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让我对他的情感成了一种无任何理智的狂热。钱眼和杏花都不止一次地告诉我,我在看着谢审言时,眼睛发亮,灼灼逼人。我十分珍惜同他在一起的每个片刻,表现出来的就是对他时常痴呆地微笑不已。只要他不是在说他自己的坏话,他说什么,我都觉得有道理,对他全面肯定,百依百顺。同时,他对我的要求,百分之九十满足,余下的百分之十,我一看他的脸色,马上自己就改了主意。
我们又像以前那样两个人腻在一起,低声细语,谈天说地。但现在,我不在他身后坐着了。经常两个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对着书指指点点。
我说道:“审言,我发现孔子的言论如果说得圆通些,就能更有人情味儿。”
谢审言问道:“譬如?”
我说:“这句,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什么事都靠自己,小人什么事都依靠别人。可谁不依靠别人?我认为大家相互依靠,相互需要才会和平相处。”
谢审言迟疑良久,终于说道:“此句意为君子首先从自己的方面来要求,来找原因,而小人则苛求埋怨他人。”
我吃惊,“啊?!这么大的差别?!你肯定你是对的?”
谢审言轻声说:“不肯定,我觉得你对。”
我笑了,“审言!你逗我!”
谢审言说:“没有,我同意你说的,人要相互依靠。”
我大喜,“真的?!审言,我可什么事都依靠着你,你觉不觉得累?”
他叹息:“你如果不依靠我,你还想靠谁去?”
我说:“按我们那里的说法,人都应该靠自己。审言,你就是个独立自主的人,什么都是自己争取得来的。”
他静了片刻,低声说:“不是,我如果只靠着自己,就活不到今天……”
我赶快换话题,“审言, 我觉得孔子太要求人们以理智的方式控制自己而不是爱自己,其实一个人如果真心喜欢自己,比一个劲儿地束缚自己要活得更健康,是不是?”
他又半天不说话,我问:“审言,怎么了?”
他轻声说:“有的人就是不喜欢自己怎么办?”
我低声笑,“那就得找一个我这样特别喜欢他的人,付出两倍的喜欢,替他喜欢自己,还得教这个笨瓜怎么喜欢他自己。”
他小声说:“你觉不觉得累?”
我也小声说:“我的喜欢好沉,自己担不动,放在他身上,我还舒服了些。”
他嗯了一声,用手环了我的腰。
我又问:“可我哪天能教会他喜欢自己呢?”
他立刻回答:“大概不能了,他觉得这样挺好的,况且……”他的头触着我的头。我也歪了头,问道:“况且什么?”
他悄声说:“你比他笨……”说完他作势要离开,我怎么可能放了他……
吃饭时,开始他总你一口我一口地喂我,等我能自己下床了,两个人必定是紧靠着坐着,连比带看地吃。
我说:“审言,前一阵你不好好吃饭,把这块肉吃了。”
他答:“刚才我就吃了一块了,该你吃了。”
我说:“我天天在家,不饿,你吃了。”
他回:“你吃一半我吃一半……”
……
我每天只觉得时间过得十分快,刚说几句话,天就漆黑了,我就得催他睡觉,不然早上他眼睛下面就会出现阴影。
也许是我觉得我们家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也许是我曾历恐怖的痛苦,也许是因为谢审言天天和我在一起,他的那种沉着影响了我,我不再胡思乱想无端忧虑,日子过得很格外轻松自如,让我想起以前军训时,我们曾经负重跋涉,回来时,那脱下肩上沉重后的愉快。
爹说朝上表面如常。谢审言的筹建初见框架。商部已有了基本的人员配置,原始的法规和条例出笼了。鼓励商业的相关税法也在按区域逐步实施。商家的注册和管理渐成格局,一些简单的措施在大中城市里普及开来。比如京城里就划出区域开办了连日的市场,而不是以前逢初一十五的集市。有信息牌坊,公开商品供求方面的消息。官府出面,建立短班,培训市场经营的人员。
商部下属的一所商业学校就将开学,教材是自古以来有关商业的各种资料,政府的商法,以及,谢审言亲编的商学点滴(惭愧!都是我说的那些零星的东西)和成功案例研究。要上学的人以文章入选,上等的文章能得到资助,其他一律自费,学程一年。人们都知道这是皇家在给自己培养商业方面的官员,从豪门富户到寒士贫民,都十分踊跃。虽然首期只收十五人,但要求来入学的人据说有三千人,光一两银子的报名费用就够了给前五名学生的资助钱。教课的人是那些自荐的有商业成功经验的人或对商学有研究的学者。大家觉得以此可以与政府搭上关系,日后自己的学生还会是政府官员,所以著名商家纷纷要求成为老师,不领薪俸不说,还向商学院捐赠巨款。
皇上依然常单独召见谢审言,与他私谈。谢审言下朝后,众多的人蜂拥而至来见他。
可两个月后的一天,爹回朝来让我去见他,他告诉我,贾成章向皇上呈上了过千文人礼士签名的声讨谢审言的檄文。文中说谢审言不遵礼教,悖违纲常。此等背离父子规矩之人,不可相托君臣之道。他的行为离经叛道,影响世风。他为人不检,道德败坏,不该担当要任,而该予以追究法办。
朝上众臣有大多数同意此观点,随文而起了众多弹劾,说谢审言虽然才能卓著,但人品实在不能恭维。他朝上求娶董氏女子不遂,竟然公开入住董府,明摆着违抗皇命父命,贪恋女色。试想大家都这么做了,皇上的威严何在?父母之命何在?且不说抗旨不从,理当斩首,国法有违父之命,可判为逆杵,当被杖死之律。谢审言如此不守圣贤之道,如不惩处,就是对天下世人的一个误导。
爹说大臣们如此大胆指摘皇上所重之人,是因为谢审言的行为的确不符纲常,让大家抓住了把柄。朝上的新臣还没有成气候,没几个人能支持他。旧臣一直对这几个平步青云的新人们心怀愤怨,多少想借此对皇上表示一下抵触。谢审言所在的位置又是一个公认的肥缺,许多人也想借这个机会整治了他,不能取而代之,也出口心里的恶气。
我听了,头一次,自从我生还后,心中起了波动。想起那天早上,谢审言还穿着下奴黑衣,就说要次日上朝,然后回我府中居住。我方疑问,他就打断我道:“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下午时爹问他是否明白深浅,他点头不语,想来那时他就已经准备犯下众怒,逼皇上选择,求个结局。
爹叹息着说:“我本该示意人在朝中支持他,但怕那样反而引起皇上的猜忌之心。皇上现在方有放我之意,我一旦动作,你就白挨了打,会让他再动杀机。况且,谢审言是皇上亲选之人,我若护他,反而会让皇上疏远了他。”
爹几乎是抱歉地看着我说:“你那时就曾说贾家不会罢休,谁知他们通过太后对你下了手。爹没能……”
我忙道:“他们怎知这么一下子,皇上反而不愿再下手,谁能说这不是天意巧妙的安排。只是,现在他们又对审言……”
爹沉思着说:“那三位代替了我的新臣,倒也与贾成章不和,与谢审言相投,他们该不会不管。”
告别了爹,我问了仆从,他们说前面没有多少人在等着见谢审言了,我就到他回来的必经之路上反复踱步,等着他。
初春的傍晚,微风柔和,令人沉醉。那我已经陌生了的淡淡愁绪,重上心头。我感慨我回来后就没有担过什么心,原以为我这一辈子,经历了生死,已无所畏惧,真的可以从此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一生。可事情一旦关乎谢审言的安危,我立刻失去了心的安定。
我不禁叹息,他简直是持念的图解: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的努力,飞蛾投火般的不放弃,软硬不吃、不达目的毫无退意的倔强……他是要斗到底了,可他现在是个朝臣,万一有闪失,皇规国法都在他面前……冤家呀!他这是要吓死我呀!还让我不必担心,我倒是想不担心,行吗?!
心意
我走了一会儿,看见谢审言穿着朝服,沿径走来。他看见我,加快了脚步,到我面前,拉了我的手,我对他微笑,同时仔细看他,他神色平静如水,眼中只有温情,轻声道:“接我来了?”我笑着点头。我们拉着手走回我的住处,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无关痛痒的话,他中午吃了什么,现在饿不饿。我一天都干了些何事,孩子们怎么不一样,言言不爱吃饭,常欢吃得最多……他没有提一句朝上的事,我也没有问一声。
我们亲密地在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出去散了一会步。我尽量说些轻快的事情,他的应答都很随和。回来,他用古琴演奏了汉乐府的曲调,十分古怪。我试唱了几句现代的歌曲,他用琴复制了旋律,似是而非。我常端详他,他始终不动声色。我们又聊了几句,见天黑了,就沐浴洗漱,躺到床上。
他想抱我,我轻声说:“别动,让我看看你。”他平躺在那里,我趴在他肩上,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着他的面容。他的眉如墨笔描画,挺秀过眼,看向我的眼睛,黒眸莹亮晶丽。他的鼻梁挺立,他的唇线清晰,气质温和,看上去就是一个带着书卷气的美好儒生的模样。可在这俊美雅秀的外表下,却有着怎样的一种个性!……
他的眼睛慢慢地半合上,轻声说:“你看了我一晚上了,还没看够?别担心,我知轻重……”
我打断他:“你这次如果不得逞,还会变本加利是不是?”
他不睁眼,低声说:“不这么样,怎么对得起你回来……”
我再打断:“审言,我回来,是因为我看不得你受苦。万一你真的面临险境,千万不能让自己出事!我宁可你与我断绝往来,也不愿看见你……”万一他被送往官府,杖责……我打了一个寒战。
他的眼睛完全闭上了,轻轻长叹了一声道:“到了今天,你还是不信我。”
我开口:“不是……”
他低声说:“就是!到现在,还说什么……”他不说话了。
我忙解释道:“来日方长,就是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又能怎么样?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等日后,新臣的力量可以抗衡旧臣,那时……”
他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我不愿意了。”
我垂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以前的分开是他的计划,现在的分开就是他的屈服,他这是犯倔啊!我低声说:“审言,我对你说了,你不能毁自己!”
他轻声说:“怎么会……现在皇上正要建立自己的力量,用人之际。如果我被刑责,就说明皇上不能保护自己的臣子,影响深远……皇上不会……你不必这么担心。”
既然他如此肯定,我想想也觉有道理,暗松了口气。他虽然语气平和,但我明白我那句“断绝往来”让他伤心了,可我不想改口,不愿意让他觉得我同意他铤而走险。为了表示一下歉意,我把脸贴在了他的脸边。等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没事,我知道你的心意。”我点了一下头,也悄声说:“我不想你为了我……”他接过我的话说道:“你为我回来了,你信了你的心,你就该信我的心,我们的心是一样的。”停了片刻,他轻轻加了一句:“别总小看了我。”
这个“总”字如一把利刃划过我的脸,让我惭愧得无地自容,是不是他还是不喜那时我在路上对他指手画脚的态度?
我忙抬头看他,他依然是合着眼睛,我轻声问:“那时,在路上,我那样对你,是不是太肆无忌惮了?”
他轻叹说:“不是。你依然……还没明白……开始的时候,每当你坐得离我很远,我就难过……”我猛想起那时我每离他远远坐下时,常感到心中不舒服,以为是我的内疚之情,现在明白是感觉到了他的情绪。
我低声回答:“我那时,以为你不愿看见我。那天在郊外见到皇上时,你先坐远的……”又想起我知道了真相的那天晚上,说了要回去时我感到的心痛,就悄声问:“我那晚说要回府,你是不是也难过了?”
他轻点了下头,用几乎是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明白,杏花一定告诉了你……我已经……”
我忙说:“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觉得伤心。”
他低声说:“你来的那天早上,我知道,我快死了……你救了我的命,我见到你,怎么会……”<</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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