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整座九霄云殿安静得落针可闻,颇有风声鹤唳的架势。
众仙家纷纷后退了几步,手皆放到了各自的法器上,大气都不敢踹,有胆子小的腿抖个不停。
上邪蛮无奈的,心道:瞧你们这点出息!
一声轻笑响起,到底众仙中最温雅淡定的元城子先开了口,沉稳道:“我看倒未必,邪帝是个怎样的人诸位都知道,那般傲世狂妄的人即便夺舍重生,也断不会选个女儿家的身份。”
上邪:“……”
此人有很大的搅屎棍嫌隙!
还真有滥竽充数的仙家深表赞同。
“对啊,上邪那厮虽是无耻至极,但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借尸还魂也定不会找女子。”
一群跟风倒的仙家齐齐点头,立场委实坚定!
其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亦是拈须叹道:“上邪其人,嚣张跋扈,枉顾礼法,可就算再不是个东西,依旧有举世难敌之才,将她与女子联系在一起,颇有些侮辱了她。”
上邪:“……”
你才男人呢,你全家都是男人!
天帝自然不像这群棒槌好糊弄,他微微坐起,危险的眸光落在上邪身上,唇瓣轻启,似有似无地笑道:“你去祭拜沈遗风?”
不亏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君主,一句话直/插痛处上。
金殿中久久的沉寂,上邪忽然抬头,笑弯了眼睛,没心没肺道:“夜黑风高,哭错坟了。”
她自上殿以来便一直垂眉不语,装出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之态,忽而抬眸,竟敢直视九霄至尊的帝君。
华止转动玉扳指的手顿住了,目光骤暗,这世上千万人,唯独那个人,那双轻狂的眼睛,见之无人能忘。
他嘴角划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原来如此。”
她并非不敢直视龙颜,只是故意对本帝避而不见。
一股骇人的气势从华止身上散发出来,眉宇间的晦暗昭示着帝心的深不可测。
他看向容习仁,面上依旧漫不经心道:“容仙君,若你有法子证明此人的身份,本帝便把她赏给你,任由发落。”
容习仁眉头一挑,明显是动心了,“天帝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他看到上邪的肩膀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嘲讽一笑,“仙界何人不知,邪帝生性残暴,唯独待你这位自幼养在膝下的弟子亲厚,可别让本帝失望。”
容习仁目光已变,贪恋地注视地那人,“是有一个法子可以证明。”
华止饶有兴致道:“哦,说来听听。”
“淬魂鞭,众所周知淬魂鞭所留下的鞭痕是刻进魂魄里的伤,即便转世投胎都会带着。”
自然,他那根淬魂鞭是出了名的众生噩梦,不少和其有过节的仙界都尝过淬魂的滋味,闻言一阵肉疼,灵魂不由战栗。
那人幽幽道:“小师傅背上有二十一道淬魂鞭伤,每一处鞭痕在什么位置,深浅如何,我都记在心头。”
此言一出,众仙大骇,修为尚浅的仙家一道淬魂鞭就能要命,二十一道那是怎样生不如死的痛苦?
邪帝再如何恶贯满盈,待这弟子却是掏心掏肺的,没想到竟然……
施仇猛然看向上邪,似乎想从她脸上辨出此话的真假,却只看到她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直到苍白如纸。
容习仁舔了舔嘴角,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我还用灵犀石炼制的匕首在小师傅背上刻了个‘容’字,不知小师傅可记得?”
再木讷的人也不能听出话中的异样,这番行径也实在太……太惊世骇俗了……
仙界早有流言,说容习仁对恩师生了不良之心,未尝想是这般不良!
有明礼仪、重纲常的老仙家实在看不去了,用拐杖抢地,斥责道:“她好歹是你师傅,护佑你长大成人,教你一身文武艺!”
就连华止闻言都不由深深皱眉,眼中风起云涌,事情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施仇骤然发力,一举睁开身上的枷锁,以鬼魅的步伐瞬间移到容习仁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眶通红地吼道:“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方才竟然看到上邪的手在发抖,眼神中从惶恐慢慢变成畏惧,一点点躲到顾轻身后,怕得恨不得缩成一团,将自己藏起来。
上邪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一生苦楚,却极为爱笑,哪怕最后被碎尸万段都没喊过半句疼。
可她方才怕了,像个被折磨惨了的孩子,慌乱无措。
容习仁讽刺地弯了弯嘴角,“现在才问我做过什么,不觉得太晚了吗?”
“你混蛋!”
施仇一拳下去,直接打得容习仁啐了一口血,随后便被冲上殿的仙将制止。
他不顾肩上的伤口,疯了似地挣扎,“她是你师傅!师傅!为你挡过天罚,受过重刑,从小纵你容你,就换来你这般待她?”
顾轻自始至终护在上邪身前,紧紧握住上她的手,用掌心的温热驱散她指尖的寒意,抑制住满腔的怒火,心疼道:“我们走。”
方才那些话何曾不是割在他心头上?
瑞鹤仙当即拦道:“慢着,太上不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吗?”
顾轻周身溢出一股杀伐之气,与他素日里的清冷全然不同,咄咄逼人道:“交代什么?”
瑞鹤仙被那股骇人的杀意吓得不禁咽了口吐沫,还是鼓气胆子道:“至……至少让容仙君验个身。”
刹那间,皆白剑剑气大盛,整座九霄云殿的地面从里到外凝结出一层层寒冰,杀戮之气扑面而来,顾轻冷笑道:“让他验身?”
瑞鹤仙毫无怀疑自己再说下去,会当场被皆白剑劈成两半。
有迂腐的老仙家被皆白的剑气之寒冻得扛不住了,依旧哆嗦道:“若……若她真是邪帝……”
寒气又重了三分,杀意毫无掩饰!
顾轻:“她姓顾,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日日与我交颈而眠,背后有无伤痕,我岂会不知?若再有人敢造谣……”
皆白剑凌空而起,重重落向地面,一道裂缝劈开华丽的地砖,金殿都不由抖上三抖。
有一瞬间,上邪望着那袭白衣的背影,生出一种错觉,这一次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那人决绝道:“便是与我顾轻为敌。”
说我,横抱起脸色惨白的上邪,步伐沉稳地走出九霄云殿,丝毫不在乎众仙家和天帝的脸色。
元城子站在角落里,看着这满殿的残局,惬意地弯了弯嘴角。
……
八月十五不仅是月下团圆节,还是昔年邪帝伏诛的大好日子,普天同庆!虽说九霄云殿那么一闹,但依旧不耽误十万仙山的仙家们各自庆祝。
浮生远亦是满山张灯结,弟子们皆齐聚正殿,其乐融融地庆祝着。
唯独掌门南柏舟独坐于后山长亭,兀自饮着酒,喝得烂醉如泥,哪里还有昔日谦谦君子的模样?
他半趴在石桌上,醉眼迷离地打翻了酒坛,唇齿不清道:“来……来人,拿酒……”
一袭金玉华服的中年女子缓步走来,容颜胜雪,朱唇不点而红,丹凤眸中流光万千,自带一股威严之势,不悦地挑眉道:“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此人生得极美,年轻时怕是更美艳,不过眉宇间总透着一股极深的戾气,让人见了不喜。
南柏舟不做理会,又拿起一壶酒开始蛮灌。
女子脸上蒙上薄怒,上前一把夺走了酒壶,她腰身上佩戴各色珠玉,皆是稀世珍宝,伴随其步伐发出清脆的声响,想来是爱极了这些虚荣之物。
“舟儿,今日九霄云殿议事为何不去?天帝都直接派人来问我了,三千年了,你闹也该闹够了!”
南柏舟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原来在母亲眼中,我一直在胡闹。”
魏夫人怒其不争,“就为了一个死人?”
她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心慈手软。
南柏舟突然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竟不禁泪下,悲戚道:“母亲,你知道吗?我初入众神殿时,沈神尊问我想学什么,我说学剑,日后要用剑保护至亲之人……我毕生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找到妹妹,好好保护她……可是母亲啊,你怎么能在利用我杀了她之后,才告诉我那是我的亲生妹妹!”
啪的一声,桌上的酒坛被南柏舟怒摔在地上,碎得一塌糊涂,怎么也拼凑不回曾经的模样。
魏夫人似乎听到了什么羞辱,咬牙切齿道:“一个没有用的废物而已,她从生下来就是替你去死的。”
“母亲,你的心铁做的吗?那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是他曾信誓旦旦要守护的血亲,他的剑为护她而练,以杀她而终,多么讽刺?
魏夫人凉薄的唇弯了弯,冷笑了一声,“幸亏她死了。”
这一言让南柏舟浑身骤寒,如坠冰窟!
……
戊戌宫。
生而为人,谁没个脑子卡壳、晕头转向的时候,等上邪缓过劲来,抓狂得差点把戊戌宫的宫墙啃了。
千年不见,顾轻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一点不比她差!
她坐在梨花树上,死都不肯下来,恼羞成怒地朝树下人吼着,“谁与你日日交颈而眠了?”
白衣无可奈何地站在树下,淡淡吐了一字,“你。”
“……”
现在杀人灭口还来得及吗?她的光辉伟岸的形象啊!
顾轻好似听见了她的心声,鬼使神差道:“来不及。”
上邪嘴角一抽,“什么?”
他直言不讳,“你本也没什么形象。”
上邪挠着树皮,差点把梨花树咬出一圈牙印来,河东狮吼道:“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故意戏耍我?”
某人诚恳点头,“嗯。”
“……”
她不想再和这个人说话,一句都不想!
顾轻故技重施,温柔地伸出双手,不容反驳道:“下来。”
上邪瞬间死死抱住树干,“我不!”
他叹了口气,声音软了几分,宠溺道:“听话。”
“我就不!就不!”
“也是,你从来不肯听我的话。”
语气中一股浓浓的失落让闻者不由心酸。
上邪那为数不多的良心还没酝酿出点愧疚,就感觉一阵掌风惹得树身一抖,硬把她甩了下来。
“你……”
某人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若是给他根狐狸尾巴定能摇起来。
上邪狠狠地瞪着他朗月清风般的侧颜,咆哮道:“你分明是欺负我如今这具身体修为低微!”
“嗯。”
“……”
他掂了掂怀中的人,“确实比以前听话多了。”
“……”
大兄弟,你还敢再无耻点吗?
顾轻耳根总算清净了,还以为怀中人终于放弃挣扎了,刚打算迈开步子,却听她难得认真开口,失落道:“顾轻,我不恨你,不恨你当年那一剑,你没有必要对我这么好?”
她啊,总有办法一言戳在他心上,手起刀落,不见伤不流血,却疼得撕心裂肺。
顾轻沉声道:“你觉得我对你好是因为愧疚?”
“你从不欠我什么,我也一样。”
“所以?”
“所以和我划清界限,对你,对我,都好。”
任谁捧着一片真心到旁人跟前,却被一脚踩得稀巴烂,都会生气。
更何况顾轻那种八百年吐不出一字,但字字真心的闷葫芦,气得瞬间松开了手,拂袖离去。
上邪噗通一声摔在地上,揉着自己的屁股,哎呦了半天,见人终于走远,才一脸嘚瑟道:“小样儿,我还搞不定你!”
素来没个正经的颜城子一直躲在屋顶偷听,醉生梦死地灌着酒,瞥了院中一眼,赞叹道:“啧啧,你可真有法子,总能把他气走。”
上邪站起身,无所谓地拍了拍身上的土,“三千年都过去了,你这爱偷听墙角的习惯也不知改改?”
他豪饮了一口酒,痛快道:“哪里偷听?本仙这是光明正大地耳听八方。”
上邪鼻子极灵,尤其是对酒香,不满道:“好歹咱两昔年也是喝出半条命的酒友,你自己独酌,把我晾在一边,好意思吗?”
颜城子被酒呛了一口,当即就怒了,“你还好意思说,知道那些年我为啥天天被自己外甥追着打吗?”
上邪耸了耸肩,一脸无辜道:“因为你欠揍呗!”
“……”
他家外甥到底怎么看上了这个不长心的混蛋?
上邪:“行了,不给喝就不给喝,跟我说说顾轻的眼睛到底怎么回事?”
颜城子惊奇道:“他没告诉你?”
上邪翻了个白眼,“你觉得呢?”
“也对,以我那大外甥的脾气……”
他用看负心汉的眼神深深看着上邪,瞧得她心里发毛,不得指了指自己,认命道:“与我有关?”
某人拍腿叫好,激动得几欲落泪,“谢天谢地,你可算说了句有良心的话!”
“……”
也不知为何,她重生归来脾气爆得很,瞧见姓顾的就想往死里揍。
颜城子坐起身,不再嬉笑,眼中一抹正色,“你可知他的天罚将至?”
上邪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噗嗤一笑,“他那般恪守清规戒律的人怎么会遭天罚?”
“别笑,没骗你。”
完了,她笑得肚子疼,“是是是,那你说说他犯了天道碑上的哪一条?”
“第一条,不可亵神。”
这就更搞笑了,早在众神殿陨落之前,浮生远的诸神就已回归洪荒,除了她师祖淮南子。
“亵神?他亵了哪门子的神?”
“你。”
“……”
她笑不出来了。
颜城子被上邪的迟钝逼得直叹气,恨铁不成钢道:“你好好想想吧!”
上邪一脸懵逼,想什么?
那人撂下句有的没的,就麻利地溜了。
她还在诧异他怎么跑得这么快,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用回头,都能辨出是顾轻。
也许,她对那人的熟悉之深连自己都不知道。
故而,当顾轻阴沉着脸走过来的时候,方才还拽上天的某人顿时吓得两腿一软,心道:完了完了,顾轻又生气了,走过的地方结了好厚一层冰!
这是经验之言,冰的厚度代表了他生气的程度,不对啊,以前惹他生气,十天半个月都会再搭理她,这次居然回来的这么快。
可她默默又想,自己堂堂邪帝为啥要怕他,理应硬气一点。
然后嘛,所有的心理建设在顾轻周身寒气站在她面前时,呵,都喂了狗!
她缩了缩脖子,紧张兮兮道:“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和你说话,应该委婉一点!”
顾轻一言不吭,脚下的冰面的范围又大了一圈。
上邪身上一冷,吓得几欲哭出来,没出息道:“要不,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顾轻仍然一言不发。
邪帝她老人家已经放弃了所有的挣扎,转身就要跑,却被顾轻从身后一把抱住。
“你可知我多少岁了?”
上邪像只委屈巴巴的兔子老实地任他抱着,一动不敢动,“啊?”
顾轻将头放到她颈肩,偷偷嗅着她身上的清香,“三千五百岁,这个年纪在仙界已经是老前辈了,比你前世今生加起来活得还久,所以别再拿敷衍小孩子那套把戏糊弄我。”
他方才被气昏了头,一时不慎又着了她的道。
上邪:“……”
某人鸡贼了不少,这对她来说委实不啥好事!
顾轻像只偷了腥的猫一样蹭着她的侧脸,占尽了便宜,还在其耳边呢喃道:“我对你好,是我真心诚意、心甘情愿的,不用你偿,不用你还……谁动你半分,我就要他的命,但若是我哪天死了,只求你把我记在心上。”
他放在心尖、求而不得的人凭什么被他们践踏?
上邪听到死字时,眉头一皱,“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他抱着她的胳膊一紧。
“日后我护着你。
千人来,杀千人;
万人来,杀万人;
举世为敌,那便举世为敌。”
……
地牢中。
施仇被重新押入监牢时,长思还捧着那本野史津津有味地读着,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看,还不忘嘴欠地调侃道:“我就说了,你真当顾轻仙君是吃素的,逃出去也定给你抓回来!”
施仇:“呵,抓我回来的又不是他。”
长思:“哼,反正你回来了,老实在牢里待到死吧!”
心善的长亭就知书达理多了,看了一眼他的肩头,担忧道:“施仇前辈,你受伤了?”
施仇牢房里至今都摆放着不少戊戌宫的灵丹妙药,随手打开一瓶吃了几颗,无所谓道:“小伤,死不了。”
长亭红着个小脸,不好意思地挠头道:“这野史中又有一段故事我没看懂前因后果,你能给我讲讲吗?”
施仇:“……”
都是套路!
他伸手抢走两人手中的书,扔到犄角旮旯,“别看,想知道邪帝的故事,老子给你们讲,比那破书里写的多了,还绝对不掺假。”
长思稀奇道:“你今日怎么这般好说话?”
施仇躺到草床上,翘着二郎腿,“心情不好,想把这诸天仙家的糟粕事都抖出来,让世人都知道那帮家伙的心肝到底有多黑!”
长思:“你受什么刺激了?”
施仇:“用你管?从哪儿开始讲呢?”
长思瞬间来了兴头,“就从上邪偷扒了顾轻裤子,两人一起倒进汤池讲起!”
施仇眼角抽了抽,干咳了两声,“你对这个感兴趣?”
“嗯嗯”,长思两眼放光,一脸期待。
长亭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施仇:“……”
南柏舟那样的正人君子怎么养出两个思想如此龌龊的混小子?
※※※※※※※※※※※※※※※※※※※※
序章完,前尘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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