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酒、吃酒!"
"姚师傅",来客心有不甘,"晚辈奉家师之命特地从沧州赶来向您讨教一二,要是就这么回去了……"
桌上摆烧黄二酒,姚老爷斟一杯递给他,是新打的头曲,浓香四溢,"河北沧州,八极拳?"
"姚师傅好眼力。"那人面颊微凹、颧骨高耸,放在人群中比别人高壮一圈,腰上缠着发黄的腰里硬,元色布鞋皂白袜儿,一副行走江湖的武人打扮。
姚老爷点点头,拍拍自己的肚子,道:"我许久没练过,武艺都荒疏了。你瞧,身上都放了肉。拳怕少壮,朋友,吃了这顿饭,你回罢!"
任凭那人怎样尽口舌,姚老爷也只是举箸夹菜,说着:"吃酒、吃酒!"
吃净了酒饭,姚老爷数了五枚银洋让他包好带上,全当路。姚太太从屋里走出,叫道:"张妈!去当掉两根银钗子,还有那条珍珠链子!死当,勿要听掌柜压价!"
"妇人家见识短",姚老爷摆摆手,催促他离开,"勿听伊讲!"
姚老爷等他走得远了,随姚太太走入屋内。姚太太骂道:"你赚得那零星几张钞票,有几多家底可以挥霍?"
姚老爷叹了一声。江湖规矩,凡武林中的朋友前来拜访,一律奉上好酒好饭,若有需要也应提供下榻之所,临走了,还要给一些银钱盘缠。一文钱难死好汉,年轻人走江湖难拮据,姚老爷年轻时也曾受过这样的恩惠。
他拿纸捻子点燃一锅烟,倾斜着烟杆吹燃烟丝。姚老爷平日里不烟不酒,被呛得轻咳两声,脊背佝偻起来。他近几年身上微微发福,那股矍铄的神劲儿熄了,看起来和普通老者没什么两样儿。
"过段辰光,阿拉搬去苏州。"
姚太太道:"好端端的,为撒搬去苏州?"
姚老爷道:"我兄弟容不得我。"
姚太太问:"那天姐夫来家,你同他谈了撒?"
"要我到他手下做教头练兵,还要我庭甫做徒弟",姚老爷吐出一团团烟雾,说,"我没答应,我起过誓,不再徒。"
武林中人不为官,做了官就不能再入武林。姚老爷是姚门拳开宗立派之人,就算是两个徒弟都死了,他也在地面上留有威名。他光大了国术,就算是隐退,仍旧是姚门的掌门人。他心里不愿意让姚家的武馆插上常家的大旗,姚太太知道。
那人前脚刚刚踏出院门,小枣口中数道:"第七个。"
贵子道:"老爷怎、怎么惹上了一群丘八?"
小枣正举着万花筒四处乱看,看到树叶,一片叶子分成了十瓣,看到贵子,里面是一张扭曲的人脸。再一转,无数个贵子打着圈向她奔来,小枣咯咯笑起来:"撒?"
"我说——"贵子一字一顿,"你爹——怎么惹上了当兵的!"
"你说撒?"她仍旧笑个不停,并把万花筒对准了贵子的耳朵眼儿。
他把肩膀上那双缠人的小手拨掉,拧着双眉。方才来的另外六个人也一样,都是青光脑袋白绑腿,背着褡裢包袱皮仿佛背着一杆枪,进门目不斜视直奔堂屋,不是比武就是求姚老爷传艺,仿佛曾过统一口径。
贵子道:"我、我怕有人来砸场子。"
那边厢小枣兴兴头头地拍手:"你勿怕!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
话音未落, 来了一个穿着蓝灰色军装的人,敞着怀,膀大腰圆,肚皮上一圈黑毛,肥大的马裤用阔皮带歪歪斜斜地系在腰间,高筒硬底靴子呱嗒呱嗒踏得很起劲,手中还提着油纸包裹的苏式点心,走到门口,拿着晋造驳壳手枪先朝天放了一枪。"啪"得一声,了不得,敢在姚家弄里放铳子。整条姚家弄,还有附近的居民,无论是炒菜的洗衣的扯闲篇的、奶孩子的、坐马桶的、汰屁股的全都呼啦啦咯噔噔从老虎窗小后门探出了脑袋。
凡是与军队有些往来的,皆晓得他是直军某团的一个四营长。四营长的爱好是敲竹杠、吃白饭、调戏餐馆的女招待,是个兵痞,不知是何时同姚家弄结下的梁子。他环顾四围,见门前只有一个瘦高的青年带着一个短发小囡,粗鲁地大笑起来,仿佛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声音刺耳:"姚门的人都死绝了么?"
小枣霍得站起来,比他还横:"死赤佬,敢在我家门口撒野,作死!"
贵子拦腰将她死死地一拽,才扯住了张牙舞抓的小枣,心平气和地道:"今朝闭馆,若要练武明日再来。"
四营长根本不看他一眼,挥苍蝇似的摆手道:"去去!爷爷没同看门狗讲话。"他探头探脑地往里走,口中高嚷道:"姚两拳,给爷爷出来!"
姚两拳是姚老爷早先在江湖上的名号,说的是他出拳莫测,一拳有两拳的影,让人分不出那个是真、哪个是假。小枣心头火起,怒道:"小八腊子勿要乱吠,晓得我是谁么?"
四营长转头看她,手在腰间一叉,脚蹬在门槛上,摇头晃脑:"武馆中养登样小囡,撒世道?要学得长三堂子拉皮条卖屁股?"
小枣把牙咬得咯咯的,尖声叫道:"你说撒?"
贵子把小枣护到身后,阴测测地开口:"来来来,看门狗照打你不误!"
四营长冷哼一声,揉揉拳头,把枪撂在地上,狠狠朝贵子的下巴揍了过去。他是上过战场的人,速度与力道都非同寻常,贵子没躲开,踉跄着后退两步,齿龈迸出了血。
"老子玩枪的时候,你门都没出来呢!"四营长道,照着贵子的胸口又是一拳。
贵子被逼得极了,用额头朝四营长的鼻子上撞,野蛮地像一头莽撞的牛犊。四营长当下被撞得鲜血直流、四下开花,贵子趁机用胳膊肘在他的心口肘上一记。小枣拍手直叫好——肘打去意占胸膛,起手好似虎扑羊,这是姚家武馆的拳谱。
姚老爷听见动静匆匆赶来,一出门就撞见两人正战得难舍难分。四营长揪着贵子的前襟往他脑袋上揍,贵子提膝腿向四营长裆下踢 ?,他家小囡在一旁呐喊助阵:"膝打几处人不明,好似猛虎出目笼——揍煞伊!"
贵子有血性拼血勇,每一拳都打得破釜沉舟毫无回旋,拳里连狠带恨。姚老爷看得直摇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刚度小宁,咋不听劝!"
小枣拉住姚老爷的衣袖,亢奋不已地指着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影道:"爸爸,你看!"
姚门拳法讲个快字,身形迅如疾风,飘忽如蜻蜓点水、掠影浮光。贵子身法灵巧,辗转腾挪游刃有余,姚老爷不禁屏住了呼吸。贵子战到酣处,把四营长举过肩膀,顺势向地上劈,姚老爷知道这样劈到地上,脊柱一裂,人就不行了,急忙出声喝道:"慢!"
贵子手上一滞,然而这力道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刹住的,四营长撞到地上,喷出一口血来。姚老爷过去查看,先给四营长嘴里塞了一颗六散丹,灌进一口黄酒,又拿出一片红参让他含上,算是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四营长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走了,贵子也鼻青脸肿混身挂,额角头的血一路汩汩流到了脖子下的衣领中。姚老爷数落道:"手上无克制,将来迟早要伤到自家人!"
小枣只觉得贵子替她报了仇雪了恨,喳叭喳叭地笑道:"痛快!好多年没这样痛快过!"
姚老爷在她脑后抽了一巴掌,"乱敲钟!你才几岁?"
小枣滚到他怀中,傻里傻气地耍娇卖痴:"贵子就是我见过最能打的,你教教他罢。"
姚老爷不响,他晓得贵子出手不坏,出招时如有虎啸风声,很像样子,能出功夫。姚老爷原以为姚门式微已成定局,贵子的出现唤醒了姚老爷心中沉寂多年的一丝不甘,他被说动了。
夜里,他领着小枣和贵子打开了香堂紧闭已久的大门,堂内空旷开阔,是姚老爷从前传武之处。小枣摩拳擦掌,问道:"先学哪一招?"
姚老爷先上了三炷香。
"列位,弟子虽有誓再不徒,可我此生只得一个女儿,不足以为姚门延续香火。此乃我传家的弟子,师父在上,若觉得我败坏武林规矩,总归天谴应在我身,勿让小囡遭罪。"
姚老爷说到辛酸处,洒了两行泪,在转身前擦净了,没让小枣和贵子看见。
他在地上铺展一刀纸,劈下一拳,却没掌握好力道,站直了揉揉腰,摇头叹道:"老哉!老哉!"他斟酌半晌,从新砍下一拳,把纸一张张揭开,表面的完完整整,最下头的却碎成了数片。
小枣和贵子皆叹服。姚老爷说:"练拳好比走钢丝,用的是脑子,不是蛮力。姚门练的是内家路数,不好看,丑功夫俊把式,说的是这个道理。"
他接着道:"练武是为自保,保家保国,不是叫你杀人惹事;刀剑枪棍是器,器是路径,道才是目的。要练拳,先修心,是要悟得安身立命的道理,才能在江湖上立足。你若功夫已臻化境,别人自然怕你,比武艺高低、拳之轻重,这是最下乘。"
小枣鼓掌,叫了声好。她踢了贵子一脚,"你说话呀。"
贵子磕了个头,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江湖上最重的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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