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飘落水自流》第 10 部分

  我说我打车,从家里走的时候没下这么大就没拿,然后我问她是怎么来的,小晏把雨衣装进一个大塑料袋,她说,骑自行车来的呗,笨!
  我们上楼梯,楼梯上也全是烂泥和雨水。我帮小晏拎着雨衣的大塑料袋,一前一后往宿舍走。其间,小晏说这次放假没能去看爷爷乃乃,准备找个周末回去,还说到我妈,说老太太真亲切。
  我说,我还没去过农村呢!你哪个周末去?可不可以带上我呀?
  小晏朝我脚上的白色球鞋一指,她说,农村可不是市区,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牛粪,你没去过不知道,去了可别嚷嚷着要跑哈!
  第二章 抚摸灰尘(58)
  我说,你看你这个人,你上次把农村形容得那么美,现在又这么说,就是不想带我去呗?小晏笑,她说,那行,这礼拜就去,今天礼拜二,礼拜六早上七点,你在学校门口等我。进屋之前,她又补充说,想好了,别到时候临阵逃跑哈!
  去年的那场流浪,我呆过很多地方,可以说大连周边的小城几乎走了个遍,最后扎营沈阳,本想在辽宁的省会大展拳脚,没想结果被逮进了派出所。其实丹东我也去过,还在鸭绿江大桥拍过相片呢!但我从不知道在这边界城市里还有小晏爷爷家那么美丽的地方,一大片错落有致的梯田,一山山的牛羊花儿,白墙斑驳的稻草房,整齐的篱笆墙,那些飞禽走兽和叫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它们使我感到安宁!
  我撑开双臂望着天,眼前的一切使我情不自禁地陶醉了。
  小晏说,看把你美的,今天来的时间不好,要等到七八月山上的花草树木都油绿油绿的,那才漂亮呢!
  我和小晏一前一后走进这个安详的村庄,呼吸着这里清新得犹如净土般的空气,路上遇见几个包着头巾的妇女,还有老人小孩,他们亲切地叫小晏的名字,跟她打招呼,看来小晏是经常回来的。
  我们这么走了一段泥路,我真的踩到了牛粪,小晏让我在石头上蹭了蹭,她幸灾乐祸地笑,她说,忍忍,就要到了。
  叩响柴门,一个穿着盘扣大褂的老太太走出来,老太太见了小晏满面笑容,都合不拢嘴了。她接过我们手里的东西,把我们往里屋迎,那是年长的老人所特有的亲切。
  农村所谓的里屋,就是灶墙里面的屋子。小晏让我脱鞋上炕,我没上,就坐在竹子席上望着小晏和老太太的脸,听她们讲话。小晏拿出带来的麦片跟老太太说,乃乃,这是买给您和爷爷的,早上懒得做饭,就喝这个,您别舍不得喝,等我来再给你们买。老太太始终握着小晏的一只手,她管小晏叫晏儿,连连说,舍得喝,舍得喝啊,我孙女给我买的,我孙女给我买的。老太太揉着小晏的手背,特疼爱的样子,她说,今个儿,让你爷爷去集市上买点r,乃乃包饺子给你俩吃,你爷爷在地里打农药呐,我去喊,让他买去!老太太边说边端详着我,偷偷乐。小晏这才想起忘了向乃乃介绍我这个不速之客,她说,乃乃,她叫小阳,我的朋友。老太太向我慈祥地点头,连连说,好孩子,好孩子。被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乃乃叫着好孩子,我真是打心眼里高兴。结果老太太扭头又跟小晏说,这是男朋友吧?——我晕!我心想今天还特意打扮打扮了呢,亏我穿着一件红衣服还这么问小晏,要不估计问都不问,老太太干脆就笃定了。
  中午,真的包饺子吃,开始是爷爷擀面,小晏和乃乃俩包,我围着屋里唯一的家具——两口大木柜,看着镶在墙上的旧照片,大部分照片都是黑白的,都泛黄了。后来爷爷不知道去哪儿忙活什么,小晏就让我帮着擀面,我说我不会,她说她教我,我就替补上岗了。小晏教我擀了几个,我看她擀得那么麻利,好像挺简单,我说我会了,但擀面杖拿在手里就不会用了,擀得什么畸形都有,弄得满身都是面粉,把乃乃笑得够呛。
  吃完饭,已是下午。小晏说想去村里的学校看看,我也挺好奇,一直想知道那个学校究竟是什么样的,会让小晏那么惦记那么记忆犹新,还因为它梦想着当老师,于是就跟着一起去。
  学校在乃乃家后面,在一个小半坡的空地上,很远的一段路,我们步行。路上小晏指着一块儿一块儿的田地跟我说着都是谁家谁家的,那些刚刚露出脑袋的小菜苗都叫什么什么名儿,她还告诉我哪个山头的蘑菇多,什么样的能吃,什么样的有毒……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我们要长久留在这里一样,所以迫切地介绍一切。
  小晏说,农村家的院子里都愿意栽一种夹桃花,把花瓣碾碎,能染指甲,不过现在这个气候还没开,再热一热,你再来,非把你脚趾甲染成樱桃不可!
  我说,那好,你以后要来告儿我一声,把我带上,你要不带,我就拿乃乃家那长条板儿砸死你!
  小晏作迷糊状,她说,死就死吧!不过砸死我之前,我得教你,那叫扁担,不叫长条板儿。
  我随便捡半截竹竿拎着玩,我说,今天来,应该给乃乃买些水果的,估计你们这里没水果店吧?买些能放得住的水果,等我们走以后留着他们慢慢吃。
  小晏望望我,我正踢着小石头。她说,你不是说你花的钱加起来可以砸死我吗?你把你平时乱花的那些钱都攒着吧!多攒点,一下致命,别砸得半残半死,难受!
  我嘿嘿乐,我说,不是吧?还记着呢?我当时那不生气嘛,你可不能往心里去哈!
  小晏也乐,她说,没啊,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儿,我知道你当时生气,还知道钱不能买的东西特别多,而特别多的东西里面就有你最想要的部分。小晏停顿了又说,爷爷乃乃年纪大了,放得住的水果都硬,他们牙口不行,再来再说吧!
  第二章 抚摸灰尘(59)
  我点点头。
  老远,就听见河水涌流的那种声音,没有金属入耳,但有节拍。小晏开始加速,马上拉着我冲过去。
  那真是一条大河!说它大是因为我没有望见尽头,而且两岸很宽阔。事实上,那河水并不像大河一般湍急,水清且浅,流速如溪,我们老远听见的声音原来是前面的斜坡井,那是一口田地灌溉井,这河里的水源源直下地飞流进去,传出撞击的巨响。
  小晏不走桥,拎着一双鞋在河里欢蹦乱跳,一边玩水一边跟我说她小时候在这儿捉鱼捉蝌蚪什么的,说着冲我泼水,也不管自己的裤管已经湿透。我开始是站在岸边反击她,岸边都是玉米地和树,结果屡屡中招,后来干脆也脱了鞋跑进去,反正身上都湿了,不如彻底点痛快。
  我们在河里玩得一身水,最后的结果是以小晏求饶告终。小晏用袜子擦擦脚,光着脚丫湿漉漉地穿上鞋。她让我照做,完后,我看见她把我的袜子使劲拧干,两只套成个球状,揣进裤兜里。
  我们是从桥上过的河,大石头、磨轱辘、一立一步的那种桥,有明显的绿苔长出来。
  大约又走了十分钟吧,我和小晏终于走到学校,之前玩得那么开心,但眼下,我愣住了。
  那间大小跟活动小吃部似的稻草房,竟然真的是用黄泥垒的,过去听小晏说的时候,也没觉得怎么接受不了,虽然心里也会难受。可当我站在那里,当我看到那块钉在窗户上的塑料布,当我听着它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的时候,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心想这什么鬼学校呀,那破塑料布,收破烂的都不一定要!我说,能不能进去看看?小晏看一眼手表,她说,算了吧,免得难过,还没放学呢,别吓着他们。然后小晏咬着嘴唇走,我跟在后面,隐约听见一阵朗读声,不知不觉眼泪就掉下来。
  我们在学校不远的一堆稻草上坐着,我第一次那么坐在稻草上,感觉比想象得要柔软,风特别暖,吹着已经半干的衣襟。
  我问小晏说,学校,为什么没有旗杆呢,不升旗吗?升旗怎么办?小晏倒在稻草上,望着天空,她说,升什么,哪有旗升。我作疑惑状,小晏勉强笑笑,她说,去年筛新稻草好多了,过去这里你都不知道,晴天漏沙y天漏雨的,根本没人管。听他们说有人要把这里开发成风景区,因为我们这里有天然的温泉,一年四季,那泉眼都能煮熟j蛋,那人答应给村上盖座像样的学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以后这里的小孩儿就能少遭点罪。
  我没说话,也像小晏一样大字形地躺在稻草上,望着明净的天空,数着云朵,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却觉得隐隐忧伤。我侧着脸看小晏,看见她也在看我,我磕巴说,你,你还觉得我把穷人视如草芥,是个没有思想,是个没有思想的寄生虫吗?
  小晏伸手摸摸我头,眼里有无限宽容。她说,不了,你有思想,有理想,不是寄生虫,是我看走眼。其实,你心里比谁都脆弱呢,只是不露在外面,不过这样不好,容易出事,以后你要难受,你就告诉我,就我知道,给你保密,好不好?
  我说,好。
  我听见自己说这个字的时候带着哭腔,声音特小,大概小晏都没听见,她胡乱抓了抓我的头发,一句话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就像小时候我妈抱我那样把我的脸深深拢进怀里。
  我们在稻草上躺了半个下午,晒着太阳,暖洋洋的,说着各自的心事。小晏说她喜欢这里,将来结婚就回来,盖间房子,不走了,怕就怕没人愿意陪她呆在这样穷乡僻壤的地方。她问我喜欢哪里。我说,不知道,但不管去哪儿都不想结婚。小晏怔怔地看我,她说,为什么呀?你疯啦?我望着天空,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小晏容易理解一些,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了,不想结婚,不想结婚!也许我妈说的对,像我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心里都自卑孤僻,都主观,跟正常人两路。
  小晏见我不吭声,又重复问,你是不是疯了?
  我说我没疯,就是不想结婚,我不想像我妈那样为了父母的意愿牺牲自己,我不允许任何人摆布我,包括我自己。
  小晏转过身,迟迟说,你喜欢就好,去做吧,别让自己活得太累,你要累了就告诉我,我给你治。末了又费心琢磨地说,我怎么治你呢?究竟谁是罪魁祸首啊?
  我看着小晏那个认真的小样就想笑。我笑了,她也笑了。
  后来,我们又说了很多,还说到文文和柳仲她们俩,不知不觉,那些小学生放学了,三五成群,追逐打闹,我和小晏也跟在他们身后往家走。小晏握着我的手,我们比肩并起,边走边学那些小孩撞p股玩儿,一直撞回家。
  乃乃这个时候都开始做饭了,农村的锅挺老大,老太太围着大布兜,烧着柴火。小晏搬个小板凳帮着乃乃烧,我就蹲在旁边看那个风匣子,一推一拉,感觉特好玩。我说,这个东西多少钱?哪儿买的?小晏说,自己做的,不值钱,你没见过吗?风匣子就相当于咱们的引风机一样,助燃烧的。我说我帮你拉,你别累着。小晏横我一眼,她说,你是觉得新奇想玩玩吧?还怕我累着,怕我累着怎么不帮我烧柴火非要拉风匣呀?我也横小晏,我说不用拉倒,都你自个儿干了吧!
  第二章 抚摸灰尘(60)
  天渐渐黑下来,农村天上的星星特别多,小晏没骗我,真是大片且异常明亮。我端着饭碗站在门口看,结果乃乃出来了,乃乃摸着我的后背,她说,好孩子,回屋吃饭去,吃完饭再出来看,听话。
  小晏的乃乃很慈祥,眼里似乎永远有着一抹慈爱,不论对谁,和蔼可亲。她让我想起自己的乃乃,我记得小时候都没怎么见过她,因为她不喜欢我,甚至嫌弃我。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有着很严重的封建思想,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重男轻女的思想,什么香火不香火的,特迂腐。我爷爷据说是位足智多谋的老头儿,是当时叱咤风云的远洋贸易家,前后娶了四个老婆,一共有九个孩子,我爸是最小的,也是唯一的香火。所以等到了我这里事情就变得很严峻了,结果,众所周知。
  我和小晏被安排睡在里屋,里屋没有门,只和爷爷乃乃的房间隔着一块大布,有点儿像幔子的意思。爷爷从大木柜里抱出几床棉花被,把它们一个一个地铺好,他跟我说,这火炕硬,板身子,乡下地方,你别嫌弃。说得我不好意思,连连说,没事,没关系。
  其实我并非是那种娇气的人,如果心情是快乐的,其实不管在哪儿都是一种享受,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我随遇而安。
  小晏玩弄着细细的灯线,她说,小阳,没见过这种开关吧?我小时候就是玩儿这个东西长大的,小时候就想为什么一扯这个小绳儿灯会亮呢?就反复扯它,扯断多少条灯线都算不清,好几回站在炕上扯着灯线打滴漏,看这个痰盂,这个是铁的,灯线一断,我就一p股坐痰盂里了,摔疼了哇哇哭,不过哭够了照样这么玩儿,特犟!
  小晏说的痰盂放在墙和炕垂直的旮旯,是那种很老式很笨重的铁制容器,不小心碰上都得疼,可想而知她摔下去的情况,肯定是闭着眼睛哇哇哭,不哭才怪呐!小晏说她玩灯线的倔犟让我也想起自己小时候,小时候偶尔去乃乃家里住,乃乃不喜欢我,她喜欢姑姑家的哥哥和弟弟们,她把一些糕点藏在很高的碗柜上留给他们吃,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其实我并不喜欢乃乃藏起来的那些食品,那些东西只是乃乃一厢情愿的美食罢了,事实上,那些东西就连哥哥们长久以来也已经吃腻。
  趁着乃乃午睡,我把椅子费劲地搬到厨房,我攀着小板凳再踩着椅子就可以够得着乃乃藏的糕点,我挨个儿咬,挨个儿糟蹋,边嚼边吐,弄得到处都是。好多次摔破膝盖,被乃乃打,但不管乃乃把东西藏到什么地方,不管藏得多高,我还是会找到。——我现在讨厌面食,大概就是小时候糟蹋得多了吧!
  乃乃打我,我妈并不知道,因为乃乃从来不告诉她真相,我妈问我怎么会伤?乃乃疼爱地抚摸着我,她说是和哥哥们调皮疯的,我听多了乃乃的谎话也学会了撒谎,每次我妈追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顺着乃乃的谎话说下去,因为我不想我妈难过。
  现在回想一下,小时候真够犟的,好像找到乃乃藏起来的那些糕点可以证明什么,证明什么呢?我还记得乃乃去世的那年我十四岁,她从生病到去世将近一年的时间都是我妈照顾的,我妈的妇产院离中心医院很远,我妈每天去给她接屎接n给她擦身喂饭,除了我们母女没有第三个亲人过来看望她,包括我爸。还有乃乃力所能及的时候最疼爱的外甥们,他们和他们的父母没有来过,他们怎么会来呢?那个时候他们正在为瓜分老太太的老宅子打得头破血流呐!
  乃乃到后来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用眼神把我叫到身边,她握着我的手,嘴唇蠕动着但没有声音。我马上就忍不住眼泪,我这个人心特软,见不得任何人因为任何事情痛苦受难的样子,当我看见包围着乃乃的那些仪器全部停止运作的时候,终于坚持不住,我躲在医院的厕所里,把小时候和乃乃之间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特别享受地想了一遍,虽无感恩但也没有记恨了,突然发现自己恨不起来,心太软了,不会记仇。
  我妈说心软也是一种品德。乃乃生前两面三刀,就因为我不是香火,明###里对我妈恨如头醋,表面上却和气得扬帆渡船,我爸在外面撒欢儿她也不管,还支持我爸跟我妈离婚,她干的那些坏事指不胜屈,估计全部抖搂出来都能写本《西游记》那么厚的“名著”,我妈绝对是一个好妈妈好妻子好媳妇的好女人,这四个“好”字同时具备在一个女人身上,注意,我说的是“同时”。如果你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千万不要去想象,因为那宽容那善良肯定比你想象到的程度要多得多,要感人得多。如果你好福气有这样的女人,无论她是你的母亲、妻子、媳妇,还是随便亲人朋友什么的,我想跟你说,记得珍惜她。
  小晏翻个身,她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想我妈呢。
  第二章 抚摸灰尘(61)
  ……
  拉下灯线,二十五瓦的小电灯泡瞬间就灭了。放下大幔子,窗外是皎皎的月光,我望着篱笆墙的影子,这个恬静的村庄的夜晚让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内心安宁。
  我说好喜欢这里。
  小晏摸着黑摸了摸我的头发,她说,是不是太闷?连电视都看不到?
  我不知道小晏为什么总喜欢那么摸我头发,但我知道那是一种源自内心的疼爱和挑逗,记得在幼儿园的时候,我们老师还有一些阿姨都是这么摸着小朋友的头发说着真漂亮真可爱之类的话,如今,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跟我说这些了。
  我听见爷爷在隔壁炕沿上敲着大烟袋锅,噔,■■■,沉闷且厚重的声响,我迷迷糊糊地感到小晏的呼吸慢慢匀称起来。
  〈27〉
  柳仲说,校长找吴小阳去办公室。我不信,心想自个儿也没干什么坏事儿呀,不会重名吧?柳仲隔三岔五地捉弄人,讲话从来都是真一半假一半,捏造消息,迷惑群众,那是她惯用的伎俩。我这么想,然后该干嘛干嘛去了。
  食堂里人挺多,我大面积地扫了一眼,绘画系指定就餐区的桌椅板凳都被占满了,黑压压的,也找不到柳仲和文文她们坐在哪儿。突然有人喊,吴小阳,坐过来。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尹美丽,她跟一桌子小尼姑在餐盘里头拣肥r呐!我指着悬在天棚写着“预算系就餐区”的小牌儿,笑着说过不去哈!那个“自行车”也在桌上,她说,没事儿,你不说我们不说谁知道你是哪个系的,快坐过来。我正犹豫去不去呢,尹美丽一阵风似的把我拽过去了。她说,什么没事儿,吴小阳可不是凡人,谁不知道她的歌声呀,你们又不是没听见,她一张嘴,迷死多少人呀,方圆百里没一个喘气的!
  尹美丽挺大嗓门,真不知道这是夸奖人还是骂人,好像她们预算系的人嗓门都挺大,估计都练过气功,震耳欲聋啊!
  今天食堂吃的又是白菜豆腐,小灶也不过是辣椒炒j蛋,我对那个做饭的大婶真是没招没招了,翻来覆去总这么些东西。我吃了一口j蛋,还没吃出什么味儿,小晏来了,她说,你怎么还在吃饭呐?你没去办公室呀?
  校长办公室到底是校长办公室,又是书柜,又是盆栽,豪华的实木办公桌上还摆放着一方玛瑙貔犰,那叫一个气派。校长笑意盈盈地坐在大转椅上,穿着一套蓝色西服,打着领带,跟老男人一样,她指指沙发让我坐过去,自己也跟着坐了过来,估计这么和颜悦色的不会是什么坏事儿,我踏实不少。
  校长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她望着我的脸说,吴小阳,今天中午找你来是想争取一下你的意见。跆拳道班的方老师最近比较忙,她在市里的一家体育馆也担任跆拳道教练,有的时候时间错不开,就只剩下于老师一个人教你们,难免吃力。前两天我找她谈了,她说我们同学领悟慢,再加上一批批后来报名的同学使整个进度特别为难,眼前很需要一个人把大家的水平拉近,帮帮差的同学。她向我提到你,说你领悟能力很强,到课的次数相对又比较多,感觉你也是挺爱好。我们学校往后在德智体全面教育上将会一如既往地开设跆拳道班,磨练同学们的意志,陶冶同学们的情c,让同学们在校园里生活得更愉快更充实。所以学校想送你去方老师的体育馆上课,随到随学,费用由学校方面承担。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学校考虑到你素质不错,而且现在在读一年级,将来留校的时间还长,才选择你去。说到这儿,老校长递给我一杯水,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那个温柔啊,眼巴巴的,但却没有商量的口气,好像特有把握把我吃定了似的。
  我今天找你来主要就是想跟你说这些,你这个小姑娘不错,琴弹得好,歌也唱得好,平常看你像个小男生儿似的,肯定也很喜欢体育吧?
  我点头。
  校长笑,笑得挺y险,有得逞的味道。她说,那好,你回去考虑考虑吧!
  呸!还考虑什么,我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她也就是说,学校很穷,想多找几个教练却没有钱,可需要的那个人又很需要,于是瞄准了我,因为我念一年级,离毕业还早着呢,相比之下更有利用的价值。所以我要无条件地被学校利用,而学校感觉完全是理所当然的,反倒是我还必须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捧着一张笑脸说谢谢领导的器重。她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不是吗?真是惠而不费呀,弄得好像多栽培这帮人似的,知识分子都是满腹城府,他妈比千年狐狸精都狡猾!但我还是答应了,利不利用的不重要,我喜爱跆拳道,我快乐就够了。
  我说,不用考虑,我愿意去。
  校长一听特高兴,她赏识地拍着我肩膀,乐得眼睛都成一道缝儿。
  第二章 抚摸灰尘(62)
  一出办公室,撞上小晏,她鬼鬼祟祟站在门口不吭气。我说,你干嘛呐,吓死我了。小晏小心翼翼把我拉到一边上,她说,我还吓着了呢,校长找你干嘛?不是什么坏事儿吧?我把办公室里的谈话全盘告知,我说,校长让我到方老师的体育馆去上课,学完回来辅助于老师,平日随到随学,周六周日必须去,去晚了都不行!小晏开始有点紧张,听我这么说,激动地蹦呀蹦的,摇着我两条手臂老大声问,真的吗?真的吗?你要当老师了?吴小阳要当老师啦?
  校长办公室在教学楼的一楼,小晏那么激动的时候吃完饭的同学已经从食堂回来准备下午的学习了,大家都看她,就像看到长脖子怪兽一样眼光惊讶。她们眼里那个一贯文质彬彬的季晏,言行举止一贯是文文绉绉的,突然变成这样,她们有点儿接受不了。
  方老师任教的体育馆在繁华的市中心,在一幢大楼的三层,是一家集团下设的娱乐场所,不算大型。但去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栋楼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体育馆在三层。推开弹簧门,我吃了一惊,还以为校长的地址给错了呢,这里竟然是家水吧,竹桌竹凳的,零星几个客人,生意似乎很冷清。我询问了一下,得知二楼是酒吧,体育馆在三楼,我就上去了。
  市中心到底和偏僻的郊区不一样,看人家这楼里头的光线多充足,金煌煌,跟染料似的,我踩着楼梯上和和气气的阳光,这么想着。走到二楼的时候,一帮男人迎面而下,一个个横眉竖眼很不好惹的架势。其中一个男的还带着一个女的,我仔细一看,又吓一跳,我倒不是被那男的吓着,而是他旁边那个女的。
  美丽?我试着叫她,因为我不敢断定她就是美丽的尹美丽,尽管她长得比尹美丽还像尹美丽,但这个人穿得花里胡哨,还化着浓妆,就跟小姐似的,应该不会吧?
  结果我一叫她,她特别激动,拽着我胳膊说,哎呀,小阳,你怎么在这儿呢,要去酒吧玩儿呀……尹美丽挺大嗓门,就跟平常一样。
  我不禁震撼,心想她真的是尹美丽吗?我认识的那个美丽也就吹吹牛b,怎么可能是小姐呐!我赶紧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小孩不点儿怎么思想这么复杂呀,也许那个男人是她一表哥,或者别的什么亲属,干吗非往龌龊的地方想呢,该打!
  结果我打完自己就后悔,那个男人真是美丽的服务对象,美丽主动给我们介绍,她笑着说,这是我同学,吴小阳。这位是我的一位客人,也算半个男朋友,高业。
  我看了男人两眼,浓眉深目的,满眼透着智慧,冷峻的脸上有些沉郁,有些瘦。男人也看我,他冲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他跟美丽说,聊吗?不聊走吧!
  美丽倒是听话,袅袅婷婷地跟在男人的身后。当时,我真想拦住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没那么做,我安慰自己说,等回去告儿柳仲,让柳仲开导开导她,尽管是亡羊补牢,但该补的也得照补。
  体育馆里横七竖八地放着健身器械,光是跑步机就摆了一排,几个肌r紧绷的男人卖力锻炼,他们好像在比赛,比赛谁的器械叫得更响一些。
  要健身吗?一个围着毛巾的男人友好地问。
  不,我来找人的。
  你找谁?男人拿下脖子上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打量着我。
  找一位你们这里的老师,她叫方华。
  哦,你找方教练,等着,我给你喊去。男人从一排衣柜其中的一个d里飞快抽出一件运动服,边穿边朝着里面走去。
  一会儿,方华出来了,她今天穿身合体的便衣,不过看上去还是那么的笨重。她带着我穿过一条走廊,把我领进一间办公室。然后她说,刚才那位是这里的跆拳道教练,以后你跟他。他的班在001教室,每周周六的上午和周日的下午重复上课,也就是说教的都是一样的,随你选择时间。方华翻着办公桌上的一摞纸,接着说,不过,像今天这样礼拜六,你就应该上午来,现在都下午了,你看,我的班都是蓝带以上的学员,你也去不了,所以往后一定要掌握好时间,上午七点半,下午一点,别忘了。
  我刚想说是我们校长没告诉清楚的时候,帮我找方华的那个男人拿着一个档案袋进来了,我突然想起来方华说以后我是他教的,我就挺礼貌地站了起来。方华说,这位是窦俊伟,窦教练,她就是吴小阳,你们认识认识,我去换衣服上课。
  男人跟方华俩点点头,然后主动跟我握了握手,感觉还算平易近人。
  他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张小名签,他说,这个会员卡,每次过来上课都把它带着,免得上头儿检查,麻烦。
  我接过来,小名签印着“中正健身俱乐部跆拳道会员卡,编号0523”。
  我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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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抚摸灰尘(63)
  他显得不好意思,连连说不要客气。我这才正眼看了看他,有些黑,鼻梁高挺,眉毛浓密,大眼睛水汪汪的,大姑娘都没他水汪,顶多三十岁左右。
  我说,今天来晚了,方老师跟我说了,我明天下午来,您忙吧!
  他笑,笑声明朗,然后他把手里的档案袋给了我,挠着头说,真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回去把表格填了,明天带来,明天是下午一点上课,别迟到哈。
  纳闷,明明是我把上课时间弄错了,我都没不好意思,教练反倒还不好意思,这个教练真是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哈!
  〈28〉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诅咒尼姑庵,诅咒我们校长,好端端一个礼拜六什么没干,来来回回坐车玩了,这不坑人吗!我给柳仲打电话,电话接通,我问她回没回家,人在哪儿。我说我看见尹美丽,还领着客人,以前就觉得她挺能掰的,没想丫是小姐,打扮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
  估计柳仲也被吓着了,半晌没出声,我刚想骂她装什么不好非要装哑巴那么忧郁深沉,还没等骂,柳仲说话了。她说,小阳,我和季晏在海边,文文昨晚吞安眠药了,好在吞得少,发现得及时,否则……
  我当时脑里空白一秒,但我并没信,我说你丫玩笑开大了吧?你干脆说文文是个挺有道行的吸血鬼,一夜之间学校里血流成河,遍地白骨,幸亏你发现得早,蹿房越脊才获一幸免,这么说多惊心动魄啊!我心想柳仲真是的,捏造消息,迷惑群众,也给点逻辑思维好不好,文文无缘无故怎么可能吞安眠药呢?
  柳仲在电话那头长叹一声,她哽咽着说,我以后再也不闹了,真的狼来了,没人信我。文文现在在水里泡着呢,她需要留院观察,可谁说她都不听,如果我说半点假,我他妈大■■!说完柳仲把电话挂了。
  我赶到海边的时候天突然下起毛毛雨,我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被雨淋得总之衣服湿透。大老远,就看到柳仲光着脚蹲在沙滩上,小晏站在她旁边,挽着裤管,一直挽到大腿。等我走近了,还看见小晏手里拿着一个xx附属医院的大塑料袋,袋里装着一张黑乎乎的大片子,好像是脑片子。
  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呀?人呢?
  柳仲哭丧着脸,指向海,她说,那儿。
  我顺着方向望去,看到文文茕茕孑立的背影,被风吹得披头散发,穿着一件蓝色格子的衣服,就是医院里那些病号统一穿的衣服,下半身全埋在海里呐!
  我当时就火了,跟柳仲和小晏大发脾气,我说,你们怎么不拦着她?想她死呀?
  小晏低头不语。柳仲见我火了她也火了,她说,怎么没拦,根本拦不住!
  我鞋都没脱就朝海里跑,我说,绑也把她绑上来!
  我听见柳仲在后面嘶哑地喊着,全去死吧!死吧!预备齐死吧!
  我也没回头,一扑哧往海里跑,摔倒还喝了口海水,腥歪歪的味儿。我当时气火攻心,血管都快爆了,真想抽文文,我抽死她得了,再让她吞安眠药,好端端的吞安眠药学人家自杀玩儿,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去死,难道死就可以解决一切吗?真的话,我也死,全世界人估计都会去死。我像疯狗似的踏着海水,我迫不及待地想问文文是不是真的活够了,要活够了告诉我,我抽死她,省了买安眠药的钱。可是,当我面对面跟文文站在海里,当我看见她苍白得像宣纸一样的脸,她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搐搦,眼睛漠视一切却又那么■■美好的样子,我看着她那个模样心还是软下来,我给她拢头发,我说,背你,咱们上岸吧!文文看着我笑,她说,别傻了,你背不动我,我重,他都背不动我,他都背不动我,背不动我……文文边说边趔趔趄趄地朝深处走,但没走几步就摔倒了,大概站得太久,她的腿已经麻痹了。
  我们打车把文文送回医院,路上文文一直瞪着大眼睛,也不说话,面无表情。我问小晏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事这么想不开。柳仲递了一个眼色,示意我不要问。
  负责文文病房的主治大夫找病人找翻了天,她把小晏臭骂了一顿,说万一出什么差错,谁负得起责任。我这才知道原来是小晏带文文去的海边,小晏跟医生赔礼道歉,她说,大夫,是我不对,您一定要把她治好,求您了。那个医生正在气头上,挥着手说,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再不出去,我也没有办法了。
  我们并排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我说,到底出什么事了?文文是不是疯啦?
  柳仲豁地蹿了起来,她说,你才疯了呐!你不疯你会以为我拿文文的命开玩笑?你不疯了,你在车上当着文文的面问她为什么想不开?你怎么不吞安眠药,死了得了,都死了得了!柳仲气呼呼地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章 抚摸灰尘(64)
  柳仲走后,我也生气,就觉得心里特堵得慌,难受,特难受!
  大夫说给文文打了镇静剂,让我们先回去,明天再来。小晏趴在观察室的玻璃上望着文文,半天她说,小阳,我想去海边儿。
  再从医院出去的时候天已放晴,就跟刚才下雨的不是这片天似的,大概只是云彩带了点雨,云彩走了,雨也停了,一时y霾而已。
  我和小晏走在海边,海面上那些海鸥飞呀叫呀,紧迫地捕捉着潮水退后遗留下的小鱼虾,这一片海刚才还是波涛汹涌,转眼之间就成了一片沼泽地,跟变魔术一样。
  我说,退得可真快,要知道这个时候退潮,就让文文这个时候来,也不会站在水里,浑身发抖。
  小晏有些感慨,她说,这世上的事不都是一瞬间的吗?好像越是大事越是发生在一瞬间,让你先知道了,还叫生活吗?
  我沉默。
  小晏又说,人活在世,三灾八难、五劳七伤,都难避免,文文男朋友死了,今天出殡,他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幽明相隔,再也见不到。
  我想起文文过去跟我说过那个男人,他家里穷,好像精神也不是很好,文文他们家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说他是个残废人,怕女儿吃苦。可他怎么会突然死了呢,是病死的吗?我问小晏,我说,你知道文文的男朋友是怎么死的吗?小晏坐在沙滩上,两只手抱着膝盖。她说,知道,跳楼死的。当时就断气了,也别怪文文想不开,换了谁,谁都一样!
  小晏说,其实文文一直觉得在不在一起都不重要,只要他能活着,就够了,就很高兴了。那个时候,文文家里闹得风起云涌,文文差点被她爸赶出去,但文文也没放弃,常常去护理他,常常让他发脾气。直到男方父母找文文谈话,他们说自己儿子什么病大家也知道,而且又没了腿,根本配不上文文,见到她只会让他自卑,如果真的为他好,想让他活下去,就离开他。
  我说,哦,其实我也多少知道些。
  小晏把头埋进腿里,她自言自语说,文文离开了,可到头来,人还是没活下来。
  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怎么得了那种病呐?
  小晏抬起头,她说,每个自杀的人都有冤屈,都有莫大的委屈。他家里困难,跟我一样想念大学,但复读了两年也没考上,周围人都瞧不起他,旁敲侧击的……之前,应该是个很老实很要强的人。
  我说不出话,突然就感到很沉重,这个人间总有着一些无法改变的无奈,把人分得三六九等,尊卑贵贱,要真能分得清楚也好,但又分不清楚。那些有权有钱的人就是尊贵,即使是德薄能鲜也是尊贵,而那些捧着书本窝在稻草房里听着风吹着塑料呼啦呼啦响的穷人,他们考不上大学别人瞧不起,考上又没钱念,即使秉赋得天独厚也是卑贱,注定了卑贱。想到这儿,我就觉得自己挺丢脸的,从小到大,一直仗着家里耀武扬威到现在,我不就是那个“尊贵”的前者吗?我赶紧低下头,不忍想下去,我怕见到这赤ll的惨烈人生,我不想忧伤!
  黄昏,天渐渐朦胧起来,海上的晚霞却红得发紫,小晏望着退去的海水,很伤感的模样,她说,小阳,你喜欢大海吗?
  我点头,说喜欢。
  小晏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她说,真羡慕那些海边别墅的主人们,每天可以看到海,看到这么美的黄昏,他们的心灵肯定都特豁达特宽阔,就像这片大海一样,包容万象。以前,文文经常和他来这儿,他们憧憬着安逸的生活,平淡的生活,永远都不分开的生活,那个时候谁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
  我点头,我说,是啊,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
  小晏抬起头,她眼里有泪,她说,小阳,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这海上漂着,可以停靠的码头是隐秘有限的,幸运的人找到码头开始一段幸福,不幸的人找不到码头一直痛苦,痛苦的人要夺走幸福的人的码头,三者不幸。有些人,他们不去计划寻找码头,他们随着浪头无止境地漂游,观赏着一路的风景,收集阳光和心情,幸运的是邂逅跟自己一样漂游的码头,于是紧紧地抓住彼此,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一起漂一起沉,乘风破浪地生活。
  是不是沉了就会死?
  会死。小晏看了看我又看向大海,她的声音有些失真,她说,真心相爱的人渴望生死与共的永恒,并不是不珍惜生命,而是他们清楚再也不会有幸福,人活在世上奔波劳苦,目的不就是为了争取幸福吗?当一件事情没有了目的,谁还会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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