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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清石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三点。
她站的地方是小镇入口,附近只有这么一个公交车站,一堆人密密匝匝挤在站台上。初秋的天气,七月流火,暑热还没完全退去。她对手机那头说“你等等啊”,拖着行李往旁边挪一点。
“什么事啊?”
她一开腔那头的人就火了,说的话连珠炮弹地射过来,如果不是隔着电话,唾沫星子都要喷她脸上了。
“你到哪儿了?不会这会儿还在八里店吧?三个小时的车程你也能弄成四五个小时,你这是骡子还是骆驼啊?你牛啊,我真是服了你了……”
清石知道陆岱琳的脾性,懒得和她争辩。等她发泄完,她说:“双林镇了。你在哪儿?”
“双林了?”
“嗯。”
“哪儿?具体点。”
“路口,就是进村的地方,三轮囤货的货运点。”
“你等着。”
这人一向风风火火的个性,不过半个小时就开车过来了。她开的是一辆火红的别克,和她这个人一样扎眼,一段时间没见,头发又染了酒红色,卷成迷人的波浪形状。
车窗摇下,陆岱琳在里面对她说:“快点,我到镇上还有事呢。”
清石连忙上去。
陆岱琳上个月刚刚失恋,那天晚上拉着她大吵大闹,喝了整整七瓶啤酒,然后被送进医院。她以为她要好一段时间来疗伤,现在一看,她面色红润,不像有事的样子。
“你看什么?”陆岱琳猛地一扭方向盘,车子离弦的箭般冲进镇内。
“你慢点,撞到人怎么办?”清石说。
陆岱琳“嗤”地一声:“你有点出息行不?就不说你个沿海出生的,24岁还是个旱鸭子,自行车不会骑就算了,坐个快车还要大惊小怪。”
陆岱琳是当初同在南大的同窗。和沈清石中规中矩的考研、教书的路不同,虽然也选的中文系,但她性情活泼,热衷于交际,大三就辍学下海经商了。九十年代末,内地市场各方面都有扩展,她看准商机,和一个外商合作,现在经营沿海一家不大不小的织染公司。
和她比起来,算是成功地多了。
沈清石教书的学校在市里东南的崂山区,城乡结合部,常川和双林这两个地级市的中间,和她老家隔得远。陆岱琳这次要到双林办货,顺道载她一程。
清石知道她这个人,说起来不饶人,心眼是不坏的。从小到大,被她说习惯了,反而觉得亲切,心情好的时候也乐得和她抬杠。
她说:“我倒是想啊,方向感这东西不是天生的嘛。”
陆岱琳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说了,车里有点闷,她抬手摇下车窗。老公路,坑坑洼洼的,车轮碾过时扬起铺天盖地的灰。
清石捂住嘴巴:“关上关上。”
“咄!”
镇内的路变窄了,陆岱琳只能减速。这是个小巧的水乡镇,依山而建,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了。车轮碾过的地方变成了古老的青石板路,刚刚下过一场雨,路面被浸透地油光水亮。
她把车拐进一个弄堂,清石望出去,刚开始的路面比较窄,后面却是一个宽敞的空地。有几户人家在这里晾衣服,竹竿撑起的衣架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裤衩。
下车以后,陆岱琳对她说:“草田湾的刘发还欠我一万五,你先自己转转吧。8点半的时候,我们在外面那家面店碰头,你看准了,就是‘老刘子’的招牌。”
“你去吧。”
她都要出路口了,不放心又折回来:“我和你说,你别乱跑,手机随时开着,别走丢了,知道吗?”
清石被她说得胸口犯堵,就算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心里也那个不舒服。她赌气般摇手赶她:“滚吧,滚吧你。”
天上下起了小雨。
清石站在廊檐下望去,卖水果和香烟的小摊贩推着板车从东面离开了,西面跑来一群戴着小黄帽的学生,像是刚刚放学回来,由几个家长领着。有两个家长领着孩子说笑着进了旁边的一家店铺。
她定睛一看,上书“老刘子面馆。”
店门敞开着,里面没几个人,老板在柜台上点帐,看到陌生的面孔也不奇怪,只问:“吃什么?”
清石本来没有吃东西的打算,但想着什么都不买赖人家店里过不去。她说:“炸酱面有吗?”
“卖完了,只有拌粉了。”
“那一碗拌粉吧。”
她抬头看看墙上价目表,看了很久,才分辨出被油渍糊住的价格。大碗5块,小碗3块,她又加上句:“小碗的,不加香菜。”
“好。”老板往厨房的方向大声嚷了句“小碗不加香菜”。
四张桌椅中有两张有人坐了,另一张还有吃完的碗筷没收拾,清石在靠门口的位置坐下来。
外面的雨忽然大了,有不少飘进来打到她身上。
她回头看看,厨房旁边还有一个隐蔽的小门,用蓝色的脏的看不出面料的布遮着。她问老板:“里面还有位置吗?”
老板闻言抬起头,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要加一块钱。”
他站的地方比较暗,清石没有看到他的神色,到柜台加付了一块。她心里嘀咕着,里面的桌椅难道比外面好一点不成,还要加钱?
进去以后才发现这里光线昏暗,人头攒动。门口头顶的位置发出淡淡的蓝光,是唯一的光源。
等她的视线稍微适应一点,发现周围大多是男人,只有少数几个女人,围着一桌在靠里面的位置,吃着花生米,聊着杂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她之前进来的地方,她心里诧异,也抬头望去。这一看,脑子都不利索了。
沈清石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可以说她从小就是在礼仪道德的熏陶里长大的。她在这方面干的比较出格的事情,也就是逢年过节和几个认识的闺蜜躲一起看部小黄片。
一堆陌生人在一起看的情况,她真的没有碰到过,想都没有想过。现在要走也来不及了,刚才进来的地方已经被后来人堵住了。
她硬着头皮挤了挤,没有成功,懊恼地回到角落里。
身边有两个男的在小声说话,大约说的是其中一个看过。
讲的是寡妇垂涎隔壁家的小弟弟,找了借口敲响门,说上晾衣服的时候掉到了他家阳台上。小哥不疑有他,寡妇进门后故意扭了脚,要在他这儿休息会儿,然后又借故打翻了茶杯,要在他这儿洗澡、换衣服。小男生躲在外面偷看,看了几下就受不了了,冲进去,正中寡妇下怀。然后天雷勾地火,提枪上阵。
屋子里到处是咿咿呀呀的声音,清石有些脸热,不自在地四处看看,旁边两个男的进入状态了,光线很昏暗,她隐约看到他们手放裤裆里一上一下耸动着,鼻子里哼哼唧唧,呼吸急促。
“……”
她后退了两步,离这两人远点。
“再退,要撞上了。”后面有人忽然说,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过来。
她没料到那个角落还有人,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这人说,“人多嘛,难免碰到。”
门口电视机里打下来的灯光正好在这里分界,后面的地方很昏暗,她看不清这个人长什么模样,只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清冽悦耳,它的主人应该年纪不大。
她听见他说:“这里空气不太好,是吧?”
“……嗯。”她说,“人也挺多的。”
“人多了,空气就不好了,人少的时候来好。”他顿了顿,有点懒怠地说,“不过,看来看去也就这几个套路,没什么新意。你说,就算是肉搏,也得敬业点是吧?这样迟早被市场淘汰,没意思。”
她有些难为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嘴里含糊地“嗯嗯”了两声。
“嗳,你好像不怎么情愿啊?”他又笑了。
昏暗中,那种暧昧的调子让她很不舒服,就像湿热的舌头在她皮肤上舔舐一样。她尴尬更甚,但是不能表明,于是板着面孔说:“先生,请你自重一点。”
他的笑声慢慢地大了,身子前倾,弯下腰来,似乎要把她看个清楚明白。就这样,他的脸在幽蓝色昏暗的光线里渐渐清晰起来。
清石有些怔住。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虽然听到他声音的第一时间,她就想象过他的模样,但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这个年代,空气污浊,基因倒退,五官这么出众的人不多了,他乌黑的一双眼,黑暗里格外地亮,原本有些冷清的气质,也因为修长的弯弯的眉毛而缓和,笑起来,竟然有种温柔多情的味道。
他一只手还插在裤兜里,看着她,笑容没有收住:“这什么地方你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自重’?”
清石对那天的记忆不是很清楚了,但还是牢牢记住了这个小细节。
这样,倒是和他的年纪有些符合了。
清石不想和一个目测比自己还小好多岁的小男生谈论这种问题。
“我要走了。”出于礼貌,她说:“再见。”
“你要走了?”他慢慢站直了身体,走到她面前。清石想说点什么,他已经幸灾乐祸地开口,下巴朝门口扬一扬:“抱歉,我看是走不了了啊。”
门帘忽然被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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