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引小说》浮生尽【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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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华胥之境一晃半年,尘世不过短短一天。脱离幻境,一泓暖流猛然涌入胸口置放鲛珠的地方,带得全身血液都热起来。那是鲛珠吸食了宋凝的性命,她死了,在这个寂寥的黄昏,只是谁都不知道。别院的仆从仍端端正正侍在水阁旁,君玮和小黄则围着琴台打瞌睡,日光懒洋洋洒下来,一切祥和安静,就像无事发生。执夙看到小蓝,惊喜道:公子,惊醒小黄和君玮,一人一虎赶紧上前观赏我有没有哪里受伤。就在此时,不远处水阁里突然窜出一簇火苗,顷刻撩起丈高的大火。君玮一愣:宋凝还在那里吧立刻就要闪身相救,被我拦住。小蓝低声道:看来她早已料到最后结局。我和君玮讲述一遍事情原委,看着水阁四周垂搭的帷幔在火中扭出匪夷所思的姿态,突然想起幻境之中,她让我一把火烧掉她的遗体。果然是宋凝,不用我动手,入梦前,她早已将后事安排妥当。隔着半个荷塘,惊惧哭喊连成一片,好几个衷心的奴仆裹着在塘中濡湿的棉被往水阁里冲,都被熊熊大火挡了回来。宋凝做事一向仔细,那水阁之中怕每一寸都被火苗舔透了。她要将自己烧成一团灰,装在秀致的瓷瓶子里,回到阔别七年的黎国。
  火势趁风越烧越旺,映出半天的红光,房梁从高处跌进荷塘,被水一浇,浓烟滚滚,撑起水阁的四根柱子轰然倒塌,能看到藤床燃烧的模样,此间安眠的宋凝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之中。
  民间传说里,这样的故事总会在适时处落一场大雨,可水阁之上的这场火直至烧无可烧渐渐熄灭,老天爷也没落一颗雨,仍是晚风微凉,残阳如血,如血的残阳映出荷塘上一片废墟,废墟前跪倒大片的仆从,没有一个人敢去搬宋凝的尸首。
  我对小蓝说:走吧,去把她敛了。
  他看我身后一眼,淡淡道:不用我们帮忙,敛她的人来了。
  我好奇转头,看见石子路旁那排老柳树的浓阴下,小蓝口中来为宋凝敛尸的人,将她逼往死地的人。
  沈岸,她的夫君。
  他穿着雪白的锦袍,襟口衣袖装点暗色纹样,像一领华贵的丧服。这样应景的场合。他一路走到我们面前,白色的锦袍衬着白色的脸,眉眼仍是看惯的冷淡,嗓音却在发抖:她呢,她在哪里
  我指着前方水塘上的废墟:你是听说她死了,特地来为她收敛尸骨的吗她和我说过,她想要一只大瓶子装骨灰,白底蓝釉的青花瓷瓶,你把瓶子带来没有
  他张了张口,没说话,转身朝我指的废墟急步而去,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水阁前跪着的奴仆们慌忙让开一条路。我抱着琴几步跟上去,看见他身子狠狠一晃,跪在废墟之中,夕阳自身后扯出长长的影子。
  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地上宋凝的遗骸,今晨我见着她时,她还挽着高高的髻,颊上抹了胭脂,难以言喻的明艳美丽。
  朝为红颜,暮为枯骨。
  时光静止了,我看见沈岸静静地跪在这片静止的时光之中。
  一段烧焦的横木啪一声断开,像突然被惊醒似的,他一把搂住她,动作凶狠得指尖都发白,声音却放得轻轻地:你不是说,死也要看着我先在你面前咽气么你不是说,我对不起你,你要看着老天爷怎么来报应我么你这么恨我,我还没死,你怎么能先死了没有人回答他。
  他紧紧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就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卡白的脸紧贴住她森然的颅骨,像对情人低语:阿凝,你说话啊。
  黄昏下的废墟弥漫被大火烧透的焦灼气息,地面都是热的。
  我看到这一切,突然感到生命的空虚,无力问他:你想让她说什么呢她现在也说不出什么了,即便你想听,也在说不出了。倒是有一句话,她曾经同我说过,新婚那一夜,她想同你说一句甜蜜的话,她刚嫁来姜国,人生地不熟,眼里心里满满都是你。她没有父母姊妹,也没有人教导她如何博取夫君的欢心,但那一夜,她实心实意地想对你说来着,说: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一定要珍重啊。只可惜,你没让她说出口。
  他猛地抬头。
  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说宋凝恨你,其实她从没有恨过你,天下原本没有哪个女子,会像她那样爱你的。
  他死死盯着我,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苍白的脸血色褪尽,良久,发出一声低哑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她爱我你怎么敢这样说。她没有爱过我。她恨不得我死在战场上。
  我找出块地方坐下,将瑶琴放到膝盖上:那是她说的违心话。我抬头看他:沈岸,听说你两年没见到宋凝了,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我再让你看看她当年的模样,如何
  没有等到他回答,我已在琴上拨起最后一个音符。反弹华胥调,为宋凝编织的那场幻境便能显现在尘世中。我本就不需要他回答,不管他想还是不想,有些事情,总要让他知道。
  这恹恹的黄昏,废墟之上,半空闪过一幕幕过去旧事,倒映在浑浊的池水里。
  是大漠里雪花飞扬,宋凝紧紧贴在马背上,越过沙石凌乱的戈壁,手臂被狂风吹起的尖利碎石划伤,她用舌头舔舔,抱着马脖子,更紧地催促已精疲力竭的战马:再跑快些,求求你再跑快些,沈岸他等不了了。
  是苍鹿野的修罗场,她下马跌跌撞撞扑进死人堆里,面容被带着血气的风吹得通红,浑身都是污浊血渍,她抿着唇僵着身子在尸首堆里一具一具翻找,从黎明到深夜,终于找到要找的那个人,她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净他面上血污,紧紧抱住他沈岸。我就知道,我是应该来的。话未完,已捂住双眼,泪如雨下。
  是战场之侧的雪山山洞,他身上盖着她御寒的绒袍,她辗转在他唇上为他哺水,强迫他一口一口吞下。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洞外是呼啸的寒风,她颤抖地伏在他胸口:你什么时候醒来,你是不是再醒不来,沈岸,我害怕。她抱着他,将自己缩得小小的躺在他身边:沈岸,我害怕。
  是雪山之中的那三日,她背着他不小心从雪坡上跌下,坡下有尖利木桩,她拼尽全力将他护身身前,木桩擦过她腰侧,她忍着疼长舒一口气:幸好。她吻一吻他的眼睛,撑着自己坐起来,捧着他的脸:我会救你的,就算死,我也会救你的。
  华胥调戛然而止,我问他:你可见过,这样的宋凝话未完说就被一口打断:那不是真的,我不相信。面前的沈岸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额角渗出冷汗,身体颤得厉害,却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决绝的话:你给我看的这些,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我觉得好笑,真的笑出来:沈岸,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心中最清楚罢。她总想说给你听,你却从不给她机会。
  我说:沈岸,你知道宋凝是怎么死的吗一个幻境。她沉溺在幻境之中,舍弃了自己的生命。那个幻境里,你终于爱上她,你们相约白头。她沉浸在这样的幻境里,这其实没什么,得不到的便想得到,也是人之常理。可后来你战死了,即便你战死了她也不愿意离开那幻境,她想起现实中你给的痛,比起现实中你给她的那些痛,她宁愿忍受幻境中永远失去你的痛,她命人烧了自己的遗骸,什么也不愿留给你,她原本是那样地爱你。沈岸,你不知道,她爱你爱了七年。
  我说完这些,看到他颤抖的手指抚上她手腕胫骨处一只玉镯,紧紧握住,现出泛白的指节,突然身子一倾,吐出一口血,殷红的血洒在宋凝遗骸的肋骨上,现出一种异样的妖。他喊出那个名字,像痛苦得不能自已了,嘴唇开合几次,才能发出声音:阿凝。可她已再不能回应。
  我抱琴起来:她让我将她的骨灰送回黎国,自此以后你们再无瓜葛,沈将军,三日之后我来取宋凝的骨灰。
  他没有理我,踉跄着抱起她,一步一步踏出水阁,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
  伏在地上的仆从们嘤嘤哭泣。
  我愣了愣,道:也好,那烦劳沈将军实现她最后一个愿望,将她装进白底蓝釉的瓷瓶,亲手交给她的哥哥。
  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良久,他暗哑的嗓音自一片哭泣声中恍惚传来:她临死之前,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我看着他的背影: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她对你,已别无所求。
  这件事过去不久,听说黎姜两国再次开战,黎国由大将军宋衍挂帅,姜国则派镇远将军沈岸出征。那时,我们正在姜国边境游山玩水。
  五月初七的雨夜里,小蓝带来消息,说沈岸战死在苍鹿野,这一战他占了先机,本该大获全胜,不知为什么竟会战败身死。据说临死前他让部将将他埋在苍鹿野的野地里,下葬时,他们发现他随身带着一只青花的小瓷瓶,瓷瓶中,装满了不知名的白色齑粉。他家中妾室得知他战死的消息,当晚悬起一根白绫,将自己也吊死在了花厅。
  小蓝问我有什么感想,我笑着对他道:倘若敬武公主宋凝还活在这世间,兴许沈岸就不会死了,世间只有一个人会不顾性命地爱他救他,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他沉默半晌,道:也许正是因为宋凝死了,所以他才死了呢
  我说:是么
  他不说话。
  我看着窗外淅沥的夜雨,淡淡道:我不相信。低头问小黄:你相信么小黄安详地啃半只烧鸡,听到我唤它,抬头茫然看了我一会儿,垂头继续啃自己的了。
  我们俩面对面沉默半晌,我问他:你最近怎么都不穿蓝衣裳了
  他笑道:为什么我一定要穿蓝衣裳
  我说:因为你叫小蓝啊。
  他挑起好看的眉毛:我还奇怪你为什么从不问我的名字,小蓝不是你给我起的他做出思考的样子,像在挑选一个合适的词语,灯花噼啪一声,他不动声色看着我:不是你给我起的昵称么
  我回想事情梗概,发现果然如此,端了茶盅倒水:你原本也有自己的名字罢,呃,只是我觉得名字不过符号而已,喊你小蓝喊习惯了,就忘了问你原本叫什么名字,你原本叫什么名字
  他轻声道:慕言,思慕的慕,无以言对的言,我的名字。
  我手一滑,茶盅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宋凝篇 浮生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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