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段非常积极满足的时光,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健康更可贵的东西了。我可以舒舒服服地生活,这是多少人做不到的,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丽娘的肚子到了八九个月也不是很显露。她简直象上了发条一样,天天满院子地乱走,安排各种事宜。时近二月龙抬头,算是初春,丽娘总指挥人们打扫这打扫那,恨不能把所有的屋子都翻修一遍。我知道这是生产前的疯症,就常和她开玩笑。她在府中没有别的女伴,就老让我去她的屋中,给我看她准备的各色婴儿衣装。想到不知哪年哪月我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心中微苦。
一天,我和丽娘正在她屋中说着她生产该做的一些准备,连带着开杏花的玩笑,说她也快了,李伯奔进了屋中,报说道:“夫人,出事了!”
丽娘脸一寒,“快讲!”
李伯眼睛左右一看,丽娘对着在门口听命的人说道:“都先退下吧。”有副主母的样子了。
屋里只剩我们几个时,李伯说道:“我府那逃走的奴仆被官府捕获了!”
他话一出口,我的心就往下一沉,东窗事发这个词一下子蹦了出来。
李伯接着告诉我们,那个逃奴为辩护自己的逃脱,向衙门陈述说董太傅之女董玉洁无端虐待下人仆从,手段残忍,他若不逃,性命难保。如果官府不信,可查对谢御史之子谢审言,盖其被判官奴期间,落入董玉洁之手,被日夜鞭打用刑,几近死去。官府查对了官籍记录,证实谢审言确是被我府所买。官府已向谢府求证,谢府家人代替主人回复说谢公子的确曾身受苦刑,伤痕遍体。
官府顾及太傅声誉,先传信府中,言说:逃奴弃府,属无户籍之人,加之又首原主人之短,本可判虚言惑众,严惩不怠。但他的供中牵涉了谢御史的公子曾被施刑,而谢府家人证实了逃奴所言。毕竟谢御史如今是朝中要臣,对他的儿子的遭遇,也该有个交代。可否请我府中人出面澄清一下事实,也好洗去我府,也就是董玉洁,虐待奴仆包括前犯官之子的嫌疑。开堂之日定在了三日之后,届时府中任何一人都可前往,与逃奴和谢府的家人对证一番!
这请求,表面恭敬,实际让我府无处可躲。
丽娘听了,半晌后道:“等老爷回来定夺吧。”我也想好好地思考一下,就告辞了丽娘,和杏花回了房。
我不得不佩服爹的远见,他那时早就说了事情有可能会发展到这一步,此所谓是祸躲不过。我想象着如果我还在那边的家,对我爸说了这事,他会说什么。他会一如以往地说:“你得自己拿主意。只记住有的事,你能改变。有的,你不能。知道其中的区别,改那些能改的,接受那些不能的。”
父母给人们的影响,比平常人们理解的要深远得多。研究已经证明,成年的人依然会被父母在他们儿时给予的评价所影响。在这遥远的异时空,我还止不住要回想我父亲对我的指点,希望能找到我解决目前困境的途径。
按我爸的话,我思前想后,觉得这事肯定是我改变不了的了,只能接受下来,承担责任。有人可能说这是消极。消极是积极的反面,代表沮丧和败落。我觉得我该是被动,被现实所迫。
晚上,我们一家人加上了李伯和钱眼都聚到了大厅。大家先静坐了一会儿,习惯一下这让人羞愧的话题。
爹先开了口:“此事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分明是想弄得路人皆知,毁去洁儿的声誉。更要紧的是,让大家都明白,我府曾趁人之危,对谢御史之子下了毒手。其中含义……”爹叹了气。爹现在的处境十分微妙,最好不要有什么把柄,更不能挑起皇上和朝堂众臣对他的不满。
哥哥沉思道:“必是那贾功唯所为。他有我府的逃奴在手,知道其中周折。我们回程与他相遇,他曾用言辞激审言寻死,以坐实可惩妹妹的罪行。现在谢御史官复原职,他把逃奴交给官府,将这段内情公之于众,一方面损了爹和妹妹的声誉,一方面激起了谢御史和同僚对爹的仇恨,他还根本不用出面。”
丽娘问道:“不能只推是逃奴挟私诬告?”
爹说道:“那谢府的证词又如何?谁刑伤了谢审言?官府有记录,他被买入我府。”
李伯说道:“我可前去领罪,否认小姐干过任何事情,说是我刑伤了谢公子。”
爹又轻叹:“掩耳盗铃之术,若谢审言出面指证……”
哥哥说道:“审言断不会如此!”他的话中有对谢审言的完全信赖,我听到耳中,忽然想起了谢审言曾为我摇头,拉停了我的马,曾护在我身边……一时间,一丝遥远的温情涌上心来,可我忙按捺下这种情绪,他已与我无关了!我这是怎么了?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现在怎么想起他来了?!
爹又微摇头说:“即使谢审言不出面指证,仅凭李伯几句话,官府也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他们既然把这事弄得这么大,已是立意毁掉我府的名声。李伯身份为仆,就不能免责。他们必追究李伯殴打虐人之罪,当堂之上,会对顶罪的李伯刁难乃至用刑,以逼他说出实情。”
李伯说:“老爷无需担忧,我有武艺在身,不惧刑罚。”
爹依然摇头,“我懂你心意,但如此有悖良心,只能让我家再添恶行,天理不容,必得恶报。”
李伯还是坚持,“老爷,我愿……”
我打断了李伯说:“李伯,这事源起于原来的小姐,我是接替了她的人,就必须由我来了结。”
一直不说话的钱眼问道:“你打算如何?”
我说道:“我自己前去承认过错。到堂上,我痛心疾首,百般乞求宽恕,赢得人们的同情。反正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我光明磊落地认下来,日后只是名声败坏而已,我也不在乎。”
话音一落,一片反对之声。
李伯道:“太傅千金,出头露面,实在有违礼数!”
丽娘也说道:“洁儿不可,你若如此,不仅丢尽了你的脸,我全家也会蒙辱。”
哥哥忙说,“妹妹千万不能……”
我赶快问:“你们觉得我像是个坏人吗?”
丽娘答:“洁儿,你怎么像坏人?这么温柔的女孩子……”
我笑着说:“这就容易了。此事如果狡辩不认,只能让人心存鄙夷。我认下了,加上态度诚恳,说不定我们能减少些损失。你们如果觉得我相貌可亲,别人也会多少觉得我不错。人们相信眼见为实,他们当堂看了我的样子,该对我心存些偏袒,也许有人还会原谅了我。这不比让我避而不往,被人们背后万分诋毁要强?”我自从说服了那个长脸容我跳崖,对自己的口舌有了很大信心。我相信借助我的温和言辞,面部表情竭力真诚,该获得人们的接受和宽容。
几个人都是一副不同意的样子,只有钱眼叹道:“事到如今,如果想不给老爷添事儿,大概就得让知音出面认了。别的方式,送个仆人顶缸之类的,都会让人猜疑是老爷指使人对谢公子下毒手。知音毁了名声,这是女子的极大羞耻,人们就会因此信了她,不会再牵扯老爷。”他停了一下,又说“只要保住老爷,谁都没事!”
这是这么赤裸裸,又是这么正确。大家都不做声了。好半天,爹长叹道:“洁儿,你从此闺誉尽毁,为父我……”
我忙说道:“爹,本不是您的错。现在如果没有您的庇护,我就没有活路了。”
钱眼说道:“是啊,反正知音也不怕名声不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掉在染缸里也有人要,是不是,李伯,玉清老弟?”他别有用意地看着那两人,哥哥和李伯同时苦笑点头。
我皱眉,但没接他的话,问道:“那逃奴将被如何处置?”
爹说道:“言主短处,必受严惩。他已无生机,他能如此,当是有人许了对他家人的好处。”
李伯说道:“那逃奴只有一个侄女,他视为亲生。我去了他的住所,那个侄女早不知去向,该是和他一同逃走的。我一直让人在四处打探,没有消息。”
钱眼冷笑,“那就不是许了好处了,大概是要挟了。”
丽娘担心地说:“洁儿,我可陪你一同去。”
李伯忙说:“夫人不可,让别人认出,有辱夫人的尊严。”听到李伯的话,我心里高兴,李伯终于真心把丽娘当成了夫人。
丽娘对李伯感激地一笑说:“谢谢李伯,但洁儿一个女孩子家,这么孤身前往,我不放心。”
我说:“丽娘,你怀了这么重的身子,别到那种地方去,省得我还得照顾你。”
哥哥说:“我那日会与妹妹前去,丽娘不要担心。”
钱眼一拍大腿:“李伯,咱爷俩儿也少不了要去凑这个热闹。”
爹又叹气,说道:“只好先如此行事。清儿,李伯,钱管家,到时必有许多人众,你们一定要护好洁儿,不能让人近她左右。”
我想起哥哥说的谢审言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对方肯定会煽动起民众来听审。爹是怕那些人听了谢审言的遭遇就成了暴民,气急了对我……我忍下了一个哆嗦。
李伯郑重地点头说道:“遵命。”
爹往椅背上一靠,我们知道这是他疲倦的表示,除丽娘外,都起身道安告辞。
钱眼和哥哥送我和等在外面的杏花回房,一路上钱眼对杏花说了我的计划,杏花急得说了好几个“这怎么成?”晚上她帮助我洗漱时,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好像我是去赴难一样。我倒很平静,觉得没什么。
后面两天,我恶补古文,看了许多语言比较平俗的书,在纸上写下了有可能使用的词汇和短语,贴在墙上,时时背诵。脑子里经常模拟些应答,对着镜子琢磨什么表情才能显得楚楚可怜。我以前考试如果有这么用心就好了,又一想,考试不过是有没有好分数,不像这样要在大庭广众下现丑,当然不会激发我的积极性。可见我的确是人们所说的惰性人物,非得在什么礁石上撞一下,才有所谓什么浪花。
因为要揣测对方针对谢审言的提问,谢审言谢公子这个名字夹在句子中间成天在我脑子里出现个不停。我原以为我会是像对着一张旧照片一样对待他的名字,可实际上我发现我还是在愤愤不平。想到他当初拒婚就是不想被我家利用,我就更专心准备,要赌这一口气:我不需要你!自己也能走出一条生路。就是我有可能丢盔卸甲、损失惨重,也比求他帮忙被他看不起要好。
上堂
要去公堂的那天早上,我自己做主选了一套极浅的水蓝色衣裙,不戴任何首饰,用同样颜色的头巾把发髻扎了一圈,像个芭蕾舞的演员,想让人们看着联想起无辜和纯洁之类的概念。我不施脂粉,想让人们觉得我天真无邪。
一出门,我的亲友团队已经在等候我。他们没看到时装表演,但对我的打扮都表示赞同。我与杏花同车,哥哥与钱眼又一车,李伯骑马,带来一群我叫出叫不出名字的仆从。
到了公堂前面,果然如爹所料,人们已把公堂大厅围得水泄不通。人传董府的人到了,大家挤来挤去,让出一条小路。我跟着便装的哥哥低头走进公堂门口,里面还没有升堂,我们就站在了人群的前面。钱眼杏花和李伯等站在我身后,把我和围观的人们隔开,可他们隔不开人们的低声言语:“这是何人?”“大概是个丫鬟……”“看着挺美貌的女子……”“那小姐据说十分漂亮……”“那怎么会……”“人不可貌相……”“那谢审言当初夺得诗坛首席,真是风采不凡……”“你是说那小姐……”“毒蝎心肠……”“定有疯病……”……
我不抬头半闭着眼睛听着,钱眼在后面悄声说:“知音,你这名声真跟青楼女子有一比了,甚至还不如了……”杏花骂道:“你再胡说!”钱眼说:“知音不怕,是不是?!”我稍侧了头轻声说:“你这吴钱小奴!”钱眼嘿嘿笑了。
里面喊了升堂,衙役们出来站立两旁。我微抬头看了一眼那官府的官员,他长了副瓦块脸,眉毛有些黄,眼睛不大,还有些陷下去,两颊凹陷,留着山羊胡须,看着有种莫名的阴气。
他坐下,衙役宣布了要审的案子,就是我府逃奴牵引出的这桩案情。我听那些衙役叫他马大人。他扔了一根竹条,衙役接了,喊道提某人前来。那人带枷上前跪了。我一瞥之下,见那个人三四十岁的年纪,脸黄黑,眉目还算顺眼。李伯在后面低声说:“这就是那逃走的奴仆,名唤郑四。”我心说,他是活不了了,怎么能叫“正死”?
那马大人心不在焉似地让郑四陈述了一下他的罪</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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