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遇牵着钟翮的袖子,抱着陆眠风的故剑,一步一步离开了睢城,连那辆马车都没带走。
天色就这么一步又一步的亮了起来,城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城外已然是一片茫茫白雪,守城的官吏眯眼忘了一下城外,顿时有些头疼,“哎呦,这位夫人,你们选的出城门的时间不是很好,这么大的雪把路都埋了,若是再迷路,得生生冻死在林子里啊。”
钟翮偏了偏头,“多谢这位大姐,不过无妨,我家离这边不远,路熟。”
那守城的女人叹了口气,“那就好。”
钟翮偏过头看着陆嘉遇苍白的脸,“走之前有什么想买想吃的么?这一去应当没有大事,都不会再让你回来了。”
陆嘉遇摇了摇头,低声道,“除却生死无大事,不必了。”
钟翮知道他心里难受,也不多言,“前面雪深,我背你回去。”
陆嘉遇点点头,松开了钟翮的衣袖,很快他就感觉到钟翮矮下了身体,双手穿过他的腿膝,他顺从地将手臂环绕过钟翮的脖颈。
身前那人将寒风尽数挡去,他什么都看不见,可还是不由自主回了头,一片茫茫,连来路也没有。
钟翮感觉到了他细微的动作,并没有拆穿,而是侧了身子由着他转头,陆嘉遇也感觉到了,他飞快地回了头,低声道,“走吧。”
钟翮迈开步子,在雪地上踩出吱呀的声音,“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我在这里呆的时间不久,可是过年的时候很热闹,是个适合休养的地方。”
陆嘉遇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钟翮说一句他就在后面“嗯”一声。
从睢城到揭阳村的路并不短,钟翮背着陆嘉遇不急不缓,慢慢走着,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作别。
那个肩膀始终很稳,就像是永远不会疲倦那样。陆嘉遇靠了一会,拍了拍钟翮的肩膀,“钟翮,到了吗?”
随后他就听到耳边风声呼啸,然后便是那扇青铜门环的门被打开的声音,“现在到了。”
钟翮矮下身子,将陆嘉遇放了下来,谁知道他像是被抽了脊梁骨一般无声无息就要往地上倒。钟翮手忙脚乱地将人接住。毫无预兆,可也不出乎她的意料,陆嘉遇病了,眼底暗淡得连一丝活气都没有,浑身滚烫。
钟翮不放心他,只能将人安置在卧房中,抽着时间做了个小榻,放在房间里。
这场大雪足足下了两天两夜,出了门雪都能埋到小腿,连院子中的篱笆都看不见。钟翮问阮青荇借了火盆,将物子中烧得暖如春日。
可陆嘉遇还是不见好,钟翮换了第三盆水,然后将他额头上的帕子拿了下来,陆嘉遇的噩梦整夜整夜缠着他。迷迷糊糊间,陆嘉遇似有所感,忽然伸手抓住了钟翮的手指。
眨了眨眼眼泪就落下来了,钟翮没有抽出来手,而是就地换了个手将布巾打湿重新按在他的额头上。
钟翮请了正经大夫来给他诊脉,结果都不尽人意,开了些退烧的药,然后模棱两可,“这位公子心有郁气,这药也只能暂时缓解啊,夫人还是多劝解劝解。”
钟翮无言,只能将人好好送走。熬了药才发现,陆嘉遇的牙关咬得太紧,连药都灌不进去。
钟翮没法动弹,只好坐在床边看着陆嘉遇消瘦的脸,他跟陆眠风最像地方只有眼睛,剩下的部分不随他的愿,跟了周溯。他紧紧皱着眉,不甚清醒地喃喃。钟翮将手抽了出来,陆嘉遇烧得厉害,手指上没有力气什么也抓不住。他像是浑身疼,钟翮的动作生生抽走了他的什么似的。
“爹……”他哭着喊,伸手在空中抓着看不见的东西。
钟翮只得把手递了回去,果然得了手臂他就不再哭了,侧身靠着钟翮的腿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不再像之前那样恨不得将自己贴在墙上。
钟翮伸手轻轻拍了拍陆嘉遇的背,一边拍一边出了神。
陆嘉遇该怎么办?是华风的儿子,嘉陵一代华风的名号如雷贯耳,只可惜她生得晚,没能得见那位绝艳的男子,她与陆汀州倒是见过几面。陆家家主年近不惑,一头白发,生得像是三四十岁。向来端正不苟言笑,“礼”不可废这句话她已经在陆汀州那边听倦了。若是将陆嘉遇送到陆家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光景。
钟翮这辈子最怕答应别人什么,少时意气风发,朗朗如日,一转眼天翻地覆,可这点习惯仍旧像一根牢不可破的铁链将她锁在原地。陆眠风临走前那一眼,分明便是放心了,他与她的约定心照不宣。更何况陆嘉遇似乎与钟沛还有些关系,钟翮皱了皱眉,蜷缩在她身边的人低声忽然呢喃了一声,“钟翮……救救我。”
钟翮伸手轻轻摸了摸陆嘉遇汗湿的鬓角,一道黑气没入陆嘉遇的眉心,阴鬼善查人心,钟翮占了这个先机。
他的梦里果然一片混沌,黑气与猩红的岩浆将他的梦蒸得如同炼狱。陆嘉遇很好找,他像是误入的小鸟儿,站在那片血腥之地茫然无措。
他脚下躺着陆眠风、周溯、阿青……还有自己。
像是无法接受,陆嘉遇跪在自己的尸身旁,竟连手抖不敢伸。
一双手将陆嘉遇梦里的尸山血海都遮住了,钟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什么呢?醒来喝药。”
“我哪那么容易死?”带着笑的声音像是一根线,将他从炼狱拽回了人间。
尸山血海都被黑暗抹去,他感到自己似乎抱着一个人的手臂,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便沉沉睡去了。
那夜钟翮终于给他喂进去了一碗退烧药,她总算是松了口气。
第二日夜里,钟翮推门进来,就看到陆嘉遇支着病骨靠在床头,大病带走了他一半的神,他长发如瀑披散在身后,颈侧瘦得都有一个窝,门响了的时候,他偏了偏头,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多谢你这几日照顾我了。”
钟翮端着盆进来,将门关紧了一些,“怎么?听着像是要去流浪。”
无心插科打诨却正打进陆嘉遇的七寸里,他浑浑噩噩,噩梦一个接一个,没有尽头也没有来处。他清楚得知道自己现在这样浑身疼痛,冷汗淋漓,如同发热一般的症状不是因为别的,那是话本里心碎的感觉。
他时常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也不觉可惜,他若是好好活着,又能怎样呢?他要去什么地方?他是谁?钟翮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她已经仁至义尽了,给她添麻烦,不妥。
半晌没等到答案,钟翮叹了口气,从房间中提起月华,放在了他的膝盖上。
月华在钟翮手里还是冷的,可到了陆嘉遇怀里就成了温热的。
钟翮笑道:“好生偏心的一把剑。”
陆嘉遇摸了摸剑柄,然后撑着床站了起来,他撑着病骨一点一点走到了院子中央,月华在手中似乎有了生命。
大雪被剑尖带起,他只记得一个起手式。
“左手低一些,剑尖顺着手腕转一圈,小心别伤到自己。”钟翮没有拦他,而是站在台阶上望着他。
他支撑不了太久,可他也需要一个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思念。
陆眠风的剑法他记不得多少,磕磕绊绊满是疏漏,他错一点钟翮便出声提点一句。剑势回来的时候,他额上都是汗水,可神情却完全不同了。
“滴水穿石,我会慢慢教你,不急着一时。”
陆嘉遇站在雪地里红着眼眶点了点头,自那天后,他以一种奇迹般的速度恢复了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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