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27日
或许是因为刚才脑袋睡成了一团浆糊,又或许是因为在清水身边不知不觉就放下了警觉,我不小心说出了不该说的话,一下子凝固了房间的气氛。
清水很单纯,正因如此我才不小心犯了嘴无遮拦的毛病。但是她绝对不傻,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她能够游刃有余的投入战斗,这需要优秀的洞察力。
如果我不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我们和朵恩之间刚刚建立的信任关系就会立刻被粉碎。
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可以掩盖事实的谎言,但是却一个都没能留住。因为那些谎言在我自己看来是那么低级和无力。即便我能暂时骗过清水,但只要她将这件事情告诉朵恩,那又将会是另外一个结果。
于是我做了一个大胆的选择:说真话。
说真话,也是有技巧的。
「那个女人,我已经很久没听过她的消息了。」我将目光挪向窗外,接近黄昏的天空正在变得橙红。我做出了一副深沉的样子,就好像在回忆往事,「最后一次见面大概是三年前,我以为她已经死了。」
我当然不是真的以为真银会死,夹杂在真话中的谎言最难被识破的。我试图以某种亲近的身份谈论真银,以便让突然变得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最后一句话,则是为了更好的撇清现在我与她的交集。
如我所愿,旁边清水的呼吸声柔和了一些。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人的?」清水小心的问,她依旧充满了不安和谨慎。
「这是个秘密。」我扭头看向她,「如果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你得用一个自己的秘密来换。怎么样,要交换么?」
为了保证清水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朵恩,我选择了这样的措辞。源川说过,秘密是吸引女人注意力最好的方式。
果然,小清水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抓住了,情绪上的紧张也暂时松弛了一些。她皱着鼻子,露出了可爱的表情:「这么神秘啊?」
我笑着点头。
「可是……我没有什么秘密可以交换,怎么办……」
「人都是有秘密的,就看你想不想换了。」
我当然希望她能够拿出点什么来交换,因为这是我解除隐患的唯一机会。我要确定,在我离开这个房间之后,我与真银之间的关系不会暴露给第三个人。
小清水想了半天,好像下定了什么主意。她扭扭捏捏的咬了咬嘴唇:「那我和你换,但是要你先说。」
听到这句话我就心了定。
「在我做战狗之前,曾经和那个女人在同一个地方讨生活。那时候我们都还是菜鸟,只能跟着队伍当当保镖什么的。我转行之后,就没了她的消息,三年前倒是见过一次,只说了几句话。昨天晚上她突然跑出来,还真的是吓了我一跳。」
把这段半真半假的话说完之后,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保镖?她那个样子根本就是……就是……恶魔……」
清水突然提高了声音,她在发抖。那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害怕。
「嗯,那家伙下手是挺狠的。」
小清水似乎无法抑制的回想起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扭曲。
「她用法式封住了我的声音,然后把刀子一点一点的刺到肉里,慢慢在我身上划口子……怎么有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对于地下世界成员来说,一柄小刀能做出来的事远比这要多的多,单纯的肉体割伤只能算是最基础的小儿科手法。然而我们用惯的小手段却不是普通人能够轻易接受的,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人毫无怜悯的破坏,这其中所诞生的恐惧感很容易就能击溃一个人的神经。
小清水现在的状态,已经比百分之九十的人要强了。或许是因为她已经上过了战场,又或许是因为她从前经历过些许来自于这个世界的真正恶意。
「那个女人其实算不上什么恶魔。换作是同行里比较恶劣的家伙,你现在至少也是该缺几个手指头才对。如果真的是想要让你吐出公女殿下的所在,她有一万种办法撬开你的嘴。」
我曼斯条理的说。
「我……不会的……我绝对不会背叛殿下!就算要切了手指也不会!」清水的声音很小,但是听起来很坚定。这挺难得的,我原以为她在体会了身上那些伤口的痛苦之后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已经很厉害了,小姑娘。」我安慰道,「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我将整件事情还有真银不杀她的理由都告诉了清水。同样的话我对朵恩说过,但是在当事人自己听来大概又是另外一种感觉了。
「帝国的人跑到我们这里来,要支持殿下?那不是很好么?」她在听完之后立刻问。
女孩在听完我的叙述之后最关心的依旧是朵恩,仿佛立刻扔下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这在我看来已经超出了忠诚的范畴。
「她……」
我用几秒钟考虑了一下措辞,这才重新开口,「她很害怕,也很动摇。她怕变成别人的傀儡,也怕失去了自我。」
清水没有回应我,我于是我抬头看了看她。她坐在床上,拧着眉头,似乎并不是太明白我所说的话。唯独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在为朵恩担心着。
「朵恩的决定要由她自己来做,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就帮她,别的不用多想。」
清水轻轻点了点头,表情变得有些惆怅。
「我很笨……殿下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懂……现在又让她为我担心。我真是太没用了。」
我不喜欢这种表达方式,随口说道:「人有很多办法可以变得有用。但是单纯的被人利用又有什么意义?」
「你们看问题的方式都好复杂……我只知道,殿下对我最好了,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帮她。」
「天真。」虽然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一般人听到这种轻蔑的评价,往往都会生气。
可是小清水却没有。
「是啊……殿下也经常这么说我。但是如果没有她的话,我根本就没有天真的资格。」
说到这里的时候,女孩停顿了一下,她脸色微微泛红,吃力的抬起手对我招了招:「你过来点。」
我笑起来:「要说秘密了?这房间里又没别的人。」
「你不过来我不说了。」
我无奈的拖了把椅子过来,贴床头坐下来。
然后小清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五年前,略微有些俗套,里面包含了五个懵懂的少年男女和一个坏人。
少年们生活在艾斯卓拉的首都布尔赛尔,都是出身小贵族的子弟。那个坏人,则是布尔赛尔的大贵族。
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们撞见了坏人的恶行,他们凭借自己的信念,决定做些正义的事情。
他们给那个大人物带来了不少麻烦,并且聪明的隐藏了自己的踪迹。卑劣的行径被他们阻止了,留下的是暴跳如雷的坏人。
这个故事和日常通话唯一的不同在于,他们最终还是被揪了出来,并且搭上了一切。
四个少年死了,连带自己的家族一起受到了重创。
唯一一个幸运的女孩,恰好遇到了修然的公女。公女凭借自己的些许影响力,遮拦了女孩和她的家族。
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叹。
「这算不上什么秘密吧?这种牵扯了好几个贵族的事情,只要去布尔赛尔随便找个酒馆打听一下,保准有一长串的人能说的绘声绘色。」
清水在讲故事的时候没有露出太多的悲伤情绪,她看着我,一直等我发完了牢骚才重新开口。
「我还没有讲完。」她小声说。
我一边用表情表示歉意,一边抬手示意她继续。
「这里很多朋友都知道我是那场骚乱的幸存者,但是只有殿下一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个公爵的人闯入了父亲宅邸。那个领头的、眼角上带着刀疤的家伙,把我一个人堵在屋子里,威胁着要活埋掉家里所有人的时候,我吓得全身都软了。」
「我一边哭,一边承认了自己做的事情。然后,那个人带着恐怖的微笑,摸着我的头发。他对我说,只要我揭发同伴,那么公爵就会大发慈悲,只会对我们施以小小的惩戒。于是我一五一十的把所有的同伴都说了出来,做了告密者。」
「殿下带我离开布尔赛尔,不仅仅是为了庇护我。更是因为,我没有颜面面对家乡的人们。」
「这样的我,却依旧受到了殿下的信赖,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殿下失望。」
清水讲完了她的秘密。我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看上去脆弱易折的女孩能够顶住真银的酷刑。
她给自己的身后钉了一颗钉子——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后退的钉子。
女孩在讲述的时候没有流露出太多的负面感情,这说明她已经在心底将这个故事重复了无数次。
虽然这个故事对我来说有些幼稚,但是清水单纯的执着还是让我觉得有些意思。
她已然比以前变得强大了。而且经过这一次的事件,她还会继续成长。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小清水仍然沉浸在些许回忆之中,呆呆的坐了好久。
「你不会因为我当过告密者看不起我吧?」
「不会。」
「这件事情,你别告诉别人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轻声对我说。
「好。」
「你的女朋友也不许说。」
「源川?」
「对,秘密就是秘密,再亲密的人也不许分享。」
「好。我的秘密你也不许说出去。」
对于源川的身份,我选择尽量少说话。这种认知对我和源川有一定好处,错误的刻板印象往往有不少可以利用的方法,所以我没有出声否认。
小清水哆哆嗦嗦的抬起那只还算完好的手,伸了小指头:「勾手。」
虽然是很幼稚的行为,但是她皱着一副眉头,表情却非常认真。我无奈的顺着她的意思照做,她这才重新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不过那抹笑容很短暂,我听见她很快就叹了一口气。
「我好想家里的人……」
这么说着,她很快就叭哒叭哒的掉起了眼泪。这一次她没出什么声音,只是低着头,任凭泪水打湿了手上缠的绷带。
「爸爸虽然是个花心大萝卜,但是每次见面都会死皮白赖的跑过来亲我,
故意用短短的胡子扎我的脸。妈妈也是,虽然不是亲生母亲,但是对我可好了,每到过节的时候都会特意给我一个人买好吃的糖酥。」
「你的亲生母亲呢?」我忍不住问。
「她难产去世了,我没有见过她。妈妈虽然对爸爸做的事情很生气,但对我却像亲生女儿一样。长大之后我才明白妈妈有多么善良,所以我一直都想做她那样的人。」
「善良在这个时代不见得是什么优点,尤其对身在你这个位置的人来说。」
小清水点头:「我也没有那么笨啊。我知道的,人是不能毫无节制的善良的。可是你应该见识过很多很多可怕的事情了吧?你也很善良啊。」
面对这种仿佛讽刺一样的评语,我哭笑不得:「我又哪里善良了?」
「昨天晚上你救了我,我连谢谢都还没有机会说。」女孩真诚的看着我,眼睛闪亮闪亮的,「现在又这样照顾我、安慰我,听了我那么多牢骚。我觉得你就是个善良的人。」
虽然昨天晚上我做的事情只是为了讨好朵恩,现在这个倾听者的身份也只是无聊之际的消遣行为。但是与其像是傲娇行为一样的否认,我自然还是应该借着这个机会和她搞好关系更有利。作为朵恩最为信赖的扈从,小清水是有利用价值的。
「所以说,我缺点比较多。」
「有点强词夺理呢。」女孩叹道。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睛,然后问了我一个有些艰涩的问题。
「奈什劫尔,你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
我先是一愣,然后本能的想说我并没有母亲。
可是一个身影却毫无预兆的就这么滑入了我的脑海。
如果说沙诗算作我的父亲,那么她应该就算是我的母亲了,我们所有人的母亲。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原来的名字,因为从我有记忆以来,潘朵拉就是她的名字。
「应该算是养母吧,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我们的家族很大,但是大多数都是男性。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带着冰冷臭脸的家伙,像我这种年龄小的人总是会受点儿欺负。」
「但是她的温柔和沉静却是让整个家族拢在一起的润滑剂,她总是会用自己的母性将我们这些男孩子尖锐的感情钝化,让我们看清楚彼此之间并不是敌人,而是一家人。」
如果说鲁恩希安是食影者的大脑,那么潘朵拉就是流淌在每一个角落的血液。她的温柔让整个食影者不同于其他所有冷冰冰的地下组织,而是带着热腾腾体温的存在。
小时候的我,只在她一个人面前哭过。年幼的我那时就明白一个道理,哭泣只有在真正关爱你的人面前才有用。
「老实说,她没有对我有过什么优待,但是我就是能全身心的信赖那个女人。很可惜,我想自己已经见不到她了。」
「她去世了么?」清水小心翼翼的问。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战死了,或许是隐退了。」
真银在离去的时候,提到组织出现了变动。既然潘朵拉的位置空了出来,那么曾经的那个女人就一定遇到了这两种情况中的一种。可无论是哪一种,我想自己都已经没机会再见她了。
「你会难过么?」我听到清水又问,她的声音非常非常的温柔,就和记忆中的那个女人一样。
「我走了自己选择的路,所以我没资格难过。」
一只小小的手突然就放了过来,小清水忍着痛,轻轻安抚着我的手背。
「不,任何人都有难过的资格。哪怕是那些十恶不赦的家伙,也没人能剥夺他们悲伤的权利。」
我的喉咙紧缩了一下。因为在真银告诉我潘朵拉即将换人的时候,我的的确确非常难过。潜意识中的愤懑变成了我一反常态对她倾诉的引线。这是一种软弱,也是一种发泄的放纵。
不过我没有后悔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因为清水真诚而单纯的注视中,我多多少少获得了一些慰藉。
「而且像你这种善良的家伙,才更是会有令人难过的事情来困扰你。」清水又说。
「可能我没那么善良,只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所以才对你比较优待。」我调侃道。
「喂!你检点一点不要乱说话啊!你就不怕源川听见会生气嘛!」小清水满脸通红的对我吼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气的还是因为害羞。
「哈哈,没关系,在这方面她脾气算是挺好的。」
「怪不得殿下说,脾气好的女孩子都会被欺负。」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小清水触电一样把手缩了回去,痛的龇牙咧嘴。
我站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只见一群人正将一大堆箱子搬上二楼。
这些人把那些华丽丽的箱子堆了一走廊,然后潮水一样退去,只留下了朵恩和源川两个。
她们这趟出行还真是花了不少时间,眼看已经到了晚餐点,整整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朵恩面色冷峻,盯着面前的这一大排箱子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源川站在她斜后方,规规矩矩的扮演着扈从的角色。
我倚着门框,对源川那边挥挥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源川看到我以后立刻就眉飞色舞起来。她捂着嘴,偷偷指着朵恩,两只手胡乱比划着。我看不懂她是想表
达什么意思,但却知道她很兴奋。
那并不是得到了好消息的兴奋,而是那种听到了什么八卦急于分享的兴奋。
女人啊……
「这都是什么?」我一边靠过去,一边打量着这些箱子。
六只金边包革的大箱子,高度过膝。另外还有十几只不同尺寸的礼盒层层叠叠的摞在上面。
朵恩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好像心情不太好。
我把手伸向最上面的一只盒子。这盒子看起来是用某种高级木材制造的,上面镶嵌的装饰品闪的人眼睛疼。我对这种奢侈品没有任何常识,所以根本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材料。
盒子里面是一条金色的细长工艺品,我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是一只护指套。是上流贵族女性出戏正式场合的情况下,为了保护指甲而佩戴的一种装饰品。
这只黄金护指套雕了很多镂空的花纹,细密的像是由丝线编制出来的一样。虽然我完全不懂首饰方面的知识,但也能看出来工艺上的惊叹之处。
如果眼前的东西都是这种档次的礼品,那毫无疑问应该都是来自艾斯卓拉的二王子殿下,即是今天朵恩去见的客人。
源川看我毫无自觉地在翻送给朵恩的礼物,也心痒的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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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开了一个盒子,展开里面装的纺织品,用脸在毯子的绒毛上蹭来蹭去,一脸幸福:「哎呦,大人物们用的毯子原来这么舒服!」
「喜欢就拿去用吧,别被人看见就行。」朵恩仍然在想事情,她随口应了一句。
「这东西很贵吧?」源川有点不好意思的问。
「是阿玛兰斯产特产,大概是南方打仗的时候从对方贵族那里缴获来的战利品。放在黑市上卖的话,大概可以卖到六十万帝国币。」
源川目光呆滞的将那张毯子披在身上,紧紧地裹住,一辈子都不会再放手的样子。
我和她在这一刻已然深刻的感受到了自己的计划是多么的明智。在一秒钟的时间之内,我和源川就已经把为了接近朵恩所投入的所有资金都回收回来了,还赚了好几倍。
「殿下?殿下回来了么,奈什劫尔?」身后的屋子里响起了清水的呼唤。
听到声音,朵恩像是惊醒了一样。她呼了一口气,向清水的房间走去,我和源川慢悠悠的跟在她后面。
「赚翻了赚翻了……」源川还裹着那张毯子,眼睛闪闪发亮,我觉得她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去了一趟,总弄了点情报回来吧?」我小声问。
「是啊,哪像你,一整天就光陪着小美女了。」源川揶揄道。
我没接话。现在要是接话,那就没完没了了。
朵恩快步走到清水的床边,坐过去,摸着她的头发说着什么。我和源川倚在门口,没有靠近去,所以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不过看表情也知道,朵恩是在对小清水表示歉意。
清水眼睛红红的,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很急切的否认着什么。
不过没过一会儿,她就把目光放到了我身上,然后趴在朵恩肩头轻轻说了几句什么。
我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我万万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把我和真银的事情给透了出去。一时间我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奔头顶。一者是因为某种挫败感,另一者则是对清水的怒意。
说的很好听,什么不会做告密者,倒头来还不是……
小清水在对朵恩说完话之后,脸色一片通红,她低着头,再也不敢看我。
朵恩面无表情的走过来,用手扶住门扇:「你和源川走吧,这里的事情暂时不用你们操心了,清水我来照顾。有事我会再叫你们。」
「照顾人的事情让源川帮忙吧,殿下您……」我连忙说道,想要让源川跟在这边探一探口风,可是却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
我本想说,你堂堂一位公女,真的会做照顾人的工作么?
「不用,你们去休息吧,源川也很累了。」
朵恩淡淡的扔下几句话,就关上了房门。我只听到里面咔哒一声,还上了锁。
这明显是已经表达了对我们的不信任,那种说话态度,还有让我们离开的命令都暴露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清水将要详细的托出今天我说过的事情了。
我强压着内心的不安和火气,拍了源川一下,扭头离开了这个地方。
「怎么了?」源川看到我的表情,也感受到了一点问题。
「我和真银之间的联系,可能要暴露了。」我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道。
源川的眉头立刻就拧了起来:「你和那个小姑娘说了?!你是不是有病!?」
「说漏嘴了。」想起那个时候的状态,我对自己越发恼火,「后来我把故事圆了一下,只说我和真银曾经在一起共事过。」
源川恼火的在我后背上捶了一拳:「真是让你气死了。」
她这么做反而让我稍微舒服了一些。
「你不会指望骗小姑娘的假话能够蒙过朵恩的判断力吧?」她又说。
「不会。但是也不会得到更多的怀疑。如果朵恩一如既往地聪明,她就应该能从我
们的行为中判断出,我们并不是和真银一伙的。只是,她今后肯定会对我们两个多加提防。」
源川没有再继续责怪我,因为她很清楚这种行为完全没有意义。
「你捅的篓子,你来判断。现在最差的情况是什么?我们有没有必要现在就全身而退?毕竟赚了这么一张毯子,如果她以后对我们的信任感下降,应该很难再捞到这种好处了。」
「你说的对。但是现在还没到这一步。再小的好处也是好处,现在的情况比帝国突然出现的时候乐观的多。那时候我们不走,现在也没有走的道理。」
「听你的。」
一直到吃完晚餐回到房间为止,我们都没有再进行什么有价值的讨论。奥索维他们依旧没心没肺的混着日子,在看到我的时候还故意对我装模作样的翻白眼,像是赌气的小孩。
等到我躺回到自己的床上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杀意从心底不自觉的涌动起来。
是不是应该杀了清水?
我不断在找合适的理由,比如灭口、比如转移视线……但是一直到睡意萌发,我都没能找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所以我只是在愤怒,在对自己的错误和处理方式而愤怒。
我觉得真银的话似乎越来越正确——我在变得弱小和柔软。
如果换在以前,我根本不会以放松的心态面对同伴以外的人,更别提泄露情报这种低级错误了。就算偶有失误,在我说漏嘴的瞬间,我会立刻制定出合理的灭口方案。
可是我没有,而是做了一个拙劣的决定。让一个单纯的女孩随手拆毁了我自以为是的计划。
现在我忍不住想,或许杀了清水,就能重新找回那个曾经的自己。
然而事实是,是我自己丢弃了曾经的自己,就算找的回来又怎么样呢?
第二天的上午,公女府邸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当卫兵来传令让我和源川去会客厅集合以备迎接的时候,我们都猜想来的客人会是王子殿下。
我们在会客室外面遇到了鲁埃尔,他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已经看不出太多的疲态,但是僵硬的站姿仍然暴露出了身上有伤的事实。
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的还有佩伍拉爵士以及我们曾经的小队队长依希尔。他没有佩戴那张标志性的能量压缩弓,而是和其他两位男性一样穿了正式场合的紧凑型礼服。
我以前并没有想到,依希尔竟然还颇受朵恩的重视。不过仔细想想也就了然了,那个时候能够带队的战士应该都是公女殿下信赖的手下。
鲁埃尔面无表情的对我们点头问好,然后示意我们在门口列队,我和源川乖乖照做。
没有人提醒我们要换衣服,所以大概朵恩是希望我们以护卫的身份参与会客。
又过了一分钟,奥索维那一伙四个人也到了。权且不说奥索维和左格尔,那两个大个子竟然也洗漱了个干净。蒙克斯乱糟糟的头发还梳成了小辫子扎在脑后,让人想要发笑。
当我们列队整齐的时候,佩伍拉爵士像是电影里的角色一样推了推眼镜,然后发话了。
「诸位是深受殿下信任的战士。一会儿贵宾前来,希望诸位能够保护好殿下的安全。」
没人吱声。
几秒钟之后,源川用胳膊肘狠狠戳了我一下。我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好像被任命为了这个小队的临时领袖……
「明白了,爵士大人。」我连忙替其他人应道。
我清清楚楚的看到鲁埃尔的脸上滑过了一抹惨不忍睹的表情,就好像对我的表现起了过敏反应。
这也没有办法,毕竟我从来就没有当过这种类似于小头目的角色。
我们按照佩伍拉爵士的安排,在会客厅里列成了一排。这个站位好像有很多讲究,因为佩伍拉爵士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显得小心翼翼。
朵恩一直没有出现,想当然应该正在楼上梳妆。
我们就这么干巴巴的站了将近一个小时,脖子上都出了汗,外面终于传来了嘈杂的响动。
佩伍拉爵士和鲁埃尔立刻快步迎了出去,留下我们一帮子人在会客室里大眼瞪小眼。
几分钟后,佩伍拉爵士毕恭毕敬的引着一个男人走进了会客室。
这个男人脸上的皱纹像干旱的土壤一样,有一种令人心竭的坚硬感。看年龄应该和公爵差不太多,在五六十上下。浓浓的眉毛有一种强烈的进攻性,头发和下巴整理的很干净。
从这个男人的衣着和佩伍拉爵士的态度来看,这应该是某个大贵族。修然公国的贵族们都是耳熟能详的,只是不知道这是哪一位。
佩伍拉爵士刚刚招待男人坐定,朵恩就从会客厅的内室推门走了进来。
公女的身后跟着三名侍女,穿了一件贴地的流苏长裙,裸露的双肩和梳起的发髻显得非常有女人味。
我看的有些发愣。以前这个女人都是以戎装示外,现在简直是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雷鸣候,让您久等了。」朵恩缓步靠近,先行躬身向男人施礼。
「今天突然来访,打扰殿下休息了,十分抱歉。」
被称作雷鸣候的男人慢慢站起身,向前迈了一步,微微还了一礼。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堪
称冰凉,让人感觉并不友好。
不过朵恩看起来毫不在意,她带着柔和轻巧的微笑,和雷鸣候寒暄着一些体面话。候爵大人虽然一副不假颜色的样子,但言词之间却相当有分寸。
雷鸣候,这个称号在艾斯卓拉全境之内远比他自己的本名要响亮的多,今天算是我一第一次有机会看到真人。
修然公国只有一个公爵,也只有一位侯爵。以雷鸣候直辖的侯爵领的面积来看,只占了公国的四分之一;但是侯爵麾下的商业产业,却渗透在了公国每一个角落。
上百年来,雷鸣侯爵这个爵位的继承者都紧紧地和修然公国绑在一起,从未有过任何的变数。这也是公国能够稳稳镇守王国北方的重要原因之一。
至于两个家族之间的通婚,更是到了让修然公国的人们习以为常的程度。算起辈分,好像年近六十的雷鸣候只能算是朵恩的同辈,自然也就成了大公的子侄辈。
这种密不可分的关系,让雷鸣侯爵成为了修然大公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侯爵之所以有这样一个称呼,大概要追溯到很久以前。某一任侯爵在战争中追随修然大公立下了卓越战功,而这位侯爵的丰功伟绩,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一把剑身上的。
那是一把数百年前帝国动乱时期留下的遗物魔铸武器,拥有着摧枯拉朽力量的珍贵附魔战剑,它被人们称之为雷鸣剑。
自然而然的,雷鸣候的名字也就从那个时期开始传扬起来,一直流传到现在。
听名字就知道,雷鸣剑毫无疑问是具有强大的雷系法式的附魔武器,不过很少有人能见到它就是了。可以想象,那把剑正躺在侯爵府的某个密室之内。
「殿下,昨天发生的事情,你应该并不意外才对吧?」雷鸣候问道。
朵恩毫无波澜的微笑:「虽然多少有点心理准备,但是父亲真的把事情搬到台面上来的时候,还是让人有点紧张。」
根据源川后来分享的信息,昨天朵恩并不仅仅是和大公一起在迎接王子这么简单。
单看王子送给朵恩的那些礼物,就可以一窥事情的原委。
艾斯卓拉国王派遣自己的二儿子而不是某位元老级的将军前来修然公国,自然并不仅仅是为了督战。朵恩作为公国唯一的公女,联姻已然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二王子休谟利亚刚过三十岁,还没有婚约在身,这个时候派到公国来,其中意味已是不言自明。稍微有一点嗅觉的人,都会理所当然的做好心理准备。
况且,根据源川的描述,王子甚至都已经把话说的非常清楚了,根本连猜都没得猜。
「我非常期盼能和公女殿下共结连理,将此生的幸福和快乐全都带给她。」
源川绘声绘色学那副模样的情景我还没能从脑海中删除。
作为王国第三顺位继承人,休谟利亚成为国王的概率已然非常之高。换句话说,只要应允了这桩婚事,朵恩成为艾斯卓拉王后的可能性就会疯狂的上升。
如果这件事发生的稍微早一些,甚至说只要早一天,朵恩大概都会愤怒地将王子给的礼物掀的满地都是。对她而言,成为王后也只不过是别人的附属品而已,最多只不过是等级稍微高一些罢了。
当大公和王子都已经打定这个主意的时候,朵恩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她所能做的最多也不过是让【皇后】带着自己离开,这已然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最差选择。
昨天傍晚,朵恩表现的很冷静,因为她知道事情并不会这么发展下去。
可是现在在雷鸣候的面前,自然有她分内的戏要演。
「那么公女殿下心意如何?等到战事结束,基本上就可以赴国都完婚了。如果战事吃紧拖得有些久,那么提前一些也是可以的。」雷鸣候说的话就像模板一样冠冕堂皇。
「我还是更希望能够多陪父亲一段时间……」朵恩理所当然的采用了妥善的措辞,做出一副贵族小姐的温婉模样。
但是她的话却突然被雷鸣候锋利的话语一刀两断。
「多陪大公一段时间,然后再变成王妃,去国都那边玩一些不痛不痒的宫廷斗争游戏么?」
朵恩的面色立刻就凉了下来。相反,雷鸣候那磐石一般的面颊上却浮现出了一丝罕见的微笑。那丝微笑微不足道,但是并没有包含任何恶意,让人无法琢磨。
「您是什么意思?」朵恩问。
「最近有客人多么,殿下?」
雷鸣候问出了一个在其他人看来完全没有来头的问题,可我们三个人的脑子却猛地炸了一声。
「你们都退下吧,奈什劫尔和源川留着。」朵恩猛的挥手,投足之间倾泻出了无法控制的凌厉。
佩伍拉等人都露出了一丝惊异。但是作为心腹之人,他们根本没有质疑自己殿下的决定。
几秒钟之后,整个房间就只剩下了我们四个。
「客人不多,但是还是有那么一两个,没受邀请就跑过来。」朵恩冷冰冰的说道。
「我也算吗?」很难想象雷鸣候会说出这种半开玩笑的话。
朵恩自然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您应该有些要紧事要说吧?请体谅我的失礼。」
雷鸣候将身体慢慢依在了沙发的靠背上,「侯爵府前天晚上来了一位不
速之客,让我几天都没能睡好觉啊。」
「看来我们的遭遇有些巧合。」朵恩感叹道,眼睛却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嗯。那个家伙告诉我,他先来拜访了殿下这里。看来他所说的话至少有一句是真的。」
「那么他还对侯爵大人说了些什么呢?」
雷鸣候的笑容更胜,我仿佛从中读出了某种疯狂。
「他说,帝国希望侯爵府能够帮助殿下成为修然大公。」
深邃的、永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一道灰暗的光芒无声无息的滑动着。
在无边无际的太空之中,这道细微的光芒如同掠过海面的小小银鱼,随时都会被惊涛骇浪所吞没。
实际上,它很大。只是在宇宙的尺度之下,渺小的可怕。
这艘飞船当初建造的时候,就是以上千万人类为单位所设计的。它的尺寸足以比拟一座人类最为繁华的巨型都市;如果不是在太空之中,它本身的重量都足以将自己挤碎成一堆数万立方千米的金属废墟。
它静静的在暗域中滑行,没有一丝丝的响动。甚至在它黑漆漆的内部,都没有任何的声音。
它就仿佛是一只巨大的坟墓。
没有声音,却不代表着没有乘客。
这艘巨型飞船有着无与伦比的科技水准。无论是从动力还是导航系统上,都堪称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它的每一个螺钉都设计的恰到好处,就仿佛设计者考虑到了所有可能需要的细节。
比如,飞船总控制室的防护措施。
为了防止计划之外的人非法进入飞船的控制室,控制室的大门被高碳合金打造成了比钻石还要坚硬的壁垒。除非是拥有高等级权限的舰队成员,几乎没人能进入这个控制室。
「几乎」没人。
这道理所应当隔离了控制室的大门,不知道多久以前就已经被某种恐怖的力量撕成了两半。无人打扫的碎片散落在控制室入口的地板上,一躺就是数百年。
偌大的控制室里,闪烁着刺眼的红光。
飞船的三维粒子图像正在中央控制台上方慢慢旋转着。代表着飞船损坏部分的被染成了红色,而这种红色几乎占据了飞船舰身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飞行了很久很久,但是只要有工程人员的一条指令,飞船自带的维修机器人很容易就能够修复这些损伤。但是很可惜,这艘飞船上并没有有资格驱动这些程序的人。
在不停闪烁的红光之中,夹杂着略微有些刺耳的警报声。
这是很高级的警报。普通的机件损坏,最多只不过会在屏幕上报出一个优先级较高的提示。能够引发这种警报,就意味着某种能够影响整个飞船的致命威胁。
飞船的十六架主引擎已经全部报废。
实际上,最初的加速期之后,飞船就已经完全是在凭惯性在前进,而这些引擎已经熄灭了很久很久。
然而在飞船距离目的地已然不远的现在,没有了引擎的减速,安全着陆已经成为了不可能的事情。
以这种状态继续飞行下去,这座巨大的钢铁飞船将会化作一颗陨石——一颗比灭绝了恐龙的那颗小行星还要大的陨石。
不仅仅是船上的乘客,连目的地上生活的所有生物也都将被摧毁。
但是这艘船上的乘客却显得异常冷静。
他坐在控制室的漆黑的角落里,双目无神的看着悬窗中的虚空。
他的身边是一个休眠仓,一个为舰组成员中途休息而准备的高级冷冻隔间。他的一只胳膊支在休眠仓上,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金属支盖。
哆哆的敲击声被警报所淹没着,他也被红色所笼罩。
休眠仓正在稳定的运行着。作为维持生命的设备,这些休眠仓就算是坏,也一定是这艘飞船上最后一个坏掉的部分。
控制室的所有休眠仓都空置着,唯独这一个还闪烁着微弱的白光。
休眠仓里面躺着一个男人,但是已然没有了任何生命的迹象。如果有人看到这个情形,一定会奇怪,为什么会有人把死人放到这种东西里面。
答案很简单,因为做这件事情的并不是人类。
就像斜倚着这只休眠仓的家伙一样。
他已经在这个地方坐了很久很久,仿佛从来没动过。
直到下一秒钟。
他瞳孔中所映出的控制屏上的某个数字,突然跳动了一位。
他从所坐的地方站起身来,向控制室外面走去。
在控制室的外面,是一道由玻璃铸成的走道。透过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空旷的停机坪。那是停泊中转飞船的地方,面积有数万平米,可以同时停泊几百艘中小型的飞艇。而像这种停机坪,飞船上还有好多。
此时此刻,数万平米的停机坪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飞船能够供给的电力已然无法跟上供应。
可是他看得见,在黑暗之中,密密麻麻挤满了无数身影。
那每一个身影,都和他别无二致。眼睛、脸颊、手臂……他们每一寸的肌肉和每一根头发,都像是他的影子。
那是他所诞下的自己,以及由诞下的自己诞下的新的自己,在过去的八百年之中。
唯一能够区分他与无数个自己的,就只有他腰
间的那把剑。
这无数的自己,在黑暗中默默的仰视着他,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等待着他的触探。
在他身后的控制室中,依旧充满了嘈杂的警报声和令人疯狂的红色。
那通红的控制屏中,留有一行红色的倒数计时。
剩余抵达时间:99日23小时58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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