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堂大院终日喜气洋洋,大老爷蒋万斋却突然再次想起娘娘庙上那个看相先生来,他说什么来着?大老爷几乎把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对大太太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他用手掌轻轻地拍了几下额头,这才想起来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生逢乱世,此子不求也罢。这是一句什么话?大老爷问自己,难道现在兵荒马乱吗?或者到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这倒是一件无法确定的事。那么另一句是什么意思?从来都是火克金,哪有金子来克火?大老爷立刻屈指一算,大太太既不是金命也不是火命,与相克二字根本无关,那么就看小儿的命相是属火还是属金了,这同样也是一件无法确定的事。
大老爷断定自己是多虑了,一个江湖术士的话又哪里做得了准,他给二太太的相语不是也毫不着边际吗?这么想着,大老爷的忧虑烟消云散,剩下的全是欣喜了。
没有人注意到对大太太怀孕之事触动很深的是二老爷蒋万秀。这不是挖红心吗!二老爷在茅房里排完了大便站起来系裤腰带的时候这样说,大家都不怀孩子,等于你做庄,无论端出什么宝来,我只要在红杠和黑杠上各押一注,谁也赢不了谁,白来,现在好,我要押大杠和黑杠,你就要开个独门么出来,两注全输,这不是挖红心吗!
二老爷说的大杠是指三四,黑杠是二三,这叫三门杈,赢面占四分之一,双倍,另二门四和二是白来,不输不赢,而庄家的赢面也是只占四分之一,这是一种比较保守的押法。但是,如果庄家恰恰就端出个么来,等于通吃,这就叫挖红心。二老爷信心百倍地说,哼,你端么,我就给你押独门么,一赔三。
二老爷破天荒地对给他传信儿的裂瓜嘴说,不,今天黑夜不去押宝,你回去吧。
裂瓜嘴弄不明白二老爷还有主动不去赌场的时候。去吧,从徐水那边过来的,贩洋布的,是三个耍家子,裂瓜嘴说,八爷要做庄,让你去看宝案子,赢了给你开一份大彩钱。八爷就是勾八,勾八极少做庄,更不上注,只要做庄,总是让二老爷看宝案子,但不管赢多少钱,从来给二老爷的彩钱很有限,裂瓜嘴当然是在说瞎话。
不,不去,今天黑夜不去!二老爷说得斩钉截铁。
裂瓜嘴咧着嘴说,你不去干什么?
二老爷说,种瓜,种一窝子裂瓜出来。说完了就笑,笑得很下流。
裂瓜嘴认为二老爷神经出了毛病,咧了咧嘴说,往你老婆的碕里种裂瓜吧!然后就走了。裂瓜嘴肯定不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
二老爷是个赌g,赌g都有孤注一掷的本性,他在赶走裂瓜嘴的同时,已经决定把所有本钱都押在二太太身上了。但是,二老爷很难成功,他在被窝里的软弱无能并不像他在赌场上看宝那样得心应手,他的勃勃雄心每次都会在力不从心的状态下击得粉碎,他实实在在地判断自己不可能在二太太身上弄出孩子来。
二老爷对失望之极的二太太说,我是个王八蛋,我干不了,在蒋家无权无势,在玉斗声名狼藉,连自己的老婆都干不了,我真该死!该死!该死!二老爷抡着瘦如干柴棒儿的胳膊,用拳头一下一下地往自己脑袋上打。
二太太就心疼了,劝二老爷说,你不要这样,又不是一点也干不了,只是还没有怎么着呢,你就完事了,你只要不去熬夜,说不定就行了,再吃好一点。二太太说着,脸儿羞得绯红。
二老爷非常悲观地摇摇头,说,我知道不行,里头没东西,真的,你没有觉到吗?就这样,也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完事了,我没用!一辈子也弄不出孩子来。
二太太就不说什么了,二老爷的话像一根针刺在她虚弱的地方了,既然蒋家的男人能在女人肚子里弄出孩子来,那么我的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呢?女人在这方面比男人更容易产生攀比心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尽管二老爷做了最大的努力,但结果依旧,正像二老爷自己说的,还没等到把种子撒出来,他的犁头就已经被甩出地皮了,或者干脆二老爷就没有种子。于是,二老爷彻底打消了播种孩子的希望。
与二老爷相比,对于已经播完了种子,只能犁头高挂的大老爷来说,日子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他需要劳作,他离不开肥沃而温馨的土地,他的浑身上下充满了躁动,他需要发泄,这一点与他儒雅的外表极不协调。
你要不怕孩子掉了,你就上来吧,大太太说,我知道你难受。她不是一时赌气才这么说,她也很难受。
大老爷摇摇头,好像当头被浇了一瓢凉水,一下清醒了,孩子!只有他才是蒋家的希望,并且很有可能是惟一的希望。大老爷断定这孩子一定是个儿子,为了这个儿子,大老爷决定抓一副草药调理一下自己,但经过反复斟酌,他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大太太也是在经过反复斟酌之后,提出了另外一个方案,你娶个二房吧,要不把丝红纳了。
大老爷有些脸上挂不住,说,太太何出此言,大丈夫焉能为情欲所动。这话有点不像对大太太说的,大太太不是太听得懂,而大老爷自己也觉得这话言不由衷。
因为有了大太太的提示,大老爷在吃过饭丝红来收拾碗筷的时候,非常在意地观察了她一番,竟然觉得前些日子还像个黄毛丫头一般的丝红现在骤然之间变得亭亭玉立了,一张小脸儿粉妍妍的,透着娇媚,胸脯鼓鼓的,腰细臀圆,一个好女人的坯子长出来了,这样的女人说不定更能怀孩子,就像母猪下崽一样,一生一群,保和堂迫切需要这样的女人。尽管如此,已进中年的大老爷并不想真正采纳大太太的建议,蒋家祖上还没有纳二房的先例,大老爷不想在他身上破例。
使大老爷蒋万斋意想不到的是老太爷蒋翰雉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他这种无知的观念。谁说蒋家没有娶二房的先例?蒋翰雉在炕上仰卧着身子,用手捻着下巴上那一绺灰白色的胡须,整个面部流露出得意之情,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两年前就是这个样子了,曾经吃了几副穆先生开的中药,仍然无济于事,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儿子蒋万斋言传家教,他说,你的曾祖父蒋世禄娶了七房,你知道吗?
蒋万斋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祖先对婚姻的态度竟然如此放纵。此话当真?为何从未听你老提起过?大老爷说。
蒋翰雉决定趁老太太去看儿媳妇的时候将一些从未提起过的事告诉儿子。不跟你提起这事自然是有些道理的,身为满清王朝最后一科贡士的蒋翰雉,在言谈方面反而不像蒋万斋这样咬文嚼字,他说,我们蒋家,历来人丁不旺,从我算起,上溯到你的高祖爷,都是一脉单传,你的曾祖父讨了六房太太,却只生了三个丫头片子,后来讨了七房才有了你的祖父,你的祖父没有讨二房,因为那时已经有了我了,我也没有讨二房,但有了你和你弟弟万秀,情况就是这样。
大老爷蒋万斋于是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没有提起曾祖父讨七个老婆的事,蒋家之所以能延续到现在完全归功于曾祖父和他那个第七房的小老婆,这段家史说起来当然多多少少地有点不太光彩。
蒋翰雉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继续教导儿子说,我倒不认为已经有了儿子就不讨二房的办法有多么好,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是不?
大老爷蒋万斋对父亲说,是,孩儿明白了。
蒋翰雉说,既然你说媳妇不反对,又是她提出来的,你讨个三房四房的也不算个什么,谁知道你媳妇怀的是不是丫头片子呢?
蒋万斋说,父亲大人说的也是。蒋万斋站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看着仰卧在炕上的老太爷,突然想到了一句旧话语,老而不死谓之贼。
蒋翰雉还要继续对儿子大谈关于小老婆的话题时,老太太回来了,于是老太爷就改口问起保和堂在北京天津保定的买卖现在怎么样?蒋万斋便将保和堂在北京天津保定等地的生意情况做了个简短的汇报,总之比起往年来收入平平,让人放心的是没出什么乱子。蒋翰雉最后用赞许的口吻对儿子说,在外经营买卖,用人是第一要紧事,人你还是选对了的,只是以往每年秋天都要去走一遭看看的,你得提前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当。
大老爷说,如果父亲大人没有特别的要求,孩儿打算到秋天去,八月十五之前,那时候暑气也过了。
蒋翰雉点头表示同意,于是这场不同寻常的谈话结束了。
蒋万斋在离开梨花苑之前,老太太又对如何保养大太太特别是她肚里的孩子耐心教导了一番,当然包括黑夜夫妻之间亲昵的事,只是说得委婉些。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大老爷蒋万斋果然对男女之事淡漠了许多,他甚至与大太太不再合盖一床被子,这让大太太很不安。后来大老爷发现在静下来的时候,脑子里常想的是他的曾祖父如何讨了七个老婆的事,要是自己也讨七房甚至更多那会是什么情景?真要是那样丝红做第几房呢?蒋万斋很想在这个问题上听听老太太的意见,尽管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一件急着要做的事。
蒋家老太太是一个性格爽快而又颇有主见的女人,年轻时与蒋翰雉一起打理蒋家的产业,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一切都摆弄得有条不紊。在这之前,蒋家女人是不参与管理的。蒋老太爷是朝廷赐了顶戴的人,远近威望可想而知,老来身体欠佳,早早就将家业交给大儿子蒋万斋打理,老太太也将蒋家内务的事移交给了大儿媳妇蒋周氏,接下来一心照料蒋老太爷的饮食起居,老太太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老太太不像蒋老太爷,身子骨算得上结实,平日里极少患病,偶有头痛脑热的煮一碗姜水,喝了蒙着被子睡一觉也就好了,这让使唤丫头杏花和其他人省了很多麻烦。老太太没有作威作福的习惯,这就让保和堂大院里的下人们日子过得随意了些。老太太的好声誉不仅在保和堂大院,在玉斗甚至更远的地方都是有传闻的。
让许多人没有想到的是,蒋家老太太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去世了,保和堂大院处于一片忙乱之中,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了半个月,蒋家才平静下来。
老太太的去世使老太爷蒋翰雉倍受打击,本来就卧病在炕的蒋翰雉身子更加蜷缩在一起,半天时间难得动一下,饭食也进得极少,与他能走路的时候相比,更像个死虾米。大老爷蒋万斋于是又想到那个看相先生的话,但他不想知道老太太的生辰,也不想推算她的命相是火还是金,总之既然是上天注定了的,就由得去。重要的当然是活着的人,特别是大太太肚里的孩子。
按着大太太的意思,保和堂的内务交给二太太管理。大太太说,如今老太太已经去了,我又怀了孩子,很多事都不便,再说了,娶了人家来,本来就委屈,老二又是这副不争气的样子,知道的人说没有外待人家,不知道的人还说咱们把保和堂的家业霸占了呢,咱们又不是勾八,你说是不?
大老爷想了想同意了这个方案,于是在午饭以后,由大太太把这番话对二太太说了,那时二老爷已经吃过饭用笤帚杪儿剔着牙走了。二老爷极少跟大家一起吃午饭,如果睡醒了就吃,睡不醒就接着睡,蒋家已经接受了他这种生活方式,反正也不能指望他做任何事,就像养个白吃饭的人一样。
二太太推辞说,怕是弄不了,这么一大摊子,又没个机灵便,弄不好出了乱子怎么办?
大老爷说,有什么乱子好出?又不是做买卖,弄不好折了本儿,不外乎一些吃喝拉撒的事,说来好做,也算是帮我。
大太太赶紧跟着说,是呀,是呀,保和堂的产业都是大家有份的,你也该帮帮忙,老二是指望不得了。
二太太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说,要是我弄不了,再交还给大太太,我先试试也行。
这么说妥了,大老爷就带二太太到账房,许老爷子大体上将保和堂的内部开销及各项支出给她做了交待。令大老爷意想不到的是,二太太记性极好,心又细,执管内务方面可能远远胜于大太太,于是大老爷就彻底放心了。
总之你须记住一点,勤俭持家,这就对了,大老爷说,后晌要高鹞子带你在各个伙房看看,还有作坊。
二太太说,这么点小事,让秀儿带我转转就行了。她没说其实前些时秀儿已经带她在大院子里转了一遍,那时是为了散心。
二太太接管保和堂内务的事很快传达到了保和堂上下所有人,最出乎意料的人当然还是二老爷,他伸长了细细的脖子瞪着一双浑黄的眼珠子问二太太,这么说保和堂的银票子你可以任意支配了?我的天,是这么回事吧?我这耳朵近来有些背,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吗?
二太太说,我刚才是这么说的,大老爷和大太太就是那么跟我说的,要我掌管保和堂的内务,但有些事是要跟大老爷说的,比如有些开销。
二老爷很激动,说,他们这是良心发现了,你不要感恩戴德,保和堂的产业又不是蒋万斋一个人的,我蒋万秀也有份的,你也有份,知道吗?
二太太说,知道,大太太就是这么说的,管理保和堂的家务就是管理自己的家务。
二老爷说,这都是p话,重要的是钱财,你懂不?只要掌握着钱财什么都好说,钥匙,他们给钥匙了没有?
给了,在这儿,二太太就从手腕上摘下了一串钥匙,拿给二老爷看。
一根牛皮带子上拴着三把铜钥匙,每把钥匙都很小巧,大概只有一寸多一点,已经被手磨得十分光滑,透着十二分的神秘。
我的天!二老爷叫了一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根褚红色的小皮带子提起来抖了抖,三把钥匙互相碰撞,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听来十分悦耳。二老爷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二太太问,就这三把钥匙?
二太太说,就这三把,就给了我这三把,是大太太亲自从手腕上扒下来给我的。
二老爷摇摇头,说,保和堂这么大家当,难道只有这么三把小钥匙管着吗?
二太太说,我不知道,反正这三把钥匙一把管钱,一把管账,一把管物,物就是仓库,我还得学着记账。
二老爷说,放p,仓库的锁子有这么小吗?
二太太说,仓库的钥匙一共有十几把,都是四五寸长的,怎么在身上带?都锁在一只小铁皮箱子里,先打开铁皮箱子再取仓库钥匙。
二老爷就全明白了,心里骂了一句,他娘的,倒也会想办法!二老爷一直不知道这个秘密,那么多大铜锁的钥匙怎么在大太太身上一刻不停地带着?原来只有这么三把小东西藏在袖子里,怪不得从没看见大太太带钥匙。
二太太从二老爷手里把那串钥匙接过来,又套回自己的手腕上,问二老爷,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反正保和堂的事你又不管,就知道押大宝。
二老爷不理二太太的话,只顾打自己的算盘,然后非常坦然地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你先给我取一百块银洋的银票,别的以后再拿。
二太太吓了一跳,问,你要一百块大洋干什么?
二老爷说,押宝,这下好了,我再也不当穷耍钱的了,以前我从来不跟家里要钱,就是要他们也不给。
我也不给!二太太突然变得很严肃,赌钱是无底d,有多少也填不满,我当家你最好别去耍钱。
二老爷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瞪着眼珠子问二太太,你说什么?不让我去押宝,你是这么说的吧?
第三章(6)
振权二太太说,是,你要还像以前那样,我也管不了你,但是,我可不会多给你一分钱,以前多少零花钱,以后还是。
二老爷就蔫了,耷拉着脑袋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二太太问。
你不是我老婆了!二老爷说完扭头就走了。
内心多少有些歉疚的二太太不明白,二老爷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不是你的老婆是谁的老婆?然后她突然想到了身强力壮的牛旺,她被自己这荒唐的念头吓了一跳。
二太太再次见到牛旺是在半个月以后的一个傍晚,这时六月已经过完了,天气异常炎热。吃了晚饭,身上觉得燥热,二太太就喊了秀儿要到外面去走走。刚出了大门,就碰到牛旺骑了大青骡子从外面回来,脸上红扑扑的。
牛旺紧着从骡背上下来,给二太太弯腰行礼,说,跟着骡帮赶脚,两天前从紫荆关走的,骡驮子走得慢,晌午又耽搁了一阵。
二太太不敢看牛旺那双黑亮亮的眼睛,只盯着他健壮的胸脯说,赶快回去吃饭歇着吧。
牛旺嗯了一声,拉着骡子就走,但眼睛却盯着秀儿。秀儿就笑,跟吃了蜜蘸糕似的,满脸都透着甜。
二太太心里就咯噔一下,感到很不是滋味。二太太立刻敏感起来,想秀儿这丫头片子是不是看上了牛旺呢?或者牛旺早已对秀儿有意?这肯定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牛旺怎么会看上秀儿?这个连p股都没发起来的丫头片子,她怎么能跟我比呢?牛旺就这么没出息吗?
二太太!二太太!秀儿摇着二太太的胳膊喊她,就把她的思路打断了。二太太回过神来就觉得难为情,知道是自己走神,把事想邪了,秀儿只是个使唤丫头,她怎么会背着主人有这种事呢?
二太太,你没事吧?秀儿想起上次二太太晕倒了的事。
二太太笑笑说,没事,我想起来灶上的厨子该不会回家去,要是那样牛旺怎么吃饭呢?
秀儿说,这不用二太太c心,骡帮又不是光他一个人,他只是先回来了,后面的驮子马上就到了,再说厨子知道今儿骡帮回来。
二太太说,那就好。这样一来,在街上转转的兴致已经没有了,何况天已经黑下来了。
回去吧,二太太说。
二太太在这天晚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搬了一只小凳坐在桃树下乘凉,心里仍然想着牛旺的事,最后她竟荒唐地想到给他缝一件白布汗衫子,这念头让她兴奋了好一阵子。
二太太想给牛旺做一件汗衫的计划很快得到了落实,原因是七月初三开始下起雨来。这时玉米棒子刚刚在地里抽穗打包,早的已经吐出红花线来了。在这样的天气里,保和堂的长工们只能呆在长工房里闲得无聊,围着上年纪的人听笑话,或者讲些神鬼之类的故事。保和堂的女人们就聚在一起做针钱,一边讲些婚嫁生孩子之类的事。二太太那天给各伙房支拨了柴米油盐,然后从库房里扯了几尺白粗布,想着牛旺的身板儿,试着裁了一件汗衫子。
秀儿问二太太,给二老爷做吗?让我来缝吧。
二太太说,还是我自己做吧,闲着也没事。她怕秀儿一看那尺寸,就露馅儿了,骨瘦如柴的二老爷肯定不能穿这样肥大的汗衫子。
秀儿无事可做,在二太太身边磨蹭了一阵,最后回东厢房去了。外面的雨时小时大,秀儿在这种天气很想睡觉。
二太太缝那件白布汗衫的时候,二老爷看见了,问她,给我缝的吗?怎么这么肥大?
二太太想了想说,不是,你哪穿得了这么肥大的,再说这样的汗衫子你也不穿呐。二太太的神态很坦然。
那给谁缝的?二老爷问。
二太太说,护院房的牛旺,他的汗衫子破了。
二老爷说,他妈不会给他缝吗?或是他老婆,保和堂一年给他们开的工钱比我的多,还用得着你给他缝?
二太太说,牛旺妈老了,眼花看不见,他还没有老婆,又没有姐妹,他的衣裳都是保和堂找人给他做,扣他的工钱。
二老爷就不说什么了,他基本上不知道那个护院房的牛旺是个什么样子,当然也不想二太太会跟一个下人有什么特殊关系,护院房的人只比长工地位高,但也是下人,他们甚至不如保和堂作坊里的师傅和厨子,护院房的人只有高鹞子地位高。
在保和堂大院,长工房带工的老佟,护院房的高鹞子,作坊里的王师傅覃师傅和药房的穆先生,以及账房的许老爷子和几个店铺的掌柜,这些人的地位理所当然的要比其他人高,每年的年三十是可以和东家一起吃年夜饭的。
民国六年的这场大雨不停地下了二十天,最后是瓢泼如注,雨柱击打在瓦片上劈啪作响,仿佛瓦碎了一般,四处一片白烟,只听得雨水拍击地表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偶有树木折裂的声音。大西河的轰鸣声惊天动地,让所有人胆战心惊。玉斗人都知道发大水了!
注:涞水县志载:民国六年七月二十三日至八月十八日,连降大雨,拒马河水陡涨,山洪暴发,房屋、树木、人、畜随流而下,全县伤亡损失惨重,无数可考。大西河是拒马河重要支流
几十年以后,玉斗人的父辈们在闲来之时给儿孙们讲述这场大水的时候,仍然会对那天夜里发生的灾难胆战心惊。那天夜里很黑,已经下了二十多天雨的黑夜,一阵紧似一阵的锣声在玉斗的大街上响着,雨声小些的时候,许多人都听到了。赶紧跑哇,大西河已经从王八湾上漫过来了,镇西边的人家都冲着跑了!赶快跑吧,到山上去!筛锣的人嘶哑着嗓子喊。于是,整个玉斗在黑夜的风雨中乱成了一团,没有灯笼火把,只听到一片哭爹叫娘之声,一直持续到天亮。
雨终于停了,发了疯癫的大西河冲走了玉斗镇西边的几十户人家,依然撕天毁地般地咆哮,但是河水已在王八湾前改了道,从西边拉了一条河槽,河水如脱缰野马呼啸而去,玉斗的街道上到处是洪水泡过的淤渣沫子和死猪烂狗。夜里洪水确实漫过了王八湾,在镇西边淤了一条埂,要是没有王八湾,玉斗当然就不存在了,即使有人敲着锣喊也是逃不出去的。
玉斗很多人都站在那条被河水淤起的砾石埂上,看着下面漂漂滚滚的大西河,河里有房上的檩条大柁,有死羊死猪,还有箱笼和死尸,让人惨不忍睹。有许多人用长杆绑了钩子从河里勾东西,水流不是太急的地方,有好水性的人竟脱了光p股下河去捞。
保和堂的人夜里没有跑,也许自信保和堂大院的高墙大宅固若金汤,或者干脆是听天由命,总之连长工们都睡在屋里没有动,只有护院房的人在大墙内四处走动,一直到天亮大雨停了,保和堂的人才知道镇西遭了大祸。
大老爷带着高鹞子已经到镇西看水去了。
秀儿跟二太太说,我们也去看水。
二太太说,行,让牛旺陪我们去。二太太本来想在怀里揣上那件缝好的白粗布汗衫,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机会给牛旺,想了想还是放下了,又何必在这样的时候找机会呢,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给他。
二太太和秀儿喊了牛旺就往镇西走,到了大西河岸上,就看到有些男人在光着p股从水里往河岸上捞东西,二太太和秀儿就羞了,不敢站到前面去,却又好奇,心里急着看,后来看见也有许多妇人站在河岸上对光p股男人视若无睹,也就站到前面来看。
二太太被眼前咆哮翻卷的河水吓得心惊r跳,原来竟是这般惊天动地,直到看见越来越多的人脱了光p股跳进水里去抢着捞东西,才觉得这水也许并不那么可怕。
每当一件东西从水流中漂到河边来的时候,都会引起岸上人的喊叫,就有人奋不顾身地跳进去捞上来,这东西就归他所有了,这叫捞浮财。也有人腰里拴了绳子让岸上的人拽住,然后下河去捞。当然,在水流急的地方,即使再有值钱的东西冲下来也无人敢去送死。
秀儿对牛旺说,牛旺哥,你总说你水性怎么怎么好,你也下去捞哇,捞了就是你的了。
牛旺看了看二太太,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秀儿就笑,说,怕什么,我们又不笑话你,你没看人家也脱了光p股下去吗,要不你穿了裤子下去。
牛旺想了想就有这个意思了,正准备脱了上衣下水,大老爷蒋万斋过来了,后面跟着高鹞子。
秀儿你胡说八道什么!穿着裤子下水,水流一卷就别想上来了,大老爷已经听见秀儿刚才说的话,跟牛旺说,你要是想捞东西,就脱光了下去,要是被水冲跑了别怪我。大老爷极少像现在这样说话不咬文嚼字。
大老爷当然看见了二太太,他对二太太说,不知上游有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啊!人说水火无情,果然不假。
二太太很感慨,说,是啊,这是老天爷发怒啊。
大老爷对二太太说,看看就回去,当心身子着凉。
二太太很感动,说,知道了。
大老爷和高鹞子走了,他们是刚从下河套里看了地回来,蒋家的地只有靠河边的被河水刮了十几亩,但其余的庄稼被洪水淤在地里了,大老爷没告诉二太太,除了没冲的山坡地,平地是颗粒无收了。
秀儿不敢再鼓动牛旺下河捞东西,就想喊了二太太回去。但是二太太突然看见河上游有抹红颜色的东西漂下来了,在几尺高的波浪里时隐时现,她不敢肯定那是不是个穿着红连腰的女人,或者是跟女人有关的东西,因为这抹红色实在引人注目,二太太很注意地看着,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牛旺也看到了,他对二太太说,要是它从河当流儿漂到这边来我就下河去给你捞上来。
二太太说,行,不过得小心些,大老爷刚才说不能穿裤子下去。二太太很想看看脱了光p股的牛旺会是什么样子。民国六年的玉斗基本上还没有人知道内k是什么东西,自古至今,男人们穿了抿裆长裤,任腿裆里那砣东西宽宽松松地摇来荡去。
牛旺跟二太太说,你们在这儿别动,我到上边去捞。然后就往前面走,他当然不敢当着二太太和秀儿的面脱裤子。尽管在他们身边几步远的地方就有光p股汉子无所顾忌地站在那里随时准备跳下河去捞东西。
一般地说,女人不该站到这地方来,但是浮财让人们忘了男女之别,女人不下水,但可以尖着眼发现河里的东西,然后指使自家的男人下去捞。
牛旺脱了光p股跳下水的时候,也有两条汉子发现了河水中那件红色物件,也跳下水往前游,但是牛旺抢在他们前头了,他已经在水里抱住了那件红色的东西。
二太太和秀儿捡了牛旺的衣裤一齐往下游跑,看着牛旺跟个落汤j儿似地抱着那件红东西爬上岸来。
秀儿和二太太赶紧递了衣服给他穿上,谁也没有觉得尴尬。但是二太太注意到了牛旺穿在上衣里面的是一件跟自己做的那件一模一样的汗衫!这肯定是一件新的汗衫,并且针脚细密,领口齐整平滑,一手好针线,这当然不是她做的那件,这真是一件古怪的事,二太太想。
秀儿怀里抱着那件捞上来的东西给二太太看,二太太才发现是一个匣子,一只做工和油漆手艺极好的梳妆匣子,上面还挂着一把精制小锁,这毫无疑问是有钱人家的女人才有的东西。
二太太拿过来把里面的水控了控,跟牛旺说,真是一件好东西,要是你娶了老婆可以送给她。
牛旺看看秀儿,就不好意思了,说,哪儿会有姑娘跟着我?再说我们这种人家的媳妇也不懂得梳洗打扮,我是给你捞的,二太太。
二太太听了牛旺这么说,心里很甜,说,那我就要了,以后给你缝件衣裳。但是,二太太立刻想起了牛旺穿在上衣里面的那件白粗布汗衫,就问,牛旺,你刚才穿到里面的那件汗衫是谁给你缝的?针线那么好。
牛旺的脸腾地红了,低着头嗫嚅了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不愿告诉二太太。
秀儿说,准是他叔伯嫂子缝的,他那个叔伯嫂对他可好了。然后秀儿又转了头问牛旺,你说是不是牛旺哥?叔伯嫂子就是堂兄嫂,在京西,八十年以后仍然这么称呼。
牛旺说,是,是我的叔伯嫂子给我缝的。
二太太就不问那件粗布汗衫的事了,她觉得牛旺在害臊时的憨样更让她喜欢,其实嫂子给小叔子缝衣裳不是常有的事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二太太不愿在这方面想得很深,心里说,谁给他缝衣裳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二太太高兴的是牛旺给她捞了这个好看的梳妆匣儿,她不知道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说不定也有一把黄杨木梳子。
二太太说,我们该回去了。
三个人从大西河边上回到保和堂。二太太很想打开这个精巧好看的梳妆匣子,但怕将那把小铜锁撬坏了,就决定放在那里等着来锁匠的时候把它打开。那时经常有货郎挑儿找上门来卖杂耍儿东西,有的货郎挑儿就是锁匠。
秀儿找了一把铁钳子,跟二太太说,把锁儿拧开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二太太说,不,等锁匠来了再打开,要不就把匣子毁了。
二太太把匣子缝隙朝下倒控在那里,让里面的水流出来。
这时,丝红来喊二太太,说大老爷喊她过去商量事。二太太就跟着丝红到菊花坞来。
进了堂屋,大老爷正在红木椅子上坐着,大太太也在,旁边站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孩子,看上去有十来岁,脑后梳了一条小辫,一对鬼头蛤蟆眼滴溜溜乱转。二太太觉得这孩子不讨人喜欢,不知道是不是蒋家的远房亲戚,在保和堂大院,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经常来,一来就是七八个,有的甚至拖儿带女,一住十天半月,临走时都要带上几升粮食,保和堂这种开支很大。
二太太挨着大太太坐下,大老爷才说,这孩子的爹妈昨天夜里被洪水卷走了,就剩下了他一个,却也是可怜,又无兄长叔伯亲戚依靠,有个邻居就把他送到咱们保和堂来,想让咱们收留这孩子,不至于饿死,明年这场饥荒是铁定了!说到这里大老爷停顿了一下,这才问二太太,弟妹觉得这孩子是否留下,你打个主意。
二太太又看了看这孩子,身子瘦骨伶仃,一双眼睛有些绝望地盯着她。二太太有些不忍,就说,如果大老爷同意留就留下了,这也是件积德的事。
大老爷很高兴,对这孩子说,那就留下吧,先给保和堂放牲口,管吃穿,等你过了十五岁再给你开工钱,你看行吗?
这孩子说,行。既不显得高兴,也无感激之情。
大太太说,你这孩子,大老爷和二太太答应留你了,也不磕头谢过,以后在保和堂要懂得些规矩才行。
那孩子就给大老爷下跪磕头,又给大太太二太太磕头。
二太太说,你还没有告诉我姓名呢。
那孩子说,我姓官,我爹叫我老官,其实我叫官杆儿。
二太太和大太太都被这个名字逗笑了,说这名字古怪,要是不细听,还以为是光杆儿呢。
大老爷也笑,但很有分寸,对官杆儿说,你去吧,先去长工房,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一床被子去,以后就吃住在长工房了,有事就找我,找二太太也行。
官杆儿不说话,转身就拖拖沓沓地走了。大老爷永远也不会想到,正是这个官杆儿在后来的日子里给他出了一个旷古未有的难题,大老爷因此输得名声狼藉,并为此染病离世,这是二十年以后的事。
大老爷等官杆儿走了以后,才对大太太和二太太说,你们可能都不明白我收留这些孤儿和穷亲戚的用意,行善积德固然是一个方面,再有就是我们保和堂人气不旺,这样冲冲,显得火爆,其实有一些人跟我们蒋家没半点亲缘,但我还是以亲戚之情收留了,你们不要怪我才好,以后弟妹执掌保和堂家务,这方面的事由你多做些主,我也轻闲些。
二太太很感激大老爷如此信任,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得些大道理,以后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大老爷大太太要多指拨我才好。
大太太说,我的妹子,你这么说可就外道了,一家子人不说这种话,什么大老爷大太太的,没有外人的时候,就该叫大哥大嫂才是。
二太太就笑了,说,这么喊习惯了,不好改口。二太太不知道要是管大老爷叫大哥会不会两个人都觉得不自在?在这之前她是从来没有这样喊过的,倒是偶尔管大太太喊过嫂子的。大太太是个很随意的人。
接下来又说了一些保和堂的其他事,比如北京天津保定的买卖什么的,其实这些每年三十这天,大老爷二老爷大太太二太太都要聚在老太爷屋里,由账房先生许老爷子一笔笔公布清楚的,收成好的时候,蒋家就拿出一些来给各个部门的师傅伙计发个赏钱。大老爷又给二太太提这些事是因为二太太掌管家务了,常提醒她有好处。
二太太从大老爷那里出来,又不见了秀儿,这些天秀儿老是跑出去,不晓得干些什么。二太太也懒得理她,便自己去拿仓库的钥匙开了仓库,从里面翻了一包破棉花出来,又量了些粗布,除了做被子之外,二太太决定给官杆儿做身棉衣裳,因为秋天已经来了,冬天也就不远了。
二太太亲自提了棉花粗布到长工房,找了黑丫头说,这事交给你了,再去找两个做针线的娘们,做一床被子,一身棉衣裳,给新来的那个孩子,他叫官杆儿,量量他的身子,比着做,别剪小了穿不得。
黑丫头说,行了,这么点小事二太太别c心,包在我身上,保准弄得好好的。
二太太从长工房出来,走过角门,看到护院房的院子,就想起牛旺来,她想去看看,又觉得没个因由,就想到做好的那件白粗布汗衫子。
二太太匆匆忙忙地回到银杏谷,拿了那件汗衫子又到护院房去,她后悔刚才没有去看看牛旺是不是出去了。
越是离护院房近了,二太太竟然心跳起来,成了做贼的了!二太太自己骂自己。
二太太来到护院房的院子里,看到一排溜的五条汉子脱了上衣,倒栽葱地贴在西房檐下拿大鼎,每人脑后垂下条辫子,拖在地上,像条猫尾巴。高鹞子手里拿着一根藤条子,在左手上轻轻点打着,两条腿大八字地叉在那里,粗言秽语地冲那五个拿大鼎的人发火,他的辫子被革命军割了之后,至今就这么披散着,像个没有苫好的破草棚子。
你们他娘咧个碕的,越来越没出息,吃起饭来跟猪似的,说起功夫来稀碦一股烟儿,高鹞子背冲着外面,没看见二太太,只顾在那里满嘴脏话地乱骂,连个沙袋子都抡不起来,要是来个匪呀盗呀的,你们怎么打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保和堂的饭这么好吃吗?保和堂的钱这么好挣吗?
二太太没在这五个人当中发现牛旺,就想转身走了,即便是牛旺在,她又怎么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件汗衫子给他呢?这时候,那五条汉子就忍不住发笑,当然不是笑二太太。
高鹞子还是没有察觉二太太来了,见五个人笑,越发恼怒,不禁破口大骂起来,扯着个碕脸蛋子笑什么?找挨打吗?
二太太不敢再听下去,转身走出护院房的院子,想想高鹞子这个人虽是粗野了些,可护院房还真得这么一个人,要不怎么镇得住这一杆人,说不好成养虎为患了。
二太太从护院房回来仍然没看见秀儿,并且一个下午也没见,直到傍晚吃饭的时候秀儿才慌慌地从外面回来。
二太太问秀儿,到哪儿疯跑去了?一个后晌都见不着你人影。
秀儿说,去长工房黑丫头那里耽搁住了,二太太别生我的气。
二太太就笑,也不点破她,任由她去伙房那边用饭去了。二太太早就留意到秀儿的头上沾着几片草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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