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长女(平仄客)》第一章 吴越沈 七月沉

  .
  仿佛还听见正昭三年有童音在传唱:吴越沈,七月沉,荣华富贵萍无根
  吴越沈,七月沉,荣华富贵萍无根
  沈宁再一次满头大汗从梦中惊醒,无意识地拉过被子,簌簌细响吵醒了守夜的大丫环秋歌。
  小姐,可要起夜秋歌的声音带了一点睡意,动作却极其快速的把烛台拿了过来,把烛心剪了剪,原本有些暗糊的房间一下就明亮起来。
  待沈宁借着烛光看清自己粉嫩的小手时,原本惊乱不已的心瞬间冷静下来。是了,她知道的,这粉嫩的小手提醒她,她现在还只得十二岁,她也知道的,现在,也不是正昭三年七月,而是长泰三十五年三月。
  长泰三十五年三月,父亲沈则敬升调至吏部,任考功司郎中,官拜五品,因而举家返回京兆,与时任工部尚书的祖父沈华善团聚,正是仕途风光时。
  这时的沈氏,族人遍布南北,单是沈氏嫡枝,都已官声甚隆,呈现勃勃生机,时人皆称:吴越沈。
  三品工部尚书沈华善,四品杭州刺史沈开善,从五品考功司郎中沈则敬,从六品豫州果毅都尉沈则思,从六品津南县令沈则成。
  还有七品的沈则高,沈则儒
  谁会想到,这样昌荣的吴越沈氏,号称百年大族的沈氏,会在十三年后年被抄家灭族呢
  那时的沈氏,比现在更显赫,一门除了一善三则七余之外,还出了一个号称显睿的沈皇后沈宁。
  可是,那又怎样
  沈宁永远都记得十三后的正昭三年七月,那是她一生的噩梦,即使重活一生,也挥之不去。她记得七月的酷热和悲恨,凌迟了她整整一生,永不可忘。
  七月十二,褫沈华善一等承恩公爵,移大理寺,下狱;
  七月十四,罢沈则敬岭南道观察使职,以其渎职,下狱;
  七月十五,罢沈则学杭州刺职,以其渎职,下狱;
  七月十八,众告沈氏一族蓄私兵五万,罪同谋反;
  七月十九,沈氏一族男丁无论年幼以谋反罪全部问斩。
  七月二十,废后,诏令: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宫闱之内,若见鹰。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其上皇后玺绶,罢退居长春宫。
  至此,短短八日,沈氏一族倾覆,如那朝晨的露珠,从此消失在大永王朝的眼前。
  而沈宁,则开始了在长春冷宫鬼一样的日子。长春冷宫,那是怎样的所在啊。
  日日的冷饭馊菜,破败宫殿四面而来的冷风飕飕,仅可遮身的薄被,永无止尽的恶毒嘲讽,可是她还是熬过来了,还一熬就是十七年。
  宫女怨恨她还不死,日日恶意在她耳边说:沈氏都死绝了,你怎么还不死害我日日在这鬼地方伺候你,你怎么还不死
  沈氏都死绝了,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还不死
  我怎么能死沈宁喃喃笑着对自己说,国丧的钟声还没响起,她怎么能死她要活到最后,与他斗命长,看一看,借吴越沈氏之势尚上位,承吴越沈氏之才登上大宝的他,能苟活几年,在什么时候才能去黄泉陪她的至亲,她的父族,她的儿子,必得是他死了,她才有面目去见他们啊。
  这都是她的罪孽啊。
  是她,嫁给了他,为了助他登上帝位,她以沈氏嫡长女之身,以沈氏百年安稳为诺,为他谋来一个又个才华洋溢的沈家人,一个又一个的沈家隐才对他全心全意相待,才成就了他的至尊之位。
  先帝长泰三十八年,工部尚书沈华善献承平八策,助他得圣上青眼,使他在诸皇子中先拔一筹;
  长泰四十年,司天丞沈余乐卜钦安殿大火,他趁机火中抢救祖宗牌位,以至孝有功立太子;
  长泰四十二年,陇右卫将军沈则思率兵三百,于北疆乱军之中护他无恙,中箭身亡;
  长泰四十五年,太子舍人沈余宪替他喝下毒酒,以终生残疾的代价令他反击有名,是以帝立;
  正昭元年,国子少监沈则儒编正昭实录,为他隐恶扬善,使他承主之位名正言顺;
  正昭二年,岭南道观察使沈则敬平南蛮之乱,至此,正昭之功,再添一笔,始现中兴盛世之象。
  不一而足。
  可是,最后他回报沈家的是什么呢
  谋反之罪,叛国之害,灭族抄家,沈氏数代积善,却留下了这个永生永世的污点。一门彦才,从龙之功,怎么就被抹灭了呢
  沈氏有什么错功高震主不是,沈氏错在她啊。
  是那个女人的出现,惊人之姿,绝世红颜,所以沈宁成了挡在她面前的枯骨,为了给她腾位置,才有沈氏灭族之祸,连她腹中九个月大的男胎,也被他让人灌下堕胎药生生落下。
  她仿佛还记得自己在哀嚎求饶之时,他拥着那个女人就这样冷冷看着她,口吐诛心之言:沈家谋反叛国,我怕他生下来也要日日怨恨你出自沈家啊。
  那个女人笑得极其绝丽妩媚,令天地黯然失光,却成了沈宁眼中的夜叉恶鬼。
  是了,她出自沈家,沈氏灭门之错,在于她,沈氏嫡长女沈宁啊。
  这是沈宁所记得的沈氏结局,只是她不明白,明明前一刻她还在长春冷宫瑟缩数着日子等待国丧钟声响起,怎么一醒来,就回到长泰三十五年了呢。
  她终究还是没有听到国丧的钟声,却重生在十二岁,重生在一起都还没开始之前。
  是天都看不过眼了吗给我重活一生的机会,让我可以在我愧疚一生的族人面前赎罪的机会让我可以偿前世之错还前世之因
  哈哈,沈宁似笑非笑,那人,彼时的正昭帝,现今的五皇子上官长治,我这灭族之恨杀子之痛的滔天之怒,你可承受得了
  这一世,我必让你无缘登上那至尊之位让你高高在上,这一世,我必不要再听到有人传唱那吴越沈七月沉之音,这一世,我要让那荣华富贵像那根深叶茂之树长在沈家之上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秋歌有些焦虑的的声音,唤回了沈宁的神智,她深深一呼吸,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丫鬟,随即轻轻一笑道:我没事,做了个不好的梦而已。
  是啊,大梦一场,前世今生。
  小姐定是白天听柳妈说的故事害怕,吓得做恶梦了吧,柳妈也是的,小姐那么小,怎么能听这些呢秋歌把烛台边移开,边小声嘀咕道。
  沈宁听着秋歌的絮絮叨叨,看着她梳着双丫髻的稚嫩脸庞,试图看出十三年后坤宁宫那个威严肃穆的秋歌姑姑的影子。其实秋歌,只比她大两岁,最后只活了二十七岁而已,那一夜坤宁宫之乱,她和春诗、夏词、冬赋一起,以惑后巫蛊之名,惨死在内侍的乱棒下,只留给沈宁一团团的血肉模糊。
  而此时秋歌,也不过十四岁,正是最鲜嫩新活的年纪,为了柳妈一个小故事而能念上大半夜。
  柳妈,沈宁的奶娘,虽有抚育之功,却从不挟势凌人,反而很喜欢对丫鬟们说说传奇故事,人最是平和不过,也很得小丫鬟们喜欢。是前一日,柳妈在说那孙恪和袁氏,说到袁氏掷笔于地,抚子别夫,化作一只老猿归山去,众丫鬟一阵尖叫。
  沈宁也不例外,她刚好听了个正着,秋歌所说的吓人,正是这一则。
  不如逐伴归山去,长笑一声烟雾深。这样的情景,是多少年没有过了当她在长春冷宫吃冷饭馊菜时,回想起这一幕,只觉得有淡淡的笑意,这是她凄苦生活里难得的慰藉
  这样的惬意,当年竟以为是害怕,真是年少,呵呵。
  秋歌,这一世我必护你们周全,死于非命的,绝不会再是你们。
  沈宁在内心暗道,只有沈氏周全,才能护佑她们,我所要做的,是要护沈氏周全,改变沈氏一族最后的命运啊。
  小姐,再睡一小会吧,今儿的宴会,据说还会有皇亲参加呢,小姐可得养好精神。秋歌上前帮沈宁捏了捏被角,极力想要让沈宁再去睡一会。
  宴会对了,沈家为了庆祝沈则敬回京升迁,也是为了正式宣告沈则敬一房进入京兆政治圈子,特地在景泰大街沈氏大宅举办一场宴会,邀请沈氏姻亲故旧,同朝官员,宴会的日子,正是明天。
  秋歌的据说,是还没有定论,但因沈华善三品工部尚书之位,又颇得上意,正是拉拢露脸的好时机,因而有传诸皇子也有意参加这场宴会。
  这场宴会,对沈家来说,意义非常。一为圣眷,二为宣告,实在是不得不隆重。
  可是对沈宁来说,这场宴会更像一个不幸的楔子。后来她在长春冷宫日日回想,更觉得这场宴会,被有心人拿来做了筏子,自己最亲厚的二哥沈余宏不过是被设在陷阱旁的肉,一步一步,为的是引诱沈家落局,不然,一向求稳的沈家,怎么可能会卷进夺嫡之争,最后还会定下扶持他而谋求百年安稳的全族策略
  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别的皇子都没有出现,在场的,只有他一个皇子,所以,提那件事情就理所当然了,只有他获得了最大的利,而沈家人无知无觉。
  明天,一定要阻止那件事的发生,可是,要怎样,才能阻止既然别人都已经提前布局,她怎样,才能把这个局破掉
  一室光亮中,沈宁在苦苦思索,根本无法入睡,把一旁的秋歌急得直上火。
  小姐,寅时了,天都快亮了秋歌在旁边踱来踱去。
  秋歌,咦,秋歌,你是不是有个堂兄在后门当守卫沈宁忽然脑中一亮,急急问道。
  呃,是啊,那个不长进的,才会守在后门秋歌不明所以,讷讷回应。
  不,不是这样的,秋歌,你来,明天你去找他,这样这样
  沈宁的眼眸异常黑亮,灼灼似逼人,似是云后隐忍至久的闪电,终于将漆黑夜空撕出一道明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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