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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数日,林泓与蒖蒖多次尝试炒菜,认真记录炊具使用心得,并一次次修改铁锅改进的草图,将锅改为圆底碟形,口部开敞,内部圆弧光洁,便于炒菜时一铲到底,锅体改薄,减轻重量,利于传热和把持。大体觉得合适了,便寻找铁匠按图纸打造新的炒锅。
得到铁锅样品后,两人又频频尝试炒制新的菜肴,无论荤素。林泓的厨房因此比以往多了两分烟火味,蒖蒖见了颇感歉意,林泓倒并不介意,每日炒完菜与蒖蒖一起精心清理厨房,两人比以前相处更多,林泓更显温和,甚至有了不时言笑的心情。
一日阿澈去山下钓了几尾鲈鱼,带回问樵驿给林泓和蒖蒖斫鱼鲙。两人各取一尾,清除内脏、剔去鱼鳞后,林泓先提刀斫鲙,蒖蒖在旁观摩。
林泓左手轻摁鱼块,以匀速轻微地向右推去,右手持刀,手起刀落,在砧板上击出连续不断、节奏均匀的响声,而轻薄的鱼片应声在刀下斫出,如浪花雪片般飞向右侧。
蒖蒖赞叹之余勉力模仿,但发现落刀后鱼片往往会粘在刀身上,并不像林泓的那般立即飞落而下。蒖蒖提出疑问,林泓指点道:“你抹一点鱼脑,或鱼腹部的脂肪在刀身上,斫出的鱼片就不会粘刀了,且不会有异味。”
蒖蒖依言而行,果然刀鸣之下鱼鲙缕缕翩飞,并不粘刀。蒖蒖含笑谢林泓,又问是不是什么鱼都可以用这方法斫鲙,林泓道:“肉质适合斫鲙的鱼几乎都可以,只有一种不行——河豚。”
蒖蒖颔首:“河豚有毒,我妈妈从不用河豚做食材,还很讨厌这种鱼,提都不许师姐们提。”
“大概是令慈宅心仁厚,所以不喜欢有毒素的食材。”林泓道,“河豚毒素聚于内脏、皮肤和血液中,血又易融于脂肪,故不可在斫鲙时以鱼脑和脂肪抹刀。但若只取新鲜鱼肉,洗净血丝,食用是不会伤身的。”
“我知道,连东坡居士都爱吃河豚,说明只要精心处理,毒素不会妨碍人品尝这一美食。”蒖蒖笑道。
林泓略感好奇:“你怎知道东坡居士爱吃河豚?”
“我背过他的诗呀。”蒖蒖随口诵出一首,“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林泓含笑道:“这诗写得不错。你有何感想?”
“感想就是,很多诗小时候夫子让背就背了,并不了解其中深意,一定要经历过一些事,学到很多东西后才会明白,诗人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蒖蒖答道,“例如这首《惠崇春江晚景》,题目是说春江景色,夫子当年也告诉我此诗写的是春景,我也就信了。而今学了厨艺,知道了东坡居士吃过和做过的种种菜肴后才明白,原来他当时想说的是:竹笋、肥鸭、蒌蒿、芦笋,还有河豚,我来了!”
林泓闻之蹙眉:“岂可如此揣摩东坡居士诗意。”
蒖蒖一愣,小心探视他脸色,怯怯问道:“老师是觉得我出言不逊么?”
“我是说,”林泓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道,“东坡居士是只会关注到这几种食材的人么?还有桃呢……他那时看着桃花,心里多半还想着,再过些时日,就可以吃到新鲜的桃子了。”
蒖蒖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林泓旋即也展颜而笑,两人索性放下刀具,相对而坐,又论及东坡居士其余关于美食的诗,聊得笑语不断。
阿澈与辛三娘在厨房外听见他二人笑声,相视一眼,都颇感诧异。
阿澈低声对辛三娘道:“三娘有没有发现,现在公子笑得比以前多多了。”
辛三娘良久不语,须臾叹道:“蒖蒖我以前挺不喜欢,不过留她在这似乎也不错,至少能让公子接点地气。”
夜间林泓在书房习字,蒖蒖陪伴在侧,为他焚香磨墨,与日间不同,她忧思恍惚,状甚惆怅。
林泓留意到,搁下笔,和言对蒖蒖道:“你辛苦一天了,早些回房歇息吧。我已让阿澈告知山下渔家,若捕到河豚,就送到我园中来,我教你去毒烹调。”
蒖蒖勉强笑笑,轻声道:“谢谢老师……只是,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林泓讶异,问她何出此言,蒖蒖道:“明天,我就该离开问樵驿,回浦江了。”
当初赵怀玉致林泓的书信中只说蒖蒖因家中变故无处容身,希望寄居问樵驿学艺,并未提及适珍楼变故详情,也未说蒖蒖何时将离开。而蒖蒖把家中祸事归咎于自己,深深自责,也没勇气向林泓细说,是以时至今日林泓才知道她要离开。
蒖蒖向林泓致歉,终于把来此学艺的前因后果全盘托出,说明尚食局选拔在即,自己必须启程回浦江。见林泓状甚严肃,凝眸不语,又努力朝他微笑:“真的很感谢老师这些日子对我的教导和照顾……今日,是我十七岁的生日,谢谢老师教我斫鲙,让我过得很开心……所有老师给予我的恩情和好意,我都铭记于心,希望有朝一日,能涌泉相报。”
林泓听后不露喜怒之色,只说了声:“跟我来。”然后自朝厨房走去。
蒖蒖跟着林泓来到他的厨房。林泓自一个瓮中取出一些晒干的小芋头,带到地炉边,以稻草点火,埋小芋头于灰中煨熟。
“此前不知道今日是你生日,否则会准备些更好的食材。现下只有这些小芋头可供宵夜了。”林泓道,“这些芋头已晒干,煨熟后味道很像栗子,所以我叫它‘土栗’。有一年初春怀玉来探望我,来去匆匆,我也没什么准备,我们就围炉品尝这土栗,叙谈了一宿。”
蒖蒖点头:“我见过三娘晒这些芋头,当时还不知为何这样做。谢谢老师今日让我品尝。”
蒖蒖遂与林泓并肩在地炉旁坐下,一边闲聊,一边拨着炉火煨芋头。
提及学艺之事,林泓问蒖蒖:“你家中既然开酒楼,为何你没有从小开始学厨艺?”
蒖蒖叹道:“我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带着我一人生活,我四岁时妈妈收养了凤仙姐姐,又认识了蒲伯,生活才过得热闹一些。妈妈生得很美,那些年向她提亲的人很多,她都回绝了。后来有一个官宦子弟,想纳我妈妈为妾,不料被一口拒绝,那人就趁蒲伯去外地买食材时让人冲入我家中,把妈妈痛打一顿,凤仙姐姐去阻拦,也被他们打得不轻。我那时七岁,被妈妈送入了学堂读书,所以躲过一劫。妈妈和凤仙姐姐都因此卧病在床,我回到家来,见她们都无力做饭,便准备自己做给她们吃。”
林泓耐心聆听,此刻预料到了以后发生之事:“你此前没做过饭吧?所以犯了错。”
“是的,”蒖蒖黯然道,“我按照不深的印象去模仿妈妈做饭,在铜鬲里放好木甑子,倒米进去,然后搁在灶上,生火……我守在旁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后来,木甑子起火了……你知道为什么么?”
林泓十分明了:“你忘记在甑子和铜鬲里加水了。”
“不是忘记,是我根本不知道要加水,我平时就只是玩,很少进厨房。”蒖蒖苦笑着捂住脸,沉默片刻,才继续述说,“我醒来时,厨房中浓烟滚滚,除了甑子,灶边其他什物也被点燃了,然后是附近的桌椅……我被困在了火中,吓得大哭,但一张嘴,烟就往咽喉里钻,引起剧烈的咳嗽……就在我快晕倒时,妈妈冲了进来,她那么纤弱的人,本来被打得翻身都艰难,但那时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健步如飞,从水缸里舀起一盆盆水,扑向燃烧的火焰……最后水用完了,她就脱下衣衫,奋力扑打火苗,终于扑灭了拦住我的明火,把我抱了出来。”
林泓将目光自蒖蒖脸上移开,不看她含泪的眼,对着炉火道:“你很幸运,有个好母亲。”
蒖蒖趁机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继续说:“妈妈救了我一命。我被烟呛到,喉咙痛了几天,但没有别的伤,而她自己,除了被打的伤痕外,又多了几处烧伤……从那以后,她坚决不让我进厨房,直说不要我学厨艺,认真读书就好,她会挣钱养我,保护我……”
林泓叹道:“你应该早些告诉我学艺的目的和离开的时限,这样我会教你一些更少见的菜肴。你目前所学的,只是山家小菜,恐怕不易入天家法眼。”
“我学到的已经很多了。”蒖蒖浅笑道,“老师做的菜都别具匠心,四美皆备。老师还教我读诗书,焚香插花,跟着老师,连花鸟鱼虫都多认识了好些。关键是,还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这些,日后一定会对我有所助益。”
林泓朝她微笑,暂未接话。两人围炉而坐,虽然沉默着,但心底均是一片宁和,并不觉尴尬。
少顷,林泓从灰堆中拨出一个小芋头,自己剥开看看,觉得火候合适,继续剥好皮,然后递给蒖蒖。蒖蒖接过尝了,但觉这小芋头粉粉地,味道香干,的确很像栗子。
这个很快吃完,林泓又接连取出两个,依然剥好再给蒖蒖,自己并不食用,只在蒖蒖道谢的时候淡淡笑笑。
蒖蒖吃完芋头,起身洗净手,又回到林泓身边,忽然问他,“老师,你的生日是哪天?”
林泓一怔,最后还是回答了:“八月十五。”
“是中秋节呀!”蒖蒖笑道,“真是个好日子。每次过生日,正值全家团圆之时。”
林泓勉强一笑:“从我记事时起,生日时就没全家团圆过。人越来越少,十五岁以后,我便不过生日了。”
蒖蒖愕然,想安慰林泓,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倒是林泓向她安抚地笑笑,温言道:“如果,你没有入宫,或者,找到母亲后出了宫,那中秋时回问樵驿看看风景吧……那时园中开满金菊,日间秋风起,不时有紫梨和红枣从枝头坠下,落在青苔之上,色彩绮丽,很是好看。夜晚一轮明月映在池中秋水间,银地无尘,又是另一番清美景象。”
蒖蒖遥想彼时风景,亦心驰神往,只是顾及母亲之事,并不敢贸然答应,幽幽一声叹息,惘然低下了头去。
这时炉中火焰愈炽,茅草灰烬随火焰起舞,有一些飘出炉来,其中一片似雪花般落在了林泓眉上。
蒖蒖拂着身上灰烬,转侧间发现林泓眉上雪白那一点,下意识地伸手去抹,而林泓也并不躲避,任她以手拂拭。
灰烬落下,蒖蒖看着林泓清秀依旧的眉目微笑,只觉他在炉火映照下的面容美得不可方物,旋即像想起了什么,着意看了看林泓脖颈及手上皮肤。
林泓见她上下打量自己,挑眉以问,蒖蒖舒了口气,道:“还好,这次老师没起寒栗。”
似乎想确认一下,蒖蒖又伸出一个指头,分外谨慎地轻轻戳了戳林泓的手。
这奇异的触感令林泓周身一凛,他暗抿双唇,垂目注视蒖蒖,蒖蒖抬头,眼神清澈如婴孩,他在她清亮的眸中看见了自己。
蒖蒖含笑道:“这次也没……”
语音未落,她抬起的手已被林泓捉住。蒖蒖还在愣怔,下一个意外又迎面袭来——林泓握着她的手骤然一拽,蒖蒖身体随之一倾,倒在了他怀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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