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御史一愣,想去看看,又停了下来。大哥听言几步到了谢审言身边,单膝跪下,就给他解绑住了手的绳子。我站在大哥身后,开始发抖,看见老仆人手中谢审言的侧脸,苍白如雪,眼睛紧闭着,虚汗粘着他的乱发。
这时后面的人也进来了,见此情景,都纷纷吸冷气。
谢御史喝问大哥道:“你是何人?”大哥回道:“先救人!”大哥解开了谢审言的双手,又解了他腿上的绳子,把他轻轻翻身,从长凳上抱了下来。谢御史犹自口硬道:“我还没教训完这个孽障!”大哥一边给谢审言号脉,一边说:“不必了!再打他,他就死了!”他转头说:“李伯!快去车中拿我的医箱!”李伯应声转身出去。谢御史依然嘴硬:“死了又怎么样?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我低头看大哥怀中的谢审言,他咬着牙,好像不喘气了,嘴唇是紫灰色的。大哥号了脉,用手一次次掐谢审言的人中,谢审言没反应,老仆人哭声大了。一向温和的哥哥突然严厉地说道:“别哭!还有救!”大哥低头对着谢审言轻声道:“审言,醒醒……”李伯奔了进来,拿了大哥的医箱。大哥一手开了箱,摸出一根银针,斜刺上人中。又取一根针,手按取穴,一下扎进了谢审言的头顶正中。再拿了一根针,用另一手抬了谢审言的一只手,用针一下地扎谢审言的一个个手指尖。我的手指蜷了起来。
谢审言的眼皮动了动。大哥一针刺进了谢审言面颊的一处穴位,谢审言的牙关松了,微开了些唇,哥哥用手把谢审言的嘴掰开些,拔出银针又刺入了谢审言口中舌下的一个部位,接着从医箱中摸出了一个小瓷瓶,用嘴咬开了蜡封的木塞,将药液一下倒入谢审言嘴里,把谢审言头微向后仰,不让药流出,非常低声说:“快咽下去,欢语等着呢。”谢审言咽了药,哥哥从他口中把针拔了出来。屋中安静。
过了一会儿,谢审言微睁了眼。他面无表情,眼神无光,看着大哥。大哥轻声说:“审言,我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就这么接待我?”说着他转动抱着谢审言的肩膀的肘臂,让谢审言的脸对着站在他身后的我,谢审言看我一会儿,眼睛里渐渐有了些神儿,他慢慢地半合了一下眼睛。我松了口气,低着头,帽子盖了半个脸,半垂眼帘,不敢有表情。
大哥拔下了谢审言人中和头顶的银针放回了医箱,然后抱着谢审言,站起身,走到正跪坐在长凳一端的老仆人面前,又重单膝跪了,把谢审言侧着身子放在老仆人的怀里,让谢审言的脸看着我。
大哥站直了身体,回身走到一直阴着脸,手握着竹板的谢御史面前,隔着长凳一撩衣襟双膝跪下,对谢御史一拜说:“董家长子董玉清,前来领罪!”
我身后的女子咦一声向人低语道:“是董太傅的大公子,我还以为是个郎中。”哥哥今天原要去城中行医,他穿了件半旧的灰蓝色长衫,是个郎中的打扮。
原来阴沉不语的谢御史突然大怒:“你董家如此卑鄙!你还有脸来见我?!”
哥哥沉声道:“我妹妹曾对谢公子做下恶行,我身为兄长,难逃其咎!我今在此,替我妹妹前来,愿领任何责罚!”
谢御史道:“我为何要责惩于你?!你若真心领罪,就送你的妹妹前往官府定罪!”
哥哥说道:“谢大人明知我的妹妹已去官府认罪,但官府没有定她罪行。她今再去,也一样不会被责。可我知大人难恕谢公子所受苦难,我也愧疚难当!我愿以身相偿,任大人刑罚于我,我绝不抱怨!” 他一向有些唯唯诺诺的语气,此时却是如此沉稳坚决。
谢审言急喘气,微弱地说:“玉清,不可如此……”
谢御史冷笑道:“打你有什么用?!是你那妹妹干下这样的恶行!此仇不报,我枉为人臣!”
哥哥一拜道:“我的妹妹是一介女流,向她寻仇,不能解谢公子所受之恨。我是家中独子,理当代偿罪过,如此才能对应谢公子的遭遇。”
谢御史对着哥哥骂道:“无耻!当初干下恶行,现在竟想以妇人之故推脱!她既然做了,就该被惩治!”
哥哥又一躬身:“怎么惩治她也无法改变谢公子所受之苦,况且现在她真心悔过,谢公子襟怀大方,宽恕了她。若蒙谢公子不弃,我家愿嫁我妹妹与谢公子为妻,让她悉心侍奉谢公子,用一生偿还她对谢公子的伤害……”我才微皱眉,一转眼,见谢审言看着我,眼中闪了泪点,我忙展了眉头,垂下眼睛,怕他多心。
谢御史骂道:“你家如此厚颜!那时求婚,我已然说过,我世代忠良清白之家,怎能与你家有亲?现如今她恶女之名众人皆知,你竟还有脸来说要让她嫁进我家家门?!她在我家当个洗厕的下人都不行!”我不敢皱眉了,可心中堵得很,这谢御史为人如此尖刻……
余光里见谢审言突然挣扎着要起身,那个老仆人帮着他,他半匍半跪地俯在地上,虚弱地说:“父亲,请不要,出言辱骂……小姐救了我的性命,我深恨,无以为报……我敬她……若她能容我相伴……我愿与她,结为夫妻……”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但我知道他已经是竭力而为。我悄抬眼看他,他的双臂颤抖撑着身体,头触在地上。我咬唇,他这是火上加油呀。
谢御史几步走过去,一扬手中竹板,老仆人喊道:“老爷!公子经不起了!”谢御史扔了竹板,一把揪住谢审言的衣领,把他拉起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谢审言苍白的脸上立时显出一片红印,他紧闭着眼睛,咬着牙,没出声。我知道谢御史表面是打谢审言,实际也是给哥哥看,哥哥此时千万别说话……可哥哥偏出声道:“大人!请不要……”谢御史听言,面目抽动,挥手接着要打,老仆人又喊了一声:“老爷!当初夫人求您好好看顾两位公子,现在大公子已去,小公子已经……”他抱着谢审言的后腰哭起来,谢御史放手一推,把谢审言掼到老仆人怀里。
谢御史刚直了身,瘫倒在老仆人怀中的谢审言睁了眼,嘴角一丝血迹,他盯着谢御史轻声说道:“我对那位小姐,已许终生,还请父亲应允,我愿,以死相求……”虽是无力,可字字清楚,唯恐谢御史听不见。我恨得咬牙:真是有找死的人!
果然,谢御史气急了,一弯腰从地上捡起了竹板,劈头就往谢审言打去,谢审言身子没有动,只闭上了眼睛。我方要动作,哥哥已经起身,一跃而去,跪到谢审言身前替他挨了一下。竹板落在哥哥肩上,他哼了一声。李伯在我身后大声道:“请谢御史手下留情!我家公子自幼从没被我家老爷动过一根汗毛!”
谢御史停了竹板,略显尴尬,可口中说道:“方才还说可以身相偿,现在就搬出你家老爷来了!滚开!让我教训这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畜生!”
哥哥不回身说道:“我是郎中,刚刚救他醒转,不能让大人再打他,不然他性命堪忧!”哥哥一反平时随和无争的态度,声音虽然温和有礼,但针锋相对。
那谢御史气得乱颤着身体,指着谢审言骂道:“他这一日一夜不发一言,现在倒讲出这无耻之语!他有何面目苟活在世?!被人毒刑之后,不敢出首伸冤,还要与那残他身体之人成亲!难怪人们都说他下贱不堪!我谢家世代,为官,报效朝廷,为子,孝敬父母。今日出了他这么一个寡廉鲜耻之徒!家遭大变,兄长亡故之后,不思上进兴家,遵从父意,振奋我谢氏宗亲,反而自甘堕落,公开自认受刑,百般袒护那个恶女,羞辱谢氏声誉!这等无用败类,不如活活打死!免得日后做出更多丑行,不仅丢尽我家颜面,还让我死后愧对祖先!”
我听他的话,只觉得句句扎心,不禁替谢审言缩了双肩。
哥哥转身一拜答道:“谢公子并非如大人所说,他心存容让,不念旧恶,乃是君子之行。况且,我那妹妹改恶从新,为人十分体谅,两人情投意合。我父没有异议,大人为何不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还说?!别挑得谢御史打他一顿!
谢御史喝道:“你闭口!有人说我能官复原职就是因你家恶女垂涎我这孽障,你父故而从中斡旋!我为官清廉,忠心事主!怎能容此等污蔑成实!我宁可打死这逆子,也不能让他娶那恶女!”
哥哥叹息,慢慢回头对谢审言说:“审言,事已至此,不可强行。你暂放宽心,好好养伤,从长打算吧。”谢审言躺在老仆人怀中,毫无表情,闭着眼睛,气息几无,像死人一样。
哥哥回身又对着谢御史说道:“我行医多年,外称董清,稍有虚名。”老仆人点头说:“老爷,人称董清为当世良医,闻名远近。”哥哥接着说道:“大人,谢公子已多受苦难,身体虚弱,气血不济。我方才用珍稀良药保住了他的性命。大人若念父子之情,不可再体罚于他,让他好好卧床,调息将养,否则,怕我也无能为力了。”
谢御史哼了一声,扔了竹板,反身几步走回了厅中央。哥哥向谢御史跪行了两步,再拜了一下说:“大人如果还是心有怨愤,敬请加于我身。”
谢御史阴凉地说:“我哪里敢动你?!你身为太傅之子!你家恶女做了这等发指之事都能逍遥法外,你没有留下任何做坏事的证据,更没人能惩罚你。”他话语中是说哥哥也做了坏事,但没有把柄而已。我真想夺门而出。我一向认为,人有恶语,心中必怀恶意。平时我对口出恶言的人,能躲就躲,能避就避。我现在已经对谢御史有了心理障碍,日后必然望风而逃……
哥哥说道:“我诚意赔罪,请大人明言,到底要如何,大人才能觉得报了仇,遂了心意?”
我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悄悄问道:“张嫂,这是为谁报仇?是为那谢公子报仇吗?那公子似不愿意呀。还是为了那大人报仇?可我听着,怎么倒像他受过人家的恩德?”声音甜美柔和,让人听着舒服。我听出了这话语中的相助之意,稍回头看了一眼。出声的人是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一身淡绿衣裙,十六七岁的样子,发帘遮了前额,弯眉下,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哥哥的后背,抿着嘴唇,面带微微的笑容。见我看她,她马上低了眼睛。我心中轻叹,已经知道了她不是丫鬟,原来的小姐也干过这种扮成丫鬟的事。
谢御史皱着眉说道:“何人敢大胆妄言?!”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笑着说道:“谢大人,那是个丫鬟,她没见过这阵势,瞎说的,您别在意。”
谢御史看着她:“你是何人?”
那个女子的笑容丝毫没有动摇:“大人,我是张嫂。”
谢御史一摆手:“你上次为陈家前来保过媒,我告诉你过几日来听消息,你来得可是时候!告诉那家我允了亲事!”
谢审言猛地睁眼,没有底气地说:“父亲,不可……”
谢御史根本不回头,接着说道:“五日内下聘,三月之内迎娶!”
谢审言拼着抬头,说道:“父亲,我已不能……”
谢御史骂道:“住口!我意已定!你别又要找打!”我看向谢审言,他看了我一下,一闭眼,仰头不再动弹,大概昏了过去。
那个叫张嫂的有点迟疑地说:“老爷,我当初保媒时,不知道公子的身体如此孱弱,是不是该容公子康复,再议婚事……”
谢御史冷笑:“你既然到我府为陈家求了亲,我答应了,你倒要后悔了?有这么言而无信之家吗?我已允婚,他陈家难道还想把女子嫁给别人?”
张嫂忙陪笑说:“不是不是,可我也不能让陈家小姐嫁来就成了……大人,您知道我的意思,我也得替那位小姐担代不是?”
谢御史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女子一生,听天由命!”
张嫂又连笑着说:“是是是,大人,可公子的身体……”
谢御史说:“他死了,那小姐就不用嫁过来,他不死,陈家有何抱怨!”
张嫂干笑了一下。我侧脸又看,那个女孩子低了头。
谢御史看了一眼一直在一旁跪着的哥哥说:“你用不着这么假惺惺的!我那孽障不出头,你们就逃开了惩处!但善恶有时,你们早晚得报!”说完哼了一声,自己背了手,迈步出去了,没对屋里的人们说一句客气的话。
谢御史一离开,李伯马上上前,把哥哥扶了起来,口中说道:“大公子,方才可是疼痛?”哥哥叹息说:“那算什么,审言受了多少。”李伯恨道:“我告诉老爷……”哥哥打断说:“不可!我自己要去护住审言,谢御史并没有想打我。”说着,他向屋中的桌案走去,又言道:“我给审言开出方剂。”我怔怔地站在当地,看着谢审言惨白的脸,紧闭的眼睛,只觉得蝇飞满怀杂乱无绪。
张嫂忽然说道:“这位董公子心肠如此好,来,丫鬟,为董公子研墨</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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