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妖》第 1 部分

  他早已忘记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为什么在这里?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一个昏暗的斗室内,他的年纪很轻,体型瘦小,因为受不住剧毒的折磨而昏迷,会注意到那个孩子的原因是,他感觉到他的身上有着与他一样的妖气,很淡,混合着人类的气息。
  那个孩子是妖与人类结合的后代,他十分肯定。
  他一直被关在斗室内,而那个孩子每过一段时日便会被他的主人带进来,强迫灌毒。
  而他总是冷眼旁观,直到主人离开后才敢偷偷靠过去,低头望着陷入昏迷的清秀脸孔,他微微睁开双眼,视线迷蒙、神智不清,看见身旁的他,虚弱地伸出手呼唤。
  娘……娘……
  心软的他想要让他好过一些却无能为力,只有握住他冰冷的小手,试着将温暖传递给他。
  那个孩子最后一次被带进来,是在他得到自由的半年前,他记得很清楚。
  主人不知从哪里弄来剧毒雪里雁,据说无药可解,那个瘦小的孩子差点没撑过去,主人用尽一切办法救活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半年后,主人突然放他自由,他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但是他仍然被他控制着,就像一只远扬的风筝,即使飞到海角天边,线一拉还是得乖乖回来。
  但是这样就够了,他渴望重回大自然怀抱,青草香和泥土芬芳在呼唤着他,他撒腿飞奔,自由的空气特别清新怡人,然而主人似乎忘了他的存在,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过了一年又一年,主人都没有召唤他。
  他以为自己被遗忘了。记忆是多么不可靠的东西,他就是最佳的例子。
  忘了自己的过去就好比失去灵魂,内心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回忆对他而言是奢侈。
  然而只要活下去,就能不断制造回忆。
  再度见到他时,即使人事全非,即使容貌有些微改变,他仍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他的记忆中有了他,不再是一片空白。
  你的毛皮真细致,又柔又滑,眼睛也好美啊。
  一只手伸进栅栏,抚摸他美丽的毛皮,他能从他眼里读到赞赏与喜爱,那温柔天真的眼睛,没有因为那段悲惨日子而失去光彩,依然明亮动人。
  他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好奇怪,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他不认为当初意识不清的孩子会记得他,就算记得,也认不出现在的他。
  由于大部分的妖力皆被主人以摄魂珠封住,离开主人时是原形,所以无法靠自己变回人类的样子,失去妖力的妖怪仅剩下回应召唤的力量,除非主人召唤,否则他无法离开囚禁他的牢笼。
  都怪他一时大意被人类所捉,但他若没有被捉来这里,就不能再见他一面。
  他喜欢这个孩子,不只是因为同病相怜,在他心中,他是他唯一的朋友,唯一拥有的回忆。
  ……我叫你日风好不好?
  日风?
  日风……他的名字吗?
  他不再是飘荡世间无依无靠的灵魂,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日风……
  焰日疾风。
  缚妖 1
  我在孤雪山山顶的冰窟发现你,或许那里有线索能助你恢复记忆。
  于是他来到这里,冰天雪地的世界。
  很难相信兰萧竟会将摄魂珠交给他,还他真正的自由,他才不信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下毒手的男人会有这么好心,背后肯定有y谋在蕴酿。
  找到位于山峰西侧的冰窟,里面除了冰封的石壁和一具冰棺,空无一物。
  早知道事情不会如此顺利,也就没有太大的失望。
  他想不透兰萧为何会在这种冻死人的地方发现他,据兰萧所述,当时他就躺在冰棺里,躯体僵硬与死人无异却还有呼吸心跳,将他移出冰棺不久他就醒了,可是却失去记忆。
  冰窟没有他要的线索,索性下山。
  夏末天气依然炎热,孤雪山山顶却终年冰天雪地,荒凉孤寂,生物稀少难以生存,没有一个正常人会闲着没事来这里受冻。
  这么说他和兰萧都不正常了?啧!
  嗯?不对,他是妖不是人,所以不正常的只有兰萧。
  恢复妖力后最大的好处是可随心所欲转换形体,下山的路崎曲难行,于是他变回原来的模样,不可否认马蹄子比人类的双脚好走,速度快。
  只一会儿功夫便已离开那苍凉的白色世界,周边景致变换成草木葱绿的树林,阳光暖暖洒下来,照亮一身美丽的浅黄色毛皮,金黄鬃发柔顺地垂在颈侧,英挺修长的身躯是最佳的完美比例。
  闲适地漫步于林间,轻松自在。其实这样的日子也不错,遗忘了某些事情就代表少了许多烦恼,过去的事想不起来就干脆别想,让它顺其自然,或许有一天记忆会突然恢复也不一定。
  林间深处一阵s动,日风伫足聆听,那是人类叫喊与马蹄踏地的声音,迅速往他的方向而来,愈来愈近。
  一抹白影自眼前掠过,消失在右方的草丛里,日风立即看出那是一只白兔,脑海中似乎有画面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努力地回想,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头也开始隐隐作疼。
  究竟是什么?让他的心在瞬间感到痛苦又绝望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天哪,那是……
  日风一惊,回过神来发现跟随兔子而至的猎人们正站在他面前,张口结舌、眼里充满赞叹地望着他。
  他认得那些眼神,那种表情,人类都是自私且贪婪的。
  那匹马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
  笑话,马是咱们一起发现的,凭什么是你的?
  在场的都有份,谁也别想独吞。
  罕见的宝马如同宝藏珍贵,卖价绝对是笔大数目。
  日风掉头就跑。
  快追呀,别让财神爷跑了。
  那些人不敢使用弓箭,只能驱策座骑在后头追赶,普通马儿哪里追得上成精的日风,猎人们一下子就追丢,遍寻不着宝马踪迹,于是隔天,一伙人带齐罗网和各式装备,打算设下陷阱捉马,偏偏陷阱还没来得及设好,就遇上弋沙皇室出游狩猎的队伍。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不知道这座山属于皇家猎场的范围,一般百姓不得任意进入吗?
  一名中年男子骑着高大骏马,凌厉的目光扫向那几名闯入禁地的猎人,还有那尚未完成的陷阱。
  私自闯入猎场,该当何罪?
  猎人们个个跪倒在地,吓得不停抖索。
  饶、饶命哪,这位大人,小的和几名同伴是从山的另一边──大齐国来此狩猎,并不知道这座山是贵国皇室的猎场,否则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任意闯入啊。
  中年男子蹙起眉。你们是齐人?这就不好办了,弋沙与大齐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这事万一处理得不好,很容易造成两国嫌隙,但若是轻易放人,弋沙皇室的威严何在?又该如何服众?
  正犹豫间,一道清朗醇厚的声音道:是捉熊还是老虎,需要你们用上这么大的陷阱?
  中年男子抱拳行礼。陛下。
  烈天寒策马来到这些猎人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们。
  孤雪山上飞禽走兽不少,却没有熊和老虎,体积最大的野兽是鹿和狼,猎捕它们并不需要这么大的陷阱,你们倒是告诉朕,在这儿埋设陷阱的目的何在?
  眼前身着黑底绣金色鹰纹明光锦袍、系金腰带、仪表非凡的年轻男人,竟然就是弋沙王,猎人们只看了一眼便赶紧低下头来,其中一人诚惶诚恐地说:回、回陛下,草民设陷阱是、是为了捉马。
  马?
  是一匹金鬃毛、蓝眼睛的野马,十分罕见。
  世上哪里有蓝眼睛的马,若不是你们看错,就是在说谎。
  草民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假,请陛下明鉴。
  这些人确实没有必要说谎。杨潜,让他们把带来的东西留下,即可自由离去。烈天寒对中年男子吩付后,随即调转马匹,回到狩猎队伍的前方。
  孤雪山原本是饶川人的居住地,位于大齐和弋沙边境,属于弋沙管辖,二十年前饶川一族被弋沙所灭,孤雪山荒凉了将近二十年,直到最近才成为皇室属意的游猎地点。
  但是今年的收获,远不如去年。
  并非猎物减少,而是捕猎难度相较往年增加许多,山林里的禽鸟野兽全都有志一同躲起来,消声腻迹,整座山林静得诡异,十分不寻常。
  队伍里有人窃窃私语:看来今天的猎获量会比昨天更少。
  但是无可否认,烈天寒的神s技巧真的没话说,一半以上的猎获物都是他s下的,当众人张大眼睛遍寻不着猎物时,他偏偏就是能看见藏在灌木丛里的山猪野鹿,像现在,烈天寒又搭箭拉弓瞄准前方的草丛。
  咻!箭矢瞬间没入草丛里,只见草丛晃动了一下,而后归于平静,一名属下正要前去查看s中什么猎物,烈天寒阻止了他,再度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如此连续s出三箭,都是不同的位置,他面沈如水,大喊一声:哪里跑!扯动缰绳迅速追上去。
  陛下!杨潜连忙也丢下其它人,骑马跟在后头。
  烈天寒驭马奔驰的速度已接近在林中奔跑的极限,却仍是试图加快速度,杨潜勉强跟着,好几次差点跟丢,却见烈天寒于一面崖壁前停下来,他加紧驱策马匹赶上主子。
  陛下?
  嘘。
  烈天寒示意他噤声,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突然举头望向上方。
  眼前这座崖并不高,约莫两丈,站在崖下能清楚看见,崖上迎风昂然伫立的竟是一匹金鬃毛、蓝眼睛的骏马。
  那些齐人没说谎。杨潜低呼:果真是罕见的宝马。
  烈天寒目光深沈,那不是什么宝马,而是妖精。
  妖精!?杨潜再度抬头往上看,惊讶道:陛下如何能看出这是一只妖精?啊,那匹马跑掉了。
  朕仅凭直觉猜测,那匹马……很不一样。烈天寒扯动缰绳掉头,只要他不来防碍我们,我们也无需在意他的存在,今天到此为止,整队回营。
  是。
  缚妖 2
  孤雪山上遗留着饶川族住过的石屋,现在都成了废墟,弋沙王率领的游猎队伍便是在这附近扎营。
  杨潜拎着一个竹笼走进主帐内,轻唤:陛下……
  斜倚榻上闭目养神的烈天寒眼未睁,慵懒地问:都点完了?
  是,都点完了,今日捕获的猎物有──
  得了得了。烈天寒挥手打断他的话,朕心里有数,你不必再呈报,无事就退下吧。
  陛下,微臣尚有一事禀报。
  何事快说。
  杨潜犹豫了一下,思索用词,小心翼翼地说:方才清点猎物的时候,发现一只兔子还活着,微臣是想……小兔子可爱讨喜,不如治好它的伤,留下它来,等咱们回都城后再送给梵玉公主,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烈天寒冷哼一声,睁开眼睛坐直身。兔子在哪?
  杨潜忙双手捧上竹笼,让烈天寒瞧个仔细。
  笼子里关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模样确实挺可爱的。
  好吧,就照你说的办,反正朕也懒得花心思取悦那个女人,你倒是细心,连这点都为朕考虑到了。
  微臣当为陛下分忧解劳,此乃份内之事,不足挂齿。杨潜手捧着竹笼躬身道:那属下告退。
  嗯,下去吧。
  预备送给梵玉公主的小白兔由杨潜亲自照料,当天晚上就搁在他的帐子里,谁知隔天一早竟不翼而飞。
  定是微臣忘了将笼子关好,让它溜了出去,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烈天寒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命令道:杨潜,你再去捉一只兔子来,要活的。
  杨潜以为烈天寒是想让他藉此抵罪,是,臣立刻去办。
  半个时辰后,杨潜果然捉到一只兔子,关在笼里活绷乱跳,没想到烈天寒将兔子要了去,并说:今晚子时过后,值夜巡逻的卫兵减半。
  啊?杨潜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是主子的命令他只能乖乖照办。是。
  当夜,新月黯淡,星星反而出奇明亮,万籁俱寂的孤雪山,只有远方传来几声狼嗷,夏夜微风送来不知名的花香,醺人欲醉。
  烛火熄灭,烈天寒已更衣就寝,笼子就搁在案上。
  时至半夜,风吹开帐帘,现出一道挺拔修长的人影,他踩着沈稳的步伐,缓缓走进来,站在案前,低头注视着笼里的兔子。
  手指一点,锁自动松开,兔子彷佛有感应似的,待他打开笼子便一绷一跳地跑出来,柔顺地让他抱在怀里。
  他的目光十分温柔,却又无比哀伤,一手轻轻抚摸白兔柔软的毛皮,转身悄无声息走出营帐。
  黑暗中一双眼睛,清楚地看见,朦胧星光下修长的背影,长及腰的金发飘荡。
  杨潜,传令下去,将孤雪山的兔子全给朕捉来,一律要活的,不准使用弓箭s杀,明白吗?
  是,臣立刻去办。
  天知道皇上为什么一大早下这样的命令,压根莫名其妙,只是当人家下属的,唯有乖乖办事的份儿,哪有c嘴的馀地?
  于是搜捕行动开始了,活捉兔子的难度更甚于猎杀,特别是在动物们皆躲起来的情况下,即使设陷阱捕捉,一天下来,也不过抓到十来只。
  这样就够了。烈天寒满意地说:把笼子抬进朕的营帐,还有,今晚不需要守卫。
  杨潜一听傻眼,这……不守卫妥当吗?孤雪山可是位于边境地带,离大齐最近的城池不到百里啊。
  这话只敢在心里说,瞧皇上兴致勃勃的模样,他可不想浇冷水。
  转眼又到了夜里,主帐灯火通明,烈天寒端坐榻上,仔细擦拭一柄锋利雪亮的银剑,关着野兔的大笼子就放在榻边地上,他静静地等待访客出现。
  子夜,风起,那个人随风而来,扬着一头放肆的金色长发,英挺俊美的男人踏着稳健的步伐进入帐内,与烈天寒隔着十步远的距离相望。
  明知是陷阱还来?这些兔子真有那么重要?
  日风不语。他自己也不明白,每当他抱着小兔子柔软的身躯,看着兔子的眼睛时,内心便会莫名地涌起无限的哀伤、柔情、怜惜与不舍,众多复杂的情绪总令他迷惘,他失去的记忆中,兔子究竟占有多重要的位置,竟能轻易左右他的情感?
  烈天寒持剑下榻,审视的目光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量这个男人,金发蓝眼,教烈天寒想起那匹马,很难相信眼前的人竟是妖的化身。
  评估货物般的眼神微带轻佻,长剑拨弄那一头与众不同的金发,恶意挑衅,但日风冷漠淡定、不动如山,眉头都不皱一下。
  你引我现身有何目的?
  剑尖轻轻挑起日风的下巴,目的?不,朕只是对你感兴趣,不见得每个人都有机会跟妖怪打交道,而且还是这么俊的妖精。剑尖下滑,在胸襟处流连,就不知这里面风光如何?
  他居然在调戏他!
  日风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神却充满嫌恶。
  会生气?这样玩起来才有趣。烈天寒似乎乐在其中,朕有个条件……只要你答应了,我就放走这些兔子,如何?
  什么条件?
  烈天寒靠近他,靠得非常近,日风全身寒毛竖起,肌r绷紧,他只是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日风瞬间变脸。
  脸色真难看……烈天寒抓起一撮金发把玩,唇边噙着不怀好意的笑。朕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你最好给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否则这些兔子会变成朕的下酒菜,你吃过兔r吗?那滋味鲜嫩甘甜,美味极了。
  日风握紧拳头,这家伙根本不接受拒绝,还说什么三天的时间考虑!
  他究竟是哪儿惹到他了?真想打掉那张碍眼的笑脸。
  不必浪费时间考虑,现在我就可以给你答案。
  缚妖 3
  陛下,这、这是……杨潜结结巴巴,瞠大眼睛看着日风走过他面前,率先爬上马车。他、他是……
  朕的宠物。烈天寒言简意赅,不多作解释,只吩咐:离开前把那些兔子放了。随后也上了马车。
  宠物?明明是个人啊。杨潜愈来愈不懂主子的想法。
  日风坐在马车里,离烈天寒最远的角落,独自陷入深思。
  朕的日子太无聊了,正想养只宠物解闷,恰巧朕非常中意你,你愿意拿自己来交换几只小兔子的性命吗?
  这就是烈天寒的条件,日风知道自己一旦拒绝,他会杀尽孤雪山上所有生灵,虽然他能使用妖力阻止他胡作非为,但是……
  或许是失去记忆的缘故,他无法自由控制己身的妖力,施点小法术还行,但若要拿来对抗像烈天寒这样的人物,恐怕遭殃的是自己。
  于是,他选择妥协。
  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从今而后弋沙皇室不得在孤雪山游猎。
  你以为你有那个价值?
  想养宠物的人是你,你以为呢?
  最后烈天寒同意了。
  日风默默看着自己的双手,烈天寒拿了一副铁锁分别扣住他的两只手腕,铁锁上没有锁孔,扣上后便再也取不下来。烈天寒说,这是特别经过得道高僧加持的缚妖锁,世上仅有一副,当初卖这玩意儿的小贩说得口沫横飞,他觉得新奇就买下来了,现在正好拿来试验。
  日风握紧手掌再摊开,眉心拢起。
  好一副缚妖锁,他真的使不出半点妖力来了,这见鬼的东西不会一辈子跟着他吧?好在烈天寒还说,有一个方法能取下来,但是他绝不会透露。
  能取下来就行了,办法他会自己想。
  日风瞥了烈天寒一眼,对方正闭眼假寐。
  老实说,这恶劣的家伙长得还不错,剑眉星目、挺鼻薄唇,而且体格魁梧,他自认已经够高了,烈天寒却比他还要高一些,不只权力高高在上,连身材都高人一等,的确有嚣张的本钱。
  一行人启程回弋沙的国都,途中经过不少城镇村落,但都没有逗留太久,令日风惊讶的是,烈天寒在外其实很低调,尽量做到不铺张、不扰民的程度,跟那个调戏他又威胁他的男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妖怪需不需要吃东西?上路不久后,烈天寒突然问。
  日风忍不住赏他白眼,妖怪最喜欢吃人了,你最好小心点,我随时可能凶性大发吃了你!
  烈天寒先是一愣,而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天,他肯定不常这么笑,因为外头的杨潜掀开帘子探头查看,一脸惊恐不解。
  当天用膳时,烈天寒刻意在他面前吃,还问他要不要,日风觉得这个男人有时真是幼稚到极点。
  妖怪不需要吃东西,但是也有嘴馋的时候,像他,特别爱吃糖。
  就算记忆没了,本能仍然存在。
  某日路过一个小镇,烈天寒只打算短暂停留,休息会儿便上路,此时有位老妇人挽着提篮上前来兜售米糕点心糖果,杨潜还没赶人,日风便已先一步上前询问,最后竟将糖果全数买下,并指着一旁的杨潜道:他会付钱。
  由于他毫不掩饰,烈天寒很快便看出他嗜糖如命,见到糖会两眼发光,吃着糖会眉开眼笑,这实在是个要不得的弱点。
  你有同伴吗?跟你一样是妖怪的同伴?某天,烈天寒又问。
  同伴?日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们妖怪不是──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蓦然对他发脾气,吼道:不要再叫我妖怪,我有名字。
  吼完自己也愣住了,他不是动不动就会发脾气的人,这会儿怎么失控了?
  烈天寒没出声,大概是被他突来的大吼震住了吧,日风没去看他的表情,只是曲起膝盖,缩起身子,以极为平淡的语气说:我失去记忆,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了,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同伴。说完便将脸埋进双膝里,不再说一句话。
  那孤独的、缺乏安全感的自我保护姿态,看在烈天寒眼中,竟那么哀伤凄凉,无助堪怜。
  自那时起,烈天寒再也没有唤他妖怪。
  由于路上并未耽搁,一行人比预定的日子早了数天回到皇宫,此时气候已明显转凉,秋天将要来临。
  小风。
  正要下步辇的日风差点跌跤,狼狈站稳身子后抗议:说过别这么喊我。
  啧,都不知是几百岁的老妖精了,哪里小?
  那小宠物如何?
  日风用力瞪他。
  阿风。烈天寒脸上堆满笑意,牵住他的手。随朕来。
  日风微皱眉,两个大男人牵手挺怪的。
  烈天寒亲自领着他踏进一个干净雅致的厢房。
  这是你未来的住处。他说:已经派人打扫过了,该有的一样不缺,你看看合不合意,不喜欢可以再换。
  还算朴素的一间房,没有花样繁复的摆饰或价值连城的古董,仅有几样家俱摆设,却不会显得过份简陋。
  日风在屋内晃了一圈,不就是他未来的牢笼嘛,没啥好讲究的。
  此时有个太监进来,行过宫礼,对烈天寒禀报了什么,他一时分心没听清楚,只见烈天寒脸色微沈,似是不悦。
  阿风,你就在这潇湘阁里住下,待朕处理完国事再来找你。
  说完急匆匆地走了,跟在一旁侍候的众人也走了,只剩他一个孤伶伶,站在陌生的房间里发愣。
  侯门一入深似海,以后只怕,再也不得自由了吧。
  除非他能找到解开缚妖锁的方法,但是即使得到自由,他又能到哪儿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家,就算有,记忆一片空白的他要如何找到他们?
  暂时在这里住下也好,烈天寒不像坏人,应该不会过份为难宠物才是。
  缚妖 4
  烈天寒离开潇湘阁,移驾太后寝宫。
  见过母后。
  太后显得十分拘束,笑容虚假。
  她虽是皇太后,却并非皇帝的生母,烈天寒的母亲段淑妃已于两年前仙逝,他表面上喊她母后,对她恭敬有礼,实际上从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若犯着他的忌讳,他照样翻脸无情不会心软,所以她是有些怕他的。
  聊两句闲话之后,烈天寒切入正题。
  听闻母后派使者赴大齐送信,可有此事?
  太后坐立难安。
  烈天寒不等她开口解释,继续说道:二十年前你杀不了那个人,二十年后便妄想拿他儿子报复,死在你的嫉妒心之下的冤魂还不够多吗?饶川族灭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你也不愿放过?
  太后露出吃惊的表情,你、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毕竟当年我已经五岁,父皇若不是为那个人痴迷,我想弋沙皇室不会只有我一根独苗,你也不会成为深宫怨妇,但是事情都过了这么久,岁月竟然没有消磨掉你内心的怨恨,甘愿冒着两国开战的危险也要向齐律讨人,你就算不怕这事让父皇知道,难道就不担心惹怒我?
  烈天寒自袖中抽出几张纸丢在她面前桌上,太后一看脸色都变了。
  你怎么会有……不可能……
  随时随地有人在监视你,不管你派人送信到何处,我的人也会一字不漏抄下来呈给我过目。y狠冷冽的目光盯着她,大自你去了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见面交谈、说了什么……小至你每日用膳时桌上的菜色,一切都会有人向我禀报,你最好了解,你在我的手掌心里,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样,懂吗?
  烈天寒离去时,太后惨白着脸摊在椅子上,抖颤不止。
  接连几天忙于政务,烈天寒都快把他的小宠物忘了,好不容易抽出空,亲自前来潇湘阁却遍寻不着他的人影。
  正不解时,院子里传来说话声。
  阿风?
  烈天寒循声走去,见日风站在一棵大树下,仰头望着树上不知在找什么,嘴里喃喃念着:到底在哪里呢?真是的,你到底从哪里掉下来?
  浓眉一挑,烈天寒走近他,你在做什么?
  日风见到他略感意外,你来了啊……好些天都不见烈天寒来找他,他还以为他像兰萧一样把他忘了。
  烈天寒看着被日风捧在双手里的小生物,就像一团有着稀疏灰色羽毛的粉色r块,丑不拉叽的模样令人皱眉,哪里来的幼鸟?
  大概是从上面掉下来的,我正在找鸟窝。日风突然张大眼睛,高兴地喊:找到了,就在那里。
  一个小巧的鸟窝在繁盛的枝叶中若隐若现,日风研究了一下,有点高……
  难道你要爬上去?烈天寒不以为然,就为了一只丑鸟?
  又不要你爬,罗嗦什么。
  日风一手托着吱喳不停的幼鸟,单手小心翼翼地爬上树,烈天寒就站在底下望着他愈爬愈高,根本没打算帮忙,或许他是觉得这种行为太蠢了吧。
  轻轻将幼鸟放回巢里,日风展开笑颜,好了,可别再掉下去哦。这次没摔伤是运气好,只希望它快快长大,等羽毛长齐、翅膀结实了,就不怕再有下回。
  日风抓住树干向下望,显得不知所措。我……我该怎么下去?
  怎么上就怎么下,别说你只会上去不会下来。
  日风犹豫了一会儿,我跳下去好了。
  什么?
  直接跳下去比较快,你站开点啊。
  等、等一下。
  日风像只迎风飞翔的鸟儿,张开双臂纵身一跃,而后迅速坠下,被烈天寒接个正着,两人一起倒在草地上,烈天寒顺势翻身把他压在下面,脸色难看。
  以后不准从树上跳下来……不对,以后不准爬树,听见了没?
  日风呵呵笑,你不觉得很好玩吗?下回换你跳,我来接。
  他的笑声低沈温和,笑容彷佛朝阳般灿烂,单边颊侧竟然有个小酒窝,烈天寒一时以为自己看走眼,如此俊俏英挺的一只妖精,也能和可爱沾上边?
  不可否认,坦诚率真的日风很美,比他所有的妃子美上一百倍。
  黑眸幽沈,烈天寒抚摸他的脸。果然是妖精,连朕也被你迷惑了。
  笑声渐渐停歇,日风不解他的话意,蓝眸疑问地看着他。
  多美的发,多美的眼睛,我坦率美丽的小宠物。
  眼前一黑,日风瞠大双眸。
  烈天寒的脸近到日风能细数他的睫毛,唇上柔软的触感时重时轻,还有个湿湿热热的东西钻进他的嘴里。
  他竟然吻他!
  日风在他身下挣扎,下意识排拒他的吻。
  心底某根弦被触动,脑海里闪过一些相似的画面,断断续续,凌乱破碎,某个人的脸一闪即逝,来不及捕捉便消失了,只馀留满心的悲伤。
  别哭,不要哭……烈天寒懊恼自己的冲动,朕是喜欢你才吻你,没别的意思,不要哭啊。
  经烈天寒一说,日风才察觉到自己满脸是泪,竟不知何时哭了。
  心很痛,却不明白为何痛苦,他伤心地不停落泪,却不晓得自己为何悲伤。
  他似乎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是谁。
  你到底几岁了啊,怎么还像个小孩子?妖精不是都活了好几百年吗?理应稳重成熟、冷静理智才对,难道他遇上的是刚成精不久的小妖怪?看来不像啊。
  烈天寒的话又触到他的痛处,我、我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这下哭得更大声了,还拉来烈天寒的衣袖擦眼泪。
  烈天寒无奈地扶他起身,拍着背安慰他。至少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啊。
  日风不是我的名字……那是、那是别人帮我取的,我根本不记得我原来叫什么名字……呜……
  他好像不论说什么都能惹他哭,烈天寒没辄了,只好板起脸来威胁,再哭下去朕就吻你。
  这招很有效,日风吓得闭紧嘴巴,连眼泪都收了回去。
  你真是不给朕面子。烈天寒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牵起他的手,走,朕让你看样东西。
  烈天寒带他回自己的寝宫,要给日风的东西就摆在案上,纯金打造的笼子里关着一只毛色纯白的小兔子,日风一眼就看到了它,又惊又气。
  你说过会把它们全放了。
  日风甩开他的手跑过去,试着打开笼子,但是妖力被封,使尽力气也扳不开,小小的一道锁竟让他感到无比的挫败。
  可恶!你这个大骗子,快把钥匙交出来。
  烈天寒迎视他愤怒指责的目光,这只兔子本来要送人,但是朕改变主意,假如你要就给你吧,这样一来朕就不算违反承诺。说着抛出一把金钥匙,日风伸手接住,立刻将兔子放出来,抱进怀里。
  日风微低着头,细细抚摸白兔柔软的毛皮,温柔地笑了。
  刹那间彷佛时光凝结,烈天寒为那抹柔情的笑容呆愣,要到什么时候,日风才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笑容?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任何东西都行,阿风,只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永远……
  缚妖 5
  烈天寒喜欢有他陪伴,每日一起用膳、闲暇时一起散步、下棋,就是看折子时也要他坐在旁边,偶尔询问他的意见,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弋沙民生富足、国力强盛,确实也很久没有发生惊动朝廷的大事了,也难怪烈天寒觉得日子无趣,需要有个小宠物来解闷。
  但是小宠物总是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宠物身上,忽略他的存在。
  瞧,那一妖一兔在那儿玩得不亦乐乎,而他却得打起精神,翻看着永远看不完的奏折。烈天寒嫉妒的目光s向那只被日风又抱又亲的该死畜牲。
  那天后,日风就不让他碰了,有时靠得近些都会让他紧张。烈天寒好怀念那个香甜柔软的吻,现在的他满脑子全是邪恶的念头,想尽办法要让日风接受他,成为他的人。
  好想吃了他。
  晚膳就在书房里用,烈天寒屏退服侍的下人,照例要日风夹菜给他。
  日风一边为他夹菜,一边喂小兔子吃菜叶,两头忙碌,不知烈天寒是不是故意的,一会儿要溜鸭条,一会儿要j爪,一会儿又要舀汤,片刻不让他有空闲,连伸手可及的r丝炒j蛋也要他来夹,桌上将近二十道菜,至少每道都已经夹过两次,他竟然还没吃饱,还不肯放过他。
  这百糖油糕太甜,朕不喜欢,整碟都给你吃吧。
  精致的白瓷镶金边小碟子被推到自己面前,本来一肚子火待要发作的日风,火气就这么没了。
  蓝眸瞟他一眼,没有拒绝。
  御厨每日为皇帝作菜,不可能不知道主子的口味嗜好,这个人真不老实,明明就是他吩咐厨房做的,特地要给他吃的甜食,还拐着弯儿不敢大方承认。
  不过日风还是笑眯了眼,觉得很窝心。
  烈天寒也只有这唯一一种方法能取悦他,凡是和糖字沾上边的甜品,没有一样不是送到潇湘阁,就是地方上定期运到宫里来的贡品,烈天寒都会从中挑出像是蜜浸荔枝之类的,全部赐给日风。
  身为宠物不但不需要取悦主人,甚至还反过来是主人逗宠物开心,天晓得,他大概是想吃他想疯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率真的蔚蓝眼眸看着烈天寒,眼底有着防备。
  他确实对他太纵容了,连宫规礼仪都不必遵守。
  烈天寒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因为朕饿了,阿风,很饿很饿,从来没有这么饿过。
  啊?日风不懂这和肚子饿有啥关系,你不是才刚用过午膳?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时辰而已,那么快就饿啦?难道烈天寒是猪来投胎转世的不成?
  烈天寒失笑,此饿非彼饿,那是……算了,当朕什么也没说。
  日风的突然出现加上深受烈天寒喜爱纵容,多少引起其它人的猜疑,太监宫女倒不敢嚼舌根,至于烈天寒的众多嫔妃,受宠或不受宠的,心里皆不是滋味。
  潇湘阁本就是男宠住的地方,烈天寒安排他住在那里,怀着何种目的还用得着说吗?这不啻是将他放到风头浪尖上,被那些嫔妃们怨恨嫉妒,视为眼中钉。
  弋沙皇帝的后宫比起其它国家,历来都是明争暗斗最厉害的地方,女人们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为了获得皇帝的宠幸,为了成为弋沙的皇后,她们可以视人命如草芥,不择手段达到目的。
  此话当真?一名妆容美丽、体态婀娜的女子问着心腹太监:这种事可不能乱说啊,那个金发男宠真是妖怪?
  奴才不敢欺骗娘娘,此事确实千真万确,那缚妖锁是皇上某次下乡微服时买的,当时奴才也在场亲眼目睹,就是日风公子戴在手腕上那一副,绝错不了,试想他若不是妖怪,皇上为何让他戴上缚妖锁?此锁一旦戴上便很难取下,再说它也不如金银玉饰好看,断没有将它当成镯子佩戴的道理。
  没错……此番推论相当正确……貌美女子沈吟思索,片刻后道:或许该试一试这个男人,看他究竟是人还是妖。
  娘娘的意思是……
  附耳过来,听仔细了……
  金敕国派遣使者前来与烈天寒签下结盟条约,基于互惠原则,金敕国将梵玉公主嫁予烈天寒以示友好,烈天寒则必须与金敕国联合出兵攻打大齐。
  牺牲一个女人换来弋沙派出军队协助金敕国君的南侵野心,这如意算盘的确打得精,而且梵玉倾心烈天寒已久,定是欣然同意两国联姻,再说到时若是顺利攻下大齐,弋沙也少不了好处,烈天寒完全没有理由推掉这门利上加利的亲事。
  早知道金敕国君野心勃勃,觊觎南方稳定的气候和肥沃的土地,原以为他会先向弋沙下手再逐渐南侵,没料到竟打算联合弋沙攻打大齐,是惧于大齐的威名与实力,还是这幕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推手在c纵?
  烈天寒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太后,他能派人无时无刻监视她,却无法阻止她暗地里搞些小把戏,她毕竟是太后,手上拥有一定的权力,如果是透过梵玉来怂慂金敕国君答应与弋沙联姻,的确能够避过他的耳目。
  看来他低估了太后对那个饶川人的恨意,仇恨蒙蔽了她的理智,使她作出引狼入室的愚行,并策动五百年来最大的战争。
  烈天寒不喜欢战争,战争只会带来死亡与毁灭,不论结果谁胜谁败,受苦的永远都是老百姓。
  只是事到如今,盟约都签下了,已没有反悔的馀地。
  烈天寒独自来到德寿宫,弋沙的前任皇帝退位后便是居住在此。
  他的父皇,一个为爱所苦、为情所困的人。
  缚妖 6
  孩儿见过父皇。
  原本背对烈天寒的中年男子缓缓转过身来,四十岁的年纪并不算老,然而他却已是满面沧桑,形容憔悴。
  是寒儿啊,难得你过来找我,坐吧,别拘束。
  谢父皇。烈天寒待他先坐下后,自己才跟着落座。父皇又在想他了?
  墙上一幅画像,就挂在方才烈孤行所站的地方,烈天寒曾经看过这幅画,画中人美若天仙,倾国倾城,很难想象一个男人也能拥有如此绝世无双的容颜。
  二十年来,我对他的思念从未停止,清醒的时候,酒醉的时候,就连梦里都有他的影子……我常常想,他现在过得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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