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晚上,风已经冷了,吹得清华和北大的树叶哗啦啦地作响。下了自习,学生们都三五成群地散了。周南涛披了件校服出门,就听程圆圆在后面追上来喊:“南涛南涛!”
虽然才聊了不到一天,但程圆圆自认为是新同学最熟悉的人了,很有必要担当起照顾同学的重任,因而像个老母亲一样叮嘱道:“出门的地方灯坏了,小心着点台阶,左边是三个右边四个,别摔了!”
“知道了!”周南涛回头和她道别,“谢谢!你也路上小心——”
“啊!——”他话没说完,就听程圆圆一声尖叫,直吓得他一趔趄。接着就感到脚底一空,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眼睁睁看着地面越来越近。就在这电光火石的零点三秒之内,他恍惚间想起程圆圆刚刚说的“左边三级右边四级”,甚至还分神回忆了自己到底走了左边还是右边。
膝盖已经磕下去了,周南涛本能地要伸手去撑住地面。视线里却又出现了一只手,拉住了即将和大地拥吻的他,可惜的是对方也不够强壮,险些被带倒。
周南涛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沉默了一秒,感到脸上的热气慢慢蒸腾。
尴尬,尴尬,尴尬是今晚的一中。他借力站起来,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平静道谢:“谢啦。”
如果他抬头看看,很容易看到对面的人是谁。虽然在黑灯瞎火的夜里,别人基佬紫的校服都隐没了,但这个人明黄色的卫衣还是相当显眼。然而周南涛致力于逃避尴尬,顾左右而言他,因此直到对方开口,他才意识到被谁目睹了下跪现场。
小辫儿抱着手臂,歪着脑袋道:“你用手撑地,很容易骨折的。”
“……总比脸着地要好。”周南涛试图给自己挽回一点形象。
“如果我是你,我会认真听听别人的话,避这种事情发生。”叶循道。
周南涛气结。这人想必物理学得很好,抬杠技术高超,可谓是杠上开花,杠杠生风。
“没事吧?”后面程圆圆哒哒哒地跑上来,转而又对叶循道,“你对人家新同学好一点啊!”
叶循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我都拉他了,还要怎样?走了,明天见。”
叶循提着书包,跨上单车离开了。程圆圆这才对周南涛道:“哎……他就那样,不是针对你,你别管他。”
“没事没事。”周南涛道,“今天谢谢你了,早点回家吧。”
周南涛一路骑车回家,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校服,在风里还有点哆嗦。膝盖刚刚在地上磕过,骑车一脚蹬下去还生疼。他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蹬,停在十字路口的时候还要想想该往那边拐。
他对x市的家的确是很不熟悉。父母工作调动来了x市,他的学籍拖了大半个月才转到x市一中,他之前只好住在a市外婆家。搬家赶不上趟,开学也赶不上趟,他很有点恍惚的迷茫,甚至于生出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惆怅来。
周南涛撑在车上等红灯,没摔的那条腿无聊地蹬着踏板空转。红绿灯此起彼伏地交错闪烁着,被红灯拦住的车停了几排,前面车屁股的停车灯映红了后面车的脸。路边的合【】欢树开了满树深红浅粉的花,毛茸茸娇滴滴的,在路灯的眷顾下越发朦胧地娇羞起来。
另一半是天上人间,很大方地把“夜总会”三个字写得硕大,七的霓虹灯狂乱地流动,配色大胆,灯光夺目,大俗大雅。很陌生,但这个陌生的城市就将是他的家了。周南涛支着脑袋想,合【】欢树会不会嫌弃她的邻居太俗气呢?
他胡思乱想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就回了家,在开门的一瞬间被牛奶的香气打断了。
“hello?我回来啦!”
有个声音从卧室里飘出来:“牛奶在微波炉,自己拿!”
周南涛摸到厨房拿了牛奶,还有点烫手,显然是刚热好的。邓蓝正从卧室出来,周南涛拍马屁道:“妈,您福尔摩斯呀!怎么算出我这个点回来的?”
邓蓝把头发一挽,嗔道:“什么福尔摩斯?我在窗户上看着你到楼下的。”
“辛苦了,辛苦了。”周南涛笑道,“用不着操心,我这么大一人了,还能走丢了?哎,我爸呢?”
“你爸值班。”
这是双医生家庭的定律:你很难同时在家捕捉到父母两个人。
邓蓝又问道:“感觉怎么样?老师同学都还好相处吗?”
周南涛喝了一口牛奶,脑中闪过几张刚刚熟悉的脸,在闪到叶循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还是说:“都很好,同学都很热情,很好相处的。”
邓蓝才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主要还是多认识一点新朋友,你刚来这边,不要搞得太孤单,情绪不好,也……”
“好啦好啦。”周南涛打断她,“别操心这么多了,我们都十几岁的孩子,几天就混熟了。再说了,对你儿子的魅力没有一点信心吗?我难道不是人见人爱吗?”
邓蓝被他逗乐了,伸手去拍他脑袋。这时候从一间卧室门里探出个头来,叹道:“妈,别把我哥打傻了……还得让他教我数学题呢……”
周南风捧着习题册跑出来,蹭到周南涛身边:“哥……”
周南涛冷酷道:“半个月不见我,你就是用这个迎接我的?难道我在你心里不是你哥,只是个没有感情的做题机器吗?”
“是的呀。”周南风小声嘟囔道。这细若蚊蝇的一声落到了周南涛耳朵里,于是她的辫子被周南涛揪了起来。被命运扼住后颈皮的周南风立刻改口道:“当然不是!哪怕你每次都考倒数第一,你也是我最爱的哥哥啊!”
在兄妹反目之前,邓蓝及时插话:“行了行了,别闹了。你快点给你妹教完,早点睡觉。”
周南涛于是揪着他妹的小辫子开始辅导作业,初一的题目还够他一心二用,顺便胡思乱想,神游天外。
周南风哼哼唧唧地做完题,托着下巴问:“你们新学校怎么样啊?”
“挺好的啊,特别好。”周南涛答,“要是三年以后你考不上,就自杀谢罪吧。”
周南风愁眉苦脸地沉思了一会,又问:“那你们数学难吗?”
周南涛严肃道:“难,特别难,比你现在的难一百倍吧。”
“啊……”周南风瘫在沙发上,痛苦地捂住脸,“这日子没法过了!”
周南涛恐吓过妹妹,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他现在既不用担心数学太难,也没有一个冷酷无情的哥哥,只要花一点时间去熟悉新环境。
在睡觉前,周南涛还是拿起手机,打开唐远风的对话框。“谢谢,不用了。”他说。
高中男生的社交是很简单的——没有什么人是打一场篮球混不熟的,如果有,那就再打一场。而吸引女生的方法也简单粗暴,篮球场是一条捷径。当然,如果长得够帅,就是另一码事了。
总之,周南涛信心满满地问程圆圆:“班上通常有谁打球呢?”
程圆圆靠着桌子,慢条斯理地把棒棒糖从嘴里取出来,答道:“篮球——被老头儿禁了。”
千算万算,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班主任算。周南涛的篮球社交出师未捷身先死,但他并不气馁。早听说一中是足球强校,好在他足球也能踢一点。于是他问:“那大家踢球吗?”
程圆圆想了想,含含糊糊道:“嗯,踢是踢……”
周南涛又问:“一般都有谁呢?”
程圆圆报了几个名字,凭借他依稀的记忆,周南涛分辨出其中有男有女。他好奇地问道:“男生女生在一起?”
“对呀,”程圆圆答,“不然人太少不好玩。”
当一只五斑斓的鸡毛毽迎面向他飞来的时候,周南涛感到了一丝怅然。这只鸡毛毽历经生活的毒打,有一根羽毛已经折了,在空中难以维持平衡,滑翔的身姿还有些蹒跚。他伸手接住了这只毽子,把它扔回了战场上。
周南涛转头问程圆圆:“这就是你说的踢球?”
“是啊。”程圆圆理直气壮,“不然你以为老头儿能让你到操场上踢足球?做什么梦呐!大哥,你脚下的土地是高二唯一的重点班,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呢,就是学习——有个毽子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场上的战况十分激烈,残疾的毽子撑着病体在空中往返,让人十分担心它是不是下一刻就要肢解了。但比赛还是具有相当的水准,周南涛上次见到水平这么高超的比赛还是在公园里看大叔大妈踢毽子。
真不愧是足球强校啊。周南涛说:“踢得真好。”
程圆圆得意道:“那是,不能给我们学校球队丢脸。”
“唉……”周南涛倚着墙壁长叹一声,“那我不会踢毽子怎么办呢?”
“这也简单,你可以和大家一起打王者荣耀。没有什么人是一盘荣耀混不熟的,如果有,那就两盘。”
原来时代在变迁,社交方式也在进步。周南涛为了从体育竞技到电子竞技的转变感到一丝哀伤,因而没有注意到又一次向他飞来的鸡毛毽,被对着脑袋砸了个正着。
周南涛捂着脑袋抬起头,正看到叶循飞奔过来捡毽子,嘴里一边连连道歉。
“对不起啊,没事吧?”叶循的微笑中带着一丝谄媚。
“……没事。”周南涛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我是你,我——”
周南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叶循继续道:“……我就把毽子扔回来砸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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