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寅清楚事态,虽心头不忿,可一旦下了决定,就事事配合,做事绝不拖延。他显然对柳从之的触碰十分抗拒,然而除了第一次猝然躲开外,之后都强自按捺。柳从之下手轻柔而迅速地替他打理头发,只觉这人身体僵硬,浑身紧绷,好似一只蓄势待发,稍有动静就会跳起来逃跑的猫儿,难得面上一丁点表情也不露,倒是叫柳从之既觉好笑又觉无奈。
柳从之这样的人,时时微笑,受人辱骂而面不改色,看着像是第一等的好脾气,可实际上呢?不过虚伪二字而已。薛寅于这一点,却是看得明白。
换装完毕,柳从之仔细端详薛寅片刻,眼前分明是个容貌秀美的女子,眼帘微垂,神色是一贯的困倦,将所有的锋利血性都掩在慵懒的神情之下。柳从之微笑,若说他柳从之表里不一,乃是世间第一等不坦率之人,这位亡国之君——恐怕也不遑多让吧?
不过也就是如此,这一路才会有诸多乐趣。外面人声越来越近,柳从之不紧不慢地拿出笔,在薛寅的面上点了几粒黄斑,薛寅嗜睡,又久居北国,不经风吹日晒,故而肤色白皙,可这么个漏巷寒舍,住着个古怪鳏夫,这个鳏夫却有个秀美的女儿,这显然也不合常理,故而这几笔一定要画,省不得。
画完这两笔,拾好换下的衣服和工具,外边传来敲门声,时间刚刚好。
柳从之脸色灰败,坐在床榻上,咳了一声:“是谁呀?”
他将声音压得极,粗听沙哑苍老,门外有人喝道:“开门!我们是来搜查的!听说了么?皇上遇刺,今天全城搜刺客!”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柳从之像是受了惊,又咳了起来,一面咳一面道:“还不快去开门?这是官老爷上门了,还不快去?”
屋里就两个活人,一个咳得停不下来还颐指气使,能去开门的自然只有一个人。薛寅垂着头,板着脸,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受气包的样子,这么低眉顺眼地开了门。门外的人可不管开门的是男人是女人,更不管这门里的人有什么花样,大过年的过不好日子要来搜个连影子都没有的人,人人心里都有火气,门一开,领头的一挥手,一声令下:“搜”,其余十来个当兵的就鱼贯冲进这个狭小逼仄的小屋四处翻找,主要是查有没有藏人的地方。
柳从之惊惶道:“官爷你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小老儿就这点家当了,你们……”他这一急,说话就不利索,说着说着就咳起来,看着情状凄惨,奈何周围人都是没耐心的,看他这副半只脚入土的模样只觉嫌弃,遑论好心安抚?薛寅就垂首站在原地无所事事,柳从之爱演,他反而乐得清闲,左右是女装打扮,只要垂着头不吭声,那也不稀奇。
这屋子狭小,一眼就能将屋内种种尽眼底,搜也没什么可搜的,奈何这十来号人就愣是搜了半天,薛寅一面看,一面心中叹息,大过年的,这搜查令一下,恐怕家家户户都得折损点东西才能过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奈何兵者可为护,亦可为匪,更可做杀人屠城灭族之恶徒,善恶不过在用兵者的一念间而已。
领头一人并不搜查,而是手拿画像打量薛寅二人,薛寅扫了一眼他手中画像,难为他眼神好,还能勉强认出画里的应该可能大概是他自己的尊容……不,主要是画像旁写了两个字,他再是鲁钝,也还能认出自己的名字。薛寅眨眼,他哪里碍着那个篡国谋位的人了?怎么一不留神就成刺客了?
乖乖,这下可真甩不掉他旁边这货了。
柳从之神情虚弱,一面咳,一面问道:“这位官爷,你们到底是要搜谁啊?小老儿这孤家寡人的,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可能和什么刺客有关系?”
官兵板着脸,“别问这么多,你们都把名字报上来。这儿就你们,没其它人?”
柳从之道:“这么个小破地方,哪儿能有其它人?小老儿身子不利索……就这么一个闺女,穷是穷了点,但也清清白白。官爷行行好,别为难我们了,都是穷人……咳……咳咳……”他说着说着,越咳越厉害,脸色灰败,一副半截入土的样子,官兵嫌恶地皱眉,“得了得了,别白话那么多。你们……”他看着这一老一女,怎么看也没法把人和画像里的对上,更别说上司额外嘱咐的那一句,“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
“可疑的人?长什么样儿?”柳从之茫然,“丫头,你有看见么?”
官兵起画卷:“这么说吧,你有没有看见特别好看的男人?”
“特别好看的男人?”柳从之愕然。
官兵挥手:“总之就是好看得像兔儿爷就对了,不过瞧你们这样子也不像是能看见这种人的……”他烦躁地一皱眉,“得了,这儿也没有,我们去搜下一家。”
薛寅乍听到“兔儿爷”一句,着实是想笑,看一眼柳从之,后者还在一脸虚弱地咳嗽,看不出面色,不过恐怕就算没易容,这姓柳的面上也一点表情都不会露。姓柳的别的不说,唾面自干的气度倒是有的。
他这么想着,一时就有些走神,没太注意情况。这些官兵本来都要走了,不料临走时那领头的回头打量一眼,正好看见薛寅,忽而皱眉道:“你抬头给我看看。”
薛寅到底是男子,换装又仓促,虽不是什么身材高大的,但也和女子的婉约手段有一定差异。官兵看着他,越看越觉狐疑,薛寅却并不惊惶,缓缓抬起头。
薛寅适才一直低垂着头,如今这么一抬头,倒叫官兵怔了怔,古怪地看了一眼柳从之。这么个半截入土的老头,生得出这么俊的女儿?不过他再看了一眼,就觉这姑娘面有黄斑,模样倒是不错,不过看着也就一般。
官兵这念头转了一转,心中疑窦倒是消去不少,想了想,问道:“你叫什么?怎么不说话?”
薛寅似乎惊惶地瞥了他一眼,眼帘微垂,活似一个受惊的小姑娘,拘谨地开了口:“小女秦江……要是冲撞了官爷,还请恕罪。”
一旁的柳从之还在咳,听到这一句,忽然咳得更欢了,一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的样子,一面咳,一面隐隐约约地笑。男扮女装,模样好扮,但声音就容易露馅,所以薛寅一直不开口。不料他这么一开口,虽不说是声音柔软动听如珠落玉盘,但也是细声细气,十足女人味儿。这小王爷装模作样的功夫分明不下于他。
官兵听到连绵不断的咳嗽声,皱了皱眉,大过年的,出来这么一遭就是晦气,遇上这么个病痨子,更是晦气中的晦气,于是也无心想太多,挥了挥手,招呼手下人撤了。
这事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结了,薛寅看人走了,稍微松口气,不料屋里连绵的咳嗽声非但没停,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薛寅回头,只见柳从之捂着嘴一直咳嗽,就算透过乱七八糟的妆容,也可见脸色苍白。薛寅皱眉,心中逐渐升起不祥的预感,“你没事儿吧?”
柳从之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薛寅皱眉,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算是看出来了,姓柳的这如果是“小恙”,他就改名跟这人姓。
过了一会儿,柳从之可算是咳停了,靠在床上虚弱地喘气。薛寅瞅着他皱眉,柳从之闭目调匀呼吸,这么个时候了,他居然还在笑。
薛寅道:“你笑什么?”
柳从之安静扬起唇角,“若我死了,会是什么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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