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瞧见自己的跟班小弟也一样缩着脖子,又忍不住拍他一把,道:“真是个蠢货,这大冷天的要风度不要温度了?再过几天就让云城的冬天好好制裁制裁你们这些人。”
张永中讲话不中听,心意却是好的,程郁低头笑一笑,道:“没想到云城的冬天会这么冷。”
被张永中拍了一巴掌的跟班小弟叫陈子明,他和程郁一样,都是外地人,对云城冬天有多冷的确没有概念。因此被张永中拍了一把,也老实下,嘟囔道:“中午回去我就添衣服。”
几个年轻人围在一起总是热闹,没过一会儿李一波过来,李一波平时话不多,但是并不像其他老员工似的嫌他们聒噪,再加上外边着实太冷,平日里聊天逗趣的位置就从工房外边挪到门口,靠近李一波工位的地方。
因为离得近,李一波过来甚至加入了他们的谈话:“新年准备怎么过?”
多数人没吱声,市里的酒吧一条街活动力度巨大,这几天在年轻工人那里已经是口口相传,只等跨年夜去尽情嗨一场。
只不过这种事断然是不能告诉长辈的,像长辈一样的同事也不可以。
“应该都是要出去玩吧,不过要不要抽个空来我家吃顿饭,你们来了几个月了,咱们也聚一聚。”李一波说。
李一波的提议,程郁最先反应过来,那毕竟是他师父,程郁连忙道:“我没问题的,您看什么时间方便就好。”
李一波环顾一圈,见大家虽然没有确定,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问:“二号下午,应该没什么事吧,睡个懒觉,你们这些年轻人,下午来我家吃饭。有事儿的也可以不来,就当来我家里过个年。”
李一波都这么说了,大家当然不能驳他面子,于是纷纷应下这事儿,李一波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走了。
李一波一走,年轻工人们就炸了锅,陈子明低声道:“李工怎么回事儿,不是说他一直不怎么跟厂里的人来往吗?现在这么突然就请咱们吃饭?”
“吃饭就算了,还去他家里,从地下到天上啊,他想开了?”张永中也奇怪。
大家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但并没有讨论出个结果,反而是又听了一遍李一波家里的八卦。
车间里有个跟张永中他们一批进厂的年轻工人,姓付,叫付华胜,因为不住宿舍,所以跟所有人作息以及生活轨迹都不一样,因此大家跟他并不熟悉,如果不是李一波邀请他们一起去他家里吃饭,大家一般都不会跟他碰上。
车间小团体的头目是张永中,跟张永中不熟悉、不往来的人,大部分人就更不会熟悉了。
平时付华胜也不多参与他们的谈话,直到这会儿大家开始议论李一波了,付华胜才发声。“我听说李工家里那位脾气很不好,咱们去的时候商量一下,带些礼物吧。”
“我们也听说过她脾气不好,但到底是怎么个不好,咱们心里也没底,万一带的礼物不合心意,不是更尴尬了。”
“付华胜,你是不是知道具体的事情,跟我们都说说吧。”
付华胜颇有些卖关子的意思,等着好几个人都憋不住开口问他了,他才心满意足地开始讲故事。据付华胜说这也只是他听来的故事,虽然细节已不可考,但大致是**不离十的,只让大家当个参考来听听。
李一波的妻子孙成英并不是中学教师,或者应该说她从前是,而现在已经不是了。两人最初结婚时还算美满,只不过孙成英因为是家里的独女,再加上父母也都是教师,在这种小地方,又是那个年代,她的成长条件已经是极好,难娇惯。
那时李一波和妻子还住在厂区的家属院里,偶尔左邻右舍还能听见李一波被妻子呵斥,李一波惧内这事儿便成为一个笑话,在厂子里流传。
后来两人先是生了一个儿子,夫妻二人工作都忙,这孩子就交给孙成英的父母去带,没成想过了几年,孙成英又怀孕了。这算是二胎,照理是不准的,可孙成英身体不算好,若是没了,她自己的身体也要垮掉,两个人便遮遮掩掩的,想等着这孩子瓜熟蒂落,到时候怎么处理也都认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孙成英怀了二胎的事情没过几个月就暴露了,厂里和孙成英的学校交涉过后,因为孙成英住在厂区家属院里,这事就由厂区出力,学校只派人跟着。
孙成英的骄横脾气在那时完全爆发,她极度抗拒听从厂里和学校的安排,不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从自己的身体状况考虑,她都必须留下这个孩子。
学校处理得很快,表示既然她执意要孩子,那就要丢饭碗,孙成英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学校快刀斩乱麻抽身,事情就全落在了厂里。
厂里被闹得没法子,便想有样学样,告诫孙成英和李一波,如果他们执意要孩子,那李一波也会失业。
一家不能有两个人都失业,孙成英剑走偏锋,居然去了厂区车间闹自杀。这下全厂哗然,这件事成为轰动一时的大事。
“就在工房,她把绳子拴在工房里,说如果开除李工,她就要死在这儿。”付华胜说。“一开始厂里没人相信,以为她是威胁人,没想到她真的把自己吊上去了,厂里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把她救下来。”
众人的目光顺着望向工房,工房的窗户开得高,在本就足够高的工房,窗户要仰着头才能看见。因为是老式建筑,窗户还都是钢铁框架的,为了御寒,又都建成双层的。
其实工房里并不冷,因此有一扇窗户的只剩下外边一层也无关紧要,现在望过去,众人不禁集体打了个冷战。
厂里到底是怕闹出人命,最终退让一步,罚了李一波一笔钱,扣了他足足三年的绩效奖金,又让李一波和他的妻子搬出家属院,自此谁愿意接这烫手山芋就去接。
产前闹了这么一遭,孙成英七个月就生产,生下来的女儿瘦的跟小鸡崽儿似的,身体也不好,多病多灾。李一波夫妇二人为了这个孩子东奔西走,但孩子到底没能留住,好不容易养大了,病了一场,散尽家财,最终仍然是没了。
失去这个孩子,夫妻俩几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又因为忙于小的顾不上大的,跟儿子的关系也一直很不亲密,等夫妻二人从失去幼女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想要和儿子好好生活,儿子也到了青春期的叛逆时期,因为跟父母感情不深,所以关系十分不好,他们夫妻俩也已经没办法再弥补与儿子的裂痕了。
李一波家里的事情大家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但众人说的都很隐晦,不愿大张旗鼓地宣扬,毕竟李一波为人不错,当初那件事再如何轰动,归根结底也是他的家事。但现在再听说,还是难唏嘘。程郁沉默地望向李一波休息室的方向,咂摸口中滋味,全是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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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说了这篇文的设定在0010年代,按时间倒推回去李师傅家的事大概发生在**十年代。这是个时间背景。继续求海星藏还有留言啦!
第14章
付华胜说完,大家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张永中出来调节气氛,他拍了把付华胜的肩,道:“你小子,本地人是不是,知道的这么清楚。”
付华胜挠挠头,道:“我爸在隔壁车间,我书读的不好,我爸就想办法把我安排进来,怎么说也算是个稳定的工作。这事儿我从小就听,大家都知道,时不时也都议论两句。你们说李工这辈子,时不时就被人在身后议论,儿子也不亲,女儿也没了,哎……”
论起情商这种东西,付华胜显然比较低,这样的感慨大家都有,但是未必一定要说出来。毕竟心里这么想和嘴上说出来的同情,带给人的感受还是不同的。
看李一波从不在公开场合提起这事的反应,就知道李一波是个不愿被人同情可怜的人,这种同情如果传到李一波耳中,未必会让他高兴。
程郁沉默地站起身,离开这场谈话,而后众人也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人人身上都有各式各样的苦难,程郁不愿用突兀的同情伤害人,有时候沉默已经是最大的善良。
就好像程郁也从不愿主动告知旁人他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一样,他不愿自揭伤疤并不是怕疼,只是不需要过分的关注。
下班后程郁回到宿舍,看到吴蔚然正在拾行李箱,见他回来,吴蔚然颇为熟稔地问他:“回来了?”
这话说得仿佛他们已经是一同生活过数年、数十年的老夫老妻一般,程郁站在门口,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嗯。”程郁看着他摊在地上的行李箱,问:“你拾东西,要出门吗?”
吴蔚然点头,道:“过两天不就是元旦了吗,我去我姑姑姑父家过年,顺便把这些暂时用不到也放不下的东西放到他家里。”
吴蔚然正在拾东西,兴奋得满头大汗,道:“还有我来之前,把很多东西直接打包寄到他们家,过两天刚巧能取回来。”
程郁哦了一声,脱下外套回到自己房间。要说没有一点失落的情绪那是不可能的,程郁在床上安慰自己,这才只是元旦,以后还有春节,还有元宵,还有各种阖家团圆,喜庆祥和的节日,他总得一个人过。
不论是室友、工友还是朋友,总归不能一直跟程郁待在一起。况且程郁也没有朋友。
程郁正在神游,又听见吴蔚然在隔壁喊他:“程郁,锅里有饭,我打包回来的,应该还是热的。”
吴蔚然的好意程郁知道自己应该领受,于是他站起身打开门,问吴蔚然:“那你吃吗?”
“我刚才回来吃过了。”吴蔚然在房间里一边忙着如同打转的陀螺一般拾东西一边说:“本来我在外面打包了两个菜,想着咱们提前过一个元旦,结果临时通知明天有个会,可能得开到很晚,我开完会就要走,没时间拾东西了,所以我就先吃了。”
程郁心里又舒坦了,他从锅里端出还温热的菜,掀开过后惊诧道:“这菜你根本就没吃啊!”
“嗯,留给你的,本来想跟你一起吃,但是赶不及了,不能毁了你节日的氛围,我就啃了个馒头。”
程郁低头看了面前的菜,大概是后巷川菜小馆里打包回来的,水煮肉片的菜汤上浮着一层晶亮的红油,香气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
程郁无声地弯起嘴角,他将几个菜都在小茶几上摆好,然后走到吴蔚然的房间门口,说:“一起来吃吧,吃完了我帮你拾。”
吴蔚然站起身,他忙前忙后,满头大汗,用手背揉揉鼻头,道:“那我这些……”
“待会儿你来挑要带走的东西,我来帮你打包,现在就先来吃饭吧。”
两个人坐下了,才觉得这张茶几的确是有些小,平时的菜没这么丰盛倒也察觉不出,今天多摆了几个菜,显然就很局促,两人面对面、膝盖对着膝盖,才能勉强坐下。
程郁突然笑起来,道:“看来确实得去一趟二手家具市场,淘个大一些的茶几回来了。”
吃完饭以后程郁拾残局,吴蔚然刷碗,两人速战速决,都拾好了以后,程郁来到吴蔚然的房间,跟他一起拾东西。
吴蔚然东西不少,起码比程郁的东西多很多。只不过像程郁那样的实在太少,他毕竟是仓促离开,比不上吴蔚然准备整齐。
“这些夏天的衣服我打算都拿到我姑姑家里去,放在这里太久了怕生虫,而且这么老的房子,也怕有老鼠之类的。”
程郁抬眼瞪他,道:“别说老鼠,我可怕这玩意儿了。”
吴蔚然便笑:“怎么,你跟老鼠一起睡过啊?”
程郁又瞪他一眼,手上仍然在帮吴蔚然拾衣物,只是抿紧的嘴唇透露出他的不安,他一点也不冷静,听到老鼠就好像汗毛竖立,怕得要死。
换做平常,这个玩笑吴蔚然还会继续开下去,只是现在,程郁显然十分紧张,怕他继续说,吴蔚然便善解人意地换了个话题。“而且这个衣柜实在太老式了,里边的隔板都快朽了,放不下那么多东西。”
“你可真够挑的,改天去旧货市场,你可以顺便淘个衣柜回来,如果你有钱,去买新的也行。”
程郁口中跟他开着玩笑,手上动作却利索,比起吴蔚然随手卷了几卷就扔进行李箱里的打包方式,程郁给他拾得更整齐,装的东西也更有条理,空余的空间也更多了。
两人搭配总比吴蔚然一人做无头苍蝇要快,他的东西很快就拾完了,程郁拍拍他的行李箱,笑道:“你这人,工作的时候那么厉害,生活能力却这么差。”
吴蔚然把行李箱推到墙边贴墙放着,说:“我可没有,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拾的,我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可是我们全宿舍最爱干净的。”
程郁抬眼似笑非笑十分揶揄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但两人相处氛围轻松,吴蔚然便问了别的。
“你跨年准备怎么过?”
程郁楞了一下,道:“就这么过吧,明天上午还要上班,下午睡一觉就过去了。”
吴蔚然诧异地反问他:“我听说很多年轻人都去市里过节了,你不去吗?还是说他们没有叫你?”
程郁摇头,道:“我们车间的事儿我也不太清楚,其他人我不认识,不过全都去市里了,能玩的地方也都是人挤人的,算了,我在宿舍休息好以后就拾拾房间,然后打扫卫生,刚好过两天还要去我师父家吃饭,我也不能玩得太疯,得去了连个形象也没有。”
吴蔚然沉默一瞬,最终下定决心:“那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过节。这样吧,我把东西放下就回来,咱们明天还能再吃顿好的。”
程郁还未发表意见,吴蔚然就一人拍板决定了:“好了,就这么着,我先去洗澡,刚才拾半天东西,我这一身汗。”
程郁心中百味杂陈,更多的是欣喜与庆幸,无论怎样安慰自己,一个人过节总归是有些辛苦,而现在,虽然只多了一个人,好像也够了。
程郁在脑海里略加思索,便主动朝着浴室的方向道:“那明天我来做吧,你不要买了!”
程郁的声音不大,话音刚落,吴蔚然就探出一个脑袋道:“那好啊!刚好我也不怎么会做!”
程郁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道:“你干什么!赶紧进去!”吴蔚然说完又把脑袋缩回去,程郁咧嘴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也不怎么会做。”
第二天去上班,因为第二天就是新年,下午也要休息了,大家都没什么工作的心思,懒懒散散地待在车间里聊天。
张永中碰了碰程郁的肩膀,问他:“今天晚上有安排吗?去不去市里玩?”
张永中是厂里的大红人,尽管在台球厅被吴蔚然挫了面子以后没有以前那么高调了,可是该围着他转悠的人也没变少。张永中不缺人陪他一起玩,而且要去市里的事情几天前他们就定好了,不会事到临头才想起程郁这人。
于是程郁笑起来摇摇头,道:“我不去了,宿舍里很多东西都不能用了,我准备拾一下,然后去逛逛旧货市场,买些新的。”
付华胜闻言又挤进来,道:“着什么急,我听说厂里在跟市里省里要钱,准备招标拿块地重新盖员工宿舍和家属院。”
程郁没开口,倒是张永中嗤笑起来:“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那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你能不能别说风就是雨的,全车间就你一人有内部消息,瞧把你给能的。”
付华胜的确是有些这个毛病,隐隐约约有点内部人士的优越感,再加上他家就是厂里的,住在厂区家属院,不跟其他年轻人一样住宿舍,跟大家的感情更为淡薄,所以张永中挤兑起他也毫不客气。
付华胜被张永中怼了两句,表情讪讪的,没有再开口,张永中便继续同程郁说话:“那也行,本来是我们场子定得大,那边优惠,说是能再多带几个人过去,所以我就想喊你,你要是有自己的事就去忙吧,我们这一玩就是通宵了。”
张永中平时脾气不算好,但是对程郁大部分时候都和颜悦色的,倒让程郁十分意外。他这样说完,程郁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反倒是旁边的人先开口了。
“喂,我说你们怎么从来不喊我们女生啊?是不是瞧不上我们?”
说话的是赵雯,车间里只有三个女工,孟瑞年龄大一些,又常年翘班神龙不见首尾,通常都是赵雯和另一个女工曹瑞雪一起,平时闲着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通常是男工站一堆,女工站一堆,各自聊各自的话题。男工女工之间的关系说不上恶劣,也不至于非常亲密,只是非常普通的同事关系,但去泡吧这事说起来有些暧昧,总归不好直接开口跟女工说,所以就一直没提过。
这会儿男工扎一堆,女工扎一堆,张永中对程郁的邀约也不是人尽皆知,但赵雯隔着人群偷听讲话的力气却下得很猛。
见无人回答,赵雯也不尴尬,只道:“子明哥,我听小月说你跳舞可好看了,也给我们一个欣赏的机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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