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狐狸》》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一节 男儿也成花木兰

  一九五九年,十二岁的冉大牛因一次意外事件被捕。
  这年的春节前,冉大牛的父亲冉老擀在距离狍子河农牧场场部四十里的暖泉沟的林子里布下几个活套,本想捉只傻狍子过年,哪成想却套住了一只半成年的罕达罕(麋鹿)。猎人下套子一般都是隔几日查看一次,那罕达罕被发现时已经死去。冉老擀又是喜欢又是忧愁,喜欢的是能过个肥年,忧愁的是罕达罕是国家保护动物,伤害它要去坐牢。既然事情出了,就得想办法掩盖,摆在他面前有一条安全的路:立刻走人。下套子的人多了,谁知是谁下的套?可他舍不得那一多斤美味的肉,于是他就把罕达罕大卸八块,在夜间分两次偷偷摸摸运家,心思只要不被人察觉,十有八九既能饱口福又能躲灾难。
  冉老擀是狍子河农牧场当当响的人物。生得虎背熊腰,气壮如牛,还做得一手好木匠活。但这不是他叫得响的原因的全部,甚至连要原因都不是。真正令他闻名全场的是他有一个可以羞花闭月的漂亮老婆,名叫牛淑贤。这牛淑贤轻易不出门,只要一出门,肯定惹来许多双艳羡和贪婪的目光。艳羡的目光并没有罪过,爱美之心人人皆有,牡丹花开了就是给人看的。咱不是穆斯林,凡妇女都用长巾把脸遮起来。射向美女的目光,只要不存非分之想,皆属君子之目光。牛淑贤虽漂亮却不娇嫩,米六八的个头,身材匀称健康,还会持家过日子。958年,狍子河农牧场刚建场不久,五业待兴,物质奇缺,连蔬菜都吃不上。牛淑贤不声不响在离场部十里远的老林子里,开垦出一亩多荒地,种上一季土豆和大白菜。由于新开垦的土地肥沃,结果收了一万多斤土豆和几千斤橄榄菜。家里地窖装不下,在行政科傅科长的一再要求下,平价转让给食堂,解决了集体伙食的冬季蔬菜问题。这勤劳带来丰收的喜讯传遍整个狍子河地,人们都拿羡慕的眼光看冉老擀,说他是福色双收的男人。场部想安排牛淑贤做临时工,专门负责种植蔬菜。傅科长上门征求牛淑贤意见,话刚说出口,就被牛淑贤一口拒绝,礼送出门。晚上,冉老擀家,进门就说:“好事!傅科长让你去组织人种蔬菜,还说两年以后转正。”牛淑贤冷冷地说:“你要是养活不了我,我就出去做工。”冉老擀说:“别人想都想不上,你还不愿去!”牛淑贤说了一句:“我想安生。”妻子这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冉老擀哑口无言。
  罕达罕肉运家不久,冉大牛一家汤香肉烂。令牛淑贤始料不及的是,从她家飘出的香味惹得邻人淌口水。邻居乌疤娘一次又一次地问牛淑贤:“冉嫂,你家炖得什么肉,这么香?”牛淑贤说:“还能是什么肉?狍子肉呗!”乌疤娘说:“没见你家老擀打到狍子呀!”牛淑贤说:“那天老冉来得晚,你们没看见。”乌疤娘说:“嫂子不说实话,什么样的香味,我还是闻出来的,根本不是狍子肉香,能不能盛点给我尝尝?”牛淑贤这个好客又善良的女人为难了,罕达罕的肉是绝对不能端出去的,她只好撒谎:“已经吃完了。”乌疤娘见一贯大方的牛淑贤突然变得小气,不由得起了疑心。
  乌疤是冉大牛的发友,因左眼睑底下有一块桃核大小的黑色胎记,被人称为乌疤,以至于于他的真名韩国良几乎无人知晓。乌疤顽劣,喜欢恶作剧,上房顶堵烟囱,往人家大头煤里拉屎撒尿(大头煤是褐煤的俗称),把瘟鸡屎往人家鸡圈里撒,这些惹人厌的事他都做过。
  他亏得生在平民之家,否则肯定是一恶少。场部的人几乎都知道韩家有这么一个淘气的孩子,大人们每每遇见稀奇事、缺德事,联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乌疤。他也为此挨了不少打,包括他父亲韩大棒子的树枝条,以及被缺德事惹毛了而招来的拳脚。有时他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也没长耳性,还是常弄恶作剧,顽劣之人大都如此。尽管如此,乌疤在冉大牛面前却是老老实实,不敢有一点造次,打不过人家也说不过人家,还能怎样?况且冉大牛真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家里有好吃的,总是偷偷摸摸带一些出来分给小伙伴品尝,外出摸鱼、套兔子,从不独吞,尽可能做到公平,连跟着他们看热闹的小丫头片子都能分一些战利品。特别令乌疤感动是,一次乌疤的屁股被爸爸打烂且发炎了,遭了老鼻子的罪,上课时只能站着,冉大牛从家里拿来消炎膏和纱布为他打巴子,减去他不少疼痛;还有一次是他们寒假到海拉尔河河套去砍红柳枝,来的路上,在一个荆棘丛遇见了二只狼,乌疤吓得尿裤子,冉大牛拿着一根擀面杖粗的树棍带他退着走,那两只眼睛冒着绿光的狼一直尾随他们,直到他们退到开阔地带才没精打采地离去。
  冉大牛家的肉香自然也飘进了乌疤的鼻子里。乌疤几声大牛哥喊得亲切感人,又问他家烧了什么好吃的?冉大牛偷偷地带了一块熟肉给乌疤,乌疤没几口就狼吞虎咽地下了肚,吃过了才问这是什么肉,怎么这么香?冉大牛说你吃了还问这么多做什么,莫不是你想害我?乌疤有心计,家把这事对他娘说了,并说这事有些怪。
  乌疤娘是长舌妇,没吃到冉家的肉,心里有些怨气,有事没事地把冉家的肉香说得天花乱坠,说莫不是冉家煮了龙肉?当时,兴安岭地有天上龙肉地上鹿肉的俗语,说这二种肉是天下第一美味。鹿肉人人都知道,龙肉却被误解了,以为是传说中的龙,其实那是一种叫飞龙的鸟,老毛子叫松鸡,其肉鲜嫩无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此事引起了农牧场保卫科赵科长的注意。赵科长外号二驴子,被人冠之以二驴子的,说明此人有驴脾气。驴儿老实,可一旦发起火来,蹶子撂得像点燃的鞭炮,噼噼啪啪地响,驴子前面再加上个“二”字,更是火爆得邪乎,就像青霉素加上可的松,注射到肌肉里,炎症里的细菌就会没命地逃亡一样的道理。一九六零年的春夏交汇之际,漫山遍野的雪被春风融化了,当饥肠辘辘的牙克石镇的居民涌狍子河农牧场八队的麦田拣麦穗时,赵科长出于阶级意思的考虑,害怕阶级敌人混进拾麦穗的人群搞破坏,就带领一帮人骑马在原野上狂奔,皮鞭所到之处,拾麦穗的人抱头鼠窜,有人骂道:“掉在地里的麦穗不让人拾,岂不白白地烂了?这东西肯定是二驴子。”农牧场的人去喜桂图旗政府所在地牙克石开会,人们纷纷打听那骑马驰骋的二驴子是谁?从此,二驴子的美名传遍了整个喜桂图旗(现在改名牙克石市)。赵科长的官号在农牧民的口中渐渐地消失了,私下里冠之以二驴子的美名,有些资格老的人竟当面直呼其为二驴子。赵科长虽然脾气火爆,但却心细,冉老擀家经常飘出肉香,说明冉老擀家肉多,可他家今年没杀猪,最近农牧场没杀牛也没宰羊,冉老擀家哪来的肉?凭他那每月四十几块钱工资,谅他也没有那么多钱从狍子河镇买半扇猪肉来,这事得认真查一查。
  经过一番打探,从打更人的口中,赵科长得知冉老擀父子前阵子曾接连二天半夜三更从莓饶沟来,还拖着个小爬犁。既然能当保卫科长,此人肯定有鹰的眼力和狗的嗅觉,他马上分析出冉老擀得获得了什么,在大兴安岭地,需用爬犁拖两趟的只能是熊、或者罕达罕。而这两样都是国家保护动物,打一只熊的问题不太严重,罚款和纪律处分就能应付过去,真的是打了罕达罕,那可是要蹲笆篱子的(笆篱子,意即监狱)。
  二驴子虽然暴躁莽撞,一旦侦破起案子来,却步步生根。这日他带上杨干事来到冉老擀家,这样,谈话有人作证。冉老擀开门见是保卫科长,心头猛然一惊,知道大难临头,他强作镇静,笑着把二个保卫科的人请进了屋。然后向牛淑贤递去一丝忧郁的目光。
  二驴子从怀里掏出一瓶高粱大曲酒放在炕桌上,“冉老擀,把你家的肉端出来,我们三个来喝一盅。”
  冉老擀是老实人,性格直得像擀面杖,也像擀面杖一样的沉实。他看看惊慌失措的妻子,又看看十二岁的长子冉大牛和他下面的三个兄一个妹妹,脊梁直冒冷汗,心思他这一走,娘儿几个怎么活?同时也知道这个灾是躲不过去了,对这些人只能顺着来,万万不能戗了,戗了他们,吃苦的只能是自己,他不慌不忙地从柜子里端出一盘肉摆在赵科长面前,操着带有山东口音尾子的东北话说:“赵科长,杨干事,你们尝尝这是什么肉?”赵科长也没谦让,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口中,一边嚼一边招呼杨干事倒酒。等三杯酒倒好了,赵科长说:“好肉,好肉,肯定不是黑瞎子肉,那肉酸了吧唧的。”说着他又夹了一块放进嘴里,腮帮鼓鼓的也没耽误说话,“冉老擀,你胆子也太大了。把这杯酒喝了,跟我走吧,送你去该去的地方。”冉老擀迟疑了一下,还是端起了酒杯,一口把酒喝下,然后习惯性地抹抹嘴巴,“赵科长,我知道我犯了法,但能提个要求吗?”赵科长眯起眼睛,把冉老擀着实瞅了一会儿,“你说吧,只要在我权限内,我会考虑。”冉老擀说:“和场长说一下,给我老婆安排个差事干。五个孩子要活命呀!”赵科长的眼睛转了一下,答应得非常爽快,“好,我一定和德尔场长说说,安排老嫂子去种蔬菜,傅科长会乐得抿不上嘴巴。”他又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把你剩下的罕达罕肉收拾收拾带上,跟我走吧。”冉老擀二话没说,到外屋取了一块大约有五六斤冻得铁疙瘩似的连皮带毛的罕达罕肉递给赵科长,赵科长冷笑一声,“一只罕达罕就这些?”冉老擀说:“吃了,就剩这些。我走了,她娘儿几个总得过年。再说,你不是要物证吗?这些够了。”赵科长见冉老擀说得实诚,摆摆手,“得了,留给她们吃吧,我们走。”脚步尚未卖出,他又对牛淑贤说:“老嫂子,你得准备一下铺盖和换洗衣服,少说也得两年不来。”牛淑贤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冉老擀皱皱眉头,说出的话沉闷有力,“哭什么?不就二年吗?”说着他推开门。
  就在爹即将离开家门的那一刻,冉大牛突然大声说:“赵科长,不关我爹事,套子是我下的,蹲笆篱也应当我去。”赵科长的眼睛睁得像牛眼,又大又圆,他看看冉老擀,希望冉老擀给个说法。没等冉老擀说话,冉大牛说:“爹,这个家离不开你,让我去吧,我是长子,有为父解难的责任。难道男儿不如花木兰?”
  这轮到冉老擀睁眼了,他吃惊地看着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儿子,胸膛剧烈地翻腾起来,尽管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几个待选方案却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拒绝,接受,再拒绝,再接受。最终他选择了接受,接受儿子的勇敢承担。不是他冉老擀装孬,狠心让未成年的儿子去顶替自己的牢狱之灾,而是家庭的担子太重,他是这个家的梁,一旦断了,房子真的会塌下来,剩下的一老五小会被生活的残砖碎瓦砸伤。冉老擀一把把儿子搂到怀里,紧紧地搂了片刻,然后又一把推开。冉大牛毫不迟疑地就往门外走,就在冉大牛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他听到了娘的呼唤,“大牛,你等等。”牛淑贤把一双毡靴放在儿子面前,“把棉焐拉脱了,换上这个。外面比不上家,别冻着。”冉大牛迟疑地看着娘,“我穿走了,爹穿什么?”他娘说:“在家总好说,赶明儿再买就是了。”牛淑贤又转过头对着丈夫,“把你的火狐狸皮帽子也给他带去。”冉老擀有些犹豫,迟迟没有答话,牛淑贤说:“愣登什么?还不快拿给他。”冉老擀这才不情愿地屋取来帽子,又摘下儿子头上的狗皮帽子,然后把火狐狸皮帽子戴在儿子的头上。
  就在爹把火狐狸皮帽子戴在自己头上的瞬间,冉大牛立刻感受到了火狐狸皮的柔软和火热。他知道这是爹的心爱之物,也是他最感自豪的东西,狍子河农牧场里很多人都很羡慕他爹有这么一顶火狐狸皮帽子,包括场长德尔。这顶火狐狸皮帽子真的美丽,绒毛有二寸厚,像一团火烧云,黑色的毫毛稍浮在火红的绒毛上,像仕女的眉。爹每戴上这顶帽子,昂首挺胸地行走在雪地上,简直就是一威风凛凛的猎人。想到此,又联想到爹刚才的迟疑,冉大牛摘下帽子递给爹:“爹,还是留给您吧,毡靴和帽子都让我穿戴走了,您冻坏了咋办?”冉老擀强作笑脸,“在家还能冻得着我?你人小火力不够,拿去吧!”他说着又果断地把火狐狸皮帽子戴在儿子头上。
  夫妻俩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来人押走。
  二驴子押着少年冉大牛走出冉家的门洞,大雪正无声无息地飘落。兴安岭的落雪,姿态万千,无风落雪的情景,容易令人莫名心动。鹅毛大的雪片铺天盖地从灰色的天空飘然而下,像布满白色斑点的天幕张开在人们的眼前,虽是轻飘飘的雪花,它飘落时却发出声响,这声音既是听到的,也是感觉到的,极轻微,却实实在在。雪飘落时的密度之大,难以想象,十尺之外不见它物,顷刻间,大雪覆盖了道路,覆盖了山原,仿佛一切生机都给大雪覆盖了。
  此时此刻,没人知道这儿发生的一切。小学六年级还没读完的冉大牛,踏着雪花,走上了与多数同龄人完全不同的人生路。这路上发生的一切,说悲不悲,说喜不喜,却有声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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