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回雪还坐在地上,偎在她怀里的小默儿已平静下来,只是小手仍揪着姊姊的襟口不放。
大伙儿朝她投来的目光疑惑中带好奇,姜回雪被瞅得脸蛋微赭,又与孟云峥那双深目相接,她心间怦怦重跳,唇张了张却不知怎么说。
”他来……天还没亮……就来。”细细哑哑的嗓音泄出。
姜回雪先是一愣,才发觉是怀里的小人儿开口说话。
”他每天来、每天来、每天来……”默儿吸吸鼻子,抬起犹带水气的大眸,明明是怯生生的,两眼锁住孟云峥时又有那种执拗神气。”来……来蹭吃。”
……蹭、蹭吃?
闻言,众人瞠目结舌,连在嘴里嚼着的烙饼都要掉下。
被指责”蹭吃”的高大男人尽管七情不上面,额角却隐隐抽跳。
被瞧成”苦主”的姑娘家不及把自家小妹的嘴给摀了,只能内心叹气,抿唇苦笑。
两个时辰前。
隆冬凌晨,日阳未起,天色一片沉郁墨蓝。
灶房里点起烛火,晕出小小一圈暖光,起得甚早的姜回雪开始忙碌起来,动作俐落地往小灶里摆进几根柴薪,在灶炉里造出让风易于流动的空间,引了火苗,煽燃,火舌在木柴上哔哔啪啪跳起,没多久就把小灶烧得火热。
她净净手,往铁镬里加清水,再把淘洗好并浸泡了一整晚的米粒倒进逐渐水滚的铁镬中,调整好火势,慢慢熬粥。
城北松香巷这儿尽管得了”贫民巷”这颇可怜的封号,对于初来乍到不过几个月的姜回雪而言,这松香巷里的人家实也将自个儿的小日子过得挺有滋有味。
例如她选择落脚的这个大杂院,前头出去接的是乔记烙饼铺的店面,也是她如今摆摊卖粥的小地儿,后头出去就是大伙儿共用的中央院子,还打了一口井,虽说几户人家同住大院里,但各家有各家的小灶房和浴洗用的小间,生活起来既保有一些隐私,亦觉多人热闹。
这个地方、这里的人,令她忆起六岁前的生活,具体的人事物自然已记不清,却是一种感觉,是她曾被剥夺的、睽违了许久的,那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她想默儿该也是喜欢的才是。
在此居下,小小姑娘开口说话的时候变多了,即便如以往那般静默不语,细致眉眸间也是安详的神气,而非戒惧。
那个男人到来时,她正依序将淮山、杏仁、莲子等具温补功效的干货加入大镬里,手中的长杓仍徐徐搅动,搅啊搅的,心微动,好似不经意般往灶房外瞥了眼,就见那道高大强壮的身影静伫在门外。
男人一袭偏黑的藏青色布衫,是他惯穿的深颜色。
他腰间系着皮制黑带,肩线既平且宽,显得腰身线条格外的精劲俐落,高大结实兼手长脚长的他杵在那儿,几乎填满整道小门。
这般大冷天里,也不见他多加一件轻裘或披风,黑发整大把束在背后,两鬓却有几缕发丝逃脱那随意的绑束,垂荡在宽肩和胸前。
这些天她发现……他其实有点鬈发。
真的只有一点点鬈而已。
但那些略带弯度的发丝从他鬓边散下,荡在两侧颊面时,在她眼中看来,总能将他年轻却过分峻厉的脸庞柔化不少。
欸,这些天,只要时候一到,她的小灶房外就会来了他这一位访客。
一开始他是来松香巷这里点拨孩子们武艺的。
据闻他之前在”六扇门”当差,如今又执”天下神捕”的玄铁令办案,忙得不可开交是意料中之事,但只要人在帝京,总会匀出时候过来松香巷授武。
而且不仅他一个这么干,他还有一个师妹同他一样,得了空就会过来教孩子们习武。
习武的孩子里也有乔老爹家的小孙儿棒头,那一日孩子们练完武,乔老爹烙了好几张饼让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垫垫小肚皮,她那时正为粥摊的开张做准备,熬出一大锅”五白粥”请大杂院里的左邻右舍试试口味。
她本以为地位高高在上的他应是瞧不上这一碗外观平淡至极的白粥,谁料他却是……
”听说是试食,可否跟姑娘讨一碗?”
甫结束授艺的他来到她面前,眉目严肃,言语有礼,跟她要了一碗粥。
当她盛好粥递上,他定然察觉到她十指在颤抖、气息不稳,那碗热腾腾的粥没溅洒在他身上,她都不知自个儿是怎么办到的。
他一口接着一口,从容进食,不一会儿就把热粥喝了个底朝天。
递回空碗时,他对她的粥没下半句评语,仅道了声谢。
她说不出心里滋味,是有些失望,也有些惶惑,觉得这一碗粥没能合他胃口,实有些不好。
她万万没料到,他自从那一回试食过后,竟开始往她这儿跑!
前后算来已有月余,几乎是每日凌晨时分,灶房里冒出团团炊烟时,他人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杂院里。
此时见男子如她所料杵在那儿,姜回雪心头一暖,不禁扬唇。”还得再候上一小会儿,里边暖和许多,孟大爷先进来坐吧?”
孟云峥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举步踏进,非常熟门熟路地从门后拉来一张方凳落坐。
这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灶房对姜回雪来说原本很刚好,所有器具和食材都放在她伸手可及之处,但多出一个大男人后,尽管他很安分地就定位,姜回雪仍觉周遭顿时有些紧逼。
暗自深吸口气,她将注意力放回灶上,再次控着火候,做最后收尾的细熬,这一道功夫能让加入清粥中的温补之物绵软化开,更易被肠胃吸收。
”久等了。”她舀起刚熬好的第一碗粥,送到男人面前的小桌上。
用来盛粥的宽口陶碗着实不小,相较她每日摆摊盛给其他客人所用的碗,要大上两倍有余,自然所盛的粥量也多出足足两倍。
这似乎已成两人之间某种……嗯,明明微不足道又彷佛别具深意的习性。
给他专用的碗,比旁人大,为他盛的粥,永远比别人多。
等等!今儿个这一碗”五白粥”,她好像盛得更多,多到快满出来!
”呃……太沉了,不好以碗就口,用调羹喝吧。”赶紧送上一根小木杓,她脸蛋原就被灶间热气烘得红扑扑,此际双颊上浮现的两坨红晕变得更明显。
”多谢。”孟云峥头一点,声微沉。
”嗯。”姜回雪也点点头,见他持着木制调羹开始进食,她则转身去收拾灶房,把等会儿摆摊需用上的东西全数备妥。
偶尔……真的是偶尔,她双手忙碌着,眼角余光会不自觉飘向他。
没法子的,他太具存在感,进食的姿态又那么……那么赏心悦目。
他坐姿端正,挺胸拔背,在举起调羹至唇下时,他下颚微动,噘起嘴吹凉食物,然后再往唇间送进……从舀起一口粥到吃进肚腹,他敛眉垂目的神态好专注,好似她送上的是什么珍馐美馔,需得仔细品嚐。
他安静喝粥,她边忙碌边假装自个儿很淡定,通常就是这样了,之后他会在空碗边留下几枚钱银,在大杂院里的其他人觉察前起身离去。
一碗粥五文钱,他总是多给很多,她之前想退给他,他也不收,转身就走,也许正因如此,她盛给他的粥才会越来越满吧。
想着,嘴角不禁翘起,她眸光再次飘了去,竟与他四目相接!
她心神一凛,但没有惊慌失措撇开脸,却是红着脸对他腼腆牵唇。
”孟大爷别再付粥钱了,昨儿个留下的那锭银两都够买好几大锅的『五白粥』,别再留钱下来……要不……要不明儿个你来,我多做几块蜜枣糖糕让你带走,孟大爷可以留一些自个儿吃,也可送人。”想对他聊表谢意,又觉自己能回报的东西实是寒酸,语调不由得有些情怯。
岂料——
”我明日不过来了。”低沉的男嗓徐缓荡开。
忽听眼前男人这么说,姜回雪五官微僵,竟依凭本能问出——
”孟大爷又得离开帝京出外办差是吗?这回要往哪儿去?仍是西疆域外吗?”
她连三问,嘴皮子动得比脑袋快,问完,脸上表情更僵。
”呃……那个……前些时候孟大爷返京,来松香巷授武,我是那时听人提及,说孟大爷在外头的差事肯定完结了,所以才能回来瞅瞅大伙儿……有人说……说你是从西疆那儿回来的。”
想粉饰太平,说话却结结巴巴,庆幸孟云峥并未执着于她的说词,望着她的那双峻目虽深静却还有些软意,似乎不觉被她冒犯。
”依孟某看来,姜姑娘应是出身于西疆一带吧?”
姜回雪蓦地握紧十指,不知自己的两丸瞳仁正细细颤动,听他徐声又道——
”姑娘的这碗『五白粥』,孟某曾在西疆吃过几回,在当地算是寻常可见的吃食。”略顿,语气更缓。”再有,你姊妹二人的模样与汉家女子多有不同,肤泽偏白,瞳色略淡,发色在天光下黑中带红,说话时则有一点点的软糯腔韵,这些都与西疆女子颇有雷同。”
外貌模样和说话腔调,本就难以遮掩完全,他看出的这些也算不上什么事的,不是吗?姜回雪暗自调息定心,腼腆笑弧再次在唇角荡开。
”便如孟大爷所说,确实是这般。”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浅浅扬笑。”老家……老家那儿没有亲人了,仅剩我跟妹子两个相依为命,既无田产也无房宅,生计难以维持,所以就决心赌上一把,姊妹二人随……随一支走商队伍来到帝京。”
闻言,孟云峥神色微沉,点点头。”如此看来,你是带着妹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在这帝京安顿下来。”
她垂下双眸,也跟着点点头。”嗯……是啊,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没错,但……但全赖有贵人相助,如若无他,我们姊妹俩真要走投无路、衣不蔽体地饿死在荒野里,全赖有他,才有后来的活路……”
姑娘家此际语调如吟,十分温柔,连五官神态都柔情似水,彷佛提及那位贵人,带暖的心底便要涌泉不歇,令一旁静观的男子不禁好奇挑眉——
这位姑娘家口中的”贵人”,究竟施了什么恩?
对姑娘家而言,又究竟有多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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