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右边的走廊有热水,在门诊楼大输液室对面,放置在木椅上的保温桶外层是不锈钢的,贴着楷体红字,上面倒扣着两摞纸杯。王敛涵拿了宋然的杯子去接了热水,正准备回去。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半小时,肖悦琼从病房里出来,靠在门边给肖铎锋打电话。肖铎锋没设置铃,手机里传来一声又一声单调的“嘟”音,像拉长时间的分秒,直到自动挂断才戛然而止。手机电量不足百分之五,肖悦琼本来想再打一个电话,可瞥见男生遥遥走过来,她连忙把手机塞进衣服口袋里。
肖悦琼原本就想着等宋然家属一到就离开,如今还留在这不过是想和男生告个别,她正斟酌着怎么说更礼貌一些,却听得对方开口询问道:“饿不饿?刚看见自动贩卖机里有泡面。”
王敛涵下意识把肖悦琼和自己归为一伙,也没意识到这样有什么不对。宋然挂水不能长时间离人,再者医院周围也没什么好吃的餐馆,两人之间的第一顿饭恐怕注定寒酸,王敛涵担心女生吃不惯这种速食泡面,语气难得局促地解释道:“下回再请你吃好的,今天将就一下成么?”
拒绝的话在唇边打转,几次三番想吐露出来,可肖悦琼像是被人下过禁咒,怎么也说不出来,半晌只轻声细语地应道:“好啊。”怕对方觉得自己不情不愿,又加了句,“没关系,我以前也经常吃的。”
这话倒是不假,先前她尚小、外婆还没从县镇搬进城里时,她都是凑合着吃的。方雅莉刚换工作,忙起来难着家,灶台又太危险,肖悦琼假期常用电水壶烧水自己泡面吃。起先还能区分出不同口味的差别,吃得久了,满口都是一个味道,廉价面饼松软的味道,又咸又油的料包的味道,塑化剂被开水烫过的味道。她很小就学会了忍耐,又实在不想吃泡面,于是经常偷着省去一顿饭,空着肚子骗方雅莉自己吃过了,直到肠胃出了问题才被发现。后来她变得对食物极其挑剔,可最终还是落下毛病。
两碗面,腾腾的热气从边角溢出来,肖悦琼拔出戳进塑料盖卡在边缘上的叉子,和王敛涵一起坐在走廊的蓝色长椅上。两人相隔一个座位。面上飘着一层红红的油,闻上去还带点儿醋味,肖悦琼挑起几根面小心地吸进去,她的吃相文雅,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忽然有人来,王敛涵往她的方向挪了一个位置,给人让了坐,胳膊和腿几乎都贴在一起,男生毫无所觉地放任这种接触。肖悦琼的脸颊染上了粉色,不知是被面的热气给蒸红的,还是出于其他原因。她把面吃得差不多了,喝了一口汤,胃里充斥着辛辣的味道,她呛了一声。男生吃得很快,端着空碗等了她好一会儿,肖悦琼偏头看过去,眼里带着些不自觉的笑意,“谢谢。我吃饱了。”
宋然的母亲终于赶来,她顾不得擦额上跑出的汗,急急忙忙进去看女儿,又出来拉着肖悦琼说了谢谢,下次要邀请她到宋然家吃饭。肖悦琼从没经过这种阵仗,她仓促地应了一声,王敛涵在一旁搭腔:“阿姨,她都答应您了,您快回去照看宋然吧,我先送她回家。”这才将她从不自在中解救出来。
天色愈晚,日光无力反扑,被黑夜撕咬得分崩离析。肖悦琼走过医院大厅的旋转门时手机震动起来,她稍微落后男生两步在台阶上站定。缺乏电量续航,手机的亮度已经降至最低,她手掌半张着遮在屏幕最上沿,了好一阵才看清。“肖铎锋”三个字跳跃进视野里,可她还没来得及滑向通话键画面就定格了,关机的动画从屏幕中央蹦出来,耀武扬威地占据整个界面,然后屏幕暗淡下去,像长夜里熄灭的烛光。
“怎么了?”王敛涵发现身后的人不见了,从台阶下回头往上看,半隐在夜色的五官愈发深邃。肖悦琼背后是光,身前是暗,她摇摇头,朝等待的人走去。
出了医院僻静的前院,路上车水马龙,肖悦琼磨蹭地站在原地,想等男生先走。王敛涵又怎么会自己一人先离去?他可没这般犹豫和不坦率,直截了当地问道:“我送你回家?”
“我……我还要去其他地方。”肖悦琼老老实实回答。
男生点点头,没再做出什么表示,他朝路边走了几步,右胳膊直直伸出去,没一会儿就拦下一辆出租车,于是回头向肖悦琼招手:“过来。”
肖悦琼乖乖走到车边,王敛涵帮她拉开车门,她坐进去,车门又被关上,男生隔着遮光玻璃朝他挥手。车子缓缓起步,肖悦琼才意识到他们即将分开,她慌忙的降下车窗想对男生说一句再见,可路面倒退着奔跑,那微弱的一声刚溢出嗓子就被大风吹熄了。肖悦琼探出头,男生朝反方向走去,明灭的树影和霓虹都映在他身上,像背着闪亮的银河。
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急忙吼出一嗓子:“小妹,你可别把头伸出去啊!”肖悦琼被吓得关了窗,她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啊。”
到酒楼包间时肖悦琼迟到了四十多分钟,不知是谁说了个什么笑话,里面的人都笑起来,肖铎锋洪亮而中气十足的声音透过门扇传出来。肖悦琼深呼吸好几下才推门进去,几张笑意吟吟的脸看过来,表情却瞬间僵在原处,要笑不笑的表情,看起来怪异极了。
“悦悦来了啊。”赵蔓玫最先反应过来,面上摆出热络的笑容,她起身把肖铎锋身边的位置让出来,又招呼着服务员摆上新碗筷,“来,坐你爸爸旁边。”
肖悦琼先前见过两次她名义上的后妈,年轻漂亮的脸,人情世故滴水不漏、热心又妥帖,让人挑不出错处,可肖悦琼不喜欢她,不喜欢她脸上面具一样虚假的开心。她默不作声,慢吞吞地走过去,赵蔓玫伸出手要帮她脱外套,肖悦琼条件反射似的躲开她的手,僵硬地拒绝道:“我自己来。”
“怎么跟大人说话的?”她血缘上的奶奶一直不喜欢她,见状就开口教训,“来得这么晚还跟人摆脸色,也不知道先和长辈打声招呼。”
“都是孩子,没关系的。”老太太现在教训着肖悦琼,逢年过节却还要在她面前抱怨肖含莘没有肖悦琼学习好,赵蔓玫在心下翻个白眼,假模假式地劝着,“悦悦和老肖来往少,自然跟我也不太亲。”
肖悦琼懒得跟她们虚与委蛇,端起茶水小口喝起来,防止被迫搭话的尴尬。肖含莘坐在肖铎锋的另一边,装作没有看见她,抓着羊排啃,趁人不注意又往盘子里夹了两个。争抢,拒绝分享,这是小孩子表达讨厌的最直接的方式。
整个包间大概只有肖铎锋是真实喜悦的,他不住地给肖悦琼夹菜,放低声音柔声问道:“电话怎么关机了?”发现未接来电的第一时间回拨过去,刚响两声对方就关机,他还以为肖悦琼不来了。
“没电了。”肖悦琼没有拒绝肖铎锋的示好,却也没动筷子。生日蜡烛早就吹过了,肖铎锋给她切了一块蛋糕,肖悦琼拿叉子挖下一点儿,甜腻的奶油味在舌尖化开,她小声道了句:“生日快乐。”
赵蔓玫适时插话进来:“莘莘给爸爸准备了生日礼物,是不是啊?”她方才换坐到儿子旁边,偷偷捅了捅肖含莘的胳膊。
肖含莘羊排才啃了一半,满手满嘴都是油,闻言愣了愣,嘟囔着抱怨:“我吃完再去。”
“现在就去。”赵蔓玫抽了几张纸巾帮他擦嘴,柔声劝着,“再过一会儿都该结束了。”
肖含莘观察着她的表情,半晌不情不愿地放下羊排擦了擦手,去书包里翻找一阵,取出丝绒的细长盒子递到肖铎锋手中。打开是一支钢笔,不是什么昂贵的品牌,一两百块,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也算是沉甸甸的心意。肖含莘身量没长开,带着浓浓的稚气,正经讲起话看上去很乖:“爸爸生日快乐。”
肖悦琼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秒所有人的眼光就投向她。许多理由一瞬间涌上脑海,肖悦琼有极其合理的正当解释,可她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道:“我没买。”
肖铎锋没藏好表情,显露出一闪而过的失望,“没事。”肖铎锋拍了拍她的肩膀,重复着,“没事,礼物不重要,人来了就行。”
酒桌上的氛围自她来了之后就很冷淡,可肖铎锋心情好,结束时已经醉了,他嚷嚷着要开车送肖悦琼回家,最终被赵蔓玫半搂半架地拉开。
肖悦琼打车回家时已经快十点了,客厅里空荡荡的,一点儿人气也没有,方雅莉不知是应酬还是加班,到现在都没回来。她今晚上吃了辣,胃不太舒服,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摸出胃药混着水吞进两粒,抱着肚子躺在黑暗里出神。
卧室的窗帘没拉上,窗外的光线不打招呼就闯进来,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两声狗儿叫,这时候已经过了广场舞的时间,小区里的大妈大爷们一起结伴着回家,纷杂喧嚣的人声在夜里争吵。她不喜欢这种热闹,于是把窗也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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