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王栋继续道,“我们制定了—个近期吸引外资战略,用一个词概括,可以称为声东击西。什么意思?就是从美国、日本借钱,到东欧去办厂、开公司。这一条,行得通吗?就是本着这个目的,我去了东欧两个月,作了实地考察。”
录像上开始放出东欧经济情况的介绍。王栋在旁道:“东欧的政治不好,形势老是不稳定,所以,老美、小日本总是三心二意的,不大想到那里直接去经营。但是,那里的工业基础比我们好,电力,机械,技术水平,都比我们这里强。这,就给了我们一个启发:我们可以到那里去干,用的是别人的钱,赚头可是我们的。然后,再用这笔钱,回到我们松江来发展基础设施,如此这般,我们不就什么都有了?”
看到人们兴奋的、贪婪的目光,王栋捋了捋头发,其实他的头发一点都没乱,并且为自己衬衫领子的坚挺而高兴。他指点着人们看录像上出现的各种镜头,有布达佩斯的银矿,布拉格的动力基地,敖得萨的码头基础。接下来,就出现了他率领
的代表团与东欧厂商接洽的镜头,也有王栋跟各国政界人物相会,跟商界会谈的情形。一切都是那么从容,那么有风度,到处都是热烈的场面,甚至有了外国人的声音,对松江省的合作表示欢迎。听众里出现了赞叹声,是对录相里的镜头的,更是对王栋的。
快乐地耸着肩膀,因为拼命要忍住胜利的大笑,以及故意绷起脸来作出最谦虚的表情,所有这些,都令王栋红光满面,尽管想自然,却表现出特别做作的举止。他把声音拖长,让自己有了那么一点口音,尤其是,意识到自己是在对着好多欣赏的目光说话,他的一举一动更像是在电影里,而他也越来越沉浸在毛主席或周总理那样的角色中。
“你们现在看的是匈牙利的几个项目的考察,”王栋说,把两手撑在桌子上,神采飞扬地看着整个会议室。他现在对自己是如此满意,一方面,他希望他的听众多看看他身后的录相,那里面有那么多关于他的精彩活动的镜头,而另一方面,他感到即使录像里的那个他自己也让他感到碍事了,他要听众更多地是看看此刻的王栋,听他说话,注意到他的每一个表情。“当我在那里考察的时候,”他得意地观察他的听众,发现他们都被他迷住了,因而声音就更加自负。说了一会他的观感,他开始清清喉咙,打算把自己的观点摆出来,这是他的重头戏,为此,他是作了最完美的准备的。
但是,这时候,有些什么东西不大对头了。不是东西,而是他的报告本身。王栋一下子没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或者,他没有把裤子系好。可是他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发生了意外,并且,比这些可能性都严重。因为他的听众现在不再听他说话,而都把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银幕。他们不是在看一个出国访问的录相,他们的表情,倒像是在看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那东西,在他们亲眼看了以后,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观众的神情,他们的可怕的目光,特别是他们的死一样的静寂,把王栋吓坏了.他几乎不敢回过头,看看那银幕上的景象。就像一个闯进古玩室的孩子,把最贵重的花瓶打破了,被大人揪住了耳朵,硬着他看看自己的恶果一样。他的感觉是奇怪的,正是为着对抗这个感觉,他回过头去。
东欧的城市没有了,喧嚣的工厂不见了。银幕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镜头。王栋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那些景致看上去却又有些熟悉。这正是他的疑惑之一。他的眼睛不敢再看,因为他忽然明白了那都是些什么。他的血,本来还是那么充足地、饱满地流淌着的,忽然没有了,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他的脸变得比一张纸还苍白,尤其是,他浑身发抖,连站都站不稳。
那是王家。确切点说,是凌晨的卧室。看上去是杂乱无章的,并且由于没有任何的声音和说明,谁也不知那是什么意思。正固如此,下面出现的镜头,才更有骇人的力道。观众们被自己看见的情景弄得头昏了,一个个石头一般呆在原地,不能丝毫动弹。
王栋跟凌晨在床上调情,赤l着身子,互相作出野兽才作得出的动作。王栋看着它,毫无表情,不为所动。好像那是两个远古人物的没有意义的表演,无论从哪方面跟他都没有关系。 在画面上,那个王栋和凌晨进行的动作,甚至使他也不理解了。他也认真地要看下去了。
一声陡然尖叫,从后面传出。那不是人声,也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声音。众人回头,见一个女人跑出门去,手捂着脸,使别人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任何人,因而撞翻了两把椅子。只有王栋知道她是凌晨。从那一刻起,她就疯了,直到可以预见的多少年以后她的老死,神志再没有恢复过来。
王栋的姿式仍然没变,同所有人一道,更沉思地看着银幕上的情景,这时,正映出他和国处长坐在沙发上,带着那种秘谋者才有的神情交谈。有一个事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国处长站起,走出了镜头。这时,王栋把一个小纸包拿出,打开,将灰色的药面撤进了国处长用的杯子。一分钟以后,国处长又走回镜头,说话,表现得很激动。最后,又端起那只杯子,一饮而尽。
在座的人里,大多认识国处长,而且知道他是因为心血管病而死在自己家中。默默地看完这一段,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移,不动地看着王栋。其中,王栋感觉到了,公安厅长的目光最为明亮。王栋死死地迎住众人的面孔,几分钟以后,才又挪到了银幕上。
在凌晨的卧室里,灯光幽暗,几乎看不清正有什么事情在发生。但是,日本松下的最新超红外摄像机,还是拍出了朝霞妈的面孔,她的无助的神态,她在王栋的威胁下的平静,特别是,她眼中的只有最仇恨的人才有的光亮。当王栋站起,人们意识到有什么可怕的举动要发生时,全场肃静。当王栋把一只塑料袋拿出,一点一点,不慌不忙,套在无法反抗的瘫痪在轮椅中的朝霞妈的头上时,会议室里传出了声音,有两个女人,尽管已是老太太,却发出了少女一般的惊呼。
王栋,当他年轻时看着星星,觉得自己可以像历史上的任何伟人一样成就大业时,曾有这样的想法,就是在他功成名就,有一天会死去时,他一定会化作一股烟雾,直上云天,成为天上的某一颗星星。这个感觉,从那时开始,一直探深地埋在他的身体的感觉最不敏之处。他以为,自己已经把它忘掉了。现在,在这个会议室里,面对着这上百双眼睛,最可怕的、最无法正视的眼睛,他剧烈地抖了一下。于是,那个感觉就又一次出现了。奇怪的是,经过四十多年以后,它竟然还是那么强烈,还是那么充满奇情幻想。一阵快感袭来,他不知道干什么好,环顾四周,蓦地,他仰天大笑了。
以前不清楚的,像疑云一样困扰着他的,使他睡梦里也感到不安的种种问题,忽然向他亮出了它们的本来面目。一切都清晰得如同白昼,对于自己命运中发生的这奇怪的转折,他变得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可以d察秋毫了。
当他同国处长秘商的时候,有那个小怪物在场。当他和凌晨欢乐的时候,曾听到小怪物的脚步。对朝霞妈下手的时候,一定也有他的偷听。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王家,在凌晨的屋子。每一个镜头,都是用王朝和新搞到的摄像机拍的。啊,那个小怪物。当王朝霞第一次带他回家的时候,王栋就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熟悉的东西,就感到了一种宿命的撞击,直击在他的心口。这,就是命.是他,刘大方,他还活着,在对他进行可怕的复仇……
王栋带着那样的表情往外走,通过中间的过道。他是沉思的,平静的,甚至有一点是愉快的。有人跟着他走过来了,但他没有一点感觉的样子,目不斜视,一直朝前走过去。所有的人都回过头,见他走到了尽头,来到了窗前,穿过了落地窗,在一阵玻璃的破裂声中,大头朝下跌下了五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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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黄医生在省城机场下飞机时,天正下着毛毛细雨。他讨厌下雨,特别是这个他长大的城市的雨水总是让他难受。它们总是冰冷的,让他想起年轻时候的不痛快的事情,包括感冒,考试迟到,以及家里那间平房的坍塌,那个落下的房梁,不足以支撑重物,却把他的小妹妹砸成了终生残废。
这雨,还让他忆起那个神秘的晚上,当时他本来应该给刘大方治病的,却被大雨阻隔在江北,而刘大方就在那天晚上永远地失了踪。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想起,他还感到就发生在昨日,心里有着万般的沉痛。坐在驶向城里的时候,他仍然在分析着刘大方可能出了什么事,就像他几个月来每天都在想的一样,而且,也是同样地一无所得。他肯定是被杀害了,对此,不有什么疑问。可是,前天焦人为给他打的电话里,正是对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至少,他是强烈地暗示了这一点。公安局、外事局、省委、省政府已经把整个松江省都篦了一遍,毫无线索。焦人为究竟发现了什么呢?关键是,为什么一定要黄医生到这来呢?刘大方死时,黄医生已经发誓再不回到这个伤心城来了。
在古城饭店的总统套间,黄医生同焦人为见了面。说了几句闲话,焦人为就把脸严肃起来,开始讲到正题。他在达拉斯总部收到那份神秘的电报说起。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黄医生,轻声道:“那天,正好是刘先生遇害一星期之后。而且,用的那种密码,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那就是我和刘先生。”黄医生愣愣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把话说出:“你是说,刘先生,他,还活着?”由于难以相信焦人为的话,他的脸红了。
焦人为看出他的怀疑,就更耐心地说话,而且,也更激动了。“当然是他,”他言道,“一看见那电报,我就再也没有一点怀疑了。”黄医生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心想:“天啊,如果这是真的,我一定要加入基督教,每天向上帝表达感激的话。”对刘大方的知遇之恩,他总觉得连十分之一都没有报答。所以焦人为说下面的话时,他的手发抖了。“结果,”焦人为道,“来到松江省,我发现,果然没错,他,还活着。”
屋里静了下来,远处的灯火在闪烁,此外,便是中央空调的嗡嗡声。焦人为的手下都在外间,这里,只有焦黄二人对坐在落地窗前,中间的小圆桌上摆着咖啡,却是谁也不曾动一下。
“我按照那电报的指示,包下了这套房间。”焦人为道。“你道,那是刘先生回松江后,住过的房间,直到他出事。这里的传真机就是他用过的,自然,他知道它的号码。果然,刚住下,就收到了他发来的传真。”黄医生似有话说,焦人为便停下,看着他的一只耳朵。黄医生并没有想好他想说的话,呆了半晌,方言道:“天啊,这是真的?”
焦人为端起咖啡,看着窗外。“显然,我们的刘先生遇到了极大麻烦,使他不能露面。”他轻言道。“他显然碰到了自己的仇家,为报仇,必须把自己先隐蔽起来。这,可以说是一种解释。”想了想,又说:“当然,可能比这要复杂得多,对此,我们也无从猜测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要以一种奇特的方式,
向他的仇家复仇。接到他的一系列指令,我都安排人手一一照办,虽然有些事还不大明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他的仇家一定跟那个王副省长有关, 或者,就是王副省长本人。”
坐在沙发椅上,黄医生猛地往后一靠。他的手本来要去拿咖啡的,一下子,把咖啡杯子碰翻。焦人为的一个手下马上过来,把桌子收拾好,换了一杯。黄医生的嘴唇乌青,哆嗦着,提出了一个问题:“不可能吧?”
焦人为把几个月来,自己按照那传真机上发来的密电行事的情况,大体说了说。有一些事,连黄医生也不应该知道的,便打住在那适可而止的位置上。至此,黄医生才相信自己真地经历了不可思议之事,刘先生确实没有死,而是以一种神秘的形式活着,并且,活动着。想到那大恩大德,更想到他此时不知在哪里,又为了什么不能显身露面,种种凄苦之情,顿使他潸然泪下。“那,我能干什么?”他问。
焦人为道:“这事的奇怪,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清。我们知道了刘先生的仇家可能就是王副省长。同时,我们也下了工夫,把发传真的那个地点也找到了。那是一家邮局。它,竟然就在王家的附近,而且,我们还知道,发电的中一个小孩子。这,不是太奇了吗?”
黄医生深吸一口气,也是心下骇然。王副省长,他,怎么跟刘先生有仇?一个小孩发电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所有这些,都在说明什么?茫然地看着焦人为,他在等待答案。焦人为只是苦笑一下:“我们本来有了一个计划,接近王家,好好查一查。可是,前天,王家忽然失火了,把一切都烧个精光,只有两个人各以身免,就是王副省长和他的儿媳。”
“都烧死了?”黄医生的声音几乎听不见。焦人为没有看他,接着说:“这样,我们的线索几乎就断了。事实上,已经有一个星期,我们再没收到那个电传联系。现在,我们真地为刘先生的命运发愁了。所以,我们只能把黄医生你再请出来,本要你帮我们办两件事。”顿住不说了,看着黄医生的反应。
“什么事?”黄医生急不可耐,这,也是他这一路在想着的问题。焦人为遭:“听说黄医生跟那个王副省长是认识的,不管怎么说,能接近他本人,说上一些个话。因此,我们本打算要你去跟他正面接触,细细查看,也许能摸出个眉目来。但是,现在看来,这,没必要了。就在你人在飞机—上的时候,也就是今天上午,那个王副省长忽然自杀了。听说,是在省委大楼跳楼身死的。”
“啊,”黄医生两手紧紧地抓在一起,“为什么?”
焦人为摇摇头:“不知道。这是本省现在的最高机密,一时怕打听不出,也许,水远无法知晓了。”
两分钟以后,黄医生打破了沉默,问:“那,第二件事,是什么?”焦人为看了他一眼,道:“黄医生,我先问你一句,请你不要见怪。”黄医生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自然不怪。”心里已怪得要死。焦人为便说:“刘先生出事那天,是跟你约好了,去你那里看病的,对吧?就请你再把那天的情形,每一分每一秒都写下来,我们要详细地研究一下。我认为,你的材料对我们来说,现在来说,是最有用的了。”
黄医生把自己的那一天的活动,不知向省公安部门、向 mgy总部、乃至焦人为本人说过多少遍了。现在,他们又要他再说,而且,要写下,更详细,更全面。难道,让他来,就是为这个?焦人为说:“明天把东西写好,交给我,行吗?然后,我要和你一道,把那天的情况重现一下,我们的人都用上。这样,也许我们能找到线索呢。”
“原来是这样,”黄医生想着,点了点头。要进行mgy独立的调查了。自然,不能少了黄医生的亲自参加。明白了此节,他的心变得比任何人都急切。“我明早就能写完,”他说。焦人为微笑道:“别慌,今晚你不能写。”黄医生一愣:“为什么?”
焦人为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你去办。”黄医生眨眼:“今晚?”焦人为点头:“现在就去。到399医院去。我们打听到,王副省长家失火,他的家人并没有全死.有人受了伤,住进了医院。所以,我们想让你去看一看,利用这个机会,可能跟他家的人接近,获取有用的情况。”
黄医生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让我去?”他慢吞吞地问道。焦人为答:“因为,他家的人,据说是电击伤的,不是烧伤。而你,黄医生,是电疗专家。”
399医院是一所军队医院,原来以专门为军队的高级首长恢复他们的被一年一度的军训搞垮的身体而闻名。对外开放以来,它的远在郊区,它的居高不下的收费,以及它的干净得惊人的床单,它的面容凶狠的护士长,使来这里看病的人一直不多,因此,它的要价更高,环境更整洁,而护士长的表情则更吓人了。
江院长实际上是第三副院长,而且,毫无权力可言。但他坐在办公室里,脸上带着干和的笑容,无限抚慰地看着每一个找他的人,显出他只爱自己的目前的地位,绝对地与世无争。见到了黄医生,他先是很觉意外,然后,就更其可爱地笑了,拉住了他的手,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当他还在省医科大学念书的时候,曾到黄医生当时工作的省人民医院实习过,虽然没有直接的传帮带的关系,彼此却都有了较好的印象。“想不到你回来,不是去美国了吗?怎么样?”江医生问长问短,说了有一分多钟。黄医生也没想到会碰上他,而且,今晚正好是该他值班。
愉快地搓着自己的一双小而胖的手,江院长笑着,露出了整齐的、洁白的牙齿,问:“无事不登门,你,一定有事喽?”黄医生被他的j脾气感染,也在眼中带出诚恳的表情,说:“听说王副省长家出了事,有人受伤,就住在你们这儿?”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黄医生就把自己同王副省长的交情说了一下,内中自有不实之词。那种交情只能是最最一般的,但他给江院长造成了一个印象,使那关系听上去几平变成了最不一般的.江医生的友好态度里定有更复杂的东西了,同情,还有比同情更古怪的情愫。“他家有两个人住在我这里,”他说,关切地看着黄医生的反应,“你都想看看?”
十分钟以后,黄医生就在江院长的陪同下,来到了202室,那间在楼道尽北头的病房。这个有六张病床的整洁、宽敞的房间,只有一个病人。她躺在床上,摆出的是睡觉的姿式,眼睛却瞪得大大的,看着天棚出神。知道有人进来了,而且是为了她而来的,但她就是一动不动。走到床边,黄医生的茫然的表情使江院长明白,他并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她叫王朝霞,”江院长悄声道,“是王副省长的女儿。”一点也没有因黄医生跟王省长关系亲密、却不识他家的人物这个矛盾而诘难的意思。
黄医生仔细打量王朝霞,被她的苍白面色、她在平静外表下的深刻哀伤所打动。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伤与其说在身上,毋宁说在心上。江院长悄声道:“她的后背有局部烧伤,好多了。可她就是用后背躺着,好像要让自己受苦才对头。”
凝视了床上的人好一会,黄医生才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不是有两个人受伤吗?”江院长接口:“对,另外那个,在南楼呢。”
话音未落,出人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本来躺在那里,静如处子的王朝霞,突然一跃而起,伴随着一声嚎哭,她扑上来,一把就揪住了江院长的衣服领子。她的神情是黄医生从未见过的,可怕,疯狂,更带有拼命的样子。
“你们快快救他,快快救他呀……”门外的护士跑了进来,把王朝霞拉开,按倒在床上。直到又给她注s了一支镇静剂,她才渐渐地恢复了平静。黄医生一身的冷汗,这才稍干。
“另外那个是小孩,”江医生说,陪着黄医生去南楼,“伤到不重,可是,能不能活,可能性我看已是极小。事实上,他到现在为止都一直昏迷不醒。”江院长便讲了这两个王家人从市医院转来的情形。正是由于那小孩的奇怪病症,市医院无法下手,才把他们给转到了这里。“为什么要转到咱们这399?”江医生自问自答,“因为咱们有个疑难病研究所嘛。可是,他这病,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最疑难的病,再来一个研究所也没用啊。”
“啊?”黄医生更觉好奇,“怎么个情况?”
那小孩,据王朝霞说,是在跳楼逃火时受到了电击。入得医院,他便处于一种罕见的昏厥状态中,令最有经验的医生也一筹莫展。通常,遭到电击的病人要么身体有极为严重的烧伤,要么就是很快地死亡。佝像这样长达两天两夜的昏迷,并伴有难以解释的抽搐现象,实为399创院以来所仅有。
进到南楼,在第一层的一个有两层门的病房里,黄医生首先看到了“观察室”的牌子,然后,自己的头在门框上碰了一下,才适应了内里的昏暗,看到了一双畸形的脚。它们是在一张特制的床上,被几种治疗仪所包围,更有各种药物组合成的气氛笼罩其上,使那张大床看上去又复杂,又y森,在一间房子里便制出了一种恐怖的意味。
走到近前,黄医生把身稍稍俯下,便看清了,这是一个模样特渗、症状可怖的畸形人。他的脸部没有人的五官特征,四肢严重地失去了原有的功能,几乎看不出有任何的功能了,而他的躯体佝偻到那样的程度,黄医生见过多少异形病人,唯有这一个让他感到震惊,因为他把人体的畸态发挥到了极限。这样的人居然还能活着,其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据江院长介绍,这个畸形人是以手抓住外接进户电线而触电的,黄医生便注意看他的那两只“手”果然有烧伤的痕迹,但是都不严重。但他紧咬着牙关,口角处淌着白沫子,已然毫无知觉。不用十分仔细,就能看出,他的全身都在颤动,好像依然在过着电一样,每一个关节、每一个活动的部分、甚至连他的耳朵,都以一种奇怪的频率在颤着,如同风中的树叶一样。在这样的情势下,他的体y不停地排泄着,散发出一股股臭气。那个脸上有浅浅麻子的身段丰美的小护士,噘着嘴,下停地为他清理,盼望着这个丑东西的死亡。
黄医生动了一下,江院长以为他要走,把身子便转了过来。黄医生却在床边坐了下来,并且,不好意思地对江院长说:“你先忙你的吧,我在这儿呆一会。”就把手放在小畸形人的身上,然后,又握住了那保不停地哆嗦着的手,那么冰冷,又那么硬黄医生心头动了一下。他紧紧地盯着小人的脸,看着那个像个小窝头一样的鼻子的抽动。过一会,他让护土给他拿来听诊器,把它c入小人的胸部衣下,不时地移动,听着各种可能听到的声音,皱着眉头,困难地思考着,分析着。他想起一件事来。
一个月以前,在休斯顿的肯尼迪电子医疗中心,他有幸听了一个叫作迈克&;#8226;果米克的人作的专家报告。在发展目前国际通行的电磁医疗理论的同时,迈克&;#8226;果米克医生提出了一个比 较新的、同时也更有意思的理论,就是人体电离理论。既然人体的百分之七十五以上是水,因而它就是一个天然的电离体。在这个复杂的电离体中,每一个生物细胞都有正负两极,因而有两种相反的电离功能。当外界的磁场足够大时,它就对所有的细胞形成控制势,从而形成一个统一的磁场,在其中,每一个生理细胞,不管它是血细胞还是脑细胞或是骨细胞,都朝一个方向作出反应,进行可能完全迥异的、甚至与人体正常进化方向相反的化学反应及生理变化。
为了证实自己的理论,迈克&;#8226;果米克医生放映了不少照片,都是他研究的各个生物品种在他的治疗仪作用下,所产生的生理反应。其中,一头极度变形的小猪给黄医生的印象最深。由于美国的特殊环境,使迈克&;#8226;果米克的研究还无法在人体上实行。但是,万一…… 审视着小人的症状,黄医生想着这样一个问题:中电不死,而有这种抽搐反应,正是迈克&;#8226;果米克作他的动物实验时,所得出的结论之一,那就是,在形成了一定的电场之后,除非彻底改变生物体内部的总电场,否则,它不会桑正常的生物那样出现中电反应,而是要出现异态反应,表现之一,就是不可言状的抽搐。“丕可言状的抽搐”,黄医生小声地重复着他的心声,“就象现在,这个小人身上发生的一样。”
“难道说……”他被自己的想法迷住了。
迈克&;#8226;果米克医生的报告会上,使用了一种他自制的反应仪,或者治疗仪,体积很小,只有一台最小型的打字机大,同时,功效惊人。目前,这种机器还没有投入市场.由于对它的特殊兴趣,黄医生在会后曾同迈克&;#8226;果米克医生私下联系了一回,想从他那里弄到一台这样的仪器。医生很友好,表示将在最近送给他一台,直接邮送到他的府上。而且,当场给了黄医生一些技术资料。这次,黄医生在飞机上,就是一路看这些资料来的。
离开观察室,他不住地回头看着那小人,眉头深锁。告别了江院长,他急急回到古城饭店,跟焦人为说明了这一情况。焦人为决定得很干脆:只要能跟王家扯上干系的事,干,而且,快。
这时正是休斯顿下午三点,黄医生拨通了迈克&;#8226;果米克医生的办公室。医生不在,有录音在响。黄医生就把自己的电话留下,并表达了情况的紧急,要他一定迅速回电。
早上七点,黄医生正在沉沉睡梦中,电话钟把他惊得坐起,抄起电话,正是迈克&;#8226;果米克医生。“嗨,你好,黄,”声音之响,黄医生不得不把耳机稍离开些。“你有急事?”黄医生就把小畸形人的情况说了一下。那边沉默了足有半分钟.黄医生并不急,知道那边的思考是何等重要。 “他以前一定中过电,”迈克&;#8226;果米克的声音忽然又响,更震耳。
黄医生的心一动:“你能肯定?”迈克&;#8226;果米克立刻回答:
“百分之九十九。”过了一会,又说:“如果不是这样,我的理论就得重写了。”接下来,是他的具体的分析。“天啊,”他着急地说,“我要是能在那里多好啊。”黄医生也要说这个话,明知这是不可能的,办下签证,得用半个月时间。“但是,我要帮助你。”
迈克大声道,“你要什么?merry——x反应仪?”黄医生叫了起来:“对,就是它!”“好,我用联邦快递特寄给你,三天以后你就能收到。天!你会看到多么有趣的结果啊。”
在399医院的观察室里,一切都作了重新的布置,江院长对黄医生的名声早巳心慕,此时,在他有了难题的时候,有这个旅美学者为他打出这个头阵,自然感激无尽。黄医生从迈克&;#8226;果米克那里得到的直接援助,给江院长的印象更深。
原来的检查仪全数撒掉了,换上了黄医生指点下安装的电疗设备。那张大床不见了,代之以新式电疗椅,从省人民医院理疗科借来。它是一张看上去像行军担架一类的东西,只是,带有无数个电c孔,可以随意接上各种电源,并随心所欲地调整电压,进行交直流转换。还有,从房间的几个不同的角度,可以配置一些急救器械的,现在看来,都已经有了精心的安排。总之,在病人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专业的、冒险的、侦探性的技术挑战。它的总设计者和执行者,就是黄医生。
那台今天早上刚到的治疗仪从特快专递的包里一打开,就直接送到了这里,安放在那个专为它配置的台子上.黄医生把它调试好的时候,手一直是平稳的,而心是在哆嗦的。他的身边有助理员、护士,和对这次治疗感到关切、有直接关系的人。
他们本来可以回避的,但,黄医生要他们呆在现场,对这次的治疗,他太没有把握,因此,更需要在自己冒险而失败的时候,有人对他的努力了然于心。
江院长和善地看着所有的设备,不时对黄医生投以鼓励的微笑。到现在,他还对黄医生敢于下手,要把这个小畸形人治好感到惊异不已。在他看来,用电给人治病,而且是依据一种理论,还有一个奇特的治疗仪,甚至,这治疗仪又是从美国特快专递过来,——所有这些,都形成了本年度最不可思议之事。
他不相信用这些能把一个电得半死的人(他认为小畸形人的脑已经死了)治好,但是,他的善良的天性,又使他带着孩子一样的好奇,急于给黄医生以感情上的支持。
王朝霞,当她送小怪物进了医院的时候,就知道他已经死了。他的痛苦的抽搐,那种苟延残喘的磨难,令她狂想着两个选择;把他救活,或者由她代他去受此劫。他是为了她而触电的,为了补偿自己的愧疚,还有什么她不能干?黄医生特意跟她谈了两次,指出,第一,可以把他救活,第二,可能把他治死。王朝霞毫不犹豫地在家属意见书上签了字,心中已定.只 要他死,自己便自杀以谢罪。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黄医生看着电疗椅上的小怪物。在心里说:“小怪人,不管你是王家的什么人,我不认识你,因此.你只是我的病人。在很久以前,远在我开始从事电疗这行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一个感觉:有一天,我会因为一个新奇的方法而出名。我知道迈克&;#8226;果米克的理论是对的,也知道自己有把握实践那个理论的。但是,在你身上进行这个工作,我会害怕,而且,一定会出现意外。对此,我是投有具体的准备的,因为,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你是上帝派来给我一个成功的机会的,给我这个机会。如果你是来考验我的能力的,考验我吧。但,不要发生什么事,让我这辈子都感到后悔。”
最后那句话在心底一落地,他就把电开关打开。一个轻微的电流声响起,盖住了人们的心音。黄医生便忘记了自己的—切忧虑,全神贯注于他的工作了。那架治疗仪放在小怪物的头前,那上面,有三根导线,跟他的头和两只手相并联。仪器本身的电脑系统是最先进的,因而也是最精巧的,不但能在同一秒钟测出病人身上的电强和电场分布,还能把几种数据以mul timedia的方式显示出来,通过它的小的、精密度极高的屏幕,黄医生就可以判断出自己的哪一个步骤是正确的,哪里是需要增压的,以及为什么那些 红红绿绿的小信号灯要忽然闪烁。那,在别人看上去是惊奇的,也是令人焦虑的,好像一种危险的爆炸装置,使人不禁要屏息静气,等待着什么情况的发生。
黄医生一边调整关离指数,一边忧郁地盯着小怪物的反应。照他的期待,病人早就该有所反应了,但是始终没有。他把那一个白色的手柄放下,那是臧压用的,拿起红色的柄,开始为他增压。照现在这个电压数,一头大象也已经被击得跳起了,可是,那小怪物就像一个绝缘体一样,只在原来的振幅内轻颤,再没有任何因为新的电脉冲而起的触动。
黄医生知道,自己急躁是不对的,可是,又无法掩饰眼中冒出的怒火,为这个想不到的情况而在心里痛责命运:“别开玩笑了,”他哀求着,很快就咒骂起它来:“别他妈地开玩笑了!”
用手把红柄上的刻度又升上一格,呆坐在旁边,他又站起,想起随同治疗仪还有两根导线,说明书上说,是为了加强电脉冲用的。就把它们抽出,接好,在护士的帮助下,又联到了小怪物的双脚上。立刻,从治疗仪本身,发出了从未听到过的不祥的嗡嗡声。
屋里的每个人,都像黄医生一样,热切地看着小怪物,盼望着他能对这个更有力的施治有所反应。半分钟,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了,他,那个小怪物,仍是一点起色都没有。
就像一个黑d,或者对电磁只有吸力的无底深渊,所有的电作用在他的身上都消失了。哪怕他着火、冒烟、被灼焦也好,然而,他就是那样,不为所动。
黄医生要更快地增压,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一种直觉,使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了。把所有的开关都置于0的位号,他坐下,看着小怪物,进入了更深刻的思考中。
屋里的人,包括江院长,均以为他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准备放弃这个努力了。都悄悄看着他,显出同情的眼神。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正在想着这样一个问题:“这个小怪人,显然是不一般的,他对电的反应,他身上的电阻,都是不正常的。这,正好证实了迈克&;#8226;果米克的观点:他,曾遭过电击。而且,那种强度,又是非常奇特的,不止是强度而已,好像,有y阳两极同时存在,他的所有的细胞电离体,都被这种奇怪的电状态所控制。不可思议,可是,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黄医生皱着眉头,把自己的思路引导到这样的轨道上来:“用这个治疗仪,可以先进行分析。让电脑把它的状态显示出来。
然后……”他呆坐在那里,有一分钟的时间,一眼都不眨了,陷入了自己新的主导思想的迷惑里。只见他终于起身,把那架复杂的机器反复调试,又把小怪物身上的接触体重新联过。当电脑把新的数据显示出,他不满意,恼怒地把它取消,让它重新计算。一直进行了三十几遍.最后,当他感到合理一些时候,就把电子脉冲装置都打开,一点一点.把电脉冲引到他希望作用的七经八络去。
小怪物猛地跳了一下.所有的入,尤其是黄医生,都紧张万分地看着他.然而,只有那一下,他就再也不动了。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突然,那个小护士惊叫一声:“哎呀,他完了!”
用手指着那放在她旁边的、她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的显示器。那是心电显示,上面的曲线变成了平缓的,很快,就是平直的了。
小怪物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呆子一会,不是从那显示器本身,而从别人的反应上,王朝霞明白出了什么事。.她像一头哀鸟一样,扑拉着翅膀,朝小怪物扑了过去,发出痛苦的嚎叫。黄医生要拦阻她,已然不及。
她的手刚触到小怪物的身子,就像一只皮球给一股大力击了一下,朝相反的方向反弹了过去。那力道是如许之大,把她的整个人给重重地掉到了墙上。如果说她没有被摔昏过去,也只是差了一口气。
黄医生却没有注意她。由江院长过去把王朝霞扶起。这边,小怪物身上出现的反应,已使黄医生处于最紧张的状态。他控制着红白小柄,眼睛里都在冒汗,在一阵更强烈的抽搐之后,一股血红色忽然冲溢到了他的脸上、四肢上.紧接着,是一阵可怕的喉咙里发出的咕咕响声,听上去,几乎像犯罪的仇恨的声音一样可怖。体y排得更多,也更令人无法忍耐。护士不敢动,因为,这时谁也无法近他的身。
首先是黄医生自己发出了轻呼。因为,他的观察,细到了别人无法达到的程度。他最先注意到,小怪物的一根从来也看不见的小手指,忽然看得见了。他的那只左眼,也就是因为r缩而无法睁开的眼皮,一点一点,开始放松了。听到了声音,是骨节活动的动静。屋里所有的人都不能呼吸了。从黄医生往下,人人都把眼睛张到最大圆径。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黄医生的心都不会跳了,嘴唇轻动,默默地祝祷:“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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