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里郑宅地占十数亩,环廊曲阁,园林重院,安置着上下百余口人。其间坐南朝北的一方正院,朱门素壁,玳椽琉瓦,最为气派华丽,便是家君郑楚观与夫人崔氏的居所。
此刻才交五鼓,崔氏早早起了身,坐在临窗的雕花牙床上理妆。她对着面前的螺钿铜镜照了又照,命小婢铺开许多簪钗步摇,一支一支取在发间比看。妆面已是极致了,她却似总不尽意。
“夫人就算平常打扮,也是又端庄又贵气,今天不过受那小丫头的礼,不值什么,何苦这样心呢?”
崔氏的近身侍娘阿春立在牙床边,但见主人十分沉浸,便笑着随口奉承起来。崔氏听了轻哼了声,却道:
“你那日去渡口迎她,还不知这丫头的脾性?原是我想试探她,倒让她捉住把柄了,所以昨日二郎去迎亲才被冷落门外。更可见,这小丫头年纪虽轻,却是个有骨气的。”
阿春不过婢女之流,只是说两句话讨崔氏欢喜,倒没想远,因才及细忖,说道:“那她也不敢明着对夫人不敬,夫人是主母,是长嫂,今后大有机会料理她的。”
“这话倒说得很是。”崔氏掩唇一笑,流露得意。她是郑家的冢子嫡妻,当家之后便愈发自矜身份。如今来了这么个有脾气的妯娌,未及正式见面,就已暗相交锋,今后的日子自然不会乏味。
崔氏理了理思绪,又道:“不过,裴家也算重视这个继女,听说随船来的嫁妆装了有十六车,把二郎那院子东面的五间廊屋都填满了,所以她才有这样的底气。”
“话虽这样说,但还是越不过夫人去。夫人是母家正出,祖上还出过好几位娘娘王妃,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啊!”
巴结的话让崔氏十分受用,但凑趣归凑趣,“皇亲国戚”四个字却让她想起件事来,道:“我醒时恍惚听得大郎说要去申王府谢礼,可回来没有?他与申王似乎并无交情,怎么突然有这福气?”
“原是这事。”阿春协助崔氏料理婚事,很清楚其间礼尚往来,细细解释道:“家君过问昨日宾客的礼单,见有一条写了申王府的贺礼,却未见送礼之人,便不敢怠慢,赶着就去谢恩了。”
崔氏听明白了,心下有些计较:“凭我们郑氏的门第,素日往来的宗室也不少,但宗室毕竟是宗室,倒没有这样主动的。”
“这也不稀奇,只能说我们郑家与众不同,连皇帝的儿子都乐意结交。再一比,裴家和那个小丫头便更不算什么了。”
崔氏不过白忖度一回,并不当大事,倒难为阿春好个口才,又将话端引为谄媚。崔氏瞥去一眼,轻笑不语。
……
三书六礼,春帐合卺,只是夫妻间礼成,新妇还须拜过家门尊长,才真正算得夫家之人。云安深知此事,也对此有些期待。毕竟,今后一个门庭住着,总要见识见识,打量打量。
“双亲已逝,如今是兄嫂当家,到底是平辈,稍待相见,你也不必过于拘束,更无须害怕。”
清晨梳洗出帐,云安跟在郑梦观身侧往正院拜谒。一路亭台花草,春光一新,她左右赏看,并无半分拘谨之情。因为,素戴自昨日进府,一夜便与郑家几个小婢套熟了,郑家情形大体已知。方才云安梳妆之际,主仆间耳语了一番。
“我听说你与你大哥相差了八九岁,你侄子都有十四岁了,与我是同庚的。如此虽是平辈,在我却和父母是一样的了。”云安有意表露尊敬之意,试探那人的反应。
郑梦观不料云安是这般想法,略停了一步,转脸看着她道:“大哥是年长些,未及弱冠便早娶,但他们都是随和性子,知你与侄儿同庚,必会更加善待的。”
这话还是宽怀安慰,且更显细腻体贴。云安不禁连连点头,对郑梦观又添了一重好感:这郎君品貌好,性情也不错,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恶习,以后夫妻相处,应该会轻松、简单得很。
一时不言,夫妻继续行去,很快便到了。
正院的辉煌气象让云安不觉举目观望,但她也非小户之女,自有见识,并无十分流连。及目光落定,却是堂屋门下候着的一人引起了她的兴趣。
那是崔氏的侍婢阿春,云安认出这人就是在渡口迎接她的仆妇。便如此看来,登岸那日的事还真是郑家长媳的主意。而郑家的人,除了郑梦观,也许都没有太多善意。
“二郎和新夫人快进去吧,家君和主母早盼着了!”
此刻不便多思,随着阿春的延请,云安与新婿并肩踏进了堂屋。一见,堂上一方连屏的壶门长榻,九色织络帘下并坐着一对男女。
男子的眉眼与郑梦观五六分相像,身形却不如兄弟挺拔;头戴长脚罗幞巾,身穿小绫圆领绯袍,是个面貌中和的壮年人。女子则高髻如云,满布玉蝉金雀,三层不止;下头一张丰圆脸孔,柳眉细眼,微微含笑,通身绮罗缤纷,华耀眼,果真一位高门贵妇。
“云安,我没叫错你的名字吧?”
云安正打量着要施礼,崔氏却先起身走来,说着便携住了她的手。她既知崔氏没有真心,不过行个场面,便也一笑,从容道:
“长嫂记得没错,云安的名字简单,不容易记错的。”
崔氏微微颔首,面上挂着和善的浅笑,私心里不也在端量云安。这小女子果然不是什么闺阁弱质,不仅话音暗藏力道,面相也透着一股慧黠——
弦月疏眉,杏圆双目,鼻头微翘,唇色淡润,这胚子倒不算差,只是过瘦,两颊无肉,似非福相。而虽则身形颀长,骨架端秀,却还是因为体格单瘦,仿若无枝的树干,撑不起一身飘逸的薄罗衫裙,便也减却许多姿色了。
敛神色,崔氏望了眼郑梦观,又笑道:“云安虽给我们二郎做了媳妇,到底还小呢!我还记得两家婚书上所写,云安是天章十二年生人,便比二郎小了十岁,与我儿修吾倒是同年。”
进门正礼尚未见,崔氏却就闲谈起来了,云安掂量着,很快明白过来:什么不好提,问了名字后又拿年纪、辈分来做文章,不就是压人一头的意思么?这与郑梦观说她“年纪尚小”绝非同义。
“长嫂说笑了,女子怎比得男子呢?皇律里明文所写,女子十三听婚嫁,我已超过一岁了。”云安很快有了对策,仍作恭敬态度:
“家父官居襄阳刺史,诸多政务中便有一项是教治下百姓婚姻及时。若能劝导有方,令百姓安家,户口增多,每年朝廷考官之际便能得到嘉奖晋升。家父既为长吏,自家女儿的婚姻当行为百姓表率,故此云安适龄而嫁,已是成人了。”
这一番话下来,不仅崔氏无言以对,连那兄弟二人也着实有些吃惊。他们不知崔氏的心思,只为云安引经据典的好见识。尤以郑梦观,他觉得昨夜以云安“尚小”为借口,实在是自作聪明,轻率得很。
“哈哈哈,裴公果然好教养!云安虽年轻,却知书达理,这真是二郎之福,也是我郑家之福啊!”家君郑楚观忍不住称赞,一面也向兄弟走去,拍了拍他的肩头,“成婚成人,今后更该端正心思,修身立业,不负家门重望。”
兄长说得殷切,郑梦观自然更加尊重,抬手揖了一礼。云安则不料家君会忽然替她说话,倒真是一家之主该有的做派,便也欣然,跟着立拜了一礼。于此,似乎就算拜过家门了,郑楚观很快请他们夫妻右席入座,又命婢仆奉上茶馔。
漆木案前,龙须席上,云安惬意地用着小食。见兄弟二人又谈讲起一些外务,她也不得插话,便仍将目光瞄向崔氏。这位主母的脸色还没缓过来,眼角眉梢都透着刻意的矜持。
“长嫂?”待兄弟交谈渐转随和,云安轻柔地唤了声,然后稍稍偏身正对崔氏,两手交叠搭在案边,一副极认真的模样。
“……哦,云安啊,怎么了?”崔氏不及反应,面上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掩去,还是笑脸相对。
这时,兄弟二人也停了闲谈,三人六目一齐望着云安,都不解缘故。云安遍视一笑,却道:
“云安心直口快,想着方才或许卖弄失言了。长嫂觉得我还小,是一片关怀之意,但云安也只是想让长嫂放心,不必拿我小孩子看待,今后但有错漏之处,长嫂尽管教导。”
崔氏自然知道云安方才之言暗藏锋芒,但彼此不得挑破也就罢了,却哪里想到小丫头还有手段?这番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不仅显示了她的聪慧识大体,而且反教崔氏今后不便“教导”了。
这样的一个贤良安分的妯娌,长嫂若再有所言辞,旁人看来,岂不是以长欺幼,毫无道理么?况且,这“幼”,不仅是序齿辈分,还是崔氏自己所言,她后悔拿云安的年纪做文章了。
崔氏接连吃了哑巴亏,心底失意,也无谓与云安开交了,舒了口气随意道:“你这样乖巧知礼,何曾失言了?快别多想。”
云安将崔氏细微的神情都入眼底,终究得意,既算是把登岸那日的小仇怨报还了,也算是在郑家有了立场。今后彼此往来,崔氏若再有什么心思,也当必不敢轻举妄为了。
至此,郑楚观倒没再跟一句,只是不觉点头,仍向云安投去赞赏的目光。梦观则细细体味,心底油然生出几分欣赏之情,便不经意,唇角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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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安:我真的好能讲~
二郎:沦陷进度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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