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大堂上的景象是纵乐畅意后的杯盘狼藉,有粗嗄鼾声、有模糊醉语,而身前的宽阔天井干干净净,月下的青石板地抹着冷光,高墙环绕下,她的余生彷佛仅剩这一方天与地。
如此余生,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她要的本就不多,从未想过振翅高飞,天再小,能容一弯月的阴晴圆缺,便已完整,缺的是……能与谁共赏?
能有谁呢?
“爱娇娇啊爱娇娇,爱簪红花花满头,爱画双眉眉飞柳,爱描朱唇唇如勾,爱穿舞衣衣满绣,爱弹春词不解愁,放歌与谁游?”
她低柔吟唱,反复吟唱。
她知道药庄内的家仆和婢女们正偷偷觑着她,被看得很习惯了,她自在接受那些明里暗里、带着好奇的探究。
突然,莫名其妙的,那些打量她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收敛,她感觉得出躁动,甚至听到几声紧涩的抽气,被什么惊吓到似的。
青石板地上,她没个正经坐相的影子被突如其来的一道黑影吞食。
谁杵在她身后?
她慵懒地动动玉颈,轻叹了声,终于百般不情愿地回望。
颤睫,眨眸,蒙蒙视线把来人的五官身形努力看清后,她格格笑开。
“……阿奇,你来陪我放歌出游吗?”
阿奇居高临下,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她。
阿奇浓眉略沈,眉间的波动成峦,一双眼深黝黝的。
他站姿沈静随意,高大身躯却蓄满力量。
他宽肩窄腰的上半身仍是一件简单背心,露出两条结实臂膀,缠腰、宽松布裤、绑腿,大足套着再朴实不过的黑面布靴。他这身穿着就跟那晚一个样儿,他是阿奇……又似乎不太像。
朱拂晓扶着柱子徐缓站起,一直看着他,一直、一直瞅着他不放。
麻凉感沿着纤细背脊钻上,钻得颈后和脑门一阵刺痒。
她抬起纱袖,下意识轻按了按喉颈,再揉揉腮耳,瞥了眼他身后退离好几步的庄内仆役与婢女,有什么沉沉压在胸房,教她呼息一时不顺。
那一晚的阿奇憨头憨脑,说她是昙花仙子,诚心地赞她貌美……
阿奇会傻呵呵冲着她笑,瞇眼咧嘴的黝黑笑脸逗得她忍不住响应,她好久没真心笑过……
那一晚,她以为寻到宝,头一次对男人生出渴望。
那一晚,她胸臆鼓胀,兴奋得面红耳赤,想去占有怜惜,也试着去占有怜惜……
“你今晚要去河岸割夜草吗?”她语气出奇静谧,想饮酒,一会儿才意会到手边无酒。
瞧着自个儿空空如也的双手,她嘲弄地扬唇,岂知下一瞬,男人刚硬有力的五指竟握住她摊开的柔荑。
她怔怔抬睫。
“走。”男嗓低沈利落。
“啊……”由男人大掌传来的热气和握力宛若一张网,她掉进陷阱,心神如迷,被他轻轻一带,也就乖乖跟着去。
走。要走去哪里?
这个阿奇不是她以为的那个。
这个阿奇让她心烦意乱,她得赶紧筑道墙,把侵入得太深的东西拔除,把男人挡在心墙外,就像这座高墙深院的药庄,把自个儿掩得实实的,周全守护,才抵挡得了墙外山匪。
她应该即刻甩开他的掌握。
她花魁之名是用琴、书、歌、舞等精湛才艺赢来的,十足真金,可不是随便任男人们轻薄的花娘。
但,他究竟要带她去哪儿?
他抱她上马。
胯下所骑的是马厩内最高大的一匹白雪驹。
没有哪家的小小马夫可以不经主人家同意,便从马厩里挑走最好的坐骑。
骏马奔出,雪鬃迎风飞扬,清夜纵蹄让马儿大乐。
与风较量似的,白雪驹四蹄撒得飞快,她的长发、轻袖和薄罗裙也飞飘而起,缠贴在背后男人身上。
离开“长春药庄”,穿过长满油菜花的丘坡,有河绕着低地蜿蜒,此时马速已缓,小河在月夜下烁光,犹如一条弯弯曲曲的银色玉带。
瞧见岸边长长青草,以及穿梭在草丛间、闪闪发亮的无数小火虫,朱拂晓神魂不由得一震,胸口猛地被掐紧,关于那一夜的种种在脑中浮现。
那一夜,她的心思和意绪在卸除防卫后,允许阿奇深进。
男人可厌者多,最可厌的是藏在朴拙可爱面具底下,肮脏的、别有用意的心。
一股翻搅蓦地从胃部直接涌上。
“放我下去……停下来,停……我、我……”她一手掩唇,一手拚命要扳动男人横在她腰间的粗臂。
阿奇终于发现她脸色惨白,立即抱她跃下马背。
朱拂晓没等双腿站稳,已踉跄逃到一旁,蹲下身往草丛间呕出秽物。
一整天下来,装进她胃袋的食物寥寥无几,没吐出什么,倒是把席间喝的酒呕出了七七八八。
可能是马速太快、太颠,也可能多少有些醉酒,更或者是因心里闷堵、不畅快,她从未这么吐过,胃袋整个要掏翻过来一般,吐得额角的细细血筋都浮现了,跪撑在地的四肢禁不住地颤抖。
好半晌,恶心欲呕的感觉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她喘息不已,喉头发痛,一条沾湿的绸巾在这时候无声地递到她面前。
她吐得两眼闪泪花,眨掉水雾,发现男人离她好近,炯炯有神的目瞳拢着许多无以名状之物,刚棱有型的面庞没有她曾经见过的憨朴,他的颊不会再因大笑而捺出两道深长酒涡,好看的唇瓣仍旧好看,只是嘴角刚硬,下颚亦显硬气。
他耍弄她。
他把她的丑态看得一清二楚了吗?
……那就看吧,她不在乎。
“这是我的巾子呢!”暗自深吸口气,她笑笑地接过他手中绸巾,拿那条以河水濡湿的巾子拭嘴净颊。素香巾面留有淡淡血点,该是他尝试清洗,但没能把血渍完全洗去所留下的。
“你颈后的伤好些了吗?”她忽尔问,用湿绸巾轻压燥痛的喉部。
男人明显一愣,似乎没料及她会提起这事。
“小伤,不碍事。”他语气平板。
她颔头,依然笑笑的,淡夹着嘲弄。“那当真万幸。说到底,大爷您受伤是为了救我,让您流血见红,奴家可过意不去了。”
紧盯着她过于平淡的神态,和一脸虚弱模样,他目底凝聚着自己亦未察觉的怒气,五官微微绷紧。
“妳喝太多酒。”她呕吐得太厉害,见她跪趴在地,发颤的背脊和肩膀让她瞧起来如寒冬中瑟瑟发抖的小猫。这女人在作践自己。
朱拂晓挑眉,竟笑了。“大爷,奴家可是青楼里的姑娘,爷儿们赏脸敬酒,我能敬酒不吃吃罚酒吗?再多也得喝啊!”
她不再喊他“阿奇”。
他知道原因。
他也听得出她现下说的这些自贬话语,隐约带着敌意,全冲着他来。
下颚再次硬绷,他抿唇不语,朱拂晓被那双深沈眼盯得颈背泛麻,方寸骤震。
暗骂自个儿不争气,她撇开脸,勉强自己撑住身子站起。
双腿虚软颤着,她很庆幸它们藏在罗裙里。咬着牙,她在他极具威迫的注视下徐慢走向河边。
初夏的河水在潺潺声中听得到清澈。
今夜被挑中出游的白雪驹好幸运,此时正埋首在丛丛翠甜的青草间大快朵颐,而流萤在她蹲踞在河边时,悄悄地、不怕生地飞近,在她发上、肩头和迤逦于地的裙襬间飘流。
她知道他就跟在身后,站在离她不出三步之距的地方。
他一直在打量她,看她掬起河水喝了几口,跟着将绸巾浸入水中清洗,微微拧干,再次拿来擦脸拭颚,水沁凉,夜风吹过,终让她双颊渐现红凝。
沈静持续好片刻。
“你不是‘长春药庄’的马夫。”背对住他,朱拂晓幽幽打破静谧。
“我没说我是。”
她轻笑了声,点点头。“是啊,阁下仅是顺着我的猜测扮演下去。谁道扛着草料出现在马厩的便是马夫了?世间可没这个理。”柔荑又一次拨弄水波,夏夜的河水冰凉沁肤,希望能灭她肤底下那股灼热。
她接着说:“今晚‘长春药庄’夜宴,按理,我们这种被召来作陪、以艺娱乐爷儿们的角色,在宴席开始前,都该先拜会过主人家,好好奉承一番。可庄内的老管事说了,主人家忙,无暇接见,岂知竟忙得连今晚也没能现身……他现不现身、捧不捧场,我本也不在意,只是有些替他惋惜,心想他砸下大把金子,费周章地把我弄来这儿,却没能听我弹唱一曲……”
略顿,她侧过螓首,轻佻地斜睨他。
美好唇弧染着挑衅,她语调低柔。“唔……倘若我说大爷您正是那位忙得不可开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药庄主人,大爷愿不愿意再顺着奴家这个猜测扮演下去呢?”
男人不动如山地静伫,双目烁辉,那眼神正似她那晚与他交会的第一眼。
夜中对峙,朱拂晓固执地不愿调开眸光。
男人朝她走近。
她静静蹲踞,他伫足而立。
她在他走来时想过要起身,但仍以不变应万变,而此时他站得太近,害她必须把脸容抬高再抬高,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他那张宽且坚毅的嘴掀启,徐缓道出——
“在下姓鄂。鄂奇峰。‘长春药庄’的主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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