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确实实的死了。
死了的是一个荏弱如花的女子——“彩云仙子”伍彩云。
三
周白宇看见伍彩云苹果心似的一张圆脸上,因为挣扎而留下的伤痕,那原本绷紧如一张生气活泼的脸,已经失却了欢欣的生命。
他的怒火,也随着伍彩云冰冷的小手,埋在她的腹间,因为这样,他也发觉到伍彩云身上的衣饰只是披上而已,根本没有穿着,从这点可以推断她死的时候……
白欣如的泪,像珠子滑过鹅蛋壳上。
她霍然而起,厉声问:“这是什么回事?!”
“今天早上,寨主跟白城主出去后,伍姑娘也随出去,后来,有人来报发现……发现伍姑娘……伍姑娘l尸在枯竹林间,我们就,就去接了伍姑娘回来,她……”这寨里头目说至此处,已泣不成声。
周白宇怒问:“是谁干的?!”
众皆哑然。一名分舵主恨声道:“要是我们知道哪个王八辱了伍姑娘,我们还会站在这里像一截截木头么?!”
周白宇忽然想起殷乘风,负伤中的殷乘风。“你等我回来,我把打赢后的路上第一朵见到的花,撷给你。”这是殷乘风赴战前对伍彩云说的一句话。
伍彩云的胸前,正伏着一朵小小的但香气四溢的,沉哀的沈丁花。
周白宇悚然:“殷……殷寨主呢?”
一名南寨高手道:“今午寨主他……他回来过,似受了伤,嘴角还淌着血……一见到伍姑娘这样子,就,就怔住了,然后把花放在伍姑娘身上,喃喃的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然后就冲了出去——”
周白宇猛地揪住那名高手,厉声道:“你为何不拦住他?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那名高手因衣襟被紧箍,答不出话来,旁边三四名寨里的头目和妇孺,忍不住纷纷陈说:“我们也想拦阻寨主啊,伍姑娘的事,就是大伙儿的事,要报仇要流血,决不能少算我们这份!”
“可是谁敢拦止寨主啊……他那时候,眼露凶光……”
“寨主我是由小看着他长大,从未见过他这样子怕人的……”
“这也难怪,唉。”
“要是我们知道谁是那天杀的凶手,谁愿意留在这时作缩头乌龟!”
周白宇放开了手,沉痛地问:“你们有没有追蹑寨主往何处去?”
那被周白宇揪住的南寨高手也不以为忤,喘息道:“我们追出去,殷寨主已似一阵风般走远了,叫也叫不应,追也追不着。”
周白宇了解,就算身受重伤的殷乘风,他的轻功也几如剑法的“急电”,这些人是断断追不上的。
他也明白殷乘风的心情。
那名高手又说:“殷寨主一面飞狂奔出去,一面嘶喊着:“是你!是你!一定是你!”我们不知道他是指谁,周城主,你跟寨主熟,可知道
周白宇倏然掠出大堂;向坚外的枣骝马扑去,抛下一声:“照顾白姑娘!”
他已无及解释,不知道自己可以不可以及时阻止这一场流血。就算及时,也恐怕没有力量阻止这一场厮拼。
四
蓝元山在清晨无阳城城门之战后,自然回到伏犀镇。
伏犀镇侧山拗中,有一条溪流,水流汹涌浑浊,两岸俱是大小不一的卵石,广阔的荒地里只有一两撮草丛,野鹧鸪常在深夜飞过此地,在溪上断柯枯枝上栖止。
由于这溪流掠过伏犀镇一带时作一个弯弯如弓的弧度,所以一般人叫做“关刀溪”。
溪边丘上,有一块比人高的大石,上粗下细,到了底层,仅一块掌大石尖与兵相连,但又不致倾倒,人说风猛时那大石还会微微晃动,似欲乘风飞去,所以就叫这一块石头做“飞来石”。
蓝元山在“飞来石”上。
关刀溪的一片扩野,风大而宽,蓝元山认为这是以内息调养剑伤的最佳之地。
一般习武者若受了伤,当尽可能避免露风沾水,但功力深沉如蓝元山者则不同。蓝元山正要藉罡风灌入体内,以“远扬神功”纯阳元气,促化伤口的痊愈。
断剑他早拔了出来。
血也止了。
伤口仍阵痛着。
溪口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他发尾、鬓襟、衣袖、袍据、缎带,俱往后飘飞,飞来石也像漂在风中,没有重量,蓝元山在深吸着劲风,又徐吐出。
也许,在上天的眼中,他这身骇人的内力,只像一受伤的蛤蟆在养伤吧。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的一笑。
就在这时,他胸骨的刺痛突然消失,紧随的是背肌绷紧。
他霍地回首,就见着一人,散发扬着、剑光闪着恶毒的白牙,人咆哮如一个穿着胄甲的战神,向他以箭的速度奔来,而手中的剑如矢。——殷乘风!
蓝元山不觉张大了口,想喊出话,但他已来不及出声,脸肌扭曲睚芒欲裂的殷乘风忽向他猛下杀手。
——不是决战在明日吗,怎会……?!
这问题只来得及响在蓝元山心中,他的双手引蓄了巨力的天风,飞卷殷乘风。
蓝元山的“远扬神功”加上天地间的劲风,原本是素乏内功的殷乘风抵受不了的,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殷乘风那样被复仇的斗志烧痛了他每一寸骨骼,他的剑闪动着绝望的白牙,每一招每一式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这样的打法,不行……
蓝元山边打边退,他早已离开了“飞来石”,正退人湍流的溪中。
——这小子敢情是疯了……
蓝元山双掌发出澎湃的巨劲,推却着殷乘风的追迫,溪水已浸过他的双膝,溪底的石头,长期被水灌洗得像鱼皮一般清。
——这小子不要命了……
殷乘风愤怒的狂吼着,剑花刺入水中,蓝元山退人溪中,全身因水气而冒出烟气,内力也发挥到顶点,自然的风向与水势,全变作他的掌力。
——这小子不要命,自己可还要命的!
蓝元山用掌劲溅起水花,水花溅在殷乘风脸上,殷乘风顿失蓝元山所在,只见蓝衫在每一颗水珠中闪动。
殷乘风却在水花中念起伍彩云。
他以牙齿衔着发尾,把全身的创痛化作剑的夺命,就算有千个百个蓝元山,他也要他死千次百次。
蓝元山一到水里,本来借水花扰乱殷乘风视线,又藉风势加强掌力,更以水流来使殷乘风马步嚣浮,本正欲全力反击,但情势的发展却并不如愿。
水花闪闪中,殷乘风看不清楚他,他也看不准殷乘风的剑。
溪水里已泛浮几点红色,但旋即又被溪流冲淡。这血有殷乘风的也有蓝元山的。
关刀溪的殊死战,湿透了的青衫蓝袍,在他们膝间卷起激溅的水花。
五
殷乘风用的是剑,蓝元山使的是一对r掌,那是因为殷乘风练的是剑,蓝元山精长的是内功。
清晨之夜,殷乘风本身的“决阵剑”,已被蓝元山震断,现刻他手上的剑,是劈手夺自一名想拦阻他的青天寨弟子的。
这只是一柄普通的剑。
普通的剑绝对承受不了蓝元山“远扬神功”的压力。
是以剑折飞,粉碎于半空。
剑片有些s在蓝元山身上,有些打在殷乘风身上。
两个人都忘了痛楚,正要全力把对方杀死,然而没有剑的殷乘风就等于失去一半以上的武功,蓝元山蓦扯住他,一掌要劈下去。
“铮”地一声,殷乘风腕上忽多了一柄小剑,这是殷乘风的“掌里剑”。
蓝元山发现殷乘风掌里有剑的时候,要躲,已经躲不及,也躲不开了,只听殷乘风一面刺出“掌里剑”,一面凄声道:“我就是要跟你同归于尽。”
蓝元山暗叹一声,闭起双目,一掌劈下去: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不明不白,跟殷乘风夹缠扭打,一块儿死去的。
谈亭会 第七回 “就是她”
一
蓦听一声叱喝:“住手!”
“呼”地一声,一幢意料不到的巨影,撞了过来,同时撞中蓝元山和殷乘风,两人都被大力撞倒于水中。
两个因拼斗而身负伤痕的人,被猛灌进耳鼻的水,像指天椒一般刺激,他们剧烈地咳呛起来。
撞倒他们的是那颗“飞来石”。
“飞来石”是被人脚踢过来的。
来人像一只大鹏般扑到,一手揪起殷乘风,一手揪起蓝元山,将脸俯近殷乘风面前吼道:“你要跟蓝元山拼命,是为了替伍彩云报仇,假如蓝元山不是凶手,你却死了,谁来替伍彩云报仇?!”
殷乘风掩位嘶声道:“他杀了彩云!他杀了彩云……”
那人一松手,正正反反,给了他几记耳光,又一把揪住他,殷乘风耳际嗡嗡乱响,人却比较清醒过来。
那人冷笑着问:“那你是高估了蓝元山了!你也受了伤,他也受了伤,他早上还跟你决斗,下午就赶去桔竹林杀了彩云飞,再回到关刀溪来等你报仇——”
他冷笑着加了一句:“如果他能这样,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殷乘风仿佛全身都脱了力,那人放开了他,他软瘫地坐在溪流中,怔怔地道:“是他……是他叫人杀死彩云的……”
那人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转首望向蓝元山。
蓝元山像一只淋湿了的鸭子,垂头丧气,向那人望来,忙不迭道:“我没有,我没有。”蓝元山全身每一根骨骼浸在寒澈的水中都剧烈疼痛,“我不知道伍……伍女侠已遇害……”
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你们几个人,为了点虚名,在这里拼得愁云惨雾,还害了自己所爱的人,助长了伺伏在暗处敌人的气焰,实在是愚昧之极。”
他长叹一声道:“殷寨主,蓝镇主,你们是聪明人,难免也一样作糊涂事。我们先到黄堡主那儿共商大计吧,不管杀害伍姑娘的凶徒是谁,总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你们这一仗,就碍在我姓崔的面子上,再也不要打下去吧。”
追命一面说着,一面提着二人往岸上大步踱去。
殷乘风和蓝元山都想自己奋力而行,但在追命扶持下直似足履点水而行一般,丝毫不必着力。
溪床上有四匹马,一个白衣人。
白衣人是周白宇,是他通知追命,来阻止这一场本来不死不休的格斗。
三人到了岸上,才知道亡命拼斗中留下来的冷冽和伤痛。殷乘风微蹲下来,只见一簇在石堆里茁生的野草丛中,有一朵五彩斑烂的花,寂寞无人知的开到近谢的光景。他想起对伍彩云说过的话:“好,你等我回来,我把打赢后的路上第一朵见到的花,撷给你。”
殷乘风轻轻采下这朵花,目送它随水流送去。追命和其他二人都勒着马,默默的看着他哀痛的手势。
二
在“撼天堡”的“飞云堂”堂上,有一席酒菜,精致雕刻着龙翔凤舞的红色大理石桌是如此之大,使得原已坐上七个人的位置,只不过占了圆桌沿的三分之一不及。
居首席的人年逾花甲,神威八面,白髯如戟,却脸黄若土,笑起来震得桌上杯碟碰登碰登地作响,如果他一拍桌面,只怕是钢铸的桌子才抵受得住。
这是身罹重病的“撼天堡”堡主“大猛龙”黄天星,本来相随黄天星的高手还有邝无极、尤疾、姚一江、游敬堂、言之甲、李开山、鲁万乘这些人,但全在苦拼“姑、头、神、仙”那一役中牺牲了。
只剩下一位总管“椎心刺”叶朱颜,不到五尺高的身材,但浑身肌r结实间直似纯铁打造的弹丸。他也在席上,只居末座。
在黄天星右侧的是追命;其余便是殷乘风,下来是霍银仙与蓝元山,以及周白宇,周白宇和黄天星身边都空了一个位子,白欣如和白花花还没有来,至于殷乘风身侧,也空了一个位置给永远不会来的人。
“撼天堡”本是“四大家”之首,跟北城“舞阳城”是三代世交,与南寨“青天寨”前任寨主(殷乘风的师父亦是养父伍刚中?”相交莫逆,甚至彼此的堡号与寨石,都有个“天”字表示同属一心,而黄天星也屡次提携西镇,甚至在某次“伏犀镇”遇困时,不惜调度大批人手运粮食给蓝元山。
本来南寨西镇北城,对东堡都十分服膺,只是撼天堡人手折损,黄老堡主重伤难愈后,其领导地位便告消失,谁也不服谁,才致使有这几场龙争虎斗。
此刻黄天星、追命、周白宇、殷乘风、蓝元山、霍银仙、叶朱颜都在等人来。
——他们在等谁来?
三
“怎么他们还不来?”黄天星虽然内伤未复,但脾气不因此而敛。
“堡主多虑了,”叶朱颜忙道:“凭敖近铁敖捕头、奚九娘奚秀才、元无物元大侠、江瘦语江公子、司徒不司徒舵主、还有六位女侠,江湖上,谁挑得起这十一人来着?”
来的原来便是六扇门高手敖近铁及其夫人居悦穗,市井豪侠元无物及其夫人休春水、名门世家江瘦语及其妹子江爱天,丐帮分舵主司徒不及其夫人梁红石,文武秀才奚九娘及其姊姊奚采桑,另外一个,便是“仙子女侠”白欣如了。
这十一个人,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江湖上惹得起他们的人确实不多,在幽州一带,除了“四大家”,大概没有谁挑得起这些人。“四大家”的宗主黄、殷、蓝、周全在席上,又还有谁会去捋这十一高手的虎髯?
黄天星哈哈笑道:“我倒不担心,担心的是周世侄,他那如花似玉的白姑娘,可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黄天星这个玩笑显然开得甚不是时候。殷乘风的眼睛骤抬,s出白剑一般的锐芒。周白宇却急忙把眼光收了回来,他本来的视线正绕过蓝元山的蓝袍,凝在霍银仙乌亮发色底下的悒郁上。
追命忽然问:“黄堡主,黄夫人呢?”
其实白花花也不是黄天星的原配夫人,只是黄天星中年丧偶,直至晚年,才奈不住英雄晚景的寂寞,讨了个继室,便是白花花。
白花花在武林中,可说全无名声,武功也毫无根基可言,但在青楼女子中却是有名洁身自爱的艳妓。
黄天星咧嘴一笑,又拍着后脑勺子苦笑道:“她?她呀,最近身体不好,卧病在床,能不能下来陪大伙儿,也要待会儿才知晓。”
追命道:“玉体欠安,那就不必劳扰了,凶徒已取了九个无辜女子性命,堡主要小心照顾是好。”
“这个我自会晓得了;”黄天星说着又用手在桌上一拍,果然震得桌子上的杯“砰”地跳了一跳:“这些歹徒恁地狠毒,专拣女子下手!”
追命道:“既已杀了九人,看来凶手还会杀戮下去,四大家在此时此刻不团结一起,只有让人趁虚而入。”伍彩云显然就是因此而殁的。
黄天星又一掌拍在桌子上——但叶朱颜及时将一面弹簧钢片放在他掌下的桌上——这一掌声响虽大,但却不致使桌坍酒翻,看来叶朱颜在“撼天堡”确有其“不可或缺”的地位。
“去他娘的狗熊蛋!”黄天星破口大骂:“要是落在俺手里,俺不叫他死一百次就不是人,在这时候谁不同舟共济,而来惹事生非,谁就是跟我黄天星过不去!”
忽想及一事,向追命问:“无情几时才来?”
他这句话用意相当明显,追命已来两天,但丝毫查不到线索,连谢红殿与伍彩云又先后丧命,黄天星曾在“玉手”一役中跟无情并肩作战过,甚为佩服这年轻人的足智多谋,所以便觉得只有无情来方可解决问题。
追命也不引以为忤,淡淡地道:“陕西发生山僧噬食全村性命奇案,大师兄可能先了决那件案子,不会那么快便到。”
然后他抬首朗声问:“然而到了屋顶上的朋友,酒已斟了,菜快凉了,还不下来么?”
只听“哈哈”一笔,“嗖嗖”几声,大堂上多出了五个人来。
粗壮得似一块铁馒头沉着脸的是六扇门高手敖近铁,他第一个开口,说:“我们潜到屋上,为的是试谁的耳力最好,冒犯之处,请多包涵。”他一上来就道明原委,果是捕快明爽作风,不致令人生误会。
落魄秀才奚九娘面白无须,满脸春风,执扇长揖道:“我们自以为轻若鹅毛,但在追命兄耳中宛似老狗颠踬,贻笑大方而已。”
贵介公子江瘦语锦衣一拂,晒道:“我们轻功不错,追命的耳力也好,奚先生何必翠羽自践!”
追命笑道:“都好,都好,不好,不好。”
鸦衣白结在搔着蚤子但腰下有六个袋的丐帮司徒不侧着头问:“什么好?什么不好?”
追命道:“五位轻功和在下耳力都好,但黄堡主、殷寨主、蓝镇主、周城主明明听到了没指认出来,却让我这酒鬼去吹嘘认空,就是不好!”说着仰勃子灌了杯酒。
黄天星奇道:“你说什么?我可没听到有人来,要不,早就拍桌子冲出瓦面去了。”
蓝元山也道:“在下也没听到,追命兄是给我脸上贴金。”
周白宇也慌忙道:“我也没听到。”刚想说下去,忽瞥见霍银仙一双微似忧怨但黑白多情的眼;向他睬来,顿时好像浸在柔软的糖水里,甜得真不愿浮起,便没把话说了下去。
只有殷乘风默不作声。
豪侠元无物“砰”地一声拍下桌面,大声道:“追命兄,武功高强而不做,我服你,来三杯!”
仰首连尽三杯,把杯子一掷,道:“杯子大小,不过瘾!”取了酒壶,连灌了三壶。
追命笑道:“我陪元大侠。”撷下葫芦,咕噜咕噜喝光一葫芦。
黄天星也把桌子一拍,叶朱颜也及时将卸力弹簧挡在桌上:“好豪气,我也来三——”但桌上酒壶干尽,他抓起地上酒坛子,一掌拍开封泥,力运手上,酒坛喷出一股酒瀑,直s入黄天星喉里。
元无物竖起拇指,喝:“好!”
众亦叫好。
叶朱颜却在叫好声中趋近黄天星低声道:“堡主,小心身子!”
黄天星豪笑道:“今宵不醉,尚待何时!”
追命忽道:“今日我们此聚,为的是共商缉拿凶手大计,并非为求一醉。”
这句话令黄天星一省,只好放下了酒坛子。近年来他少涉江湖,当年一股豪气,已难有发挥之处,难得一时意态兴灵,很想藉j毛蒜皮的小事发泄个淋漓尽致,但听追命这么一说,只得快快放下酒坛子。
追命问:“六位侠女呢?”
奚九娘道:“我们先行一步,妇道人家,总是……”
忽听一个女音叱道:“小弟,你又要在背后骂姊姊什么啦?”
人随声到,原来便是奚采桑、梁红石、休春水、江爱天、居悦穗及白欣如等人来了。
六个女子中,江爱天最是大家闺秀的,雍贵风华、金钗玉簪,自有豪门碧玉风范。但论清秀娇丽,六人中莫如白欣如,她一张鹅蛋脸,柳眉秀鼻,有一种妍致之美。
众人哄笑中起座相迎,奚九娘素来怕他的姊姊,便道:“我是担心你们迟迟未到,不要又出了意外。”
梁红石笑晔道:“呸!你出入百次意外我们都还平安大吉哩!”她是丐帮分舵主夫人,跟叫化子多了,自然也有些粗鲁不文起来。
黄天星笑哈哈道:“别闹,别闹,我那口儿也下来了。”众人望去,只见一个穿素衣的女子,脸罩轻纱,敢情是因为身体羸弱之故,隔着轻纱还觉得透人的白,白花花是被两个婢女搀扶着下来的。
白花花轻福了一福,算是招呼,黄天星便赶忙扶她坐下,笑呵呵地道:“我这口儿呀,还要仗赖各位娘子军多加保护才行。”
众人都知道保护这么一位荏弱女子,当非易事,但好胜的休春水截然道:“交给我们保管平安。”
奚九娘忍不住挪揄道:“诸位那个‘七姑’、‘八嫂多忙了这一阵子,可有查到凶手什么线索没有?”男人们又一阵哄笑。
奚采桑冷冷地反间道:“你们呢?”
笑声顿止。
敖近铁道:“还在查着,未有头绪。”还是他老实承认。
奚采桑忽向追命道:“三爷,我有一事请教。”
追命正色道:“不敢,请说。”
奚采桑粗声问:“段柔青、岑燕若、冷迷菊,殷丽情、于素冬、尤菊剑、顾秋暖的七宗命案,照迹象看来,都是先好后杀再洗劫,是不是?”
追命道:“是。”
奚采桑又问:“只有谢红殿谢捕头是被杀未受辱,伍彩云被辱杀而未被洗劫,是不是?”
追命想了一想,答:“是。”
奚采桑再问:“这九宗案件中,只有谢红殿一宗中,留下了一点线索,就是她曾受一个女子相约,赶到翁家口客栈去会面,是不是呢?”
追命点头道:“我已在衙里纪录档卷里,查到报讯女子是谁了。”
这句话一出,奚九娘、敖近铁、江瘦语、司徒不、元无物、叶朱颜等都禁不住交头接耳喁喁细语起来。
奚采桑却粗着嗓子道:“但我们也一样查到了杀害谢红殿的人是谁了。”
奚采桑冷然道:“因为谢红殿留下了另外的线索。”
丐帮司徒不夫人梁红石缓缓站了起身,接道:“那是一个‘雨’字。”
“她不是谁,”梁红石凌厉的双眼望定霍银仙,一字一句地道:“就是她!”
谈亭会 第八回 眼神的讯息
一
“她”指的是小霍,霍银仙。
白欣如一朵春光里的小白花出现之后,周白宇竭力想集中在她的身上,可是不成功。霍银仙一直垂着忧悒的发瀑,偶尔抬头,眼光的对触,黑白分明的眸子,犹如白日恋上深情的夜晚,那轻电似的震栗,令周白宇无法自己。
……那天晚上,天地问尽是雨的敲访,他们在客栈里仿佛轻舟在怒海里。他的唇印在她忧愁的眼上,身子贴着身子,磨擦着仿似最后和最初的暖意,直至肌肤呵暖着肌肤,唇印着唇,小霍胸肌白似急湍边的野姜花,馥郁醉人、华丽而纤美,令人不惜死。
周白宇如在波涛的高峰,而霍银仙在梦境里轻吟。
周白宇在此际想到这些,因强烈的可耻而想拔剑自刎。他却不知道,一个没有外遇的男子,一旦坠人温柔乡里,就像饮鸩止渴一般无法自拔。
就在他有自绝之念的时候,忽然看到霍银仙惊惶失色的红唇,抬起的眼眸受挫与受惊。
但他没听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
二
粱红石冷峻地道:“霍银仙——蓝夫人——约了谢红殿到翁家口,趁她不备,用她拿手的怀剑刺死了谢红殿。”
霍银仙的唇色在迅速地失血。
举座皆愕然。
追命沉默一阵,然后打破沉默:“不错,谢红殿毕竟是女神捕,审缜精细,未赴约前,确曾留下笔录,言明是蓝夫人相约——可是蓝夫人有什么理由杀死谢红殿?”
梁红石严峻地道:“因为谢红殿已查到霍银仙是这连环凶杀案的凶手之线索!”
“胡说!”霍银仙苍白的颤抖着唇:“我没有杀死谢红殿。”
梁红石紧接反问:“可是你约谢红殿在翁家口客栈会面!有丐帮弟子,认出你的背影。”
梁红石是丐帮分舵主司徒不的夫人,自有丐帮弟子为她效命。
丐帮弟子遍布天下,打探消息无有不知。
霍银仙眼眸漾起泪花。
梁红石追击道:“谢红殿临死之‘雨’字,便是你姓氏‘霍’的上半个字。”
霍银仙颤声道:“那天我见过谢姊姊后,便立即走了。”
“为什么丐帮弟子只看见你入房,却不见你离去?”
“我是翻窗而走的。”
“你是杀了谢红殿才走的。”
“我没有。”
“那你为何不光明正大的来去?”
“因为我……”
“你什么?”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找过谢姊姊……我是……我是求助于她的。”
“嘿,”梁红石冷笑,额上青印陡现,“你求助于她什么?”
“我,”霍银仙用力咬着下唇,“我不能告诉你。”
“好一些秘密,”梁红石陡笑了起来,“只有你和谢红殿才能知道。”
她霍地返过头来问每一个人:“为什么我们不能也分享这个秘密?”
追命突然道:“据报,霍银仙是上午午时之前进入翁家口客栈的,可是,谢红殿死于当天晚上。”
周白宇脑门“轰”地一声,周身血y宛似炸碎的冰河,全都冲到脑门去了。
梁红石冷冷地道:“那是因为她一直没有离开过客栈。”
霍银仙张开了口:“我……”下面的话却说不出来。
周白宇的脑里乃是“嗡嗡”地响,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狂喊:不是小霍,不是小霍,那晚,她和我在一起,她和我在一起………
他看到蓝元山下拗的唇,白欣如无邪的眼眸,却一句话都喊不出来。
霍银仙欲言又止:“我……“脸上露出一种凄艳的窘态。
梁红石冷如坚石,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如果你不能证明当天晚上你在哪里,你就是杀谢红殿的凶手,你是因为怕谢红殿查出你是杀死冷迷菊、于素冬、殷丽憎、段柔青、顾秋暖、岑燕若、尤菊剑,你就是八条人命的凶手。”
忽听一个声音断冰切雪地道:“不止如此,她还杀了伍彩云。”
说话的人是江爱天。
她冷冽地道:“因为当时周城主、殷寨主、蓝寨主全在舞阳城,只有她,趁这机会猝不及防的杀死伍彩云。”
她说这话的时候,满目鄙夷之色;“这样的女子,怎配做我的朋友!”江爱天是世家子弟,“幽州江家”富甲一方,她看得上的朋友本来就没有几个。
殷乘风蓦抬起头,眼神投向霍银仙,像陡s厉芒的两道怒剑。
三
周白宇握紧了拳头,拳头夹在双膝间,因为他的腿微触及桌脚,整张石桌微微弹动着,酒杯也有一种不细心留意不能觉察的:杯盖轻叩着杯沿的轻响。
就在这时,追命说了一句话。
“谢红殿被杀的晚上,下着大雨,蓝夫人是和我在翁家口研究武功。”
此话一出,周白宇以为自己听错,而霍银仙也完全怔住了。桌上的一碟鸳鸯五珍脍,颜色彩乱得像打翻的色盘。
铁馒头一般的幽州捕头敖近铁忽然开腔了。
“追命兄。”
“嗯。”
“你身份比我大,官职也比我高,我说错了话,你不要见怪。”
“那晚你是在权家沟调查一宗孕妇死后在棺中生子的奇案;”敖近铁的话像一角铁敲在另一角铁器上,“你不在翁家口。”
“我是幽州捕快,既然奉命查这件连环案,自然任何人都要怀疑,所以连你的行踪也作过调查,请三爷不要见怪。”
追命连喝三大口酒,苦笑。
一丝不苟、六亲不认的查案精神,是值得人敬佩尊重,又何从怪罪起?
“既是这样,”司徒不眯起眼睛像夹住了只臭虫,“三爷为何要捏造假证,说霍银仙无辜?”
追命长叹,“因为我知道她不是凶手。”
梁红石问:“如果她不是凶手,谢红殿被杀的当晚,她在哪里?”
追命无言。
霍银仙的脸色苍白如纸。
敖近铁夫人居悦穗一直没有说话,此际她只说了一句话。
“她若说不出来,就得杀人偿命。”
四
周白宇霍地站了起来,碰地憧到了桌沿,吓了白欣如一跳。白欣如问:“你怎么了?”
周白宇欲冲口而出的当儿,一下子像被人击中腹部似的连说话的气力也告消散。
另外一个人替他说了话。
“银仙不是凶手。”
说话的人是蓝元山。
敖近铁沉声道:“蓝镇主,当晚你是跟蓝夫人在一起?”
蓝元山摇头。
“她是跟周白宇在一起。”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几个人都怔住,一时追问不下去。
好半晌,梁红石才小心翼翼地道:“在风雨之夜……?”
“在权家沟客栈同处一室。”
白欣如望向周白宇,周白宇己没有了感觉。梁红石望望周白宇,再望望霍银仙,又望望蓝元山,一时也不知如何说下去,说些什么话是好。
奚采桑冷静敏锐的声音如银瓶乍破:“蓝镇主,你可以为了妻子安危说这些话,你跟周白宇城主交情好,他也可以默认,但这事关重大,可有旁证?”
休春水接道:“没有旁证,总教人不服,也难以置信。”
“他说的是真的。”
说话的是追命,他仿佛有很多感叹。
“我就是不想传出来令他们难堪,所以才说当晚我和蓝夫人在一起切磋武功。”他苦笑道:“当晚我就在权家沟,亲眼看见他们在一起。”
这个消息委实太震讶,而且各人有各人的惊震,已不知如何处理这场面。
最安定的,反而是脸无表情的蓝元山。他连江瘦语:“呸”了一声以及江爱天骂了一句:“狗男女”,他都神色不变。
天下焉有这样子的丈夫?五
休春水沉声问:“蓝镇主,你是怎么知道霍……尊夫人当天晚上跟周白宇在一起的?”
“因为是我叫她去的。”
“我没有把握打败周白宇,只有在他心里对我歉疚的时候,我才有绝对的胜机。”蓝元山道:“没有把握的仗我是不打的。”
“元山!”霍银仙颤声叫。
“是我叫她去的。”蓝元山道:“是我求她去的。她本来不答应……但她不忍心见我落败,不忍见我壮志成空、美梦落空,所以她去了。”
周白宇巍巍颤颤的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蓝元山,牙缝里出一个字:“你……”就说不下去,他又转向霍银仙,只见她凄绝的脸容,一阵天旋地转。
元无物一字一句地问:“这事并不光彩,为何你要承认?”
“因为银仙不能死,我爱她。”
江瘦语冷笑道:“你要她作出这等龌龊事,你还有资格说什么爱。”
“在你而言,一头公狗不能爱一只母猫;”蓝元山冷冷地回敬:“你的想法只适合当媒婆不适合娶老婆。”
他反问道:“银仙为了我的胜利,牺牲了色相;我为了她的性命,丢舍了名誉,有何不对?有何不能?”
这一番话下来,全皆怔住。
奚九娘叹了一声,缓缓地道:“可是,就算蓝夫人在当晚确不在凶杀地点,并非杀死谢红殿的凶手,也不能证明她没有杀死伍彩云……”。
蓝元山怔了一怔。
奚采桑接道:“伍彩云死在赴北城路上的桔竹畔,当时,蓝镇主正和殷寨主决斗,周城主作仲裁,当然不知道蓝夫人在哪里了。”他们在来“撼天堡”之前,早已听过白欣如对大致情形的转述,所以能确定周白字、蓝元山、殷乘风等人身处何地。
梁红石冷然道:“所以,霍银仙仍然有可能是杀死伍彩云的凶手。当时伍彩云离开南寨去找白欣如的事,只有白欣如和霍银仙知道,而白欣如是跟我们在一起,霍银仙——蓝夫人,你在哪里?”
霍银仙道:“我……”她花容惨淡,一直看着蓝元山。
蓝元山正襟而坐,像在聆听诵经一般的神情。
黄天星忽然开腔了,他开口叹了一声:才说:“伍女侠的死,也不关蓝夫人的事。”
全部带着疑问的惊异目光,投向黄天星。黄天星有一种白发苍苍的神态。“因为蓝夫人当时是躲在舞阳城垛上观战。”
敖近铁寻思一下,道:“黄堡主,当天早晨,你是留在撼天堡中的,又何以得知蓝夫人在北城城楼?”
黄天星手里把玩着酒杯:“蓝镇主约战周城主之后,消息传了开来,我是东堡堡主,自然要先知道战果,好早作打算:”他将杯里的烈酒一口干尽:“所以我就派人梢着蓝镇主,观察蓝镇主决战殷寨主,并把结果飞报于我。”
他苍凉的干笑三声,像一只老雁拣尽寒枝不可栖;“我老了,不能硬打硬拼,所以难免也想捡点小便宜。”
追命向他举杯,两人碰杯,一口而干。
都不发一言。
叶朱颜忽道:“黄堡主派去伺探的人,便是我,我伏在舞阳城楼牌之上,目睹蓝镇主与殷寨主之战,也看见周城主躲在榆树下,蓝夫人匿在城垛上。”
“伍女侠死的时候,蓝夫人确实是在舞阳城上。”
蓝元山缓缓转过去,望向霍银仙,眼神平静间像无风的海水,他声调平静若无风的帆。“那两天,你心乱。我都瞩你不要去观战,怎么你还是去了呢?”
霍银仙的表情凄冷得近乎美艳。
“我第一次去,是因为怕你不敌周白宇,我是要去分他的心;我第二次去,虽对你有信心击败殷乘风,但我怕周白宇会趁机下手。”她决绝的眼神像山上的寒雪。
“你两次都不给我去,我两次都去了。”
“你刚才在说谎。”
“你从来就没有要我……对周白宇这样做!是我自己背着你做的。我们结婚八年,八年来,你在梦里,背着众人,是如何地不甘淡泊,如何地惧怕年华老去而壮志未酬,外面传你安分守己,可是你的心志,只有我知道,我看你无时无刻不在苦练……你不能败的!我知道目前‘武林四大家’中,以北城城主武功最高,我故意躲到路上诱杀他,没想到真的撞上了‘叫春五猫’,给周白宇杀了……我没有下手杀掉他,但是,我决不容许他击败你!”
“胡说!”蓝元山痛苦的低叱。
“我没有胡说。你娶了我之后,我什么也帮不上忙,我没有白姑娘在江湖上的侠名,也没有伍姑娘的广得人心,我……我什么都不会!这次……这次想帮你,却坏了名节,还连累了你……”
“住口!”蓝元山寒白如罩着雾气的脸肌里,像有几百条青色小虫悸动着。
“我不能住口,因为你把罪名全挑上自己头上,你根本不知道我这样做,也不会允许我这样做,但你怕我受那九宗命案之累,担起这黑锅来……”
霍银仙从激动的抖栗转而无告的掩位。
“但我……我却不知道,不知道你是……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天我回来,你问我的时候,我只是说……我在权家沟逗留一宵……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眼神。”蓝元山一笑,令人心碎,“周白宇看你的眼神,和你看周白字的眼神。”
“我们……毕竟相处这么多年了……”蓝元山下面的话,成了渐低的唱息。
周白宇虎地跳了上来,满脸涨似火红,嘶嗥道:“但是我呢!”
他的眼眶吐出赤火,“嗤”地撕开前襟,指着苍白的霍银仙呼吼道:“你为什么当时不一剑刺死我?你当时为什么不真的杀了我!”
众人被这些好情的漩涡所迷眩、震撼,同时怔住也震住了,不知所措。
谈亭会 第三章 恐怖的凶手
第九回 死向蓝山
第十回 血染古今栏
第十一回 恍惚的暗霞
谈亭会 第九回 死向蓝山
一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一人倒了下去,周白宇一看,原来白欣如容色惨白,晕了过去。
周白宇怔了一怔,跪倒呼道:“欣如——”伸手要去探白欣如的腕脉。
忽然一只纤手隔开了他的手,反掌一推,周白宇猝不及防,跌出三四尺,背后“碰”地撞着了石桌,痛得似一阵冰椎戮入背肌。
周白宇喘得一喘,定眼看去,原来出手的是江爱天。
她把碰格周白宇的手所触之处,用一条名贵质底极好的绢丝抹揩,然后毫不足惜的扔弃,鄙夷之色,形于眉目。
居悦穗和梁红石,正扶起白欣如。
周白宇挣扎而起,只听奚采桑道:“霍银仙既不是凶手?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