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缨无知无觉地被人抬着,面如金纸,看不到一丝生气,但细察可以发现她白皙光洁的脖颈开始泛红,犹如致命的藤蔓般沿路攀援而上。
时文柏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家门不幸”,管家在旁连声劝他消消火。
时绮看到父亲,脚步顿了顿,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阿爹,这……”
“四娘子!”丹桂被其余婢女推搡着,却固执地回过头,满脸泪痕地望向她,“您可知老爷来之前,三娘子为了救您,情愿冒险饮下酪浆,四娘子,您怎能如此对她?您怎能如此对她!”
时绮耳畔嗡嗡作响,顷刻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时缨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丹桂和青榆也被押走。
父母的交谈声传来,时近时远——
“老爷,老爷您三思啊!阿鸾纵有天大的不是,您也该看在她即将出阁的份上手下留情,训斥两句便是,何至于将她逐出府?”
“我将她逐出府?是她自己的要求!她宁肯如此也拒不认错,我难道还惯着她不成?杀一杀她的倔脾气也好,免得将来嫁到皇室还我行我素,给我们全家招致祸端!”
“可万一赐婚的圣旨抵达,阿鸾却不在府上……”
“我即刻派人去给陛下传信,说阿鸾突发急症,近期不便露面,由你我代为接旨。”
时文柏大步流星离开,似乎早已忘记惩罚幼女。
时绮却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兴安宫。
宴席已经散去,达官显贵们陆续告辞,偌大的殿阁内,皇帝与慕濯一坐一站,犹如一幅静止的画卷,气氛却早已凝固。
半晌,皇帝出声打破死寂:“军费之事不必再提,待卫王与时家三娘大婚过后,朕便将玉清公主赐予你为妃,从今往后,你就留在京城,只要安分守己,荣华富贵自是应有尽有。”
“陛下好意,臣心领,”慕濯不咸不淡道,“不过恕臣难以从命。臣与北夏有不共戴天之仇,绝无可能迎娶玉清公主,陛下若是喜爱她,何不将她收进后宫?至于军费,陛下拿不出来,臣也无法强人所难,但灵州那边还有些事情需要臣回去处理,前阵子的逍遥散……”
“此事不劳你费心。”皇帝面色微沉,顾不得谴责他前半句,诘问道,“逍遥散传至灵州,朕已有耳闻,你莫不是以为,灵州那边非你不可,朕和满朝文武加起来,都不及你岐王手段高明?”
“臣不敢。”慕濯话虽如此,态度却不见半分松动,“臣只怕朝中有人徇私枉法,陛下被奸佞蒙蔽,让真正的幕后主使逍遥法外。”
“依你之言,朕难道是个耳聋眼瞎的昏君?你好大的胆子。”皇帝冷声道,语气也是不容抗拒,“你必须留在长安成婚,若执意抗命,别以为朕会顾念父子情分,对你网开一面!”
慕濯轻轻一弯嘴角,似是听到了全天下最有趣的笑话。
却依旧淡然:“既然陛下如此作想,臣无言以对,或许北夏人也有同样的念头,巴不得臣留在京中,永远不回北疆。”
皇帝一时语塞。
他本想先给个下马威,再谈论灵州的事,孰料反而落入了被动。
岐王似乎已经猜到朝中无人可用,自己只能纵容他继续戍守北疆。
而且,如果放任他追查逍遥散的来路,保不准会……
皇帝心神一凝,止住思绪:“说吧,你有何目的,不必再跟朕拐弯抹角。”
贼喊捉贼。
慕濯暗自冷笑,直截了当道:“臣本是为军费前来,陛下不给,臣也不能去劫国库。那么就请陛下准臣离京,臣愿卖您几分颜面,在长安成婚后再走。”
皇帝被他的漫不经心的言辞气得够呛:“你……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简直成何体统!”
“当年您打发臣去灵州的时候,也没想着给臣安排几位夫子,教臣规矩行事。”慕濯笑了笑,又道,“另外,臣想迎娶的并非玉清公主,而是时家三娘,还望您成全。”
皇帝愣了一下,似乎怀疑自己听错。
“半月前,臣在英国公府偶遇时娘子,便觉她天姿国色,今日重逢,愈发念念不忘,如果陛下执意要臣纳妃,我非她不可。”慕濯撂下这句,俯身行礼,“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
皇帝没有作答,他径自转身离去。
这时,内侍疾步走入:“陛下,安国公有要事向您禀明,时三娘回府后突发急症……”
慕濯听到“时三娘”的字眼,脚步略微一停,旋即,头也不回地出了殿门。
-
时文柏在城东南有一座别庄,依山谷而建,有林泉之胜,风景秀丽,所到之人皆赞不绝口。
马车驶出长安,绝尘而去,在夜幕低垂时分抵达此处。
时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脑子里昏昏沉沉,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体温灼热,仿佛要将她焚烧殆尽。
随行的大夫接连不停地施针用药,青榆和丹桂也忙得满头大汗,许久才终于稳住情况。
车驾停靠,两人将她抬下去,送到一座临水的轩榭中安置。
以往时缨来别庄避暑,都是住在这里,且此地凉爽通风,更适宜她休养。
不知过了多久,时缨悠悠转醒,身上火烧火燎的感觉已经退去,只是还有些虚弱和乏力。
她便知,自己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若是浅尝辄止,还不至于如此严重,但彼时她万念俱灰,喝得又急又快,一滴都没有剩下,本以为这次会挺不过来了。
青榆和丹桂听闻动静,皆是大喜过望,丹桂说了两句便泣不成声,青榆也不由眼眶泛红。
时缨坐起身,喝罢一杯水,终于找回声音:“我没事了,想自个静一静,你们去歇息吧。”
两人执意不肯,她柔声安慰道:“放心,我不会寻短见,只是须得认真考虑一下之后的路。如今我身边只有你二人了,你们若再累得病倒,我岂不是要任人欺负。”
别庄里的家仆皆听命于父亲,她的确使唤不动。
青榆和丹桂只得犹犹豫豫地退出去,时缨在床榻上躺了片刻,直到听不见一丝动静,适才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走到窗边,无声地翻过。
她身子还有些发虚,一下没站稳,险些摔倒。
然而一只手适时环过她的腰,阻止了她跌在地上的命运。
时缨看清来人,蓦然睁大眼睛,只觉匪夷所思:“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时娘子要去何处?”慕濯不答反问,“难不成,你想单枪匹马溜走,从此孤身浪迹天涯?”
时缨:“……”
虽然她并没有打算这么做,但……
关他何事?
第25章 她做了一个格外真实的梦……
时缨侧身退开,第一反应是回望屋内,生怕青榆和丹桂被惊动,发现她逃之夭夭。
慕濯似乎看穿她的心思:“我用了迷香,保证她们能如你所愿,安安稳稳地睡一宿。”
时缨:“……”
这登徒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直觉不妙:“外面的守卫……”
“敲晕了。”慕濯的回答言简意赅,“时文柏的走狗,还不配我浪费迷药。”
说罢,视线划过她手里提着的绣鞋:“穿好吧,地上凉。”
“非礼勿视!”时缨面颊一热,待他转身,飞快地将赤/裸的双足踩进鞋子。
……也不知刚才翻窗的时候有没有被他看到。
慕濯听闻衣裙摩擦的细微声响,不由自主地想到她越窗而出时,裙摆翻飞、如昙花盛放,露出一抹耀眼的雪白。
小巧玲珑,脚踝纤细得不盈一握,趾尖泛着浅淡粉红,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景致。
身后足音渐远,他回过神来,看到她踏着廊桥朝反方向走去。
目之所及是一片广阔湖池,今夜无月,群星黯淡,水面浓酽如墨,浩渺无垠,因山中寒凉,笼了一层轻纱似的薄雾,随风忽聚忽散,在时缨身畔缭绕不息。
眼前情形似曾相识,隐隐与梦中画面重合,他心里一紧,悄然无声地掠至她近旁:“你为何会在此处?令妹与卫王牵扯不清,怎么反而是你被时文柏逐出了家门?”
“这话该臣女问殿下吧?”时缨有些好笑,神色却平静,“您不请自来、擅闯私园,又作何讲?”
“该不会是你替令妹出头,惹恼了他,才遭此待遇。”慕濯答非所问,打心底里觉得她待在这儿也挺好,至少有个清净,不用整天面对安国公府那群牛鬼蛇神。
时缨礼尚往来:“所以殿下应是恰巧在陛下身边,听到家父送进宫的消息,才特地找上门,确认臣女可还活着吗?”
顿了顿:“劳殿下大驾,臣女受宠若惊。”
时家别庄距离长安算不得近,她傍晚出府,入夜到达,至少用了四五个时辰。
他大费周章地跟来,究竟是何目的,她一无所知,也没心情深究。
她只想去湖心亭独自静坐片刻,脑子里乱作一团,唯有带着凉意的夜风能够让她镇定下来。
他猜得八/九不离十,可她却不欲与他多言。
尽管她已经不再自视为他未来的长嫂,但他终归是外人。
念头一出,她不禁感到讽刺。
如今她沦落到这般田地,身边除了青榆和丹桂,居然只剩下他这个“外人”。
而她的骨肉血亲、她的家人,又对她做了些什么?
经此一回,她终于看清,自己在父母眼中只是个与皇室进行利益交换的工具,兄长八成也同样,期盼她早日飞上枝头,为他谋得坦荡前程。
至于时绮……她未曾料到,时绮竟会恨她至此,却又关注她至此。
模仿她的字迹、相似得让卫王都辨不出真假就罢了,还一眼识破她在校场上的伪装。
若非经年累月细致入微的观察,绝无可能对她的每个动作习惯都了如指掌。
但如今,她已不愿再多思。
她在父亲面前饮下酪浆,的确有赌气的成分,但更多是出于绝望与无奈、明知飞蛾扑火却不得不为之的反抗。
她直觉自己一旦低头,答应父亲那些不可理喻的条件,往后便再无可能回旋。今日他可以禁足她,逼迫她和曲明微绝交、忘记舅父的存在,来日就能强行将她绑上辂车,送进卫王府的大门。
那时候,她是想着宁求一死也绝不妥协。
可既然活了下来,她也不会再去自戕。
纵使四面绝境,无人能求,但不到最后一步,又岂知柳暗花明是幻想?
总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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