋把话听完,觉得自己还是什么也没听进去。组织上要给王朝霞介绍对象,这听上去几乎毫无道理,没有意义。然而,现在自己坐在这,正有一个组织上的人跟自己谈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呢?王栋觉得他们可能搞错了。抬头,看看赵秘书的眼睛,他自己就否定了:一点没错,就是他的女儿,现在他们选中的就是他的小朝霞。有一个大干部看上了她,要娶她为妻了。王栋这时才开始慌张起来,觉得了事情的严肃性。他的烟已经灭了,可还在口中使劲吸着。他做出沉思的样子,心里盘算的却是另一回事:“重要干部?到底有多重呢?对王家,特别是对我王栋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抬头,问赵秘书:“这事,朝霞,她知道了吗?”赵秘书脸上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我们已经跟她本人谈过了。她好象还想不大通,思想上还有一个弯子没转过来。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我们先把你请到这来,跟你交个底,让你心中有数。希望你把这事好好想一想,老王同志,要从长远考虑。你是一个老同志了,在这种问题上,更应该显出水平来。你说,对不对?”说得王栋的心里热乎乎的。最后,谈话完了,送王栋到门口,赵秘书握住王栋的手,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老王,你生了一个好女儿啊,真是福气啊。”
走进王朝霞的宿舍,王栋的脑子里还响着这句话。王朝霞正坐在窗边百~万小!说,见到父亲,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扑到王栋的怀里。她的小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笑,细长的眼睛,鲜艳的小嘴,无一不闪出青春的光辉。她穿着军装,体态显得更加动人了。王栋从未见过女儿像现在这样美,这样引人注目。王朝霞一样一样把王栋带来的东西掏出,嘴里发出一声声孩子似的惊奇。王栋默默地看着女儿,心里暖洋洋的,充满了爱意。“妈妈怎么不来?人家好想她嘛。”王朝霞噘着小嘴问,眼里闪出泪花。王栋忙解释:“一到过年,她们妇联就忙疯了,你也不是不知道。”王朝霞对此倒相信,每年春节,都是妇联、工会这类单位最忙的时候。王朝霞问父亲:“饿坏了吧?走,咱们下馆子去,今天我请客!”王栋本来一点也不饿,见女儿兴奋的小样,不忍拂她的意,就跟着她出门,上了大街,真地进到了一家门面颇为不错的饭馆里。
王朝霞专门点了几样父亲爱吃的莱,有熘肥肠、软炸腰花、酸辣大r、锅贴里脊,有一道清汤鹿尾,标价七块五,王栋嫌太贵不要,王朝霞却非点不行,因为那是王栋最爱吃又很少有机会尝到的菜。跑堂的服务员笑着对王栋说:“是你的闺女吧?一看就是个有孝心的。”说得王栋的眼泪差点没掉下来。王朝霞很快就吃饱了,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父亲吃。王栋趁这个机会,就把话头挑起来,问王朝霞:“在部队咋样?有没有不顺心的事?”王朝霞笑得更可爱了,撒娇地说:“样样都太顺了,真烦死人了。”王栋瞪她一眼:“要不要当爹的来,一天打你五十板子,才好不烦?”说得两人都笑了。
王栋几次想单刀直入,问女儿对那件事的想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王朝霞送父亲到学院招待所住下。在房间里,王栋坐在沙发上,王朝霞坐在床上,无意中形成了一个谈话的格局。王朝霞不停地打听家里的事,王栋知道,她是想听刘大方的消息,却故意什么也不说。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王朝霞自已把话问了出来:“他,现在怎么样?”王栋好像没听见,先喝水,又给女儿也倒了一杯,然后,坐下来,不慌不忙地说:“他不怎么样。今年夏天就毕业了,还不是下乡种地,什么时候能调上来,谁也说不准。”两个人半天都没说话。中国青年人当时普遍的悲剧性前途,总是这样,使人无话可说。
干咳了一会儿,又喝了几口水,王栋眼睛望着别处对女儿说:“组织上找你谈过话了吧?你对此有什么想法没有?”王朝霞惊讶地看着父亲,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了?啊,他们也找过你了。你就是为这事来的?”王栋摇了摇头,就把今天下午跟赵秘书的谈话,简约地说了说。王朝霞忽然笑了起来。“是市里的罗书记,到我们这来视察,对我的看法不错,只是要我好好 学习,别的可从来没说过啊。”她天真地说,脸上严肃了些,细长的眼睛仍然在笑。“赵秘书找我,胡天胡地说了半天,我也不明白。人家罗书记可是对我关心,别的什么意思也没有。”“他没跟你表示过什么?”“没有啊,只是那次看完我们的演出,在食堂里,坐到我这边来吃饭,还说,要是他老伴没死的话,让她来给我们介绍一下蒸馒头的经验呢。”王栋顿时不言语了。
在回家的汽车上,他才发现自己没把刘大方的那块鹅卵石给朝霞。朝霞妈发现王栋回来以后心事重重,不明事理,怀疑是不是女儿想家,把当爹的心也搅乱了。王栋就把跟赵秘书的谈话对她说了。朝霞妈一听,脸立刻绷了起来,眼睛也立起,说:“那怎么行?那罗书记有多大岁数了?”王栋苦笑:“不知道,人家的级别高,少说也有五十多吧。”朝霞妈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坚决地说:“那绝对不成,我的姑娘还没长成,你想把她嫁给一个老头子?告诉你,这绝对办不到。”王栋一听,把脑袋耷拉下来,什么话也不说了。
这天,王朝和放学回家,见父亲一个人在炕上躺着,觉得少见。平时他这个时候根本没下班呢。王朝和赶紧放下书包,想蹭出去玩,躲开父亲的眼睛。不料王栋把他叫住了,问他:“前些时候,你录的那盘音哪去了?”王朝和莫名其妙:“什么音?”王栋就不耐烦地骂了起来:“怎么一点脑子都没有?当时我就让你好好收着,我说的话,你越来越当耳旁风了。”王朝和这才明白,父亲是要上次他为捉弄刘大方,用县委宣传部的那架录音机录的那盘带。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父亲把带子连同机器不久就一起还了。王栋一听,火气更大,几乎要跳起来打他,吓得王朝和一溜烟跑了。王栋第二天到办公室,一问,小李子说机子早让孙副部长借去了,到现在还没还。王栋大发雷霆,说公家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借出,还带回家?着令小李子马上把所有私借公的项目统计一下,逐个收回。过了没几天,小李子就把那架录音机拿到了他面前,王栋注意到,有一盘录音带上还贴着一张小纸条。“这是啥意思?”王栋不解地问。小李子说,那是孙副部长知道这带子是王部长用过的,怕录有什么会议记录等有用的东西,因而做了记号,没让别人再用过那盘带子。王栋顿时开心地笑了,着实夸奖了小李子几句,把小伙子给说得脸红红的,体会到了部长喜怒无常的性子。
王栋回到自己里间的办公室,把门挂上。鼓捣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那段录音。他一听,不由得大骂儿子是蠢货,录的音根本听不清楚。要费上很大的劲,而且,要发挥出想象力来,才能勉强听出刘大方跟王朝霞的谈话内容。他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什么时候自己睡着了都不知道。下班以后,他把机子和磁带收好,同时心里在想:“我这是要干什么呢?”
在决定女儿的前途,同时也是他自己的前途这件事上,王栋头一回不知如何是好了。罗书记的地位,同他结亲的巨大利益,使王栋都快发疯了。但年龄的悬殊太大,而且,女儿永远也不会幸福。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王栋就对着镜子说话,让两个王栋之间展开辩论,看谁能把谁说服。结果是,他把自己弄得更不知如何是好了。终于有一天,他对自己说:“我王栋就活这一辈子,这一辈子,我只有这一个机会了。我要是错过,天理不容。孩子懂什么?老婆家懂什么?只有我好,她们才有好。我幸福,她们才有真正的幸福。”决心一下,他顿时觉得身轻如燕,差点唱了起来。这天下午,他给赵秘书挂了一个长途电话。“我想好了,坚决服从组织的意见,”他说,又补充道:“王朝霞也是这个意见。”
挂完电话,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身是汗。他知道自己作出的这个决定有多么重大,弄不好,就会家庭分裂,自己闹得名声扫地。他也明白,妻子决不会同意。女儿也不答应。朝霞妈现在已经认定,刘大方是她的女婿。王朝霞一天比一天懂得男女之事,对刘大方的感情正从好感,转为真正的爱情,那将是一种海枯石烂心不变的深情。想到情愫正一点一点地在自己的女儿的心里生根,王栋几乎要发抖了。此刻他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刘大方这个人从来就不存在,在王家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他这样设想:“她们不会同意,是因为有刘大方。但是,如果刘大方没有了,那她们会怎么样呢?”这个有趣的问题使他沉思起来。
夜晚,县公安局长忽见王栋来访,慌了神,以为出了什么大案子,脸都吓得变色了。王栋不紧不慢地跟他家人打声招呼,就示意局长跟他到里屋秘谈。把房门锁好之后,局长坐下,肥大的臀部在沙发里不安地扭来扭去。王栋开口就问他:“你们办qg案,一般是怎么定罪?”局长被这个问题的莫名其妙给问住了,张口结舌,半天答不上来。“大约是有人报案,”他擦着脑门上的汗,小声地、试探性地说,“我们又找到证据,比如jy什么的,就能定罪了。”说完,还小心地舒了一口气,看看王栋,像小学生终于背出了最难的一段课文之后,等待着老师打分。王栋气得笑了起来,局长刚要跟着笑,发觉不对,赶紧收篷,但已经来不及了,王栋正绷着脸,严厉无比地看着他。“那我要是不s精呢?就可以提着杆子到处乱干了,是不是?”王栋问。局长更慌,连忙解释:“不不不,不是那样的,你要是不s精,只要你把那东西c进去了,那也是qg……”王栋发出一声狞笑:“我要是把东西c进我老婆的那里呢?”局长大窘,带着痛苦的笑容看着王栋,不知说什么好了。“老兄啊,”王栋拍拍他的肩膀,“你能不能一次性地、给我一个完整的定义?”
最后,局长终于同意了王栋的论断:只要有那个意思,又是不正当的,就是qg。这时,王栋从提包里拿出一样东西。局长不识货,看了半天,说不出那是啥东西。“这是录音机,”王栋说,“你们公安局应该买一部,一会儿就知道,靠它破案,那才叫过瘾呢。”说着话,就把录音放给局长听。连放了两遍,局长的耳朵都要自觉不自觉地拉长了,还是没听出个所以然来。王栋就把那件事的始末讲给他。有了这个注解,局长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你是要起诉刘海国的儿子?”王栋点头,却什么都不说。局长的脑门,就象庆十一的灯泡一样,亮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他可是你的女婿呀。”那天喝换盅酒,公安局长也去了,对刘大方印象还不错呢。“不行不行,我是死活也搞不懂了,这到底是咋回子事呢?”他更急得擦脑门上的汗了。
王栋说:“那个刘大方用种种手段,迫我女儿,要跟他好,否则就要对她施以qg。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女儿才被迫同意的。我们哪里知道,还一直以为女儿是自愿跟他相好,这才给他办了个换盅酒席。现在,朝霞才敢把事实真相说出来。你说,这种情况,算不算犯法?我们有没有权要求将刘大方处理?”局长说:“这个,我实在搞不明白。不过,我觉得,要是在这少时候,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恐怕有点那个。至于是不是真的构成qg,还要看怎么说了。”言下之意,他对这个案子颇不以为然。王栋见跟他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个里表,就把东西收了起来。局长送他出门时,一脸的惶恐,知道自己今晚没给王部长留下什么好印象。为了多少有点补救,他说:“这样吧,明天我找一个人去你那里,再研究一下。他可是个能干的人,看看他能不能拿出个什么意见。”
这个能干的人就是国副局长。一见面,他就给王栋留下了好印象。王栋以前没同他直接打过交道,几乎不大认识他,见面点个头而已。国副局长听完录音,又听王栋说了一遍他的想法,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这个姓王的是想赖婚,找个什么借口都不在乎了。”在他的瓜子脸上,透出了一丝智慧的曲线。很快,那曲线变成了笑纹。“这小子跑不了,”他说,同时从自己的兜里掏出烟,点着,吸了起来。王栋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顿时来了精神。“你是说——”“很简单,当时你女儿还不到十六岁,也就是十五岁,那就算是幼女,按照我国法律,对幼女进行性行为,不管当事人愿不愿意,一律按qg罪论处。”“可是,”王栋犹豫道:“我听说幼女是指十四岁往下的……”国副局长更显出一派不以为然的神态,看着天棚说:“从来没有现成的刑法,这个省那个县的,还不是你定在十四,他定在十五,我跟你说吧,王部长,要是打赌的话,我能给你到别的省找到十八岁的幼女咧。”
王栋这下子可信服了,脸色好看得很。国副局长说:“王部长,要是信得过,你就把这事交给我吧。不出一个星期,我保你有一个完完美美的qg案出来。”喜得王栋的嘴都要合不拢了。国副局长一出门,他就给县委组织部长打电话,问他姓国的这个人怎么样。组织部长说:“人嘛还不错,挺能干的,就是有时个性强了点。”王栋立刻反对道:“有点个性有什么不好?像这样年富力强的同志,我建议应该提拔上来,担任本部门的主要领导职务。”就这一句话,奠定了国副局长日后升为正局长的基础。
逮捕刘大方的前一天,国副局长见了王栋。“这事你真的有把握吗?”王栋担心地问。国副局长一抖手里的东西:“证据在这儿,他还能飞了?”原来,国副局长要以别的罪名先把刘大方抓起来,然后“再跟他玩真的”。王栋见他手里拿到的是一本手抄小册子,封面上赫然写着:《刘大方反动言行录》。王栋大喜,问:“这是怎么搞到的?”国副局长说:“是他们学校的教导主任提供的,那家伙为了整这个刘大方,可下了好几年的工夫哩。当然啦,这玩艺只能玩玩,什么诗呀歌的,过时的把戏了,不能真给他定罪。用它作个引子,先把人抓起来却是足够了。”他又对王栋说:“这事我们办好了,王部长用不着费什么心哩,要是没啥事,干吗不出去走走呢?”言下之意,是要王栋躲出去。王栋自然心领神会,就跟县委书记一起到他蹲点的那个地方视察去了。王栋走了以后,朝霞妈吃过晚饭,一个人待在家里,感觉闷得慌,就想往刘家去串个门。王朝霞好久没给家来信了,她想看看是不是给刘大方写了信,说什么新消息没有。
刚一出门,迎面冲进来一个人,和朝霞妈撞了个满怀,差点把她撞得一p股坐在地上。一看是刘大方的妹妹刘英英,朝霞妈笑骂;“这个死丫头,你是吃了炸药包啦,把你老娘的老骨头都要撞碎哩。”却看见刘英英泪流满面,嘴唇哆嗦着,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朝霞妈大奇:“咦,你这个小丫头,出了啥事啦,把你慌成这个样?”刘英英只说了一句:“王婶,不好啦,公安局把我哥哥给抓走了。”就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朝霞妈一听,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什么,只是紧紧握着刘英英的手,好像生怕自己再坐到地上似的。“你说这、这是真的?”她好半天挤出这么一句,然后,再不说什么,拉着刘英英的手就往刘家奔去。没等进刘家门,便听到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小心地挪进去,她往里张望,见刘海国已经背过气去,大方妈正一边骂,一边哭,一边用一根长长的针在给刘海国扎人中。嗓子眼里嘎地一声,刘海国回过气来,睁开了眼睛。他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朝霞妈,大叫道:“赶紧去找王部长,去找王部长啊。”朝霞妈走过去,眼泪也哗哗地流下来了。她蹲下,帮大方妈按住刘海国,一边轻声地说:“王栋下乡去了,昨天就走了。”然后,她转过脸来,问大方妈:“她婶,到底是咋一回事嘛?”大方妈叹息着,刚强的眼睛里也是泪水盈盈了。
今晚上吃饭时,刘家的人都很高兴,尤其是刘大方,自王朝霞走后,这是他头一天显得喜气洋洋。他捡废铜烂铁,卖到收购站,已经攒够了路费,明天他就准备去看他朝思暮想的王朝霞去了。前几天接到朝霞的信,透出那么深厚的思念之情,刘大方再也按捺不住,无论如何也要对未婚妻表达渴念,为此,他已经等得太久。刘海国支持儿子,一人远行,这标志着他已长大成人。刘海国特意把自己在房前种的韭菜,掺上他从北大泡子捞的小虾米,让大方妈给包刘大方最爱吃的韭菜虾米饺子。刘海国还亲自去酒厂,找到熟人,买了一瓶“木兰二麴”,跟儿子对酌起来,以壮行色。就在爷俩喝得兴奋、聊得开心,一家人都高高兴兴的时候,有四个公安局的人进了屋。
“嗨哟,”刘海国喝得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公安局的熟人来串门了,他和局长是比较熟的,“进来进来,你们可正赶上啊,快来喝酒,这可是……”但他很快发现情形不大对头了。来人里没有局长,他仔细一看,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而且,每个人都是绷着脸,带着一脸的官司相。刘海国一下子站了起来,把一碗饺子刮到地上去了,他浑然不觉。眼睛喝得红红的,他瞪视着他们,知道事情不好。“请问各位是……”但是来人根本不理睬他,都把目光集中在刘大方身上。其中一个上前一步,问道:“你就是刘大方吗?”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就把一个本子亮出来,问:“这上面的东西你见过吗?”正是那本《刘大方反动言行录》。不等刘大方说话,他就宣布:“有人揭发你的反动言行,你被拘留了。”
“这可怎么是好啊,”大方妈讲完这个过程,一颗硕大的泪珠挂到了左颊上,痛不堪言地说:“他婶,你可没见刚才那阵势哪,满院的人都出来了,前呼后拥,这个看热闹哇,四个公安,押着我们大方,真叫人没脸见人哪。”刘海国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了,大叫道:“什么没脸见人?有什么没脸见人的?咱一没偷二没抢,那是啥玩艺,反动言论集?我跟你说那是他们那个教导主任搞的鬼,是他陷害'咱们不怕,行得正,坐得直,狗日的他想诬告好人,没门,我这就去找说理的地方去,告他龟孙子去!王部长回来没有?没有,我先找狗日的教导主任去。,”他颠三倒四,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好不容易才被两个女人给拉回。
王栋回来,一听这事,急得顿足捶胸。他来到刘家,拉着躺在炕上的刘海国的手,安慰他,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马上去找公安局长问一下情况。刘海国静静地看着他,流下了感激的泪。第二天,他又去刘家,脸色却不比第一次了,显得凝重,说起话来颇有点指责的味道了。“大方这孩子咋这样呢?在学校里胡闹,这倒不说,还有一大堆反动言行,让人一条一条都给记录下来了。我看,这事还不大好办咧。”到最后,在刘海国的恳求下,他还是答应想办法,尽力而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哩。”他这么说。
王栋把国副局长找来,在他的里间办公室,把门关严后,王栋问;“怎么样?”国副局长把那本《刘大方反动言行录》啪地摔在桌上,骂咧咧地说:“什么狗p材料,鸟用没有,要是用这个把刘大方的案子往上报,十个有十个得给打回来,还得搞得灰头土脸。王部长,还是你一开始想的对头,咱还得在那qg案上下工夫。”王栋得意地说:“我就知道,只要一提qg,人人都跟发了疯似的,都急着想定案,审批的人心里早就有成见了,就等着从材料里找根据哩。我跟你说,老国,主管政法这么些年,我还没看到哪件qg案给驳下来过哩。”国副局长说:“刘大方的案子可不一样,要知道,王部长,人人都知道他是你的女婿呀,冷不丁地,给他定个qg罪,这里头可得有真工夫才行哪。”王栋想:“这家伙是想跟我要好处哇,好小子,算个能干的,这种人才能为我所用哩。”于是就说:“老国,你放心大胆去整去,天塌下来有我顶着。郭部长那儿我已经垫过话了,他们组织部对你的印象还不错嘛。下面的,就看你具体工作做得如何了。”一句话就把利害说透了,国副局长心领神会,感激地点头,表示他决不会让王部长失望。
回到家,王栋对朝霞妈说:“刘大方的事情性质变了,不是简单的说话有问题的事了,他可能有刑事问题呢。”朝霞妈一听“刑事”二字,不由得哆嗦了好几下,问道:“那怎么可能呢?一定是误会了。”王栋反问:“你怎么那么肯定?对刘大方,你了解吗?”两口子都沉默了一会。“到底是什么刑事问题呢?”朝霞妈终于问。王栋看了她一眼,心想:“她会不会怀疑我在做手脚呢?”就说:“连我都没想到,是流氓罪。这可真奇了,刘大方这孩子,我是在这大院里看着他长大的,平时老实巴交的,从来不惹女孩子,怎么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呢?”朝霞妈说:“你怎么忘了?他对朝霞,老有点那个劲,不是有一次还想动手动脚地吗?让朝和都给录下音来了。”王栋假装忽然想到似地,一拍大腿,说:“是了是了,就是这么回事了。哎,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好好的一个孩子,谁能想到竟会堕落到这个地步呢?”朝霞妈就有点生了气:“我们把女儿都要许给他了,还干这种事,太气人了。多亏朝霞出去当兵了,要不,说不定让他给祸害成啥样呢。”心下就有了退婚之意。
王栋说:“这事还得沉住气,一是还没最后搞清楚,二是还没定罪判刑嘛。”朝霞妈急了:“就这样,咱朝霞的名声已经快毁了,你还等着他蹲笆篙子,咱朝霞闹个犯人家属,天天提着篮子给他送饭不成?”王栋一脸的“可惜孩子不争气”的模样,叹着气,想了一会又叹气,然后说:“这样吧,过两天你去一趟市里,把这事跟朝霞解说清楚。不是爹妈硬要拆散他们,是刘大方这小子实在作死;根本不配人同情。另外,从今以后,再不要去刘家。刘家要是再来找,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朝霞妈说:“还那样麻烦干啥?我就明确告诉他们,刘大方不是好东西,他刘家休想再讨我家闺女作媳妇。”
从那天起,刘家的人惊讶地发现,王家的大门紧紧地朝他们关上了。刘英英再去找王婶,看到的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得到的是一句更冷的话:“你哥是个坏蛋,他自作自受,告诉你妈,别理他,让他自己遭罪去吧。”英英急得直哭,大叫道:“我哥哥不是坏蛋,他是好人,天下最好的人,我不要你骂他,谁也不许骂他,呜——”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朝霞妈已经把门砰地一声摔上。
朝霞妈赶到市里,机关正举行联欢会。朝霞见到妈妈,自是欢喜无限。她特意要到了最好的座位,带着妈妈来到大礼堂看节目。朝霞指着坐在前排的一个人说:“妈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罗书记。”朝霞妈定睛看去,见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军人,戴着眼镜,颇有文士将军的风度。“这丫头为啥让我看他,”朝霞妈想,“莫非是她真地看中了?”当下她也不说什么。联欢会结束以后,朝霞跟妈妈一起回到军区招待所,说今晚不回去了,要跟妈一起睡。听说是请假了,朝霞妈也就不再说什么。自从女儿大了,娘俩还没在一个被窝睡过。思念女儿,使朝霞妈忽有一种冲动,她要好好地搂着女儿,再体会一回母女亲情。
洗脚的时候,王朝霞不好意思地笑了,问妈妈:“刘大方咋好久没来信呢?他怎么样嘛,是不是快毕业了?要不要c队啊?”她满脸的关切,跟先前的天真顽皮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朝霞妈一见这情形,就知道她对刘大方是决不会放下的了,心里不由格登一下,感到下面的话不好说了。“朝霞,妈问你一件事,”她小心地说,眼睛看着地上,“你说,刘大方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他?”王朝霞格格乐起来,一脸的天真无邪,“他怎么样,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当下,朝霞妈也没再说什么。
在床上,娘俩挤在一个被窝,都下大好意思。朝霞终于鼓足勇气,又问:“人家想知道他的事嘛,你怎么不说一说?”“朝霞,我问你,”朝霞妈不理女儿的茬,口气十分严肃,“听你爸说,组织上想给你介绍对象?”“哎呀,妈,你们真是,我跟爸说过了,那是误会,人家罗书记不过是对我关心一些罢了,那怎么可能呢?”朝霞妈不再说什么,心里感到踏实了许多。“我想也不对,”她这样对自己说:“人家那么大的干部,怎么能看上朝霞呢?她还是个孩子嘛。”王朝霞还没有放弃她的话头:“妈,刘六方怎么样,你给人家说十说嘛?”朝霞妈的口气顿时严厉起来:“朝霞,听妈跟你说,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不要想那个刘大方,提都不要提,要彻底把他忘掉。听见没有?”王朝霞一下子哑了。黑暗中,只能听见她沉重的呼吸声。过了好半天,她才带着哭腔问:“又怎么了?他又把你们谁给得罪了?”
朝霞妈把灯打开,坐了起来。朝霞一动不动地躺着,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好像等待原子弹爆炸似地,等着母亲说出下面的话来。但她把思想准备到头,也没有料到自己听到的,竟会是那样可怕的消息。
“刘大方被公安局抓起来了,”朝霞妈平静地说,“他犯的是流氓罪。”
王朝霞没有任何反应。朝霞妈回过头,看着女儿,心里很是慌张。只见王朝霞目光直直地s向天棚,小嘴紧紧地闭着,整个面孔如同凝固了的石膏像一样,凉冰冰的,硬邦邦的,令人看上去感到一阵莫名的寒冷。朝霞妈害怕了,小心地过去,轻轻地抚摸女儿的手。刚一触摸到她的皮r,就象触了电一样,王朝霞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叫一声:“不对,不对,刘大方不可能!”就要往门外奔去。朝霞妈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也叫喊着,把朝霞的一条胳膊拉住,死也不放。王朝霞回头,看到妈妈在哭,顿时清醒了过来。她一把抱住母亲,紧紧地,惶恐地,好象正有一个可怕的妖怪在威吓她,使她不敢信服。“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她在母亲的怀里晕了过去。
一个月以后,国副局长来到王栋的办公室,把一个公文纸袋放在他面前。王栋拾起头,用那种眼神看着他,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写照。“有进展了?”他小声问。国副局长的表情才有意思,他好像是一个成年人突然受了小孩的委屈一样,把上嘴唇噘了起来。“有进展?”他不平地叫道,“咱们这么说吧,有了——重大突破!”
第五章
第五章
刘大方被带到公安局,先在门房里坐了一会儿,又被带到楼上,关在尽东头的会议室里。使他感到惊奇的是,这里的每一间屋子都有铁栅栏护着,连厕所也不例外。等于大约有一个小时,会议室的门开了,先后进来五六个人。他们分别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两侧,刘犬方坐在一头,而他对面坐着的那人,穿着 …件跨栏背心,一脸的大胡手,显然是刚喝过酒,眼睛看上去多少有点走神。事实上,这些人似乎都刚刚喝完酒,他们一进来屋子里就充满了一股酒气。有胡子的那人摊开一个笔记本,打了一个嗝,然后开始问话了:“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儿?”刘大方不知道这就是审问的开始,因而,愣了愣神,旁边的一个人立刻就骂了起来:“聋子还是哑了?问你话呢!”注意到墙上的一面锦旗有三个角都要脱开了,刘大方一一回答,同时想:要是我今晚平安无事,我数五下,最后那颗按钉也脱掉,让那锦旗掉下来。他默默地数了五下,什么动静也没有。“知道为什么抓你来吗?”大胡子问。刘大方摇摇头,刚要说话,忽又停住,因为那锦旗这时啪的一声从墙上掉了下来。奇怪的是,除了刘大方,屋里好像谁也没在意。
大胡子把那本《刘大方反动言行录》拿出来,朝刘大方晃一晃,就像是他只要多动一下,或者他一个不小心,那本小书就当场要了刘大方的小命似的。刘大方这是第二次见到它,当然还不大认识。大胡子就念了里面的几段,全都是刘大方在学校说过的话或办过的事。他立刻明白了,冷笑一声:“是我们的教导主任的大作吧?三年前,他就动手准备这个了。”刘大方这时心里很有数,他的错误,最多能算上“奇谈怪论”,离反动两个字的要求还差得远呢。想到这里,他原来的那个紧张劲一下子消失了,松弛地坐在椅子里,想着一个奇怪的问题:明天去市里,要不要穿上父亲五十年代的那套蓝昵子中山装,王朝霞见到,恐怕会笑死吧?果然,那几个人显然对此案毫无准备,问了几句辞不达意的话以后,互相你看我我瞧你的,一时再想不出什么词来了。最后,大胡子让刘大方在他作的记录上签字。刘大方痛快地签完,把笔还给大胡子时,这样问他:“现在,我能回家了吧?”大胡子抬头,看着他,顿了好一会儿说:“我想,你今天好象回不了家了吧?”
还是先前抓他的那四个人,把刘大方押上一辆吉普车。这时已经天黑,吉普车顺着县城的主要大街一直朝西驰去。过了松花江大桥,就是森林密闭的山脉,那边有县钢铁厂、柴油机厂、火葬场、以及发电厂。此外还有一个神秘的、用铁丝网围起来的所在,那就是县公安局拘留所,此地人称“氓流站”。吉普车开进氓流站的红砖围墙,停在一个堆积着冻白菜帮子和脏雪的院子里。车上的人跳下来,刘大方也跟着下车。一个人进到里院去找人,办交接手续,另外三个人就抽着烟聊天,喝令刘大方蹲在地上,不许东张西望。不一会儿那人回来,招呼一声,那三个人就叫刘大方起来,跟他们走。又进了一个象烧砖的窑d那样的过道,他们来到一个封闭的院子,这里四周都是红砖房,窗户都很高,每十扇窗户都嵌着铁栅栏,黯黯的灯光,却像创世之初一样,没有一点人的动静。刘大方被带进南面的那排房子,一进通道,就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以后刘大方才知道,那就是有名的“监狱味儿”,不管哪里都是一样。有一个年轻的警察过来,一脸的困意和不高兴,对押刘大方的四个人也爱理不理的,朝刘大方说:“脱下来。”刘大方莫名其妙地把衣服脱下来。押他来的警察命令道看着他,不知他要自己“脱”什么,想了想,就把帽子摘了下来。
“c你妈的装糊啥糊涂,”押他来的警察突然破口大骂,其中一个冲上来就打了刘大方一耳光,不知道是因狱警的冷落而找荐,还是真地看刘大方可气。刘大方被打得后退两步,靠在墙上,手捂着脸,直直地看着那个警察。“看你妈了个x?你想找死?告诉你,杂种,你要是豁出去死,我就豁出去埋。都到这里了,你还敢拔横横儿?!”先前那个冷漠的狱警果然有所变化,笑笑对发火的那个警察说:“刚来的都这样,用不了三天就都老实了,那会你就是c他姐,保管他都不言语。”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然后那狱警回过头,以一种狮子对耗子的口吻说:“把衣服脱光,要搜身。”他们都以为刘大方要拼死反抗,因而都等着看狱警怎么治人犯。不料,刘大方平静地开始脱衣服,眼睛里是最冰冷的光芒,好像要穿透这个宇宙。等他脱得一丝不挂,那狱警故意在同事面前捉弄刘大方,用一根小g桶他的p眼儿,拨打他的###,逗得那几个警察哈哈大笑。
在零下三、五度的通道里,他们把刘大方折腾了十多分钟。终于让穿上衣服时,刘大方已经全身发青了。狱警押着冻得半死的刘大方?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