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头几次上塔时,他都领着那孩子的。
每次元衡上来,虽是累得气喘吁吁,但神色也是肉眼可见的欢欣。
想想几个月前他还是掐脖子都不愿意反抗的小崽子,到现在,竟也能露出这样松快的微笑,谢云栖就甚是欣慰。
不知是不是最近吃食变好了,他觉得自己的小徒弟似是长高了些许。
也是,十三岁的崽儿了,几个月窜一窜很正常。
师尊,昨日的书抄好了。元衡将一打纸张双手奉上,谢云栖瞥了眼,小小年纪可真是写得一手好字。可师尊面上却不太慈祥,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师尊,您今日可需我为您抚琴?
可。
元衡的琴弹得极好,就是比较催眠。每次谢云栖想午休了,都会把他唤来弹它半个钟。
师尊,您为何总是住着高塔之上。先生不觉得
是啊,为师也觉得这太难爬了。
有些过于远离尘世了吗。
哦,你说这个啊。
谢云栖闭目养神,语气难得亲和:俗世喧嚣。
师尊既是喜静,为何,当年又要来这皇城中呢。
最近元衡约莫是打开了奇怪的开关。问题多且缺心眼。
怎么的,你这话问得,是想过河拆桥赶师尊我离开皇城吗。
谢云栖横了他一眼。
元衡闻言知他是不耐烦了,便静了些许。
可还没能静个半盏茶,又冒出个问题。这次他问得像是有几分试探:师尊,您可知晋王元景在南郡失踪之事?
嗯,为师知道。是你那刚死没几个月的后妈本来打算杀了你让他继位所以把他接来了东都皇城。结果被你师尊我反杀了,而你这个憨批小叔父元景就关在我国师府暗牢里,几次三番想要越狱去找西京的大boss元离幸好被我拦下。
这就是你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地坐在这里一边弹琴问我这一大堆废话的原因。
懂?
谢云栖当然不能用这些去污染小白花的耳朵。他只云淡风轻地说:嗯,略有耳闻。
师尊可知,他在哪儿。
阿衡。
嗯?
谢云栖睁开了眼,元衡手下拨弦的手也适时停下。
你只要好好背书,知道如何治国齐家平天下,就可以了。别的事情不要管。
师尊白衣如雪,眼下泪痣竟也无了往日的妖冶,透着几分挠人的清媚。
元衡看得有些痴了。
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有发烫,直钻心口。
看到孩子过于沉默像有些蔫儿了,他翻了个身枕着手臂,懒懒地说:阿衡,为师搞砸了你的生辰。明日便是上元节,我补你个吧。
这傻孩子,脸色一下就雨后天晴了。果真是孩子心性,还是得时常带出去玩一玩,不然都会闷坏。
谢云栖没当过父亲,此刻却觉得自己已经是满满的老父亲情怀。竟还会为毁了他一个生日而愧疚良久。
明日上元佳节,没有早朝。答应了明日补过他生辰,故而今夜,谢云栖便让元衡宿在自己的千机塔。
元衡睡觉极是乖巧,整个人就缩在角落里,蜷着腿侧睡。
谢云栖为他盖上棉被时,指骨修长的手擦过他的耳廓,师尊指尖冰凉如雪,却烧着了徒弟的耳朵。
但国师并没注意到那片绯红,默默转身,从窗外俯瞰半个东都皇城。
世间景明媚如春光。
既是在这世间造了杀孽,元衡就必须成为一位明君。否则,今生债来生还,轮回因果里还是有报应的。
谢云栖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所谓的因缘因果,轮回孽债。
如此琢磨,过了四更都没能入眠。早上罕见地起晚了。谢云栖极自律,极少睁眼看见日上三竿的景象。元衡听到动静立刻打了一盆温水来,又端上一碗白粥给他。
他发觉这孩子脸上一片黑黑脏脏的。便抬手给他仔细擦干净了。
做什么去了,一脸的灰。
师尊,有只雀儿冻坏了,就跌在阶下栏杆缝隙里。
优胜劣汰,物竞天择啊。你救得了这雀儿一个冬天,还能年年冬天都救?还是说你预备给他造一个温室?
这诘问,竟也好似是在问自己。
谢云栖僵了一下,看着元衡暖暖的笑意,点点头,说:嗯,先放炉子边让它暖暖吧。
师尊,您方才像是想说什么的样子。
他抬手,试探着揉了揉元衡的头,微扬起一抹笑意:没什么。阿衡宽厚,为师甚是欢喜。
宽厚,很重要吗。
嗯。谢云栖点头,端过热气腾腾的白粥,喝过一口,心想果真香甜,尔后望向自己的小徒弟,道,阿衡。你为了得到帝位,铸下不少杀孽,必须福泽万民相抵,才能保你百年后轮回无恙。
嗯,阿衡明白。他正坐在谢云栖面前,一丝不苟端正的姿势和国师慵懒松散的倚坐形成鲜明对比,阿衡,一定会成为师尊想要的那种君王。
夜色降临。人群熙攘里灯火斑驳,光影交错之下的街道颇有韵味。花灯样式很多,可谢云栖只为自己小徒弟选了最素的一盏,直接点上。带着小徒弟混出了东都皇城。
小徒弟手提着素灯,想着师尊的眼光果然不似从前,偏好这些大方素净的东西。
然后不动声色将师尊眼光扫过的灯笼,布料,饰品,簪子,都记在心里。
那是师尊喜欢的。
以后,他都要一样一样买给他,讨他开心。
第6章 反派元离
师尊,为何我们要出这皇城。
你跟为师走便是。
谢云栖顺势牵起元衡的手,带着他去攀那东都外目所能及的最高的山。他们翻来翻去,翻了好多个时辰都爬不到顶。元衡的手上脸上,更是被树枝划破几道红红的口子。但他也未曾啃声。
终于在天蒙蒙亮时,他拽着元衡登上了山顶。隐约还能看到半山坳上,正在砍柴的樵夫,以及不远处简陋的茅草屋。
阿衡,作为合格的君王,可不能只看到都城里的繁华景象。青山绿水,没有灯火的夜,贫苦的茅草屋,骡子车,还有崎岖的山路,都得看到。
阿衡记住了。
谢云栖轻刮元衡的鼻梁,孩子鼻尖冻得红红的甚是可爱。
这孩子一定能成为惠及万民的好皇帝。
下山的时候,雨雪纷纷。谢云栖记着这孩子受不得冻,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他头上为他挡住风雪。
阿衡的眼眶有些发红。
走了好长一段路,阿衡看着不远处的马车,问:师尊,那便是您说的驴车吗。
不,这是马车。谢云栖眉头微皱。嗯?此处虽离皇城近,可深山里已经是十分偏僻了,怎么可能会有农家买得起马车。
若非农家,又为何不走管道,偏偏绕远到这山路里来。
谢云栖知道自己样貌扎眼,特意割下一块长布将自己伪成了半个瞎子,遮住大半张脸。
不论如何,元衡身子差,不能再这样被风雪吹。他轻功极好,惦着树枝便灵巧地往前越了半里,截下了那辆马车。车内的主人一身简陋的蓑衣,长长的斗笠遮住脸。
将阿衡塞到马车里,谢云栖倒也不显阔绰,只拿出几枚铜钱递给那马车主人:多谢兄台愿意载我们一程。
那人没说话,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
谢云栖解下外裳,用素衣袖给元衡擦着融在他发上的雪水。
师尊您的外衣已经有些湿了,别为我擦了,再擦的话单衣也要湿了。元衡推开他的手。
可面前这位素日里盛气凌人,气焰嚣张的国师大人,此刻像个老父亲一样只怕自己孩子受凉冻病了。
是为师鲁莽了。早知今日大雪,我必不带你出来。
不,是阿衡身子太弱了。师尊愿意带我出来,我已是万份感恩。师尊教导过的那些事,阿衡一个字也不会忘。不能只看到都城的繁华。无灯暗夜,茅草旧屋,百姓之苦,阿衡都深深记在心里。
嗯,不必多言。谢云栖余光瞥了眼那戴斗笠的人,他似乎也是在睡梦里,没听到元衡方才颇有几分暴露身份的话,不由得松了口气,你若是困了,可以倚在这儿小憩片刻。
元衡便躺在了他膝上。闻着师父身上熟悉的竹叶清香,一下就安心睡过去了。
一躺就躺到了东都内,元衡睡得极沉,谢云栖也不吵醒他,轻手轻脚地将他抱了下来。再点头向马车主人示意感谢。
可冬日里寒风似刀刮,将谢云栖脸上遮布吹出老高,更使鬓发凌乱,一双幽静如空山的眸子若隐若现。
穿着虽简朴,可腰间的白缨铃却在寒风里不适时地叮铃响了下。
车马内那穿着斗笠的人身形一顿。
谢云栖。听到有人喊,他一转头,才看到一旁酒楼上举杯的那位,不正是宋陵么。
看外表是十五六的年纪。实际年龄不知。人小志不小,书迷尊称改革鬼才。
还未科考,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场。
谢云栖扯了扯嘴角,道:师弟。
我可担不起国师大人这一句师弟。宋陵翻过栏杆拎着酒直接跳下来,无所顾忌地打了个饱嗝,酒没端稳,撒了他一身。
捏了个决,把衣上污渍去了,顺道烘干徒弟的衣物。
你看到我如今模样很开心是不是。是啊,我落榜两次了今年再考不上,我
谢云栖禁不住眉尾一挑。
师弟啊。你在明知阅卷老师是那赵秃驴的情况下,长篇大论要削弱中枢职权,你觉得这样你能考上?
罢了罢了,反正今年宋陵一定会是状元,他推行的改革没有了赵秃驴的阻挠
像是有哪里不对。
没有赵屈宁,那后期的宋陵谁来制衡啊。他这样的激进派改革,削弱中枢,加强地方
那岂非便宜了反派元离?
轻率了。谢云栖揉着脑袋,很是头疼。
捡芝麻,丢西瓜。
是我蠢了。
那没办法了。人已经凉了,总不能把赵屈宁再从坟里挖出来跟宋陵杠着。赵屈宁杠不了,这个杠精只能自己顶上。
说杠就杠。
放心吧,师弟,你这辈子都考不上的。十分友善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考上了也没用,真的。你还是回去守你的药仙谷吧。
师兄我言出必行。
过几天就找个由头取消了今年的科举。
谢云栖,你这个败类,渣滓。有你这样的帝师,想来大燕无望!
谢云栖顶着个有头有脸且仇家颇多的人设,并不大有兴趣当街吵架。转身带着元衡回了府。
没想到还没踏入国师府,就看到门口府兵们跪了一地。
遭了,怕不是元景跑了。
心里一凉,果然听到看门人说:国师大人,地牢那位,不见了。
无用!谢云栖一掌将看门人拍开,拂袖背身抬脚跨入。
封闭城门,三日之内不许开。违者就地斩杀。这个时候,零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就想当管用了,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元景那个三脚猫的功夫,又在地牢里倔强得很饿了好几天,肯定跑不远的。不要说东都,只怕还缩在他的国师府里见机行事。
耳朵机敏地听到异响,谢云栖像是揪出阴沟里的臭老鼠一样,一个飞身略入古井,揪出了元景那憨憨。
果然。
不愧是国师大人!属下里外搜过许多遍,没想过他会藏在古井水里。
敢跑?你不会以为你是皇帝亲叔叔,我便不敢打断你的腿吧。谢云栖并不反感继续操着原主的反派人设。
拖下去,打断左腿。谢云栖嘴角微笑,决定吓唬吓唬。
元景瞳孔骤然一缩,默然作势像是要挣扎起来,府兵一瞬间竟有些压不住他。
谢云栖看准了时间,一脚踹在他肚子,将他踢出两丈远。
没控制好,好像踢重了些。谢云栖皱眉,想着要不要一会儿悄咪咪给孩子拿个药敷敷,却不知此时自己在周围人看来却像是愠怒的模样。
众人要上来压住元景,一根长长的棍棒就要朝着他左腿砸下去,他脸色一白,眼底猛然闪过狠厉的光。
嗯?狠厉?
元景性格温吞不经吓,原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谢云栖抬手,棍子停在高出未落,他估摸着这孩子也被吓得差不多了,才负手弯腰,看着他一字一句:元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要耗尽本座的耐心。这次暂且放过你。再跑一次,两条腿一起打断。本座说到做到。
谢云栖直起腰来,俯瞰着地上垂着头像是已经吓蔫了的元景。心想,唉原著的元景其实也算个乖崽崽。一下就吓唬得人家断腿,实在也是不厚道。
锁起来,关下去。
希望这孩子别跑了吧。
牢狱里,元景默默脱去手脚镣铐,就像是撕碎一张纸似的轻巧。他摁着腹部,刚刚被谢云栖踹一脚的地方还隐隐发疼。
规墨用迷药解决了那几个府兵,半跪在他面前,道:要不,趁着谢云栖还没起疑心,属下去解决了他。
元景掂量了一下方才谢云栖的身手。默了一会儿,道:不,谢云栖并没有那么简单。先杀了元衡。没有元衡,那妖人暂时就翻不出浪花了。
当天夜里,不知道是不是他做的恶事遭到了报应,大半夜的竟然有人来搞刺杀。
谢云栖想,这还真是反了天不是。怒气冲冲提刀就要宰了对方。看清了那黑衣人的六指,他又忽然怂了。
这人是规墨。
元离身边的第一杀手。
谢云栖想当聪明,立刻想明白自己被耍了。
被自己从井里拽出来拿铁链子锁上的那一只,根本不是憨憨元景,而是他的孪生哥哥,本文超大反派元离巨巨。
好,好,好。
谢云栖在心里连连称了三个好字。立刻在手心捏了个诀,下意识地想召出一把长剑,可不知是血脉滞涩还是其它原因,死活凝不出剑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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