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第 1 部分

  我的小白鼠经历
  我坐在沙丘上发呆。极目远望,尽是浩渺沙海。几匹野骆驼在远处悠闲地晃悠,不等我靠近,就撒开蹄子飞快地跑掉了,比家养骆驼更狡捷。我在沙丘上深一脚浅一脚,徒步了两三个小时,四处打转,实在累得不行。没有gps,不辨方位,我这么乱走也无济于事。幸好是十月的秋天,虽然干燥,但沙漠的温度还能忍受。不过瞅瞅有些西斜的太阳,我还是禁不住咬咬嘴唇。只要太阳落下,没有任何露营设备的我,要在荒漠中过夜,即使不饿死,也会被冻死。
  眯起眼恍惚一下,到现在还没有从初降落时的眩晕感中恢复。抬起左手,看看腕上的时间穿越表,叹口气。第三次穿越宣告失败。不过,比起前两次,总算是有进步了,好歹能着地。
  加入这个穿越项目当小白鼠已经一年多了。我是历史系研究生,本来是跟着我导师,全国知名的历史学教授,一起参加这个项目做指导工作。可是那群生物学家们看见我之后硬要给我体检,并得出我的体质最适合穿越的结论。
  原来的志愿者,试验多次却无一人成功。所以专家组解散了他们,然后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做为一名专业人员,我有责任有义务揭开层层历史谜团还原真相。这样回到古代亲历历史,有谁人能做到?成功了,我就是古往今来第一人,意义之大足可载入史册。
  我是个很有事业心的女生,人生信条便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听万人言”,一直希望学术成就能有一天媲美我老板——也就是我的导师,大学里都时兴叫老板。所以我一动心,就被那群工作热情极高的专家们忽悠上了试验台。
  第一次试验,我在试验台上消失了不到半分钟就摔下来。除了腾空时极度的反胃恶心外,什么都想不起来。身上背着打算带过去的仪器如碳14探测仪经纬定位仪gps笔记本电脑数码相机dv等等,全部被高频率高辐s的振荡弄坏。专家组得出结论:电子设备不能带。于是我在卧床半个月后突击训练了三个月手工用具,包括洛阳铲的使用。
  第二次试验前进了一步,我消失了十来分钟。正当所有人欢心雀跃打算开庆功宴时我摔在了试验室外的草坪。醒过来后我回忆在腾云驾雾中依稀看到有城市街道和人群,应该是汉代的布局与服饰。可是还没等我着陆,一股很大的吸力又将我抓了回来。身上背着的各式手工工具裂成几块。
  根据我的汇报,专家组推断时空逆转落在两千年前比较可能,所以我卧床之际又温习了一遍战国秦汉史。伤还没养好我就被抓去学习素描,画平面图和工程图,研究小组终于放弃了让我携带大型工具的想法,只带小型易折叠的简易工具。
  学了快半年制图后,试验台再次改良,变成ct机的模样。我这次就背着随身要用的物品和一大叠素描本铅笔上路。临行前老板再三叮嘱千万不要把任何属于二十一世纪的白色垃圾丢在古代,会为以后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带来麻烦。
  这次我腾云驾雾后终于着陆了,而且是软着陆,因为掉在沙上没有任何损伤。可是等辨识清楚后,我发现降落在沙漠里情况更糟。由于无法找到人或人类活动的参照物,我走了两三小时都还不确定我到底有没有穿越到古代。我只能肯定一点:我离开实验室了。
  我没有水,食物和药品,因为会被高辐s的穿越机污染。改良过的northface背包里只有瑞士军刀,指南针,换洗衣物,笔记本,简易考古工具,一大叠素描本和铅笔,还有可以充做货币的碎金银,等等。没有一件能在这种情况下帮得上忙。看来还是得放弃这次的试验,回去让他们再继续改良,起码下回能落个有人的地方。我叹口气,心里不是没有沮丧。不过太阳快落山了,我得抓紧时间,否则没有足够的太阳能,这个机器便启动不了。
  将我套在汉服里面的防辐s衣的帽子翻出,将整个头套住。手套也带上,拉好拉链。抬起左手,把那个超大手表形状的时光穿越表对准太阳,旋开保险杆,心中默数:1,2,3……
  数到10了,还是没动静。继续数,到20,50,100……
  不会吧,真有这么倒霉的事啊?我扯下帽子,仔细盯那破表,没动静。拍一拍,还是没动静。对准太阳拼命照,继续没动静。我脱下这破表狂甩,那个指示灯还是没绿。
  起风了,太阳被漫天黄沙遮住不见。这玩意靠太阳能提供能源,我要命丧不知哪个朝代的哪块沙漠了!
  我跳起来,指着天骂专家组:不让我带水和食物,就让我带堆死沉的钱。可我现在的状况钱顶什么用?早知道那个破表会坏,就算要受辐s,我也要坚持带水和吃的。我被推进那个破机器里三次了,难道就没受过辐s么?与其让我这样渴死饿死,我宁愿被辐s过的面包噎死。
  我吞进一口沙后结束骂骂咧咧,太阳迅速落下,没一会沙漠里就冷得厉害。我的防辐s衣还能挡挡风寒,可是我又渴又饿。缩着身子哆哆嗦嗦地爬上最近的一座沙丘登高远望,黑暗中居然看到远处有荧荧火光。从来没见过比这更温暖的灯火了……
  不记得自己在夜黑风高狰狞恐怖的沙漠里走了多长时间,只记得跌跌撞撞走进那片篝火时,我已经饿得视线模糊渴得嘴角皲裂。辨出篝火中有几个帐篷,有人声,有骆驼,我两眼冒绿光冲进一顶帐篷,然后一头栽倒。
  和尚和尼姑(修改)
  醒来后发现置身于一群人中,有男有女,面貌特征很奇怪:高鼻深目,嘴唇偏薄,圆脸短颈,皮肤细白,眼珠褐色。男人健壮女人丰满,个个身材高大。男女皆着齐肩短发,头发卷曲,发色褐红。而服饰更加奇特:男人穿翻领窄袖束腰式短袍,高及膝盖的靴子,身后佩剑,女人服饰则简单得多,及膝的长袍,右肩l露,左肩也是窄袖,围一块棉质披巾,也着高统靴子。
  不禁佩服我自己。在这种又饥又渴的情况下我还能凭几眼观察就得出很专业的服饰外貌评价。不过,现在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因为我已经闻到食物的香味啦。
  是几块饼和一碗面汤,热乎乎的,刺激得我口水横流。我从一个年纪看上去有四十来岁的女人手上急急接过,含糊地道了声谢,便狼吞虎咽起来。把那些饼一扫而空,面汤也骨碌碌喝干净,胃里终于有点感觉了。其实还想吃,不好意思地问可不可以再来点,然后发现:语言不通。
  语言不通是正常的,人家一看就知道不是汉人,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落在古代。搞不好我只是乘了一趟免费飞机,落到中东或非洲的沙漠里,碰上了某个比较落后的游牧部落,结果还是在21世纪。我又试图用英文,结果还是沟通不了。
  正在叽叽咕咕听不懂的声音中越想越沮丧时,帐篷里出现了两个人,其它人立刻停止议论,神色恭敬。我能感觉出来人肯定身份不一般,可是当这两个人在我躺的毯子前站定时,我吃惊得大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洋尼姑和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小洋和尚。这身份已经挺奇怪的了,更令人诧异的,是他们身上自然而高贵的气质。只是静静站着,也流淌出不凡的蕴华。
  尼姑脸型跟围着我的几个女人差不多,但是皮肤更细白。眼睛很大,眉庭开阔,一双褐色眼珠盯着我时有点无形的压力。她体态丰盈,简单的褐红袈裟也裹不住美好的身段。只是老觉得她的额头看上去跟常人不一样,好像被压过,扁扁地向后倾斜,因为光头,看上去更显怪异。我记得古埃及人还有古波斯人就有这样从小压前额的习俗,不过只限王室成员。不知她是先天长的还是后天故意压的。不过这扁扁的额头无法掩盖她的美,整个人散发着成熟的韵味。
  再仔细打量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和尚,不由暗自赞叹,真是夺人的儒雅帅气!也是一样的高鼻深目,却无其他人的粗糙。整张脸犹如希腊雕塑,鲜明的轮廓立体感十足。五官的搭配恰到好处,浓长的眉毛,秀挺的鼻梁,晶亮的浅灰眼眸镶嵌在大而深的眼眶中,纯净得如同戈壁滩上无尽的苍穹。虽然年少,已是光华自蕴,看着我时带几分温和几分探究。
  他嘴唇很薄,唇形鲜明,抿起嘴来唇边扬起一弯清隽的弧度。脸型狭长,下巴削尖,如天鹅般的颈项,线条优美修长。跟帐中其他白皮肤的人不同,他是蜜色肌肤。宽大的僧袍裹住全身,近一米七的个头衬得身姿颀秀,却还略显单薄。他现在还是长身体的阶段,假以时日,应该能到一米八零以上。
  我盯着这两个奇怪的人,脑子飞驰电掣地转动。听到他们对我开口,居然是汉语,只是非常别扭。
  吃力地分辨出他们在问我从哪里来,为何会一个人流落到此。我一脸痛苦地仰视:“你们可不可以先告诉我:我在哪里这是哪个国家啊?”
  那美女尼姑显然没听懂,不过少年和尚好像能理解。他突然蹲下,纯净的俊脸在我面前迅速放大。我盯着他雅致的五官,心跳出一个强音,倒是让我自己吓了一跳。
  “文叙尔,我们到,快了。泥是汉人么?”
  正为自己没来由的心跳懊恼,听得他一本正经地颠倒主谓宾,洋腔洋调的发音让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有些尴尬,脸上飘过红晕:“汉语,我,讲的,不好。”
  他转过头,跟那个美女尼姑叽叽咕咕地说话。我赶紧憋住不笑,想他刚刚提到的文叙尔,这是什么地方?根据他的发音在脑中搜索,好像不是个汉地的名字。
  他转过头又对我说了起来:“泥,那儿,去?”
  我试探性地问:“长安,知道不?”
  看他点头,我嘘出口气。还好,长安这个地名在这个时空已经有了。
  “但是……”他有点犹豫地看看我,“恨远,一个人,泥?”
  我无奈地点头,这会儿除了长安我也想不出还能去哪里,到那里甭管怎样语言还能通。
  “我们,去曲子,泥,通路,可以。”
  他艰难地挤出一个个字,我刚想笑,又使劲憋住。救了我,还能跟我沟通,已经够不容易了。心里思忖,这“曲子”是啥地方?我着陆到现在已有七八个小时了吧,却还是闹不清地理方位和历史时代。唉,堂堂名牌大学历史系研究生,丢脸丢到家了。
  “泥,命紫?”
  “嗯?”我一岔神,没领悟过来。他又问了一遍,我才明白命紫=名字。
  “哦,我叫艾晴。”
  我的名字老是被人取笑。从小就落个绰号:love。男生们总喜欢对我流里流气地喊:哦,my love!我跟父母抗议改名,都被他们否决。喊得久了,也就习惯了。叫爱情也没啥不好的,可惜被叫了那么多年,我的爱情鸟,它还没来到。
  “我叫……”
  他吐出一串很长的音,我记不住,扯着嘴角看他。他很善解人意地又说了三遍。我根据他的发音,找出对应的汉字:丘-莫-若-吉-波,真够难念的。我拼命地背:丘莫若吉波,丘莫若吉波,丘莫若吉波……
  他嘴角扬了又扬,终于失声而笑。笑声清朗明快,如山间汩汩的清泉。想起我刚刚笑他汉语不准,这下可被他笑回来了,脸倏地有些热。
  他只笑了一会,看到我尴尬的脸色,急忙收住,正色指着身后的美女尼姑:“我,木琴,吉波。”
  我现在已经能适应他的口音了,自动转化为:木琴=母亲。
  这个美女居然是他妈妈!佛门世家啊。禁不住想:看他还是少年,是不是被妈妈带进佛门的?心里涌出一丝可惜,又赶紧甩开这不该有的想法。吉波?不知道是她的名字还是对她的尊称。我试探性地叫她一声吉波,她有礼貌地点点头。
  “泥,浩浩秀洗,我们,命田,尚鲁。”(翻译: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上路。)
  和尚尼姑走后,我跟那四个女人同住一顶帐篷。虽然听不懂她们讲什么,但是都很友善。我没好意思再要吃的,就在她们为我另铺的地毯上暖暖地躺下。
  这样骤然闯入一个陌生环境,沟通不畅又不知身处何方。帐篷外沙漠特有的强风呜咽而过,在静谧的寂寂深夜中如泣如诉。我没那么坚强,一闭眼便思乡情绪溢出,流连于枕畔。为免因思念父母而流泪,我用自己最常用的催眠法。
  脑中浮现出睡前曾打量过的四周器物,然后一一为其取专业名字:我睡的是裁绒菱形文饰地毯,枕的是滴珠鹿纹锦,盖的是三角纹袼毛毯,喝水的容器是单耳网纹陶壶,刚刚盛饼的是泥质灰陶盆。
  我想我还是到了古代,因为这些陶器的制作工艺还是很原始。以中原地区的陶艺水平来看,这样粗糙的工艺应该有个两千年以上,不知这里如何。
  在帐外呼啸的风声和帐里的微鼾声中,挡不住一天的疲劳困顿,裹紧身上的毯子,我终于沉沉地睡着。
  终于知道在哪里(修改)
  第二天一早就拔营。我的身体已经恢复过来了,吃人家住人家的,所以就想帮个手。可是我的实践能力跟理论水平不能比,又听不懂他们在说啥,在收拾帐篷时帮了不少倒忙。好在那群男男女女都很和善,搞砸了也不说。当然,就算说了我也听不懂。
  他们为了方便我这个多出来的人,空出了一匹骆驼,可是我的汉服袖子宽大,到脚踝的裙脚扯着,根本上不了骆驼。以为会穿越到秦汉,所以我就一身典型的汉代裙服。我看着中看不中用的裙摆,对小和尚无奈地吐吐舌。
  他温和地笑笑,对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一身她们的服装。我换上衣服,有点大。没办法,谁叫这些人身型普遍大码呢。左肩窄袖右肩l露,袍子到膝盖,前开襟,下面是灯笼裤,及膝的高统靴,呵呵,还挺时髦的。汉代女子谁敢穿露肩装?最重要的是:上下骆驼很方便。清晨的沙漠还是很冷冽,小和尚体贴地给我拿来一块披巾。
  数了数,这支队伍一共有近六十个人,连我在内只有五个女人。除了那个小和尚,其余五十几个男人都是军人模样,配有重型武器——长长的佩剑。看他们的神态,都以那对出家的母子为中心。
  我还真有点纳闷,就算是见过带侍从的和尚尼姑,也没见过带一小支军队的和尚尼姑。再看他们举手投足间那股抹不去的气度,这两个人身份肯定不一般。由于小和尚是一群人里汉语水平最高的,他的美女妈妈汉文远不如他,我就经常跟他骑在一起探听情况。
  沟通虽然艰难,但还是了解了不少情况。
  我问他知不知道中原汉人的王朝是谁当家作主。他想了半天发出一个类似于qin/qing的音。那就应该是秦了,肯定不可能是清。专家组说这个穿越机只能对两千年左右的时间产生共鸣。
  我又问他哪里学来的汉语,他比划了半天我明白了一部分,是两个汉人师兄在曲子时教他的。小和尚腼腆地说他只学了几个月,而且已经五年没讲过汉语了,所以讲得很差。
  我吃了一惊。他看上去怎么也不可能超过十六岁,那说明他是在十或十一岁时学的。那么小的年龄,五年不讲,还能有现在的水平,记忆力还真是不凡。我大学选修过德语,两年不碰,现在只记得ich liebe dich(我爱你),让我跟德国人对话,肯定是j对鸭讲。
  由于降落在大漠里,我能联想到的地方不是西域就是蒙古。所以我再问小和尚知不知道丝绸之路,他没听懂。但当我解释丝绸茶叶从中原汉地卖到大食(今阿拉伯诸国),波斯(今伊朗),大秦(今罗马)时,他就开始点头了。他说曲子就在这条路上。听他这么一说,我好像看到了希望之光。
  之后我拼命回忆跟丝绸之路有关的地名,焉耆,鄯善,疏勒(今新疆喀什地区),楼兰,和阗(今新疆和田),高昌(今新疆吐鲁番地区),乌孙(今新疆伊犁地区),敦煌……有些他想一想,回应我一个类似的发音,有些却很茫然。当我说到龟兹时,我突然停住。曲子?龟兹(qiu ci,音丘慈,今新疆库车)。这两个发音很像,他该不是丝绸之路上文化最发达最举足轻重的国家——龟兹来的吧?
  我看着他,再念一遍龟兹,他想一想,点点头,指指自己。天啊,我终于搞明白我在哪里了。我穿到了西域!!!秦代的西域!!!
  那么我碰上的这群龟兹人,就是吐火罗人。记得读过资料说龟兹人的祖先是大月氏人,又称吐火罗人。长颅、高鼻、深目、薄唇,而且是白皮肤,是原始印欧人种。吐火罗人在公元前一千年结束流浪生活,在库车,焉耆,吐鲁番一带定居下来。我在新疆旅游时去了不少博物馆,最有意思的是那些干尸,三千多年前的干尸依旧保存完好,脸型上很容易看出欧洲人的特点,最有名的就是楼兰美女。不过大概是因为龟兹位于丝绸之路要冲,各种人种杂居,混血而成的龟兹人比现在的印欧人种脸更圆些。
  兴奋之后我马上沮丧起来。秦代的西域记载寥寥,只有《汉书》有“西域传”。汉人记忆中的西域历史从汉武帝开始:张骞通西域,和亲乌孙,驻军屯田,跟匈奴你争我夺了几百年。不过知道了我到的时代是秦,还是很期待。我得赶紧到长安去,说不定能碰上秦末那场大动乱,见识一下那些如雷贯耳的人物。
  我再次表达了思乡心切想赶紧回长安,小和尚沉思一下,说可以安排。不过路途遥远要一年才能到。并且战乱纷飞,很是凶险。
  嗯?已经开打啦?那我就更不能耽搁了。我开心地连声说没关系,他奇怪地看我,浅灰眼眸中满是诧异。我不知怎么跟他掰一个女生为啥对战争这么感兴趣,只有呵呵傻笑。
  这么着聊,就近中午。秋天的正午阳光仍是火辣,我把披巾裹住头防晒。小和尚则把僧袍翻下,将右肩l露出来,麦色肌肤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年轻健康的亮泽。这种露出右肩的僧服,是天竺和西域僧人的普遍穿扮。后来佛教流传到中原,僧服形式就改变了。这是因地制宜的缘故,因为印度天热,西域又因地处沙漠戈壁,温差很大。这样早晚披上,中午露肩的衣服,适合这里的天气。
  然后看到他的脸渐渐绯红,眼睛飘开不再看我。这才意识到我盯着他的僧服看了太久,不禁讪讪。这种样式的僧服我只在壁画里见到过,看到有真人穿,就下死劲地瞧,连礼貌都忘了。不能告诉他我是在研究,只好又呵呵地笑着掩饰。
  到达一小片胡杨林,我们休整一会。侍从们早就支起简易帐篷,拾来干胡杨枝烧面汤。当热呼呼的面汤就着西域的压缩饼干——馕下肚后,整个人舒服得直犯困。那对母子吃完了就在帐篷里念经,膝盖上摊一卷经书。我好奇,凑过去看,结果吃惊得跳起来。
  那经书写在丝绸上,文字非常奇特,应该是字母文字,排列着很多像正写还有横写的8。我虽然不认识,可没吃过猪r总见过猪跑,这种文字应该是失传已久的吐火罗文。是借用印度婆罗迷字母发展出来的迄今所知最古老的原始印欧语言,到现在都还没有全部破译出来。
  我激动得趴过去一把将小帅哥膝头的经书拿起来,嘴里喃喃若狂:“天哪,这是吐火罗文,吐火罗文哎!”要是能把这完整的经卷带回现代,那该多有研究价值啊。
  美女尼姑皱了皱眉。小和尚起初被我吓了一跳,听了我的话奇怪地问我:“你认识?这是龟兹文,不叫吐火罗。”
  哦,对了,“吐火罗”的叫法是德国人命名的,眼前的龟兹人当然不会用“吐火罗”称呼自己的语言。只不过在现代,大家都已经接受了这个叫法。我讪笑一下,紧盯着那些像8一样扭曲的文字,为自己发现了活生生的吐火罗文雀跃不已。
  我是研究历史的,能重听已亡失的语言,这个历史价值有多大,简直不可估量。为了能破译已死的文字,有多少语言学家倾其一生在残纸故堆中寻觅。十八世纪法国的商博良破译埃及象形文字,解开了几千年的谜团,结果青史留名。而目前解读出的吐火罗文并不完整,所以如果我能读吐火罗文……
  我一把抓住小和尚宽大的衣袖:“求求你,教我吐火罗,哦,不,龟兹文!”
  他先是一愣,然后答非所问:“你识汉文么?”
  换我发愣了:“那当然。”
  他转头跟美女尼姑讲了一通。美女尼姑看了看我,回他几句。两个人叽叽咕咕地讲话,让我心里越来越没底。正在担心可能会遭到拒绝时,看见他回头对着我,浅灰眼眸中带些许顽皮的笑意:“我可以教你,不过你要教我汉文。”
  我嘘出一口气,原来是等价交换,这样也好。
  “当然可以。”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不过我对佛经不熟,但是教汉字,讲论语诗经左传战国策啊还行。”
  我是学历史,不是学佛学的。佛教史还能讲点,但具体到经律论佛教三藏,我可是七窍里通了六窍——一窍不通。现在有点后悔,早知道穿过来会跟僧人为伍,我就应该多做点佛学方面的功课。
  “不用佛经,你说的那些就可以。”他看起来很开心,眉梢眼底尽带着暖暖的笑。
  突然想到,中原的佛经都是从梵文和西域各国文字翻译过去的,他一个龟兹僧人,用的着向我学汉语的佛经么,汉僧向他学还差不多。
  那天还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这对母子在中午那顿过后就不再进食。古人只吃两顿饭,僧人则更为严格。我记得僧人的确是过午不食。向他打听,他用还不熟练的汉语告诉我,戒律规定,从早上到中午这个时段可以进食,超过中午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就不能再进食。
  而定这条戒的原因,是因为一位佛陀弟子在傍晚时乞食,由于光线不明,一个孕妇以为他是鬼魅,惊吓过度而导致流产,所以佛陀才制定此戒。但是对于生病的人,或劳动的人,为了维持体力必须要进食,所以还是可以用晚餐。
  我点点头。心想,佛陀时代,多半是禅坐,体力消耗不大,所以过午不食没有问题。但佛教传入中国后,僧人都是吃晚饭的。是因为在中原,僧人大多要在田里劳动,所以修改了这条戒律。可见,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因地制宜地改变戒律,也体现了佛教的灵活性,难怪能历经两千多年而不衰。
  观察了他们吃饭,再看喝水,也很有意思。侍女们用一个网兜一样的东西,先过滤,然后才递给他们。我刚开始以为沙漠里取的水有杂质,盐碱味比较浓,所以要过滤一下。但看到自己喝的水却无须过滤,便有些奇怪了。
  他再磕磕巴巴地向我解释:僧人喝水要过滤是为了防止喝水时将水中生物一并喝进肚子,造成无意间的杀生。所以,按戒律规定,僧人必须随身携带过滤网,不带滤网不得离开居住地超过二十里。
  他这番解释后我便即刻想起,玄奘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曾将皮囊里的水打翻,差点渴死。而他之所以会将珍贵的水打翻,就是因为太遵守戒律,要严格过滤水。
  晚上我坐在帐篷外的篝火边做考察笔记,将这些见证到的都记录下来。头顶,漫天星斗璀璨,在深蓝天幕中点点闪烁。
  我在21世纪的新疆也在深夜仰望过这干净无垢的天空,那时的我,也曾想到过古人是否如我一样注视过同一片天。而我现在看到的星夜,会是千年后我仰头看过的那片纯净么?这个问题,让我陷入沉思,却百思不得其解。是平行空间里的两个我,在同时仰望苍穹么?我,之于我,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
  语言天才(修改)
  第三天我们在一条已经干涸的季节河边扎营,母子俩要先念经。他们不吃晚饭,我就跟其他人吃,还是简单的馕和面汤。由于我自己是跟其他侍女同住,而小和尚却是绝对的vip待遇,有最好的私人帐篷,所以课堂就设在他的帐篷里。
  走进帐篷时我愣了一下。吉波正在给他剃头,细碎的褐红发丝点点洒落在围住脖子的白布上。他看见我,温和地笑笑,让我先坐在旁边等他一会。
  我在等待之时不由仔细打量他的脑袋。他的头不像他妈妈被刻意夹过,所以头形很正常。幸好他们所处的时代和地域不需要僧人在头上烧戒疤,否则那些疤痕不光是皮r受苦,恐怕他近乎完美的外形也会遭到破坏。
  想起烧戒疤,不禁莞尔一笑。这可是汉地佛教文化的小小土特产。
  其实本来中国和尚也跟其他国家僧人一样不烧戒疤,据说烧戒始于南朝最狂热的佛教徒皇帝——梁武帝。他曾三次舍身佛寺当和尚,又三次被大臣用重金向寺庙赎回。为了迅速扩充信徒,他大赦天下死囚,令其信佛当和尚。但又怕他们逃出寺院,重新犯罪,就以黔刑(在脸面刺字)为范本,在头上烧上戒疤以便随时识别,加以捕获。
  而我个人认为,中国和尚要烧戒疤是统治者的需要。僧人不事生产,不纳税,无子女,对统治者而言,如果僧人过多,便会对生产力有影响。无子女,又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伦理道德产生冲击。历史上几次灭佛事件,究其深层原因,都是出于对经济和道德伦理的维护。但是宗教却必不可少,可以帮统治者稳定社会。所以僧人都有文牒,政府严格控制僧人数量。而外在的区分就以戒疤,只剃个光头冒充和尚一看头上没有戒疤就会露馅。幸好解放后这项习俗被废止了,不过听说还是有寺庙举行烧戒仪式的……
  “艾晴!”
  蓦然回神,看到他站在我面前神采奕奕。他已经剃完头,整个人看上去干净清爽。四顾一下,吉波已经出去,我居然想得那么入神,连她什么时候走都不知道。吐吐舌,赶紧踞坐到几案边,开始了第一天的教学。
  先是他教我吐火罗文。他虽然讲得很仔细耐心,但毕竟汉语水平有限,吐火罗文字母又难记,我比当年学德语还痛苦,急得拼命抓脑门,额上暴出了几颗痘痘。一个小时后我累得趴下,伏在几案上要求休息。我的第一节吐火罗文课就这样痛苦不堪地结束了。
  休息一番换我教他。我在暑假时义务担任过扫盲班的语文老师,对汉语的初级教学还是颇有心得。汉字入门其实不难,都是从看图说话开始。难的是在没有拼音的古代很难记住发音。
  古代的发音方法叫反切。就是用两个字来注一个字的音,取前一个字的声母,后一个字的韵母及声调。例如秀字就可以说是西幼切,也就是取了西字的声母,幼字的韵母和声调。反切有专门的字表,叫《广韵》。但是我毕竟不是古人,自然背不出这个反切表,我又不敢提前两千多年发明拼音,只能让他死记硬背了。
  我掏出素描本和铅笔,一边画图一边讲。他对我这新奇的写字工具非常好奇,不住问我这光洁的纸和硬头的笔是如何制造出来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含混地告诉他这是一位奇人送给我的,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制造。然后就摆出老师的谱,严肃地让他专心听讲,不要问东问西。
  日月水火土,金木耳口手。我为了穿越练习了一年的繁体字,不过想到秦是写小篆的就头皮发麻。小篆我只能看不能写,但愿不会发生历史错位。幸好他在西域,去中原的可能性不大。
  他本来就有点汉语基础,认得少数几个字。但还是学得很认真,两眼紧盯着我的素描本不时点头,挨着我的身子传来好闻的檀香味。在这股淡淡的香味中,第一天的教学圆满结束。
  第二天我们继续赶路,我和丘莫若吉波的沟通更通畅了。他能非常快地模仿我,我只要讲一遍,当他明白意思,下回我再讲到同一词汇他就不会再问。而且他还能根据汉语语法调整原来颠倒的主谓宾。
  我要是这会儿对着汉人讲话,肯定就是文言连篇。不过对着他,我就跟平常在二十一世纪里一样讲话。因为他是个老外,我没有心理障碍,不怕他认为我讲话不正常。他喜欢问我中原的人文风俗地理历史,我就回忆看过的史书掰给他听。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和尚不是一般的聪明,记忆力超好,对语言好像有种超强的天赋。
  我问他为何带着军队出游,其实是想从旁打听一下他们的身份。他说他们已经在各国游历了四年,走了不少地方。但是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之间,都是几百里无水无草的荒漠,而且这些地方都是无人管辖的“三不管”地区,经常会遇到盗贼。他们携带有不少珍贵的经卷佛像和舍利,为防被抢,所以他们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
  我想起玄奘西游也常常经历盗贼,不由重重点头同意武装力量的重要性。不过还是没探听出他们的身份,只知道这只武装力量是他们四年前从龟兹就带出来的,而且是正规军。嗯,能够让国家机器当保镖,这两人肯定跟王室有关。
  吉波跟在我们身后静静听我们谈话。她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平静,偶尔跟儿子讲几句,虽然我听不懂,但她嗓音柔和,应该不是什么责备的话。她一直温和高雅,看得出她很疼爱儿子,但却没有寻常母亲对儿子的亲昵举动,可能跟入了佛门有关。
  不过到了念经的时候她却很严格,表情肃穆虔诚,眼观鼻鼻观心,一丝不苟地带着儿子一起喃喃。这时候的两人,就像是抛开尘世一切超脱轮回的化外之人,那一声声经,字字敲进心坎深处。我第一次感到宗教震人心魂的力量,倚在帐篷口,我也听得痴了。
  晚上继续教学。我狠命回想,还是吐吐舌自觉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
  “这是干嘛?”他一直跟我练现代口语,所以他讲的话没那么文言。
  “打手心呀。”我嬉皮笑脸地说,“我们汉人老师,要是学生学不好,就拿戒尺打手心。看看我这个学生多自觉,主动承认错误。”
  “你犯了什么错?”他浅灰色的眼亮得能照进人心,一眨一眨地看着我。
  “我一点都不记得你昨天教我的吐火罗字母,那啥,龟兹语了。”我拉长了脸苦哈哈的,老是习惯性称吐火罗文。
  他笑了,那么纯净,双眸如星辰般明亮。
  “那是我教的不好,怎么能罚你?”他摊开左手,右手抓住我的手,在他掌心上打了一下。虽然不重,这一下接触却让我有点发懵。
  “应该打的是我,明天要是你还忘,就打我的手心。”
  我猛得缩回手,心里飞快流淌过一丝极细微的莫名悸动。偏偏头,集中精力看眼前的字母。
  这次我学得比昨天好,因为他的汉语讲解更深入。终于学完全部吐火罗字母。每听到一个字母的发音,我就在旁边注上音标,这样回去后也不会忘了怎么读。
  他看到音标非常好奇,我拗不过,就把音标的规律讲解给他听。他眼睛越来越亮,直呼好办法。我只好求他别告诉别人,不然历史要乱套了。
  “为什么?是你编的么?”
  我不好承认也不好否认。含糊地说:“汉人不喜欢女子多才,所以你要是告诉别人这个方法我就会被当成巫女放火上烤。”借用一下圣女贞德的故事。
  “汉人不该如此。”
  他沉默了一会,想了一下,非常认真地说:“所有人都是一样,无论男女。女子一样有智慧。”他接着讲了一连串吐火罗语,大概是他现在的汉语词汇还不能够让他完整表述他的感想。
  呵呵,我笑笑。这个少年认真的神情真的让我感觉很温暖。不过,得扯开这个话题了,再说下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圆谎。
  “你知道就好。好了,该我教你了。我们古代有个大教育家孔子说过:温故而知新。意思是复习已经学过的,能从中得到新的知识。所以现在我要考考你昨天学过的字了。”
  将素描本和铅笔放到他面前:“来,默写!错一个要打一下手心。”
  他看我一眼,眼底尽是笑。接过本子和铅笔,握笔的姿势有点生疏,但却有模有样。我看着方块字从他笔下一个个出现,他居然把我昨天教的字全部默写出来了!
  愣了十秒钟,我把下巴托回,给你个高难度的,看你给不给我打手心。“来,把每个字都读一遍。”
  他看看我,还是温暖地笑。三十几个象形字,他一个个念,我的下巴又一寸寸掉。虽然带着口音,却一个字都没念错!我昨天没教他拼音吧?这家伙iq到底有多高啊?
  “i服了you!”我震惊得只剩下这句话,当然是在心里说的。
  我继续教,象形字教完就教转注字,再教简单的词。我悲哀地想,同样学习语言,为啥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再这样下去,他的汉语能写作文了,我的吐火罗语估计还在背单词。更让我郁闷的是:他居然用刚学的音标标注在汉字上,虽然不像拼音那么精确,发音也能八九不离十。
  郁闷地想:我这个老师是不是很快会下岗啊?
  理想与平行线(非常重大修改)
  驼铃悠悠,缓步前行在无边无际的沙丘上。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在大漠里走了八天。我裹着头巾回头看,四指比拟出相机镜框,拉动着取景。指框中出现一幅绝美的画面:斜照的阳光,金色沙涛上一行行骆驼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遥不可及的天边。风扫过,如同掀起细碎的波浪,一点点模糊这些脚印。
  “咔嚓!”定格成一副永恒的画面,收藏进我心中的相册。
  “你在做什么?”
  “呵呵,没什么。”
  收回手,当然不能告诉他我是为了没带相机而遗憾。我感慨道:“你看这些脚印,很快就会消失,就像人活在世上一样。”
  我勒住缰绳,从骆驼背上跳下。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腰肢扭扭,活动一下我泛酸的筋骨。仰头对着骑在骆驼上的他笑:“不过呢,就算脚印迟早会消失,我也要好好踏实自己的每一步,笑着走到终点。”
  拉上缰绳,我牵着骆驼在沙上踏行,在这千年的大漠里留下一串属于我的脚印。他眉间逐渐绽放笑意,也下了骆驼,学我的样子前行。一旁有人将我们手中的缰绳接过,牵着两匹骆驼走开。
  走了一段路,我们回头看,两行脚印并排,两行平行线延伸。突然起了个主意,对着他说:“来,你在前走。”
  他有些疑惑,还是听话地朝前走。我踏着他的脚印,跟在他身后。他走了一段便停下,转回身。我差点撞上他,赶紧稳住身子,走到他一旁。
  “我们本来是平行的两行脚印,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交集。却因为机缘,重叠在了一起。”
  我看着两行脚印重合成一行,想到不过八天前我还在千年外的另一个时空,不由摇头叹息:“所以缘分这东西,真的很奇怪。”
  “我倒是觉得,能跟你结识,是佛祖之意。”
  转身对视上他的眼,一泓清泉晶亮明澈,他是我二十三年生命中看过的眼神最纯净的人。正要回答,突然看见前方出现一个人影,迎面向我们走来。走近了,是个游方僧人,瘦骨嶙峋,满脸尘土,牵着一匹跟他一样瘦的马。丘莫若吉波急忙上前,美女尼姑也下了骆驼,叫大部队停下。两人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迎他。
  他们给老和尚奉上水袋和食物,老和尚接过,放进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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