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
回忆纷至杳来,时缨摩挲着掌中薄茧,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她要冒险去趟英国公府,再任性最后一次。
趁眼下还有机会。
等做了卫王妃,就永远都不可能了。
-
与此同时。
红烛罗帐内云收雨歇,卫王轻抚怀中少女香汗淋漓的面颊。
少女筋疲力竭,依偎在他胸前沉沉睡去。
光线幽暗,映照出她近在咫尺的面容,几乎与时四娘一模一样。
若非年龄和生辰对不上号,他甚至要怀疑两人是孪生姐妹。
此前他从未见过时四娘,被这女子吸引,是因为她与时缨有六七成相似。
出于不可告人的心态,他收她为外室,将她当做时缨的替身,想象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时缨在他身下婉转承欢、千娇百媚。
然而渐渐地,他发现她也有时缨难以企及之处。
他和未婚妻之间隔着礼仪道德、以及他多年来精心营造的君子声名,但对她,他可以为所欲为,无需存在任何顾忌。
况且时缨那种空有美貌、内里却乏味而无趣的女子,永远不会像她一样懂得讨他欢心。
“弯弯。”他轻唤她的名字。
旋即像是恶作剧般,低声哄诱:“……阿鸾。”
她睁不开眼睛,仿佛没有觉察到他口中陌生的称呼,喃喃道:“公子。”
“叫夫君。”
“夫君。”
他如愿以偿地听到她的回答,感受到她将自己抱得更紧,嘴角勾起,满意道:“我的好阿鸾。”
第6章 她总觉得他另有所图。……
翌日,时缨没有外出,遵循父亲的命令闭门思过。
她取出前些天寻得的一幅卷轴,小心翼翼地铺展在桌上,全神贯注地临摹起来。
当年刚入京的时候,时文柏嫌她过于活泼,打算杀一杀她的性子,便让她练笔墨。时缨与父亲久别重逢,想要讨他喜欢,自然学得格外认真,她在这方面有些天赋,曾经跟随外祖父修习基础,而今受教于名师,更是日进千里,没多久就超过兄长时维,甚至将卫王也比了下去。
那次年节,她为皇帝和淑妃献上字画,引得两人赞不绝口。然而回到府中,等待她的却非夸奖,父亲严肃地告诫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她以后切莫掐尖,尤其是抢卫王的风头。
未满九岁的时缨懵懵懂懂,不知父亲为何前后矛盾,曾经催她用功,如今又叫她隐藏真正的本事。但她已经不敢再提出反驳和疑问,父亲与母亲分开六年,期间纳的几房妾室皆有所出,母亲总是对她说,如果父亲生气,就会更偏爱那些庶弟庶妹,将她抛诸脑后。
时缨只得对父亲唯命是从,生怕自己被他反感,连累母亲和妹妹也遭受厌弃。
她收敛锋芒,学会了恰到好处地藏拙,每逢宴席,她拿出的诗文字画都经过仔细掂量,不至于给父亲丢人现眼,也绝不会衬得未婚夫面上无光。
彼时她年纪尚小,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便是仿照名家风格,如此一来,即使她做得再好,人们称赞之余,也总会添上一句“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的评价,惋惜她将来只能“瞠乎其后”。
而且那些溢美之言不过是夸她模仿得相像,归根结底并不属于她。
时文柏对此倒是十分满意,在他看来,女儿家做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他广为搜罗珍贵字画,交给时缨让她继续练习,其中不乏出自数百年前的名家之手、而今残破褪色的古董。
时缨依样誊写、转绘下来,与真迹几乎别无二致。长此以往,她逐渐从中找到乐趣,看着濒临失传的墨迹和色彩在自己笔端复现,也是一件颇有成就感的事情。
日头渐高,透过窗棂在地面洒落暖金,庭中花繁叶茂,鸟雀叽啾清脆悦耳,光景诱人。时缨却一丝不苟,每次取墨都不多不少、分毫无差,运笔行云流水,不见半分滞涩。
青榆在旁伺候,而丹桂早已站不住,走神看了一阵子麻雀争抢地盘之后,便自告奋勇出去烧水煎茶。不多时,她从外面返回,一同出现的还有两位不速之客,安国公长子时维及其妻杨氏。
兄嫂造访,时缨有些意外,搁下笔问道:“阿兄阿嫂找我何事?”
时维年长她八岁,因从小分开、性情志趣也迥然不同,除了表面的兄妹情分之外,时缨跟他算不得亲近,还比不上与长嫂杨氏投缘。
但通常都是她去杨氏那里小坐,鲜少劳烦对方走动。
“听闻你被禁足,我们过来看看你。”时维落座,劝道,“阿鸾,下次阿爹说你,你低头认个错便是,惹恼了他,你自己也落不着好。更何况阿爹怎会害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考量。”
时缨不想再提昨天的事,连忙应了几句,及时制止他的长篇大论。
她岔开话题:“阿兄近来如何,官署那边可还忙?”
“别提了。”时维托着父亲的关系在户部做员外郎,闻言没好气地抱怨道,“我就说,岐王大老远的回京准没好事,果然,开口就是要军费,北疆已经休战,天晓得他要哪门子的军费,而且谁知道他拿这笔钱是想……”
说到此处,话音一顿:“姑娘家少打听朝堂上的事,你有这闲工夫,不如提早为婚礼做准备。”
时缨没能从他嘴里套出消息,也不再追问,转而望向杨氏。
杨氏略微颔首,不动声色地示意她放心。
时维未曾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他的视线停留在端茶倒水的丹桂身上,几天不见,她似乎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他对这婢子一直有些想法,可惜她不识好歹、推三阻四,妹妹也不肯放人,他只得望洋兴叹。
丹桂觉察到他肆无忌惮的目光,硬着头皮为他斟茶,忽然瞥见他抬手,她一时紧张,便将热水洒在了他的袖子上。
时维猝不及防,惊叫着一跃而起,丹桂吓得面无血色,扑通跪下:“少爷恕罪!”
“你——”时维抖抖衣袖,自觉在妻子和妹妹面前丢了脸,正待出言训斥,看她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又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怀疑她是欲擒故纵。
然而没等他说什么,时缨已开口道:“快收拾干净,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旋即,朝时维歉然地笑了笑:“阿兄,我这婢子笨手笨脚,弄脏了你的衣裳,真是过意不去。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别跟她一般见识,回头我定会严加惩罚,让她长个教训。”
她打圆场,时维也不好再计较,扫兴地摆了摆手:“我去更衣,你们慢慢聊。”
说罢,瞪了跪在地上擦拭水渍的丹桂一眼,大步离开。
他走后,时缨支开青榆和丹桂,让她们做些时绮喜爱的点心送去她那边。
待屋里恢复安静,她迟疑道:“阿嫂……”
打从知道兄长想要收丹桂为妾,每逢他来,她都会让丹桂避嫌,谁知今日不巧狭路相逢。
杨氏却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轻描淡写道:“无妨。”
她嫁给时维完全是遵从父母之命,成婚多年,早就对丈夫拈花惹草的脾性一清二楚。只是她出身清贵、父兄皆有要职在身,时维顾及岳家,从不敢让那些莺莺燕燕在她面前乱晃。
横竖他没有做出宠妾灭妻之事,仅有的一双儿女都是她所出,她也懒得计较,索性由他去。
因杨氏待字闺中时经常与父亲兄弟们讨论政事,对此驾轻就熟,时维便不吝于告知她朝堂上发生的一切,甚至还要反过来征询她的意见,以应付官署政务以及父亲的考校。
虽然他顾及脸面,从未与旁人透露过,但时缨已然知晓他的秘密。
她对朝中之事的了解大都源自长嫂。
而在杨氏看来,与她聊天也远比指点资质平庸的丈夫更有趣。
杨氏知道时缨想听什么,开门见山道:“岐王索要军费确有其事,陛下以国库空虚、户部拿不出这么多钱为由,暂且压了下去。岐王究竟是何意不得而知,但要说北疆已定,却还为时过早。”
她气质偏冷,嗓音也清淡,说到最后一句,嘲讽之意昭然若揭。
时缨没有为兄长开脱,只微微叹了口气。
历朝历代,北方游牧部落对中原土地的觊觎从未停止,前些年,他们的新任首领力排众议,效仿中原各项制度,设国号为“夏”。
上一任灵州大都督便是在与北夏的战事中阵亡,所幸岐王及时挺身而出,重整旗鼓,率领灵州守军夺回失地,再次稳固了边疆防线。
然而北夏明面上与大梁休战议和,妄图有朝一日南下取而代之的野心却无法掩藏。
“陛下对岐王终究还是心存戒备,唯恐他在北疆屡立战功。”时缨暗忖,“但边防不容忽视,否则灵州失守,长安在劫难逃。谨慎起见,陛下定会借机将岐王留在京中,再另外派驻将领。”
“你与我想到了一处。”杨氏难得露出几分笑容,安慰道,“无需担忧,至少在陛下心目中,卫王殿下的分量无人可及。而且京城是卫王的地盘,岐王一旦留下,只能任人宰割。”
时缨点点头,却仍有些不安。
岐王十七岁接管朔方军,将北夏铁骑拦截在阴山外,他有如此胆识与智计,她和阿嫂能想到的,他怎会不知,可他还是以身涉险回到长安,甚至枉顾皇帝猜忌,直言军费之事。
莫名地,她总觉得他此行另有所图。
或许下次与卫王见面的时候该提醒他一句。
但她立马否定了这个念头。卫王和兄长一样,不喜欢她主动谈论这些。
罢了。
他有幕僚建言献策,他们个个足智多谋,必定远胜她这种闺阁女子。
杨氏又陆陆续续说了些近期从时维那里得到的消息,临近午时方才离开。
送走她,时缨抽出几页空白纸张,将今日见闻条分缕析地记录下来。
旋即晾干墨迹,步入内室,将它们放进角落的橱柜中堆叠整齐。
这是她来长安之后养成的习惯,至今已攒了满满一大箱。
彼时她人生地不熟,又怕问东问西让父亲厌烦,便尽己所能将得到的信息归类整理,有时是父母的一句闲谈,有时是兄长顺嘴一说,她用这些细枝末节逐渐拼凑出了京中各大家族的来历、姻亲关系,乃至某些官员、命妇以及公子贵女之间的亲疏好恶。
所有人都说她身为女子,永远无法参与朝政,因此不必知晓太多,但同时,他们又要求她言行妥当、上得台面,在日常交际中游刃有余。
她别无选择,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寻求平衡。
关上橱柜,她回到桌案前,继续描绘那张未完成的画。
-
两日后。
时缨惦记着之前的决定,大清早起来,拿了本书坐在桌前随手翻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被困府中,想出门只能寄希望于友人相邀,父亲好面子,也愿意她与同龄的小娘子们多多走动,因此会高抬贵手收回禁足令。
可她在浴佛节那天婉拒了曲明微,不知她今日还会不会再来。
这时,青榆匆匆推门而入:“三娘子,曲娘子登门拜访,请您去英国公府陪曲夫人一叙。”
时缨松了口气,当即放下书卷,令她为自己更衣。
青榆走近,低声道:“三娘子,您……”
“最后一次。”时缨仿佛明白她所想,指腹划过掌心的薄茧,不知是在说给她还是自言自语,“我保证,再也没有下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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