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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絮游丝无定一
从那天开始,太八再也没有碰过她。
他规矩的就像一个正人君子,一并连牵手、拥抱都免了。晚上睡觉,两人之间的空隙,足够再塞下两个太九。
他照样笑,照样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照样体贴入微。
但好像有一些东西,再也无法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很久以后,太九才明白,两人之间相处,有些事情是可以一笑了之,但有些事情,只要破坏一次,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和太八之间,突然出现一道裂缝,补不回来,而且越来越大。无论他们怎样在表面上若无其事,暗地里却越行越远。
她不是不后悔的。有时候甚至想,为什么那夜没有顺从他的话。
太八像是一团滚开的水,气势汹汹无比热烈地闯进她心里,渐渐地,她那颗犹如铁壶的心也被他捂暖了。
以为大家会一起热起来,直到熔化,从此你中有我,不分彼此。
可她现在成了被烧热的壶,太八却成了内里一团冰凉的水,她吐也不是,忍也不是。
太九一直以为两个人互相喜欢是很简单的事情,只要想在一起,就创造一切条件在一起。两个人,一颗心,只要喜欢,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但她忘了,太八会有自己的想法。他首先是个男人,然后才是太八。
男人在一个女人身上受挫的时候,十之八九会从别的女人那里找回成就感。
万景现在在外间刺绣,太八缠着她不知说了什么笑话,低低的笑声传过来,简直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从她心里爬过去,又痒又痛。
忍不得,说不得。太九坐立不安,手里的诗集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为什么笑得那样亲热话题里,有没有她
她觉得恼火,但恼火之后却是难过。她和太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是在故意报复她那夜的拒绝,还是真对她冷了心
外间的笑语渐渐低了,两人耳语着什么,只闻声息,没有动静。
太九终于忍不得,把诗集往床上一撂,揭开珠帘走出去,就见太八坐在万景身边,低头看她绣在缎面上的一双彩色大蝴蝶,两人倒也是规规矩矩地,连手也没.一下。
万景抬头见太九来了,立即把脸上笑意凝结了,垂头把刺绣放下,起身问道:“小姐可是要喝茶”
太九没说话,她打量一番外间的摆设,实在也找不到话可说,只得道:“外面冷的很,倒不如来里面做活吧。”
万景急忙摇头:“奴婢岂敢擅闯里屋,真是折杀了。在这里做便好。”她见太九眼睛只管往太八那里瞅,便又道:“还是八爷进去吧奴婢这里确实冷了些,也没什么东西可玩。”
太八却是个不会看眼色的,只管摇头:“这才九月的天,冷到哪里去太九在里面看书,我又不爱看那些,还不如来这里和你说说话。”
太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原本盼他进去,或者邀她一起出来说话,结果却得到这样一句没心没肺不给她台阶下的话。她甩手就想走。
万景赶紧说道:“这会天也不早了,奴婢还得去小厨房吩咐他们晚上的菜色。八爷也别总干坐着,安生看几天书吧,上回不是还说老爷怪你不会算帐么。”
太八这会终于悟出点门道来,急忙起身笑道:“万景说得是。太九,你比我聪明许多,倒教教我那些账本该怎么看吧。”
太九正要赌气说个不,忽听门外有人说道:“九小姐在吧老爷叫你呐”
她心中猛然一惊,一瞬间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可能.,自觉没犯什么错,想必也只是例行公事让她过去说说话,便答道:“我知道了。爹爹现在哪儿”
“老爷在惜春坊那里听穆先生唱戏。今儿是兰七小姐的生辰,那里给她办寿宴。本来说是要请八爷和九小姐,但老爷说不想人多,便只有兰二爷和其他一两个小姐在那里陪着。”
咦寿宴,那更是没什么大事了。
太九赶紧去里屋,万景赶着替她梳头洗脸擦粉换衣服。一回头,在铜镜里瞅见太八紧张的神情,他担忧极了,两只手不住地搓着,又不知该说什么。
太九心中一软:他到底还是在意她的。
“我去去就回。你和万景不用等我晚饭,自己先吃吧。”
说完她提着裙摆便往门口走。太八急忙追上去,低声道:“不要紧吧要不我陪你”
太九笑了笑:“爹爹没叫你,你去做什么白白倒惹了他不开心。好了,别闹,乖乖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就回。”
太八只得点个头,眼巴巴瞅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一路穿花过柳,来到一湾小湖前。
所谓的惜春坊,却是一艘巨大华美的画舫,这会停在岸旁,上面灯火通明,笑语声融融,隐约有人影来回穿梭,衣香鬓影,倒也别有一种风流味道。
太九被人引了上去,早有美婢过来开门,一面朝里面笑道:“九小姐来的可巧,正赶上穆先生要唱戏。”
穆先生三个字让她心头一动,当日他唱戏的绝代风华仿佛还历历在目,今日能再见,也是幸运。
进了门,就见里面坐了一圈人,果然没几个,无非是兰双以及另外两三个平日不怎么说话的哥哥姐姐。
姚云狄笑容满面地坐在首座,兰七替他斟酒。到此时太九才将她看了个仔细,果真人如其声,长得娇小玲珑,笑起来腮边还有两个梨涡,自有一种娇俏妩媚的风韵。
太九正要行礼,姚云狄却对她摇了摇手,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个噤声的姿势。她只好默默走过去,也不知该坐哪里。
一旁兰双对她举起酒杯,笑着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位,太九与他素来没什么交情,本不欲过去,但周围也确实没位子了,只得微微一笑,垂首坐了下来。
待丫鬟们替她倒了酒,兰双才笑道:“九妹妹,你年纪不大,胆子倒很大呀。”
什么意思太九惊疑地看着他,他却只是摇头,道:“一会有人会给你说。你好自为之吧。”
太九给他说得心中一阵冷一阵热,惴惴不安,见他的神色是定然不说了,自己又不好问,倒显得心虚,只能故作镇定,低头喝酒吃菜。
没吃两口,忽听外间传来一声娇啼,当真是雨打梨花,清脆如珠,叫人紧杀杀一抖,五脏六腑里都过上一浇,说不出的温腻。
紧跟着,那马头琴,竹板儿,琵琶琴瑟一并响了起来,却是一段乔牌儿。
众人眼前一花,一个.装丽人从门口莲步生态款款而入,那三尺长的水袖把脸遮住,乌发上的步摇颤颤巍巍,做出一种百般哀怨的娇媚姿态来。
忽然便唱道:“自从他去了,无一日不口店道。眼皮儿不住了梭梭跳,料应他作念着。”
那声音妩媚入骨,当真一个闺怨少妇的愁肠百结的滋味淋漓尽致。
水袖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只瞅得后面的眼珠黑得发亮,顾盼生姿,眼皮上点了两块薄胭脂,越发显得秋波流转,中人欲醉。
待那板儿敲得快了,她又开口唱道:“为他、为他曾把香烧,怎下的将咱、将咱抛调。惨可可曾对神明道,也不索,和他、和他叫。紧交,誓约,天开眼自然报。”
众人齐声叫好。
太九看呆了。
她有一种感觉,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地,直面地,恍然大悟地接触到穆先生的一些过去。
兰五说他是个戏子。
她曾以为那是个笑话,到如今,那种妩媚,那种眼波,那种身段姿态
她终于明白了一些什么。感觉上,似乎离他更近了一步,不再是以前遥不可及的张望。
台上的他已经开始转圈,犹如一朵盛开的花。
忽然便玉柱倾倒,揉碎香花遍地。那如云一般的乌发在地上蜿蜒,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
那心碎的丽人还在歌唱:“急煎煎每夜伤怀抱,扑簌簌泪点腮边落。唱道是废寝忘飧,玉减香消。小院深沉,孤帏里静悄。瘦影儿紧相随,一盏孤灯照。好教我急煎煎心痒难揉,则教我几声长吁到的晓。”
终于唱完,众人叫好声不断。那姚云狄只是笑,一面道:“快,请那伤心的美人过来喝上一锺。若是再怨,只怕也没第二个万里长城给你哭倒。”
说得众人都笑了,那丽人也笑吟吟地过来,接过酒盅,凑去唇边一仰首,手腕一翻,把那杯子倒过来,果然一滴不剩,说道:“谢老爷赏酒。”声音低沉温柔,果然是穆含真。
众人又是说好,穆含真陪着他们又喝了几杯,便下去卸妆换衣了。
酒过三巡,菜也吃的差不多了,眼看要到散席,太九越发心慌慌,不知兰双先前那番话意味若何。
她暗地里不知打量了多少次姚云狄,见他唇边含笑,并没有别的神情,心里多少存了些侥幸,只盼那是兰双吓唬她。
正自揣揣,身边忽然一阵香风飘过,却见兰七笑吟吟地端着酒壶过来为她斟酒,一面笑道:“九妹妹,咱们还是第一次说话呢。你小小年纪便住进晴香楼,真真让人羡煞。”
说罢便举杯,邀她同饮。
太九只有勉强笑道:“姐姐太客气,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和姐姐学呢。”
说罢仰头正要喝,却听对面姚云狄冷冷的声音传来:“这话倒是不假,难得你竟有自知之明。你要学的东西不少呢。”
太九心中大惊,手里顿时抓不住酒杯,酒.撒了一桌。
她骇然地望着姚云狄,心中反复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
姚云狄冷冷看着她,神情里全无往日疼爱,又道:“看来你自己倒还不知。我且问你,让你与太八住进晴香楼为了什么你二人都是太字辈,年纪相仿,只盼能好好相处,日后你能辅佐太八。你却做了什么”
太九背后冷汗涔涔而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果然知道了
“我倒是刚知道,你这个年纪最小的,肚子里花样却最多。太九,你真让爹爹吃惊。你那个太八哥哥是老实人,舍不得责骂你,处处让着你,你就蹬鼻子上脸,给他难堪了还是说,你觉着晴香楼住两个人不妥想单独出来住”
太九被问得浑身都忍不住发抖,姚云狄居然选在众人面前给她难堪,想必是要给她一个大警告,先前竟没半点预兆。她忽又想起当日兰七的遭遇,不由更是惶恐,倘若姚云狄给她这样的惩罚,当真不如一死了之
想到死,她干脆把心一横,张口便道:“我”
话还没说完,只听穆含真说道:“老爷,八爷和九小姐的情况我倒是清楚不过的。八爷确实是个老实人,从来不与人争什么,九小姐难免会欺负他。不过他二人年纪还小,闹个别扭也不是什么大错。老爷别为这事气坏了身子。”
她所有的话都噎了回去。清醒了些。
他护着她,她怎能在这种时候放弃
姚云狄冷笑道:“年纪小可不是犯错的借口。太双那时年纪也小,可曾见她耀武扬威地欺负过谁我却最恨这些心中打着小算盘的人,肚子里不知想些什么你道太八不配住进晴香楼,今日你却先搬出去吧”
众人见他发火,都噤声,听得太九一下从晴香楼被赶出来,有人欢喜有人担忧。
太九知道自己这时再不跌软,只怕就是被打入黑门的命。她想起穆含真的话:太八是个被信任的,你却暂时还只是个玩具。
她果然只是个玩具。
之前姚云狄的温柔真的只是假象,一旦触犯了他的条例,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她凭什么以为姚云狄会给自己例外
太九啊太九,你在他眼里,原本就是连个东西也算不上的。
她含着泪,扑倒在地,颤声道:“太九知错,求爹爹开恩。”
耻辱。
她恨不得立时死去,偏最大的苦楚是死不得。
姚云狄高高在上,看着她纤细的脊背,心中委实有些舍不得。看着她痛苦,仿佛就看到那人痛苦。
他曾说过,哪怕自己死,也不让那人伤怀。
可是到如今,这誓言也灰飞烟灭了。
想到太八太九公然违抗自己的命令,到如今学习了半天一点进展也没有。却夫人,山老,海老。三人简直像追在腐.后面的秃鹫,绝对不会放手。自己搞了半天,莫非要在这小丫头身上功亏一篑
他心中又是一狠,连带着看她也厌恶起来,森然道:“开恩我倒不知能开什么恩不长进的东西”
太九只是求饶:“太九知错下次绝不再犯”
穆含真便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罢,回头柔声道:“老爷,九小姐是个聪明人,老爷一定也舍不得惩罚她。倒不如让我回去好生调教,严厉呵斥,下次再不犯错便是。”
姚云狄心中的不忍终于还是站了上风,冷道:“你也不必回晴香楼了,从今往后还是住在点翠阁吧你瞧不上别人,倒也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滚下次再这般趾高气昂地,我便叫人剥了你的皮”
太九泪流满面,低声说了个是,起身飞快走出了画舫。
她心中迷迷茫茫,出了门也不知要去哪,只是乱走。
一下子想起穆含真的警告,一下子想起太八说为这些事不值得去死,一下子又想起当日在那个房间里姚云狄像看牲口一样检查自己。
她.口剧痛无比,盼着马上就能死,偏偏又死不掉。
她真的错了吗
为什么所有人的态度都告诉她:你错了,你要改
她也只不过是想获得一些做人的尊严。可是到如今,才发现所谓的尊严在姚府里.本就是狗屁。有了它,只有死路一条。
究其.本,只因为她不是姚云狄宠爱的孩子,得不到他的信任。原来住进晴香楼不是代表她受宠,只是为了衬托太八。
太九,这些日子,你到底在做什么
把大事放在一边,自顾自沉浸在虚幻的构想里。
到最后,一事无成,没得到姚云狄的信任,没得到太八的信赖,只得到了无穷无尽的耻辱。
她到处乱走,等终于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不觉走回了晴香楼。
太九定在那里,眼怔怔地看着那里面灯光闪烁,太八或许还在等她回去,也可能正和万景说笑缠绵,忘了她,无视她。
心如刀割。
她在那里站了很久,忽听院门被人撞开,太八嘶吼的声音传来:“太九被赶出去我不信我去找爹爹太九她”
她捂住嘴,眼泪无法抑制地在脸上纵横,浑身都因为痛楚而颤抖。
她想走过去,想和他说话,告诉他别冲动。更想和他道歉,告诉太八自己是多么多么喜欢他,没想到两人还没能真正和好,却要分开了。还想道别一下,以后她不能照顾他,更无法保护他其实她之前真的也不能保护他,都是太八在照顾她而已。
可是不能上去。
她已经见识了一次姚云狄的怒气,不能再见识第二次,因为她还不能被打入黑门。她还有事情要做。
太八在门口闹了半天,终于还是被万景劝回去了。
院门重新关上,好像隔开了另一个世界。
太九幽幽在黑暗里站了许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转身走了。
飞絮游丝无定二
点翠阁离着晴香楼相当远,几乎是一南一北地对立着。太九懵懵懂懂地走着,平常一刻左右就到的路,竟然走了大半个时辰。
一直看到那点翠阁外标志.的苍松,她心头一颤,百般滋味都翻涌上来。想起那日他替自己画眉,送云雀,眼底眉间无一不是爱怜蜜意。只是,从此以后,怕是再也没这样的机会了。
再走一段,前方突兀地矗着一座假山,从里面穿过去,便到点翠阁了。
物是人非,昨日种种,亦随水流去。
太九摇了摇头,正弯腰钻进那假山洞,忽听洞里有人喘息,她唬了一跳,呀地一声,转身便要跑出来。
谁知对面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别跑。别叫。”
洞里光线.暗,她.本看不清那人长什么模样,只听声音娇嫩清脆,似乎是在什么地方听过。
她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道:“这个先不用问。我且问你,今日在姚云狄的宴上受辱,心中难受么”
太九疑惑更深,轻道:“干卿底事”
那人笑了笑:“果然是个坏脾气,难怪他容你不得。你一个花容月貌的大小姐,好容易混进了晴香楼住,谁想他轻轻一句便让你美梦破碎,你却不恨不怨没有想过为什么要白白受他欺辱”
太九分不清此人身份,又不能贸然回答,只得沉声道:“胡说什么快放手,不然我叫人了”
那人猛然放开她,在黑暗里轻声道:“你不会叫,只因你心中亦有鬼。太九,你可有想过,是谁让我们如此痛苦地生存他让你活你就活,让你做狗你就做狗,呼一口气你就得去死,吸一口气你便是死了也得活过来。你不是他的孩子么世上会有父亲这样对待自己的骨.”
太九退后两步,试图通过洞口的微光看清此人的容貌,可是太暗了,真的看不清。
她在那一瞬间转了无数脑筋,终于垂头道:“你如此说不如说得更明白一些,你想做什么”
那人笑了笑,道:“你看到了吧,那天。他是怎么对待不听话的人。我们不是猪狗,怎能任他摆布。我如今就是行尸走.,若不是心口那一点恨,早就去死了。”
太九心中灵光一动,惊道:“咦你、你难道是”
那人往前走两步,洞口微弱的幽光映在她脸上,一张婉约桃心脸,腮边隐然两只梨涡,果然是兰七
她直勾勾盯着太九,眼里神采奇异:“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们在看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找你”
她舒了一口气,笑道:“因为有人告诉我。你不用管是谁。我今日先说与你听,这府里,人心早就散了,每个人只要得到契机,必然毫不犹豫杀了姚云狄。而我之所以找你,一是因为那人推荐,二来,你正好得到了契机,三来我欣赏你在慌乱的时候还能想到冷静。这是难得的特质。怎么样,太九,要不要与我合作我保证一个月之内,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让他死去。”
太九冷冷看着她,半晌,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为什么要帮你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疯话。”
兰七呵呵轻笑,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皮囊,低声道:“不怪你当我说笑。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她拔去皮囊的塞子,微微倾斜,从那囊口流出一些浓稠的银色的物质,叭嗒一下落在地上,顿时滚成一团,转来转去。
汞
太九骇然,却不知她从何处弄来这么多剧毒的东西
“我自有门路搞到,且姚云狄丝毫不知。”兰七把塞子塞回去,用脚拨了拨土,将那两滴汞盖住,一面又问:“怎样每天只要在他的饭菜里加上那么一两滴,又或者在他用的蜡烛里灌上那么一些神仙也救不活他”
太九默然。
这个计划新鲜,毒辣,秘密。她几乎就要心动。
倘若倘若姚云狄死了他死了,自己的仇也报了,也不用再顾忌任何事情任何人,从此和太八找个安宁的小村庄,男耕女织,再也不问世事
这美好的远景简直像毒药一样诱惑着她。
怎样
接不接受
“为什么是我。”她问。
“因为你聪明貌美,让他勃然大怒却没被打入黑门。太九,你有你的本领,你自己不知道罢了。我有多羡慕你,你也不知道。只要我们联手,暗中又有那人相助,一个月后,定然能看到那老贼惨死的模样”
太九沉吟半晌,方道:“我要考虑几天。”
兰七轻轻一笑,果然大大方方让路给她过去,待她走过自己身边,又开口道:“三天后,子时,我还来这里等你答复。太九,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我不希望有把这些东西用在你身上的机会。”
言下之意,自己若不答应,便要杀她灭口
太九想了想,说:“好。三天后子时,老地方见。”
兰七笑吟吟地看她走了出去,忽然又道:“最近大厨房的张老厨告老还乡了,新大厨刚上任。改天也让你们见见。”
太九心中一动,登时明白她为何自信满满。原来新的大厨也被她收买了。只不晓得她哪里来的胆子和势力,能收买到这些人。
这个兰七,真不简单。
一直回到点翠阁,外间倒也灯火通明,一个陌生的大丫鬟在灯下面做活,见她来了,急忙起身笑道:“见过九小姐。奴婢是老爷派来新给您使唤的丫头,奴婢叫芳菲。”
太九见她年纪尚小,圆圆的脸颊,倒也有一份可爱憨厚的味道,不由微微一笑,道:“不用客气,以后是一家人了。”
芳菲显然是个生手,手忙脚乱地替她换衣裳,又问:“小姐这就歇息么我去叫人打热水来给您沐浴。”
太九摇头:“不用,我累得很,你替我铺床就好。”
她确实累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她需要好好睡一觉,把伤口舔舐了,把.神养足了,再迎接以后的风浪。
芳菲替她铺了被褥,又往鼎里加了一把甜梦香,这才唯唯诺诺走出去。她还是个孩子,全然没有万景的利索聪敏。
想到万景,太九不由自主便想到太八。
他如今在做什么可有想念着她万景是不是柔顺地抚慰着他她这个碍事的人不在了,他们会不会
太九想到心烦,对他又是怨又是爱,也不知他会不会过来偷偷看看自己虽然这个可能.很小。太八这人完全以姚云狄马首是瞻,他的命令他绝对不违抗,他若说不许太八来,他一定不会来。
心里虽这么想,但女人啊无论什么际遇下,总还怀着那一丝妄想,盼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偷偷来了,给自己一个惊喜。
无论怎样绝望的环境,她们靠着那一点点的幻想和期盼,居然就可以慢慢度过来,委实也算个奇迹。故女子柔韧,男子刚强,倒也不是毫无道理。
说到女子柔韧,太九又想到了兰七。
说实话,她当真没想到这个小小女子,胆子如斯大。她为了这件事,筹划了多久一个人又要恨的多深,才能一面忍耐着极度的屈辱没有爆发,一面在暗地里计划周到
她甚至有些敬佩她。无论这个方法可不可行,兰七的胆量与城府都让人佩服。
她说有人暗地里会帮她,所以胜券在握的模样,想必那人是个位高权重的,深得姚云狄信赖的人物。
会是谁兰双不太可能,姚云狄明显不完全信任他。
宣四更不可能,她不是那种忍辱负重的人。
难道,会是穆含真
太九心头突突乱跳,越想越觉得这人是他的可能.极大。
这算什么他当真要她去做这种漏洞百出危险之极的事情
但既然是穆先生在后面暗中支持,就证明此事有可行度。或许她真该好好考虑,与兰七合作一次。
把姚云狄杀死。杀死他。
这样,所有人才能得到自由。
这个念头好像魔咒,在她脑海里不停回旋,回旋
太九在点翠阁住了三日。三日里,太八果然没来一次。
太九心里那股希望之火,也渐渐熄灭了。但,轮不到她伤感,点翠阁忽然有不速之客来访。芳菲报,是宣四。
她来做什么嘲笑她侮辱她难不成是来安慰她
太九想不出什么可能.,便道:“请她进来。”
芳菲忽然露出为难的神色,低声道:“可是宣四小姐身边有不太方便请进来”
太九眉头微皱:她身边有别人
忽然想起当日她去却夫人府上的时候,那个亦步亦趋跟在她轿旁的独眼壮汉。难道此人就和她寸步不离了
她想了想,道:“替我换衣,我去见她。”
宣四看上去心情很好,端着茶杯坐在椅子上喝茶。事实上,最近她心情似乎一直很不错,不知遭遇了什么好事,整个人都比以前柔和了很多。
她身边站着一个壮汉,左眼上一道血红的疤,果然是那人。
太九迎上去,淡淡笑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壮汉乍听见人声,一回头,瞅见太九娇艳绝伦,竟看呆了。
宣四放下茶杯,勾起一抹笑,道:“你上次来看我,这次不过回访而已。”说罢她四周看了看,颇有不屑之色,说道:“这里倒还不错,清净的很,就是背.。难为你这么个娇滴滴的人也能住下去。”
太九走过去,见那壮汉盯着自己不放,不由奇窘,低声道:“宣四姐,他是”
宣四面不改色:“我丈夫。”
太九大吃一惊。丈夫什么时候的事情难道姚府里嫁娶一个公子小姐,居然都不通报的吗这壮汉看起来满身风尘味,只怕不是山贼也是混混,姚云狄怎么会同意宣四嫁给他
宣四道:“你不用奇怪,是我求干娘和爹爹让我与他私定终生。待事成,再完婚。”
事成
太九被眼前莫名其妙的一切给搞乱了,又不好问,只能怔怔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宣四忽然抓起案上的白瓷茶杯,狠狠往那人身上砸去,一面森然道:“你看够了没有”
那壮汉被热水一泼,打了个惊颤,手忙脚乱地苦笑道:“娘子息怒我、我不过是”
宣四看也不看他一眼,冷道:“我与妹妹有些体己话要说,你且滚出去等着。别让不长眼的丫鬟奴子过来打岔。不叫你,不许进来。”
那壮汉在她面前竟比小猫还听话,连连称是,红着脸跑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太九颇感惊异,这人看上去凶煞,却对宣四顺从的很,也难说这不是宣四的福气。
宣四低头重新拿茶杯倒茶,过一会,才道:“我原以为你是院子里出类拔萃聪明的,却没想到竟是个蠢货,巴巴地让人赶了出来,居然还能笑嘻嘻地过下去。你那颗心莫非是石头做的”
太九早知她嘴巴刻薄,今日自己遭遇这些事情,难免被她讥笑嘲讽。她心中烦乱,不愿听她的刻薄话,只淡道:“你来就为了说这些”
宣四笑道:“不错。我今日就是来打落水狗的。你待如何”
太九正欲拂袖而去,她却又道:“为了个男人落到这地步,你羞也不羞悔也不悔你如今住在这.暗潮湿的地方,当真以为自己护了谁很伟大么人家说不定在暗地里笑话你,.本不拿你当一回事。”
这话一下戳在太九痛处,她竟连反驳都无力,只能脸色苍白地回头看着她。
宣四又道:“做女人的,最可笑便是自作多情,最可悲就是舍己救人,白出了劳力,还落个被千人骂蠢货的结局。他日你若对自己好一点,少对男人有不切实际的希望,今天也不至于如此。”
“你到底想说什么”太九颤声问着,只恨不得马上钻进地底,再也不要出来,不要听见那刻薄刺骨的话。
宣四看着她,眼里带着些怜悯和讥诮,慢慢说道:“你当真不晓得我在说什么你落了个趾高气昂的坏名声,他却成了所有人眼里的老实人。你为他守身如玉情深似海,他却和别的女人嘻嘻哈哈动手动脚。你不如..自己的心口,问问自己值不值得。”
太九颤声道:“这些也与你无关吧”
宣四哼了一声,笑道:“确实与我没关系,但旁观者清,看着生闷气,也只能无可奈何。如今他还念着你一些好处,舍不得你,将来他完全忘了你,你待如何我看你的样子,黑门也进不得,大抵只能把脸划花,舌头割去,割断手筋,做个丫鬟奴子之类的了。”
太九一听黑门,登时敏感起来。上下打量她一番,仔细思索她今日来的目的,忽然有了些头绪。
当日她住在晴香楼,宠爱无加,没人找她。如今中途被逐,不再站在风口浪尖,倒仿佛比平日看得更透彻些。
宣四也好,兰七也好,都不过是在抓同盟,就这样简单。
想到这里,她倒冷静了下来,回身问道:“这话怎么说府里丫鬟奴子都从外面牙婆那里买回来,我若落到那种田地,最多是个死,丫鬟奴子想必是没福分做的。”
宣四冷笑:“果然是个蠢货。你倒仔细看看姚府什么时候来过牙婆。也罢,今日我便告诉你,你当府里只有黑门红门之分,却不知那红门难进,黑门也是难进的,甚至更难。姚府的孩子良莠不齐,俗话说龙生九子,哪里个个都能进红门黑门。遇着那样貌不好的,身体不灵活,脑子不好使的,便只有去做丫鬟奴子服侍人了。姚府里除了那些嬷嬷呵呵,你当嬷嬷是什么人都是咱们姚家主母。爹爹够狠心的,将她们挑断手脚筋,把脸划花,又逼着她们喝下一种药,变得痴痴傻傻什么也不懂,只有服侍人的份。你莫要以为姚府当真是什么大世家,姚府里每个人都不能做废物,就算是真正的废物,也必然在某方面有用。我们都被爹爹骗了。”
太九只有瞪眼看着她的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刚才说的事太震撼,太不可思议,太九一时竟不知怎样去理解它才好。
难道说,院子里的丫鬟,嬷嬷,下人,竟都是他们的兄弟姐妹芳菲也是,万景也是
不能想象太荒谬了。
宣四盯着她,低声道:“你是不信不信也罢,等你落到那一天便明白了。人人都道进红门好,却不知进了黑门才是真正的保命之道,只要你能吃得起皮.苦”
话还没说完,门上忽然被人敲两下,那壮汉在外面道:“娘子,有人来了。”
宣四眉头一皱,忽地一把抓住太九的手,紧紧地,好像铁钳一样。太九不由悚然一惊。
“忘了那个太八男人都是不能相信的东西。太九,你要活下去,要重新活出点人样来我知道你能做到不要再为感情做蠢事,不值得太九,我今日来,就是想与你说这些。等你能混出名堂来了,我再告诉你今日我来找你的目的。不要让我失望”
说完,她把手一松,低头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才高声道:“小勇,过来扶我回去这屋子里.渗渗地,真闹人。”
陆小勇仿佛听到圣旨一样,急忙推门进来,小心翼翼扶着她,就着她的步伐往外走。这次,他连太九的头发也不敢看一下了。
“改日再来看你吧,希望到时候你还活着。”宣四笑吟吟地说着,跨出门槛。
太九默默看着她,心中对刚才发生的事情还感到迷茫震惊,一时做不得反应。
那宣四袅袅婷婷出了门,没走几步,忽见院门口站着一个斑斓身影,长发蜿蜒,眉目如画,竟是穆含真。见她出来,他只意味深长地一笑,低声道:“原来是宣四小姐,穆某这厢有礼了。”
宣四对这个人又是极端地恨,又是飞蛾扑火一般地爱,当下竟高傲地冷笑一声,转头当作没看见他,上了轿子径自走了。
没过一会,脸红红的芳菲从屋子里跑出来道:“穆先生,小姐请您进去。”
他低声答应,回头往宣四那里看了一眼,才转身进去。
飞絮游丝无定三
“这几天过得可好我见你.神不错。”穆含真笑吟吟地说着,对方才宣四来的事情绝口不提。
太九有些心不在焉,还在为宣四的话感到震惊。事实上,她也不知该不该把这事告诉穆含真。她纵然是信任穆含真的,但却不是完全信赖,有些事,她本能地不愿说。
穆含真又道:“可有好好反省”
她抬头,目光流连在他白皙修长的指尖,.中酝酿了很久,最后却吐出两个字:“太八”
穆含真柔声道:“他很好,你也知道八爷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用再为他废什么心思了。”
太九默然。
她想问的不是这个。
她其实想问,太八有没有提起她,有没有去爹爹那里求情,有没有和万景一起,快活地忘了她。
可她问不出口。
脸颊忽然被一双微凉柔软的手捧住,她微微一惊,抬眼便见到他如画的容颜。他靠得那样近,呼吸着她的呼吸,一瞬间竟让她有些慌乱。
“真是个傻姑娘。”他笑,手指爱怜地划过她细腻的眉眼,“我原担心你伤怀想不开,这下见你很好,便安心了。只是,可别再念着那孩子了。他还只是孩子,喜欢你是一回事,甘愿为你牺牲什么,又是另一回事。人活在世上,只有匆匆百年不到,不多为自己考虑,岂不成了傻瓜。”
太九孤零零一个人在点翠阁住了三日,没半个人安慰她,这会听见他的柔语安抚,更兼他是个老师般和蔼的人物,忍不住便垂泪,一颗颗眼泪全落在他掌心,滚烫地。
“我只是想他若快乐,便是我的幸福了”
这大概就是喜欢一个人,正因为他在心中占了特殊的位置,所以事事念着他。这个过程本身就是甜蜜而且心甘情愿的。在这个世上,能找到一个自己甘愿为之付出的人不容易。
但人果然还是自私的。只有两情相悦时的付出无比甜蜜,一旦心中产生怀疑,便立即尝到其苦楚。
她真是个傻瓜,连她自己也这样觉得。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连回忆都被扭曲,她甚至怀疑太八.本没有喜欢过自己或者,他是喜欢的,只喜欢的不够深,不够让他付出什么重要的东西。
两人的天平产生了摇摆,她如同被丢弃的旧衣服,难道真要无声无息地消失
穆含真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幸福是自己争取,不能靠别人。他辜负了你,令你伤痛,何不忘了他呢太九,好姑娘,若要爱一个人,先去爱自己,倘若自己都不爱自己,别人又怎会爱你。多为自己考虑一点,就算是自私,也比被人遗忘要好。”
太九只是流泪,她也不知这是伤心还是耻辱。
“我真是个傻瓜”她喃喃说着,“穆先生,我辜负你的期望,做了许多傻事。你一定也对我失望吧”
穆含真轻轻抚.着她的长发,笑道:“一切才刚开始。小姑娘,路还长呢。今日你为这人万般苦楚,又怎知他日不会为其他人思念刻骨呢”
太九被他搂在怀里,鼻端闻到阵阵麝香,耳旁听见他稳健的心跳,头顶是他低柔的嗓音,终于有些害羞了。她轻轻从他怀里挣脱开,擦去眼泪,低声道:“我会努力忘了这些再不让你失望。”
穆含真柔声道:“这些并不重要。太九,我亦不是那种冷面无情,丝毫不顾你感受的人。如今你在点翠阁,能过得逍遥,便是最好了。”
她默默点头。
穆含真.了.她的头发,又与她说了一会轻松闲话,等太九终于平静下来,才道:“姚云狄把你单独调出晴香楼,也自有他的目的。你若是妄自菲薄,便不好了。这两日他应该就会有一个宴席要办,届时必然让你陪同。你且记住我的话,少说,多看,忠心,温厚,谦让。只这五点你能做到,第一步就成功了。”
太九沉默半晌,轻道:“穆先生那却夫人是什么身份你一定知道吧。可以先告诉我一些么”
穆含真似乎早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便道:“她是.里德贵妃的姨娘。德贵妃生了二皇子。”
虽然她早想过这个可能.,但从穆含真嘴里说出来,太九还是忍不住吃惊。
“.里的皇家的事,与我们百姓有什么相干她又为何对宣四”
穆含真笑了笑,抚掌慢悠悠地说道:“这便说来话长,今日无暇细说,改日再和你慢慢谈。你我都是本朝子民,对这大势却也该有些了解。我先说些大概。如今的太子爷是大皇子,乃为正东.皇后娘娘的独子。前段时间皇后因巫术一事被废,大臣们揣摩着圣上的意思,是要打压皇后整个家族的势力,那么废太子便是首当其冲。具体何日废,怎么废,废了再立谁,我们谁也不知道,所以我们都在赌。却夫人也不过是其中一方赌徒而已,宣四,便是那赌徒阵营里打探消息的小卒子。”
太九听得兀自心慌,忍不住问道:“那我你找我也是”也是做卒子
穆含真慢慢摇头,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你不一样。我很早便说了,你不是卒子。太九,你是一把刀,甚至可以定局。这整个姚府既不是赌徒,也不是卒子,姚云狄不过是做卒子买卖的人。他若运气好,便能赚到大钱,从此逍遥四海。运气若不好整个姚府被灭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太九一颗心乱跳,一会快一会慢,为这扑朔迷离的局面。
良久,她才开口问道:“那这次办宴席,也是有赌徒要来找卒子你想让我被选上”
穆含真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摇头:“你很聪明,太九。一个人聪明是天分,若不能善用这天分,就成了被杀的借口。在我面前也罢了,若事事都要问个明白透彻,与蠢货何异也罢,我便再说清楚一些。这次你千万不要被选上时候还没到,过早出刀只会打草惊蛇。姚云狄那里也不会舍得把你卖给那些小赌徒。他在等最大的那只不巧,我也在等最大的另一只。”
既然舍不得卖她,为什么还要她参加
太九本来还想问,想到穆含真的话,硬生生把问题吞了回去。自己琢磨一番,却忽然明白了。
是试探。
不错,姚云狄几次三番找她,从低谷到高峰,再从高峰跌回低谷,无非是试探她的反应,看她能不能做大事,对他忠不忠心。他是看透了太八的为人,不能做这些事,便培养他做自己人。
她不同。
太九沉吟良久,忽然抬起眼来,里面.光微闪,低声道:“穆先生,你找我,原是打算在这个赌局上赢他,对不对”
穆含真但笑不语。
“你若成功了,他便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对不对”
他依然笑。
“好,我愿助你。从此绝无异心。”
穆含真拍了拍她的手,起身笑道:“不早了,该用晚膳了。话就说到这里,你好好休息。”
太九还想留他,他却摇头,走向门边,回头又道:“好孩子,你只需要全心投入这个局。至于其他一些苍蝇蚊子的干扰,玩玩可以,不要当真。莫要自寻死路。”
说完,他推门走了出去,很快便看不见踪影了。
太九把他的话反复琢磨,忽然灵光一动。
苍蝇蚊子,是指兰七和宣四么他的意思是,这二人都不可靠
她越想越觉得不错。
宣四姑且不说,兰七独独找她来做这事,想必是为了给自己摆脱干系,一旦事发,姚云狄迁怒也只会牵扯到平日与太九亲密的一些人身上,绝不至于连累到她。这样就算不成功,她也成功除掉一批竞争者
好毒辣,好手段。
只可惜她信错了人。
太九端着茶,低头慢慢吹那茶末,心中有个想法渐渐成型。
这几日满心的怨,满身的恨,在此刻仿佛都变成了绵绵的动力。
太九,你不能死,不能被遗弃,更不能被人踩扁了来蹂躏。天下人多不仁,她何妨不义
晚饭间,小丫头芳菲满脸红晕,羡慕地说:“穆先生当真是天人国色。小姐能和他说话,真让奴婢羡慕。”
太九只是笑,打趣她:“小妮子动了春心你若欢喜他,改日我和穆先生说说,收了你。”
芳菲急得跺脚:“小姐只会欺负人我哪是那个意思”
过一会,她忽又叹道:“何况,穆先生那样的人品.格寻常女子他.本也看不上眼吧。”
太九心中一动。
她向来只把穆含真当作靠山和老师,从未想过他的私人事情。他年纪也不小了,为何没成家可否有心上人曾经是否有过婚娶却意外分开为何会在姚府做总管
不明白。这个人的一切都好像谜,总让人想探究。
兰七很守时,当太九好容易等芳菲睡熟了,.黑一步一步偷偷赶到假山洞的时候,兰七早已在那里等候,身边还带着一个年轻人。
“怎么这样迟”兰七语气很不好,“还当你反悔了。”
太九叹道:“丫鬟难缠,又不能让她发觉,又不能点灯。莫再怨我。”
兰七冷道:“你可考虑好了做不做”
太九一付极为难的样子,踌躇半晌,才道:“不会教人发觉吧”
兰七道:“自然不会你是信不过我”
太九犹豫着:“你自己为什么不做呢”
“姚云狄一直防着我,我送的饭菜东西,他肯定不会用。你却不同。更何况,你在里面行事,我还要在外面帮你望风及处理后事。你毫无经验,难不成教你来处理”
太九沉默了,良久,方道:“那爹爹要是死了人人都知道是我送的东西,我怎么办”
兰七冷笑:“他死了,你以为府上还有人会想着替他报仇么人人都巴不得他马上去死你且安心,倘若被人发觉了,我便护你出去。我在平溪那里用私房钱买了一块地,到时教人把你偷偷送过去,保准谁也抓不到你。”
太九终于点头:“那好。我去做,你可别忘了今天说的话。不然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兰七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指着身边那年轻人,道:“这是新大厨,素八。大家都是自己人,放宽了心。后天穆总管会出门办事,趁这只狐狸不在府上,咱们行动。那老贼不放心厨房,做饭都要派人守着,到时候你去厨房端饭,遇到人问,就给点好处,求他让你去见爹爹,只说点翠阁不好,向爹爹请罪,求他让你回晴香楼。我看过值日表,那天跟在姚云狄身边的人是素九和兰一,都是心肠软的人,你求他们,必然能成功。等到了姚云狄的院子,先有人用银针试毒,之后送你进去,才能见到老贼。这汞你记得藏一小瓶在袖子里,替他端饭端汤的时候偷偷倒进去。动作要快别被人发现了”
说罢,太九手里一沉,兰七塞给她一个纸包,里面硬邦邦。
“姚云狄那老贼疑心重,只怕不肯吃。这些蜡烛你拿着,替他点灯的时候换上。烧个一夜,就是老虎也被毒死了,我不信毒不死那老贼”
太九连连点头,将那些毒物揣揣地放在袖袋里,小心翼翼。
兰七又交代了两句,安抚她一番,这才转身要走,一面又道:“千万小心。倘若暴露了,你我都只有死路一条太九,都靠你了”
太九点了点头:“我明白,你放心。”
兰七终于满意地走了。
太九回到卧房,把袖子里那个藏着汞的小瓶子拿出来看,又将纸包打开,里面四..白蜡烛,上面纹金绣云,甚是.美,.本看不出一丝破绽。
她翻过来调过去看了半晌,最后用纸一包,塞在了床底,自己铺被睡觉,闲话不表。
飞絮游丝无定四
那天,小雨。
黄昏时分,兰七来消息了,让太九去大厨房等候。
芳菲原是说要替她撑伞,一同去,和太九磨了半日,终于拗不过她,眼睁睁看着她独自一人打伞走了。
太九今天刻意打扮过,她已经好一阵子没这样仔细装扮过自己了。一条深紫色纹绣蝴蝶的百褶裙,一件浅紫琉璃纱窄肩外罩,那长长的宽大的袖子逶迤在裙摆旁,仿佛她的一双羽翼。
浓浓胭脂淡淡抹,她在眉间小心画了小小的红花,黑绸一般的长发一半挽起,一半垂下。
就那样握着伞,在银丝般的雨中漫步,就像一朵长了脚的莲花。
素八见到她的时候,一肚子的话全被噎回去,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太九收了伞,并不看他,只袅袅婷婷走到中央两个穿黑衣的年轻人站在那里,厨房里所有人都看着她发愣,只有他二人,盯着众人做事,眉尖也没动一下。
她低声道:“两位大哥,可否通融一下”
那二人中个子高一些的是兰一,转头看了看她,问道:“什么意思”
太九柔声道:“可否由我,替爹爹送晚膳我知道这样做不合规矩,但我很想见见爹爹麻烦两位大哥通融。”
兰一冷笑:“今天你来求通融,明天他来求通融,姚府的规矩还算什么”
太九不慌不忙,垂首道:“令两位大哥为难,是我的不是。但事出有因,我也确有要事找爹爹商量。倘若爹爹怪罪下来,一切罪过,由我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两位大哥。”
说罢,她盈盈下拜,再也不抬头。
对面兰一与素九互望一眼,素九心肠较软,终于忍不住说道:“就算我们带你去,老爷也未必肯见你。何必自寻羞辱”
太九道:“即便如此,我也要试一次,求两位大哥成全。”
他二人实在无法,只得点头:“也罢,你便随我们一起走吧。惹了老爷不开心,不要后悔。”
“多谢两位大哥成全。”
她缓缓起身,旁边的素八对她使个眼色,提醒她桌上那只黑漆描花饭篮中,装的便是姚云狄的晚饭了。
太九会意,上前轻轻提在手里,说道:“那麻烦两位大哥在前引路。”
兰一看她一眼,又道:“别玩什么花样,这是警告。”
太九淡淡一笑,并不与他争辩。她跟在兰一身后,素九在后面监视着她,三人往姚云狄的院落行去。
素八原本是想在事前再提醒太九小心行事,没想到她今日来此倒是落落大方,谈吐有致,想必此事必能成功。
他走到窗台边,用手轻敲两下窗棂,一直守在下面的兰七会意,立即远远地跟在太九他们后面,直奔姚云狄的院落。
却说那素九见太九娉娉婷婷,在雨中仿佛一朵莲花的娇态,如此人品样貌甚是少见,不由奇道:“你莫非是得罪了老爷,今日特地来请罪的”
太九轻道:“这位大哥好眼光。不错,我原本住在晴香楼,前几日因为出言不慎,冒犯了爹爹,把我逐了出来,住回点翠阁。如今天气越来越冷,点翠阁.寒难耐,我左右思索,终于忍耐不得,今日才出此下策,冒险来求爹爹开恩。”
素九叹道:“你这样的想必是仗着自己貌美,和那太双一样,恃宠卖乖了。以后可不能再如此,说话前,记得三思。”
太九柔声道:“多谢大哥提点。我明白了。”
那素九见她谈吐有礼,态度柔雅,并无半点张狂之处,也不知姚云狄怎会将她逐出晴香楼的。他也只有在心里偷偷纳闷。
走了半日,终于来到姚云狄的院落。乍一看门口,普普通通两排竹篱笆,后面不过并排几间青瓦大屋,半点奢华气味都没有,只在门上挂着一块匾,上书“微草堂”三字。
太九也是第一次来姚云狄的院落,自是没想到他如此清贫朴素。她原本只当姚云狄的住所奢华无度,这次真真令人惊讶了。
兰一二人将她引进其中一间大屋,里面空荡荡地,只有一张枣木桌,一排单条椅。椅子上坐着三个年轻人,正在说话,回头见他们来了,不由一愣,其中一人便问道:“这是谁如何带了外人过来”
素九笑道:“她哭着求咱们带她来见老爷,我和兰一见她可怜,只得答应了。”
太九立即盈盈下拜,低声道:“太九见过各位大哥。”
那人一听她的名字,奇道:“咦原来你就是太九小姐。”
太九含笑不语。那三人上下打量她一番,便自说笑道:“难怪了,这通身的气度也罢,你也算老爷面前的红人,不为难你。要进便进去吧,只是老爷今日心情不佳,你说话小心,惹了他不快,当心小命不保。”
说罢,三人将那饭盒打开,一盘盘用银针细细试毒,试完又有人来搜太九的身,袖袋,荷包,鞋底衣服里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搜了,连头发也不放过。
那人将她发髻上簪的一.鎏金凤凰簪拔下,笑道:“也不能白白与了你好处,这个就给我们吧。”
太九急忙躬身道:“不敢,能见到爹爹已是万幸。诸位大哥若喜欢它,便拿去吧。”
她又从手腕上褪下碧玉镯子,放进那人手里,笑道:“天冷,各位大哥拿去换点酒来吃,暖暖身子。”
众人见有好处拿,哪里还肯为难她,更何况姚云狄今日心情奇差,先前送午饭的一个下人不知怎么的惹上了他,刚被人打死丢进湖里,这会谁也不愿进去冒险,正好太九来做替死鬼,何乐而不为。
当下把她引出去,指着最里面的一间瓦屋,道:“从那里进去,过穿堂,左面有三个门,敲中间那个。老爷这会在看书,若一时不理你,也别走,在那里候着便是。”
太九连声答应,那几个人急着用手镯和簪子换钱,叽叽喳喳回去了,只留她一个人在那里。
这会要下毒,真是太容易了。
太九.了.头顶那颗珠花。装汞的小瓶子,就在珠花里。
说起来,这珠花还是太八送给她玩的,可以拧开,里面放个一两寸长短的东西不是问题。他本是当作玩具,她也嫌这东西廉价孩子气,从来没用过,没想到现在居然派上了用场。
怎样放不放
太九细细摩挲着那颗珠花,良久良久。
最里面的瓦屋也最大,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里面是个穿堂,一架巨大的屏风挡在中间,华美.致,倒与这瓦屋朴素的景象甚为不搭。
太九绕过那屏风,果然左手边有三扇小门,她慢慢走过去,抬手在中间那扇上轻轻敲了两下。没一会,姚云狄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进来。”
他是不是生病了声音似乎有气无力的。
太九把门一推,一股带着幽香的暖气扑面而来。屋子里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张案桌,两张太师椅,剩下的全是书柜,一排一排,密密麻麻都是书。
姚云狄伏案写着什么,屋子四个角落里分别放着一只火盆,他脚边还放了一个。这会才十月不到的天,几个火盆把屋子里烤的又干又热,简直堪比三伏天。
太九刚进去就觉得窒闷无比,小衣汗湿黏在身上,恨不得马上甩掉。她见姚云狄背上还披着貂皮小袄,心中不由惊骇,只得慢慢走去,来到他身后,低低叫了一声:“爹爹。”
姚云狄猛然回头,神色间有些复杂,又是惊讶又是了然。他看了她一会,才点头道:“是你。把饭菜放案上,过来,替我把这几个字写完。”
太九依言走了过去,就见他案上铺满了宣纸,那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但仔细看去,却只有一首诗词,被他这样翻过来倒过去,不知写了多少遍。
姚云狄拿了一只新笔,替她蘸了墨,递到她手里,低声道:“来,试着写写看。”
太九细细一看,那却是两阙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
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除去天边月,无人知。
词藻清雅哀婉,显然是女子口吻。她心中好生讶异,许是从未知姚云狄亦有如此一面,她不由回头深深望着他,犹如第一次相见。
“好词,是吧”他问,脸色有些苍白,喉头处的樱花红得仿佛在滴血。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
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他吟完第二阙,眼里便升起层层雾霭,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是欢喜又是哀伤。
太九默默提笔,将他剩下的两句“觉来知是梦,不胜悲”补了上去。她没仔细练过写字,于文墨一事也不甚通,几个字有些歪歪扭扭,和姚云狄潇洒刚劲的字体比起来,不好看,但也有一种娟秀小巧的味道。
姚云狄痴痴看了半晌,深深吁一口气,那梦幻般哀婉甜蜜的表情渐渐消失。他把宣纸一一折好,收起,这才冷冷说道:“你胆子不小,居然能说服我的人放你来这里。”
太九听他言语里并无怪罪的意思,便笑道:“下次不敢了。不过是想见爹爹,好几日不见了。”
姚云狄没说话,径自把那饭盒打开,太九急忙替他把碗碟摆好,柔顺地站在后面等候吩咐。
姚云狄拿起筷子,却不吃,盯着那丰盛的饭菜看了一会,忽然道:“别站着。你也吃点。这里还有一双筷子。”
太九低声道:“不敢与爹爹同桌吃。”
他皱眉道:“一家人哪里来这么多规矩让你吃就吃”
太九只得拿起另一双筷子,小心坐在他对面,拨了一点饭,陪他吃。
待饭菜吃到一半的时候,姚云狄忽然说道:“你似乎有话想和我说”
太九微微一笑:“也没什么”
“难不成就为了来看我太九,我竟不知你是这样的人。”
太九沉默片刻,才道:“其实真也没什么,不过是想和爹爹陪个不是。做错了事,是我的错,被爹爹赶出晴香楼,我亦不会怨恨。让爹爹失望,才是我的罪。爹爹不要怪外面诸位大哥,是我哭着求着让他们放我进来的。之前我也没想好见了爹爹要说什么,只想着见一面见了之后,我却真的没想过。”
姚云狄笑了笑,抬眼看她,问道:“哦,真这样简单”
太九见他似笑非笑,眼底.光闪烁,登时明白他其实什么都知道。难怪穆先生叫她不要理会苍蝇蚊子,否则自寻死路。以姚云狄这样疑心重的人,孩子们做什么手脚,他会不知道
她也笑了笑,将头顶那颗珠花拔了下来,放进他手里,低声道:“果然什么也瞒不过爹爹。毒在这里,我总是不忍忤逆了兰七姐的意,何况,有这个机会,我可以见到你,于是顺水推舟了。爹爹怪罪我么”
姚云狄看了她半晌,笑道:“你这是顺水推舟,还是胆大包天一.金簪子加一个碧玉手镯便能收买的人,我又岂会留着做心腹。方才在门外,你若下了毒,只怕这会已经变成三四截,哪里还能与我说话。”
说完,他从袖袋里取出两个物事,果然是太九刚才送给门外众人的贿赂。他起身,亲手把簪子替她戴上,镯子替她挽上,跟着叹了一声,道:“兰七是个心中藏恨的孩子,心里有恨的人,无论掩饰得多巧妙,眼里还是会露出杀气。我很早便发觉她的杀气了。否则她有这个计划,且能成功,怎会这般容易。我不过想看看,自己培养出的孩子能做到什么地步。另外”
他低头看太九:“也看看你会不会答应。”
“我”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太九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姚云狄总对自己这么特殊。他看着她,仿佛又不是看她,与她说话,好像那话又不是说与她听的。
为什么
姚云狄蹲下来,轻轻抚.她的长发,柔声道:“太九,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怎样也不会害我,怨我。我知道的。”
他去亲吻她的眼睛,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叹息似的,说:“真像一模一样的眼睛”
总是温柔地,带着一点哀婉,一点迷离,看着他看着他。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去天边月无人知”他喃喃念着,手劲之大,令太九浑身奇痛,又不能挣扎,只好默默忍耐。
他错了,她没有一天不想着杀了他,剁了他,死成尸体了也要鞭尸。
她有这样恨。
他居然不知道。
她缓缓张开双手,将他揽进怀里。
她这样恨他,他居然真的不知道。
怀里的人忽然剧烈颤抖起来,紧跟着,一团温热腥气落在她.口,很快就浸透了薄软的绸衣。
姚云狄猛然推开他,用袖子捂住嘴,没命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整个肺从喉咙里咳出来一般。
太九低头一看,.前已经被血浸透了。
她又惊又骇,忍不住尖声道:“爹爹”
她飞扑过去,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捂住嘴。他一口又一口,一边咳,一边有大团的血咳出来,将白色的手帕染红一大块。
太九急得落泪,扔了手绢,抓起自己的袖子,替他去擦嘴边的血迹,口中只是柔声唤他:“爹爹爹爹”
他是有病
她一下子明白为什么这种天气,他要在屋内点五只火盆,还披着貂皮小袄。
原来他生了这样重的病。
姚云狄又咳了几声,终于渐渐缓过劲来,对她摆摆手,表示没事。
“难得发作一次不理它,两三个月内不会再发。”
他有些疲倦地说着,又抓起太九被血染红的手,低声道:“扶我去床上歇息。”
太九含泪扶着他,战战兢兢,姚云狄见她这种模样,不由微笑道:“不怕,不是病。大夫也说不是肺痨,想是最近酒.过多,上火了。好在两三个月才发作一次,以后真要在饮食上清淡些才好。”
太九扶他上床半躺,又替他沏茶端过来漱口,忽见他喉头那朵樱花颜色变淡不少,好像一块胭脂轻轻抹了一下,与先前血红的色泽完全不同。
她心中惊疑,又不好问,只能装做没看见,服侍他喝茶漱口,良久,他的呼吸才渐渐平定。
“那天”
很久很久,久到太九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替他盖被,他却忽然低声开口了。
“我第一次带着她去洞庭湖泛舟。原本想租一艘画舫,但她说要两人单独一起的小船才有趣味。呵呵她总有这样多的古怪玲珑心思。我拗不过她,便租了一艘乌篷渔船。很晚了月亮像一块玉做的饼,映在湖中央,摇摇晃晃。周围那么安静她坐在船头,看着我说从不后悔跟着我,下辈子也要继续服侍我”
太九听他忽然讲起这些话,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能沉默地听着。
不知他口中的她是谁,夜半在洞庭泛舟,果然风光旖旎,情意绵绵。
“我们一直到了划到湖中央我见那月亮圆的可爱,本想说些情话她真会煞风景看着那月亮,说饿了,想吃饼没办法只能匆匆上岸,我俩买了五张大饼,在客栈里抢着吃”
他忽然停住,片刻,睁开眼,眼神清明。他抓住太九的手,低声道:“我一直没有告诉她,这世上,我最爱的人便是她。可惜,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机会了。我最爱的她,我却最对不起她”
他又闭上眼,仿佛受了伤,深深吸着气,最后,终于化作一声长叹。
“太九,替我做一件事。”
“爹爹请吩咐。”
“你出去,在右边那扇门上敲三下,不必等开门,然后回来便行了。”
太九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飞絮游丝无定五
太九曾经也偷偷猜想过,姚府里的黑门,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虽然到如今也没什么头绪,但以兰一素九他们对姚云狄的忠诚度来看,或许他们与黑门也不无干系。
宣四又说过,姚府里的孩子,样貌好脑子聪明的,便进红门。能吃苦的便去黑门。
能吃苦。吃什么苦皮.苦。
难不成姚云狄在暗地里培养自己的小军团黑门里的人,每天要训练拳脚功夫,所谓的吃皮.苦大约就是这个了。
兰一他们,不单是做姚云狄的贴身保镖,兴许还帮他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危险事。
平日里监视他们这些红门公子哥小姐们的,想必也有黑门的份。
想到这里,太九觉着自己隐约抓住了点头绪。
红门是正大光明摆出来让人挑选的货色,那黑门便是藏在暗处,无所不在的毒物。倒不知却夫人他们,知不知道姚府黑门的存在。
她兀自想的发痴,冷不防姚云狄开口问道:“敲过门了你站那里做什么”
太九急忙走过去,坐在床边,道:“敲过了,里面似乎没人。我是想,兰七姐也不过一时想不开,还希望爹爹不要太过生气的好。过度伤心气愤,对身体也不好,何况你现在病着。”
姚云狄冷笑一声,道:“今儿她想不开,明儿你想不开。个个遇到点事都想不开,我这条老命迟早保不住。你倒是个好心肠的,只是也不用劝了,我自有对策。”
太九只得咬着嘴唇点头,喃喃道:“只爹爹也别气坏了身子方才那吐血真吓着我了”
姚云狄轻叹一声,抬手.了.她的头顶,良久,才道:“不怨爹爹把你赶出晴香楼吧”
太九摇了摇头,忽又点了点头,含泪道:“本是想说不怨,但其实还是怨的。可太九实在又没资格抱怨,都是我太任.胡闹,让爹爹失望了。”
姚云狄微喟,握着她的手,只是叹气,却不说话。隔了一会,才道:“青年男女之间互相爱慕,天也无法将他们分开。也是我糊涂了。你若欢喜太八,今儿便住回去吧,待他弱冠礼成之后,爹爹择个吉日,令你们完婚,也算一桩美事。”
太九心中大惊,暗自揣摩了半天,也不明白他这样说的意思是什么。
她犹豫片刻,才道:“爹爹我太八就是我哥哥,我尊他敬他,从来也未有过非分之想。太八哥一表人才,将来一定能寻得比我优秀的女子来匹配,太九自惭形秽,不敢与之比肩。”
姚云狄呵呵笑了两声,只是问:“真的不喜欢他”
太九狠狠心,摇头。
姚云狄喃喃道:“难怪你不肯也罢,倒是我看走眼了太九若不愿嫁人,就来服侍爹爹吧。”
太九强颜欢笑,柔声道:“只要爹爹不怪我笨手笨脚,惹得你不开心。”
姚云狄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摩挲着她滑腻的下巴,叹道:“傻孩子傻孩子爹爹看见你,便欢喜了。”
太九陪着他笑,笑得脸颊僵硬酸痛,眼睛里火辣辣地,兴许是屋子里太闷热了。
两人正说着闲话,忽听有人敲门,跟着兰一的声音传了过来:“老爷,人带过来了。”
姚云狄面上的笑容渐渐凝结,低声道:“进来吧。”
太九起身,垂手站在床边。
看这个势头,兰七只怕.命不保,至于怎样死,却看她怎样说了,倘若说得痛快,那兴许姚云狄也会给她个痛快。若再像上次那样使劲求饶,只怕受的侮辱更多。姚云狄此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
“吱呀”一声,门开了,兰七和素九提着一个娇小的人影,一直走到床前,才道:“老爷,犯妇在此。”
果然是兰七,她双手被绑在身后,头发衣服凌乱,想是拼命挣扎过。令人奇怪的是,她的神情并不恐惧,也不愤怒,见太九站在姚云狄身边,她却笑了几声,慢悠悠说道:“我竟是个蠢货,本想利用别人,却被别人将了一军。自取其辱”
太九没有说话。
姚云狄盯着她看,冷道:“不错。你既无心计,又.急如火,此为第一致命。胡乱拉同盟,把最重要的计划合盘端出,让非心腹的人来做,此为第二致命。既有良策,却守不住口风,掩耳盗铃,买毒一事竟让漏洞百出的素八替你做,此为第三致命。而你最大的致命之处,却是低估了我。”
兰七脸色剧变,红白交错,最后,变成了死灰一般的惨白。她凄声道:“事已至此,还废话什么,痛快点给姑娘一刀姚云狄,我做了鬼,必然挖你的心吃你的肝姚太九,你这个.险小人,枉我如此信任你总有一天你也不得好死你现在得意了,我在黄泉路上看你将来怎么哭”
太九眉毛尖也没动一下,竟仿佛没听见她的恶毒诅咒,这份冷静的功力,连兰一和素九也不由得佩服。然而兴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的衣袖下,汗湿的双手早已绞得快要抽筋,她必须极力克制,才能让自己不动容。
兰七虽然活该,但说到底还是自己害了她,要说不心虚至少她还没到那种境界。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疲惫,无边无际的疲惫,只想赶紧离开这里,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坐一会。
可她偏偏不能走。
姚云狄皱眉道:“你倒有理了可曾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做大事,最忌讳不冷静。如今你这样惨败,还不知反省么。”
兰七凄然笑道:“反省反省了我就不死反正也要没命爹爹何不让我在死前轻松一下呢。我已经累了十八年临死前,许我一些仁慈吧。”
姚云狄终于也默然。良久,他转过头去,低声道:“何大人的事到底办的不错,比这次漂亮多了。你去吧,但愿你做鬼时不糊涂。”
兰七终于落下泪来,被兰一素九二人提着往外走,一直走到门口,只听她凄厉的声音一直在叫:“姚云狄,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那声音终于渐渐消失了,太九也撑到了极限,双腿一软,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上,冷汗涔涔。
姚云狄面色.沉,半晌,才道:“不用怕这世上有很多事,做错了便不能回头。兰七做错了,这是她应得的代价。太九,你也需要明白这个道理。仁慈,在人与人之间,从前没有出现过,以后,也绝不会出现。所以千万不要做错事。”
太九心头空茫茫,只能答道:“太九明白。”
姚云狄躺了下去,轻咳两声,声音疲惫:“你先回去吧。过几日,府上要来些客人,到时会派人叫你。今天这样的装扮,就不必要了。”
太九默默起身,走到门边,轻道:“太九告退。爹爹保重身体。”
他只咳了两声。
太九这才慢慢离去。
第二天,兰七自杀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姚府。
如同上次兰五跳井自杀一样,来得毫无征兆,丫鬟一早给兰七送饭,就见她吊死在房梁上,等慌张地叫来大夫,一看,人早已死僵了。
关于她的死,府里又有许多不同的说法,各个版本或无稽或荒唐,被人们说得口沫横飞。但太九一个字也不想听。
她终于也明白,兰五莫名其妙的自杀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背后的故事,是用一整个海子的血和屈辱搭成的。可是倒最后,那么多的怨,只换来无聊的人嘴里一些唾沫星子而已。
姚云狄说得没错,仁慈,从来就不会在人与人之间出现。
更可悲的是,她居然开始信仰这句话了。
晚上芳菲送饭的时候,面上表情很奇怪,只道:“奇怪,老爷不知怎么想的,才换了个大厨,这会又换了新的。还喜欢放辣椒,一股子呛人味道。”
说着她从盒子里端饭出来,果然,三个菜,两个都红彤彤,一看就要出冷汗。
“明天保准人人都拉肚子。”芳菲抱怨。
太九云淡风清地一笑,道:“拿来,我倒爱吃辣的。这大厨换的好。”
素八也没能保住,这种做奴子的小人物,就是死了,也没人有兴趣唠叨。
整个下毒事件里,参与者死了两个,剩下的只有太九和穆含真如果兰七嘴里的幕后人真是他的话。
其实她也感到奇怪,以姚云狄的疑心病,穆含真背后做这么多手脚,应该早死了十次八次,为什么他还能做心腹姚云狄竟从不怀疑他么
世事当真奇妙,她想着谁,谁就出现。
晚饭后,在外办事刚刚回府的穆总管来了。这下乐坏了芳菲那妮子,频频端茶送水,躲在门后看,缩在窗台下看,横看竖看,恨不得把眼珠子生在他脸上。
穆含真只是笑:“这丫头倒不认生,孩子气的很。能将你服侍好么”
太九咳了两声,提高声音道:“芳菲,去烧水泡茶,别在那里装傻充愣。”
啊,明明才送了茶。芳菲在外面鼓起腮帮子,小姐就是小气,不让看就不看她赌气跑出去了。
太九笑道:“让你见笑了。小丫头没规矩。”
穆含真摇了摇头,忽然道:“兰七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做的不错。”
太九的笑渐渐失色,最后,完全冻结在脸上。良久,她低声问道:“穆先生你之前就知道她要下毒的事情吧。”
穆含真未置可否。
她又道:“为什么不阻止她”
倘若他能阻止,而不是鼓励,兰七也不会一头栽进去,送了.命。他这样一个人,像云朵一样优雅自得的人,竟也这般残忍,推波助澜地,把人白白往火坑里推。
穆含真看了她半晌,忽然轻笑道:“太九,你是不是搞错了”
她愣住。
“穆某从来也不是铁血丹心的义士英雄,我为什么要阻止她我没有当场揭发,让她死的更快,已经是我的仁慈了。”
太九噎在那里,半天缓不过劲。
穆含真笑道:“你怨我,我倒是明白。你不愿把她的死归错在自己身上,于是左右找借口,希望能让自己安生些。只要想到这件事的主要过错方不是你,而是别人你是不是好受点既然如此,你且把我想成恶人也好。”
太九不由被他说得心灰意冷。
穆含真说得没错,她就是在推卸,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自己就可以安心,甚至冷血地说一两句难听话,反正错不在她。
她不想承认自己竟是如此卑劣的人,原来姚太九从来都不是什么涉身事外的仙子,她居然和府里所有人一样,有一个懦弱又卑鄙的灵魂。
她颓然垂下头,半天,才低声道:“是我的错,穆先生。我不该怪你,是我自己太胆小罢了。”
穆含真柔声道:“该抱歉的是我。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让你失望了。我不单冷血无情,还心狠手辣,居心叵测,两面三刀。太九,你大可以骂我一顿,我比你想象的,还要坏上一千倍。”
太九被他说得背后冷汗涔涔,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近乎魅惑地低声道:“我这样一个坏人,你何不用你那美好的良心来拯救一下呢”
太九仿佛被烫伤,猛然甩开他的手,颤声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穆先生请你”
穆含真靠在椅背上,笑得甜蜜,眼底那朵樱花微微转动,仿佛胭脂淡淡抹了一笔,竟比先前大了一圈,依稀像活的,正在等待绽放。
太九盯着那朵花,终于忍不得,道:“你的纹身很有趣”
穆含真眼珠微微一转,笑道:“我没有纹身。”
她猛然抬头,望着那朵樱花,却不说话。
他的脸色微妙地变化了,似乎是诧异,似乎是惊疑,又似乎是警惕。最后,他终于露出一个了然而又邪恶的笑,伸手捂住那朵樱花,仿佛小孩子调皮地捂住一个秘密。
“你居然能看到这个。”他轻轻说着。
太九低声道:“不应该看到么别人看不见么”
他摇头:“谁也看不见。可你居然能看见”
“那是什么”
他顽皮地一笑,像个孩子,伸出一.手指放在唇边,道:“不可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太九又道:“姚云堰身上那个也不可说”
穆含真看着她,半晌,笑叹一声,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道:“想不到你居然能看见。你八字属.”
太九没回答。
“难不成你有.阳眼”
还是没回答。
他眯起眼,低惑地说道:“啊我明白了你是白虎之身。”
太九的脸猛然涨红,颤声道:“你你”你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穆含真用手指轻触那朵樱花,道:“等它花开,花凋,你便明白它的意义了。”
他显然不愿多说,只定定看着她,奇异的眼神,让太九坐立不安,不知所措。
“你居然是”他若有所思,过一会,忽然狡黠地一笑,说:“先不说这个。我今日来,却是带一个消息给你。”
“什么”她有些茫然地问。
“太八近日便会收万景做妾,姚云狄撮合的。以后,可要叫万景嫂子了。”
咣当一声,太九手里的茶杯砸到了地上。她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方才说得话。
娶妾万景姚云狄撮合
她突然又明白,为什么姚云狄当日会说要他二人成亲的话。原来那也是假的,也是试探她违心的回答,终于让他满意,可是这结局,她却没猜到。
万景万景这曾在她心头的针,眼底的砂,到如今真的变成了刀,狠狠刺穿她。
措不及防,真的措不及防。
她不能,也不愿,最后却不得不相信,太八终于是遗弃了她。
那清爽笑容的少年,她曾将他当作生命中的阳光,全心信赖。谁知他是一面打不破骂不通的沉默之墙。她撞啊撞,怨啊怨,盼啊盼,最后却是这么个结局。
谁说的,为他,不值得,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好想去恨,狠狠把他揍一顿,又想狂奔过去,哭着求他,不要忘了她,她真的很喜欢他,就这样两个人一起,永远,过下去。
可她现在只觉得累,全身都被掏空一样的累。累到连眼泪都流不下来,只是发呆。
她不愿去想这场撮合里,太八心甘情愿的成分有多少,想必他是很期盼的。
她住在点翠阁,这样久,他一次都没来看过,一点音讯也没有。他一定是和万景声色犬马,两个人在晴香楼再无顾忌,过着神仙鸳鸯般的日子。
他忘了她,无视她,毫不在乎她,抛弃她。
“太九,太九”
穆含真蹲在她面前,轻轻叫着她的名字。
她失神地看着他,半晌,露出一个笑,淡道:“也好,他俩很般配。”
穆含真抬手,将这个伤心欲绝的少女揽进怀里,仿佛一朵毒花,缓缓包裹住自己的猎物。
他柔声道:“不要去喜欢太八了,他救不了你。”
他的声音温柔如水:“倒不如我把你抢走。太九,我来把你抢走。”<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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