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她渐远的脚步声,娜仁眨眨眼,从桌上拿起一块糕慢条斯理地咬下一小块——哎呀,哭得都饿了。
且不说皎皎回宫瞥到旁边启祥宫的缟素有多崩溃,只此时她哭得天塌了一般,怎么哄也哄不好,最后连慈宁宫的太皇太后都惊动了,匆匆带人过来,指着娜仁她们骂:“一群没用的!连个孩子都哄不好!皎皎啊,不哭了,来,到老祖宗这里来——”
然而纵是她如何柔声哄劝,皎皎的眼泪都没断过,最后太皇太后心一沉,甩了娜仁一个眼刀子,先携着皎皎入了正殿,门一掩上便骂道:“没心肝的!孩子都哭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您问问她,容我说话了吗?”娜仁欲哭无泪叫苦连天,“她打回来哭到现在,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非要去启祥宫,若不是您来了,只怕还进不了这屋,大庭广众的,我怎么和她说?”
太皇太后可不听她辩解,被皎皎哭得心都碎了,此时揽着她上炕坐,连声哄道:“快别哭了,听老祖宗和你说。额娘方才没寻着机会告诉你,殁了的不是安嫔……谁也没殁,都好好的,安嫔只是出宫,换了个地方住罢了。”
皎皎的眼泪仍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泣道:“您也哄我,平白无故,怎么会办白事呢?”
“那是你汗阿玛为了瞒天过海,你清梨娘娘这会怕是已经到了,二十来里地的路程也不算远,以后想念了,只管去看便是了。”娜仁道:“你清梨娘娘日后便在南苑居住了,你若是不信,只管去问你汗阿玛去,看额娘骗你没有。方才你皇额娘百般哄你进来,便是要告诉你这个,偏你不听,只在院子里耍驴,还耍到长街上去了,多大的姑娘了,丢不丢脸?”
皎皎逐渐止住眼泪,摸摸通红的眼圈,看了看一圈的人,眨眨眼,哑声问:“真的?”
“可不是吗。”太皇太后用帕子给她拭着泪痕,轻叹着道:“你这丫头啊,哭起来真叫人心都碎了。掉了那么多金豆子,叫你汗阿玛知道,又不知怎么伤心呢。快别哭了,老祖宗新得的珠子,吉林将军进上的,一匣子颗颗莲子大小,等回头给我们皎皎镶了珠花戴,就抵今日这眼泪珠子了。”
娜仁在旁幽幽来了句,“您这话说的,我下晌也哭了。”
太皇太后无甚好气地横她一眼,又是哭笑不得,苏麻喇便笑眯眯道:“哪里能没有您的份呢?早就给您留下了。”
一时哄得皎皎止了泪,太皇太后又叫宫人端了水盆拧了手巾来,皎皎擦了擦脸,微微喘息,小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哭的。
太皇太后拧了拧她的鼻子,打趣道:“瞧瞧我们大公主哭的,小可怜样的。”
皎皎咕哝着喊她,扯着她的袖子,娇气极了,“老祖宗——”
被她这样一喊,太皇太后简直心都要化了,搂着她笑呵呵地说着话,又对娜仁道:“坐下,傻站着什么。皇后你也坐。”
“我这不是想着,方才惹了您不快,在这屋里哪有坐着的地儿。”娜仁笑容谄媚,太皇太后白了她一眼,轻哼一声,“滑头鬼!”又对皇后道:“你素来稳重,你们日日形影不离的,她也没学到几分。”
皇后看了娜仁一眼,神情柔和几分,对太皇太后轻声道:“她如今这般便极好了。”
太皇太后一愣,旋即也笑了,温热的手掌轻抚着皎皎的头发,似有些感慨。
九月廿三,黄道吉日。
新妃入宫走顺贞门,自然是离坤宁宫最近。皇后在坤宁宫中住了已有些时日,廿三当日,众妃一早便齐聚坤宁宫西偏殿,静待新妃。
万琉哈氏与戴佳氏的容颜都不算十分出众,戴佳氏身上更有几分书卷儒雅气,万琉哈氏眉眼秀气,如同六月天枝头上新开的玉簪花,鲜鲜嫩嫩,一掐出汁儿,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清新,却容易泯灭于众人。
皇后照例备了给她们的赏赐,不过每人两匹时新料子,一匣宫花,二人恭敬地道了谢,又向娜仁、佟贵妃与三嫔请安。
之所以说是三嫔,除了安嫔清梨与敬嫔王佳氏,荣嫔佛拉娜今年三月平安诞下一个小皇子,如今小皇子抱恙,她自在宫中照顾,今日告了假。
皇后道:“荣嫔不在,改日再见吧。先小人后君子,我丑话说在前面。你们初入宫中,若是循规蹈矩只要平稳度日,本宫护你们。谁要宠爱一身站到风口浪尖,也是人之常情。但有一点,不要闹到台面上来,大家都不好看。”
地下恭敬听训的二人不由感到有些尴尬,想来是没预想过皇后会一开始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但这二人反应还算快的,迅速道:“妾身谨遵皇后娘娘教诲,不敢有违。”
“也罢。”皇后看着她们,又似乎透过她们看着故人,沉吟好一会,方缓缓道:“都好好的吧。这宫里来来去去,不知哪日便物是人非了。”
坐着的众人已然习惯了她的脾气,无一人感到诧异,娜仁甚至有些微妙的羡慕。
这x装的……
再抬头一看,佟贵妃坐得端正优雅,面不改色地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即便拿到大宴或接见命妇上,如此的气派也足够用了。
她莫名地觉得,这一屋子,只有这一个是宫里的正常人。
旁的,就连最正常的纳喇氏,都逐渐被她带得偏离轨道。
真是,痛心疾首啊。
娜仁如是想着,却十分诚实地弯起眼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下晌,娜仁的永寿宫迎来了两位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客人。
戴佳氏与万琉哈氏齐至,笑着送与娜仁礼物,恳切地道:“日后在宫中,如有冒犯或不尽之处,还要请贵妃娘娘多担待照拂。”
“取我新得的那两匣花来。”娜仁扬扬脸,吩咐豆蔻去取礼物,又对二人道:“不说什么担待照拂,只是往后时日长着,彼此做个伴吧。”
戴佳氏笑道:“只要娘娘不嫌弃妾身麻烦,妾身愿意时常过来陪伴娘娘。”
娜仁闻言看她一眼,她温温和和地笑着,五官只能说是清秀,胜在通身柔婉儒雅的气质。若万琉哈氏是夏日新嫩的粉玉簪花,她便是一丛兰花,安安静静地开着,不十分出色,却叫人舒心,只笑起来时便叫人觉着如沐春风。
娜仁笑着招呼她们坐下,道:“哪里的话,有美人来陪伴,岂有嫌弃的道理。你们愿意过来,我这里也热闹热闹。有新做的桂花松糕和桂花奶酥,可要尝尝?”
二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未一时,茉莉捧着个托盘上来,精精巧巧两碟子点心,二人动作优雅地拈起点心品尝,娜仁明显注意到万琉哈氏登时眼睛都亮了,戴佳氏细细品味一会,道:“这点心里——莫不是入了薄荷粉?倒是好灵巧的心思,这个季节,用些清清凉凉的小东西也好。”
“戴佳常在好灵的舌头!”娜仁又惊又喜,道:“可不是吗,本是不加这个的,不过这奶酥做起来,总怕燥气重,天儿又还没太凉,这丫头就放了些薄荷粉进去,吃着倒是很有滋味。”
戴佳氏笑眼看了看茉莉,夸道:“果然娘娘会调理人,宫里的丫头也心灵手巧的。”
娜仁忙道:“休要这样夸了,仔细她脸红。”
而后戴佳氏与万琉哈氏二人果然向永寿宫走动频繁起来,仿佛铁了心要抱紧娜仁这棵大树。
十月一烧过寒衣,京师的天气就彻底冷了下来。
宫内上上下下都换了秋装,永寿宫最后一茬石榴果子不算多,十几个,娜仁的小库房里还攒着一堆,这十几个就送了各宫。
因要去佛拉娜那里看看小阿哥,佟贵妃与贤嫔、端嫔那里的也都是娜仁带去的,自然先去佟贵妃处。
承乾宫本是先帝时董鄂妃居所,自然富丽堂皇远胜别处,如今住进来这位佟贵妃也不是等闲人物,只见日头下新换的金黄琉璃瓦熠熠生辉,扫净尘埃后,再次展露出当日的风华。
天气转凉,宫内的纱帐也要换上鲜亮颜色,承乾宫正殿内一色十祥锦花纱,又轻软、颜色又好,垂着碧玉玦,搭配得宜,于鲜艳素雅中取平衡,很是好看。
佟贵妃亲迎出来,娜仁也不是落人面子的人,笑盈盈地与她说着话。
二人相携如了正殿,佟贵妃命宫人斟茶,娜仁见有一个美艳绝伦的,近身便觉芳香扑鼻,不由问:“从前怎么没见过这位?”
“她呀,姓卫,叫双姐,原姓觉禅。从前是在御花园伺候的,我见她生得不错,性子又温柔,就叫到宫里来,专管侍奉茶水。”佟贵妃笑容和煦,娜仁心中却忍不住嘀咕。
先前有一个郭络罗氏宜嫔,承乾宫里还有一位未来的孝恭仁皇后乌雅氏,如今又添了个未来的良妃娘娘,佟贵妃搁这养蛊呢?
佟贵妃:你们谁比赛比赢了,谁就是下一任皇后!
娜仁被自己的脑补惊到了,忙饮了口茶,平复情绪,方缓缓笑对卫氏道:“不错,果然是很出色的,佟贵妃看人的目光一向不错,能被她叫到承乾宫来伺候,可见是个有福的。”
佟贵妃听她如此说,眸光微闪,知道娜仁是明白了她的想法,当下温声笑道:“她有没有福,还在后头呢,如今可不好说。殊兰——把本宫前日得的那一对芙蓉玉佩取来。慧贵妃,便由你带给大公主吧,我这个年纪了,戴那个颜色,怕被人骂的。”
“那有什么,芙蓉玉颜色鲜嫩,我觉得很衬你。”娜仁笑道:“皎皎原也有一对,不过那丫头素来不喜欢这些娇嫩的颜色,后给了皎娴了。都说小姑娘小姑娘,我们家那个古怪,皎娴倒是喜欢。”
佟贵妃便笑道:“既然如此,便转赠给二公主吧。”
娜仁淡笑未语。
从承乾宫出来,娜仁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手臂。
琼枝忙问:“怎么了?”
“唉,三个女人一台戏,佟贵妃宫里这哪里是一台戏啊。”娜仁啧啧感慨,“也不知该说她是目光毒辣还是怎的。”
正念叨着,便见一桃红身影在三四宫人的簇拥下缓缓而来,发挽青鸾点翠钗,点睛的红宝石颜色红润,一派艳压桃李的风姿。
见了娜仁,来者忙欠身请安:“给慧贵妃娘娘请安。”
“宜嫔啊,起来吧。”娜仁笑道:“可是来给佟贵妃请安的?快进去吧。”
宜嫔笑道:“贵妃娘娘是来承乾宫走动的?……好大好红的石榴,可是贵妃娘娘庭院里结的?可比下头贡上的都要好,本来妾还说着要向您讨要两个,只因事忙,也给忘了。”
娜仁随口道:“既然如此,你就叫人拿两个也无妨。这便是我庭院里那两棵树上最后一茬,原也是想着送与大家吃个新鲜的。哪里比得过贡上的,不过宫里种出来的,自然比外头的新鲜,大家吃个热闹,捧我的场,我便再开心不过了。”
使人吃惊的是,佟贵妃接下来献与康熙的却不是殊兰或双姐这两个娜仁早有耳闻中的一个,而是寂寂无名的那拉氏女子,这已是宫中第三个那拉氏出身的,原有贤嫔纳喇氏、万黼生母那拉氏,如今又来了这个包衣出身的那拉氏。
可真是热闹了。
这那拉氏处处看都不及乌雅氏或卫氏,比之前一位从承乾宫飞出来的凤凰宜嫔更是不值一提,但康熙赞她‘夙性温婉、品格贤柔’,封了贵人的位份,赐居承乾宫偏殿。
对佟贵妃不着余力举荐‘贤能’的事,大家也算是习惯了,只是私底下难免有念叨两句的,贤嫔常道:“皇后还好好地在坤宁宫里呢,用得着她在这里标榜贤能。”
佛拉娜彼时正给小阿哥胤祉缝着小衣,闻言无奈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人家要做贤惠人,与咱们何干?不过添几个人罢了,便是没有她,宫里还能少了人吗?”
贤嫔啧啧称奇,“你几时这样想得开了?”
“我惯素想得开!”佛拉娜一扬下巴,嘴硬道。
娜仁忍俊不禁,正要说什么,忽有人进来传道:“娘娘,老祖宗叫您过去。”
“这个时候,有什么事?”娜仁一惊,略有些奇怪。
佛拉娜道:“老祖宗叫你,定是有事,你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娜仁瞥了眼伏在桌前写字的皎皎,道:“你好好写字,等额娘回来再看。”
皎皎乖乖应声。
慈宁宫里的气氛不大好,太皇太后坐在炕上东边,倚着迎手闭着眼拈念珠,面色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来。
皇后坐她西下首,低头默默未语,见娜仁进来,招手道:“过来。”
“出什么事了。”娜仁走近在太皇太后身边,笑问道:“您面色怎么这样不好看?”
太皇太后掀起眼皮子瞥了她一眼,似是轻叹一声,指指炕桌上的帖子。
那帖子上是蒙文,原谅娜仁学得不太溜,仔细瞧了一会,才看出里头的门道来,道:“是……达尔罕亲王要献女入宫?那岂不是我的小侄女了?”
“你还笑得出来!”太皇太后沉着脸,低声斥道:“这都什么事儿啊!”
娜仁知道她心里想得什么,劝道:“您觉得可惜,人家可未必觉得。左右是要上京来的,还没册封呢。且等那姑娘上了京,若她心有还有一二分的不乐意,只在宗室或王公大臣中选一个好的,由您指婚,出一套嫁妆,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岂不比入宫好?”
太皇太后叹道:“我只怕他们不愿意,若按我说,你说的那般就很好。悼妃已经在宫里一辈子,香消玉殒在这里,我若再把她的侄女接进来,她便是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
“这宫里,科尔沁出身的嫔妃,有我一个就足够了。”娜仁温柔浅笑着:“何必再拖累小侄女们呢?”
太皇太后被她说得鼻子一酸,好一会才哑声道:“又来骗我的眼泪。”
慈宁宫中坐了半日,太皇太后留二人用了膳,方叫她们去了。
此时京师的天儿已经不再温暖,娜仁出来得及,也没来得及披件斗篷,一撞上外头的冷风,不自觉地瑟缩一下,皇后刚要开口,福寿已从殿内追出来捧着一件披风与娜仁披上,暗黄缎面绣卐字不到头,一看就是太皇太后的衣裳。
“哪有那么娇贵。”娜仁道:“几步路的事情罢了。”
琼枝走上来给她系着披风的带子,拧眉道:“可不是几步路的事,出来时是奴才疏漏了,方才若不是老祖宗想起来,叫福寿出来送,奴才也是要向福寿开口的。”
皇后亦道:“这个时节,伤风了不是小事,多注意些没坏处。”
娜仁无奈,只得顺从。
从慈宁宫出来,二人慢慢走在宫道上,娜仁沉默一会,还是道:“我那小侄女……八成是因为我迟迟未曾有孕,他们才急着再送人来。可他们也不想想,当日先帝满宫都是蒙妃,又有哪一个有所出?”
她嘲讽般地扯了扯嘴角,皇后歪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上次你见过的,我那三妹妹,八成也是要入宫的。”
娜仁只觉心里沉甸甸的,二人抬头环顾四周,鲜艳夺目的红墙琉璃瓦,四四方方的地方,也不知埋葬了多少清纯年少、豆蔻枝头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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