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太监提着灯箱缩着脖子站在乾清宫东暖阁左近的茶房前,茶房外间留着灯和炉子,里间黑漆漆的。
小太监屏住呼吸,小声叫:“梁爷爷,该起了。”
屋里梁九功早就醒了,正在闭目叩齿吞津,心里默数了一百下,刚好听到小太监叫起的声音,他清了清喉咙,嗯了一声。
小太监这才进来,从茶房的茶炉上提下热水,兑好再送到里屋来。
梁九功已经坐起身,小太监放下铜盆过来跪下替他穿鞋。
洗漱过后,梁九功就着热茶吃了几块茶房里昨天的桂花糕,干扑扑的糕噎得他直瞪眼,连咽几口茶才顺下去。一盘糕吃完,他漱过口,哈气闻闻无异味才放心。在主子跟前侍候,一天三顿饭他都不敢吃实在的饭菜,生怕带了味或者牙缝里沾上点菜叶子惹了主子的眼。
点心嘛,甜香味花香味的,漏点味儿出来也不要紧。
出门前,梁九功问小太监:“昨晚上圣上歇得好不好?”
小太监低头道:“听着是就歇了两个时辰,后头就醒了。”
梁九功叹气,提脚出屋,快步往暖阁去。
皇上年纪渐大,觉越来越少了。
暖阁外侍候的人都起来了,各屋各房的都摸黑站着,等皇上起来才好上去侍候。以前皇上不起来他们也能点灯干活,可梁九功发现皇上的觉越来越少后,就不许他们在皇上起床前点灯,多黑都待摸黑干活,还不能有动静。
幸好能在乾清宫侍候的都是能人,不多时大家都练了一双夜猫子眼。现在他们这边去外头挑人进来,都要先试试在不见一丝光的屋子里能不能不漏一滴水的倒好一杯茶。
梁九功一到,所有人都统统矮半身的行礼见福,但是没人开口,全都是哑称,宫女们低眉,太监们打千。
梁九功草草一摆手,所有人退开给他让条道。有几个太监退到了暖阁的窗子边,让梁九功瞪大眼睛狠狠一指,全都屈腿矮下来。
人影子照上窗子上,扰了主子的觉怎么办?
别看屋外一堆人,硬是鸦雀无声。梁九功站在门前,提起一口气,轻声轻语的唤了声:“万岁爷,该起了。”
屋里,康熙躺在榻上,双手虚握放在腹前,连盖在身上的被子都是纹丝不乱的。他昨天睡下前还在想奏折上的事,今天醒得又早,只是看窗外的天sè还不到起的时候。以养身来说,每天人必须要睡够时辰,不然乱了作息,人就没jīng神,对身体也不好。
所以,他也不起来,闭着眼睛躺着。可越躺越jīng神,只好继续盘算奏折上的事。
不知怎么的,今天他想到了直郡王。大概是昨天在席上看到直郡王喝闷酒吧。
康熙在心底长长的叹了口气。保清是他的第五子,在他之前已经死了四个阿哥了。当时大清入关还不到五十年,每天一睁眼,天下就全是造反的。康熙那会儿还真想过要是坐不稳这皇廷,他们满人大不了退回关外去。
可想到要放下这唾手可得的江山,康熙反而不甘心了。他想他要是真带着满人再被汉人撵回去,日后见了先帝顺治爷,他万死难辞已罪。
他给胤褆起名保清,想把这大清的国运跟这个儿子连在一起。他想,要是老天让大清来坐这个江山,就不会收走这个儿子。
结果从胤褆起,阿哥们渐渐都能活下来了。
康熙总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启示,天在告诉他,大清的江山是稳固的,爱新觉罗坐这个皇位是天命所归。
所以,封胤礽当太子是顺理成章。在康熙心里,大阿哥直郡王并不比胤礽轻多少。这个儿子勇武,能干,直爽又不失心机。他深受满人爱重,是他大清的巴图鲁。
直郡王成亲早,前头几个孩子都是康熙二十几年落地的,那时太子那边还没好消息。康熙能记在心里的皇孙头几个全是直郡王家的,不过直郡王运气不好,虽然孩子都是嫡出,前头几个却全是格格。
看在康熙眼里,反而觉得这证明直郡王这辈子都只是个贤王的命。不然,太子比他得孩子晚,可长子却生在他前头。这不是命是什么?
人是抗不过命的。康熙学贯中西,却总觉冥冥中自有天意。直郡王命数如此,让人不由叹一声时也,运也,命也。
康熙疼爱这个儿子,自然发现昨天他在席上喝闷酒。他还让梁九功送去了一碗羹,让他进点别的缓缓酒劲。
直郡王并不傻,康熙自然知道这个儿子看着鲁直,xiōng中却不乏丘壑。直郡王的大格格康熙二十七年生,今年也有十六了。早几年直郡王就时不时的试探说给大格格瞧了什么人家,可康熙一直没松口。
宫里的公主除了德妃的五公主,其余全抚了蒙古。康熙不肯在后宫宗室进蒙古女人,慢慢涤清蒙古人在满人间的血脉,却也不能就真把蒙古扔出去不要了。蒙古是大清的一道屏障,他是既要防着,又要拉拢。
直郡王家的几个格格正好长成,填了宫里公主青黄不接的坑。康熙是早盘算好的,连人选也圈了好几个,差别只在往蒙古哪里分。
科尔沁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母族,把直郡王家的大格格指过去,皇上也是存了私心想照顾、抬举这个孩子。
其实不止直郡王家的,现在几个较大的阿哥家有几个儿子他暂时顾不上,反正时候到了自有他们的阿玛替他们上折子请封。但有几个格格,他是已经看好了的。
只是想得再好,昨天见到直郡王喝闷酒,康熙的心就软了。
这个儿子重情,看他这么久府里只宠爱嫡福晋一个就知道了。大格格是他们夫妻俩的第一个孩子,难免舍不得。
康熙想着,大格格的事只能让保清受委屈了,二格格就顺着他,让他自己找人家吧。也算是全了直郡王的一片慈父之心。
梁九功叫起时还不到三更,皇上这么些年了一直是这个时辰起来。他有心想让皇上多歇一会儿,可孝心再重也抵不过皇上的板子。
他在外面一叫,康熙就睁开眼,道:“进来吧。”
梁九功只听到皇上的声音就对着门虚行了一礼,道:“奴才冒犯了。”然后轻手轻脚的把门提着缓缓打开,门边的铜页子虽然上过油,可他每回都是小心着,避免推门时发出刺耳的声音惊扰了主子。
进去后,跟在他后面的宫女先把点好的灯送进殿内。从外到里,渐次把殿内照亮。这也有个规矩,不能一开始就先点主子这边的,不然屋里亮,屋外黑,人一走外面黑洞洞人影乱晃?几百年的宫殿什么事没有?只这乾清宫就死了多少前明的皇帝了?哪怕只为讨个吉利,灯都要点的让大家安心,主子舒服。
灯慢慢亮起来,梁九功才在皇上的御榻前跪下磕头请皇上起身。
康熙在帐内嗯了一声,梁九功才叫宫女们慢慢把帐子拢起来。棉袍和鞋是早就烘热的,侍候皇上穿好下地,先不忙送上洗脸梳头漱口的东西,而是先侍候皇上去官房方便一二。出来后才是洗脸漱口这一大串。
都收拾好了,皇上先去打拳,面朝东站着吐纳一番,回来再换一套衣服。这才算真正起来了。
此时外面天还是黑的,康熙歇过一气,起身往南书房练字去了。梁九功躬身在后面跟着,乾清宫的大姑姑在外面冲他使了个眼sè,他虚点头示意看见了,大姑姑才走。
康熙习惯自己磨墨铺纸,他在书桌前站定,裁一张纸端正的铺好,选一块墨锭,拿砚滴加水,然后徐徐磨墨。这一磨就是小一刻钟。此时除非军国大事,不然谁也不能扰了皇上的兴致。
梁九功见皇上磨上了,就悄悄退了出来。
大姑姑正在茶房外探头,一见他就招手。梁九功小跑着过去,两人进茶房掩上棉帘子,梁九功才问道:“一大早的,哪个孙子又不省心了?”
大姑姑也是觉得这事出的实在不是时候,道:“积些口德吧,是周答应。前些日子就有些蔫蔫的,昨晚上不知用了什么,又吐又泄的。她大小也算个人物,皇上那边一惯也喜欢她的侍候,只是大年下的不好处,我想着是把她给暂时挪到雨花阁后头去。”
梁九功道:“那还不赶紧挪?谁知道她这是沾上什么了?过不过人呢?”
大姑姑没好气道:“你当我不想挪?”然后压低声音,“双答应拦着呢。”
梁九功也泛愁了。
要说他是可以不把这群小答应们放在眼里的,她们充其量也就是皇上闲的时候放在嘴边的零食,搁外头就是通房大丫头的份。皇上再怎么宠,也不会抬举她们。没见个个都喝着药呢?
可这些丫头片子个个都通着天呢,梁九功也犯不上跟她们为难,见面也是姑娘姑娘喊得亲热极了,个个都跟他亲孙女似的。没留神让这群丫头在枕边叨叨上一句,说不定就在皇上那里落了不是了。
大姑姑说完就等他的示下,梁九功度着皇上那头练字也要小半时辰,道:“得,我跟姑姑走一趟吧。”
穿殿过门,答应们都住在乾清宫后面的下人房里。说白了她们也不比宫女们高贵多少,不过是能侍候皇上罢了。
下人房这里可热闹得多,答应们是一人一个屋,平常也少串门。都是嬷嬷提点过的,谁也不会把这里当自家院子东走西串。今天倒是难得,梁九功没走近就看到一间屋子外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他沉着一张脸,大姑姑错后他一步,两人站在屋外三尺,两双厉眼一扫,围着的人都窜了。梁九功见人走了也不打算放过,对大姑姑道:“都是闲的,大年下不好罚他们,先记着吧。”
大姑姑道:“这点小事就不劳动您了,有我呢。”
两人进了屋,外屋没人,只见里屋躺着个人正要挣扎着起来。梁九功左右看看,嫌这屋里不干净就没坐。过了会儿,一人扶着另一个站不起来的出来了。
扶人的那个是双答应,身上穿的跟宫女一般无二,就是外罩了一件桃红的比甲,这是皇上赏的料子。她长得鹅蛋脸,柳眉下是盼顾生辉的一双眼。
见着她,梁九功一脸心疼的道:“我的乖乖,你是干这个的吗?”
双答应浅浅一笑,并不答话。以前梁九功见周答应时也是没口的夸,亲热极了。此时周答应病得脸都脱了形也不见他瞟一眼。她们这些答应命都薄,不抱团在这宫里一天都活不下去。
梁九功也不是一点表面功夫都不做,好话又不费钱?他看着周答应啧啧道:“好孩子,别跪了。瞧你这样,爷爷看了可真心疼啊。”
周答应一直在打寒战,她还是挣扎着跪下,静静的磕了几个头,抬起脸来,两行清泪挂在颊上,哀求道:“梁爷爷,大姑姑,求你们别把我挪出去。”
梁九功是太监要避讳一二,大姑姑上前硬是把她架扶起来,周答应病得浑身无力,挣不过只好被她按在凳上,大姑姑道:“姑娘,不是我心狠。你是侍候万岁爷的,这前后屋也就二十多丈,姑姑也不拿话吓你,真有点什么,你全家的脑袋都不必要了,咱们这一院子的都得陪你砍头。”
她扭着周答应的脸,让她去看双答应:“你这姐妹为了你都跟我顶了两天了,你忍心叫她陪你死?”
双答应年青胆气壮,chā话道:“姑姑,我不怕死。”
大姑姑看也不看她,继续劝周答应:“再者说,挪出去也只是叫你安心养病。你在万岁爷心里住着呢,谁能拔了去?等养好了再回来,咱们漂漂亮亮的继续侍候万岁爷不更好吗?”
周答应心里是害怕,但也知道她在这里赖不了多久,到时候大姑姑叫人把她嘴一塞,用被子一裹抬出去,她连喊都喊不出来。只是人都惜命,死到临头怎么会不求一求?
她让大姑姑的好话劝得也想,要是万岁爷记着自己,他们也不敢不给她好好治。
大姑姑又添了一句:“你要实在不放心,怕万岁爷忘了你,就叫你这好姐妹多在万岁爷跟前提几回。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你这好姐妹?”
这招祸水东引把周答应的心全牵到双答应那里去了,果然周答应立刻像望救命稻草一样看着双答应。
双答应也察觉不对,可此时也只好说:“只要万岁爷叫我,我一准记得提你!”
大姑姑抿着嘴笑,顺手替周答应理一理睡乱的头发。
周答应泪如雨下的拉着双答应的手:“好妹妹,姐姐这条命全托在你身上了,你记着,可千万不能忘了我!”她死死拽着双答应的手。
双答应一是被她催bī,二是热血上头,直接跪下起了个誓,违誓死无葬身之地。
大姑姑笑道:“这可放心了吧?我的小姑nǎinǎi们,快都别闹了,赶紧收拾收拾东西,你周姐姐早一刻挪过去,也能早一刻安心喝药休养不是?”
双答应此时已经发现被大姑姑三言两语陷进坑里去了。周答应日后要真有个不好,头个恨的不她大姑姑,而是自己。皇上身边多少人挤破头?她虽然也算得皇上的心,可谁知道皇上乐不乐意听周答应的闲话?要是皇上转头就把周答应忘干净了,她提得越多就是给自己招祸。
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双答应帮周答应收拾好包袱,怀里被周答应塞了她所有的体已首饰,其中不少都是皇上给的。
周答应泪眼朦胧,撑着笑道:“妹妹侍候万岁爷时记得戴上。”
送走周答应,梁九功替大姑姑震住了场子,见事了就告辞了。大姑姑让人拿醋和石灰给周答应的屋子熏熏,屋里的东西全都抬出去烧了。见双答应站在门边一脸愤恨,笑道:“姑娘回屋吧,这里乱糟糟的,再wū了姑娘的鞋。”
见双答应摔帘子回屋,大姑姑心道,能耐得你!还跟姑姑我顶!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
大姑姑回屋喝茶,这时秀答应悄悄进来,侍候着大姑姑用过鼻烟,还站在大姑姑身后给她捏肩。
秀答应道:“干娘,双儿不闹了?她这人其实不坏,就是有些义气。就跟那戏里说的大侠似的,仗义。”
大姑姑让她捏得舒坦,道:“秀儿,你别跟双儿那丫头学。她这会儿是义气了,可你等着瞧,那挪出去的周眉领不领她这份情。日后的事,还难说的很呢。”
秀答应不知周答应屋里的一场官司,笑道:“周眉哪儿会那么傻?双儿人单力孤,根本不可能拦着不叫她挪出去。这事就算求到万岁爷跟前也一样,双儿能替她说话,就已经可以了。没见这后面二十几个答应,就双儿一个站出来了吗?她还能有什么不足?要这样还要记恨双儿,以后谁还敢帮人呢?”
大姑姑笑道:“可不是?还是我们秀儿聪明灵透。好闺女,手上再使点劲,干娘这肩啊可酸死了。”
南书房里,康熙写完大字,梁九功刚好回来。他这边放下笔,梁九功进来,接过小太监捧上来的茶,先用手在茶碗外沿试一试冷热,才送到皇上面前,然后不等皇上问就陪着笑说:“后面有点小事,大姑姑来叫奴才过去瞧瞧,帮把手。”
康熙喝了两口茶,每口分三次咽下,解了渴就放下茶碗。茶虽好,可他从不贪多。
练完字,康熙挑了卷书拿在手里看,嘱咐梁九功:“要是直郡王到了,领进来陪朕用早膳吧。”
梁九功喳了声,赶紧退下去叫了他的徒弟:“跑快点,看直郡王到宫门没?到了就叫他快着些!万岁爷要跟他一起用早膳呢!”
皇上说要跟谁用膳,就不能让皇上这恩宠落空。梁九功的小徒弟得了这话叫上人就跟踩风火lún似的往宫门处赶。
刚到宫门,就见直郡王和四贝勒一前一后的到了。
梁九功的徒弟也算是乾清宫的一角了,直郡王和四爷都认出来了。他站在宫门里冲直郡王招手,直郡王跟四爷打了声招呼,下马就快步过去,问:“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小太监大冬天跑得头上冒白烟,牛喘一样还能把话说清,道:“万岁爷还没用早膳,想您来了跟您一道用呢。郡王爷,咱们快着些吧。”
直郡王一点头,也顾不上跟自己的福晋儿女交待,跟着小太监就走了。
他走后,直王福晋从骡车里探出头来,疑惑的遥望着直郡王的背影。四爷没办法,只好过来照顾着。
他一走近,直王福晋就把帘子放下了,叔嫂之前还是要避讳些的。
四爷隔着车帘子躬身道:“大嫂不必担心,我看大哥是被皇上叫去了,应该没什么事。”
直王福晋想起大格格,哪里能放心?心道皇上不是今天就要指婚吧?只好对四爷道:“多谢四弟,我这边没事。”
四爷还是不能就这么闪人,转到福晋那边说了两句,道:“你受趟累,先送大嫂去长春宫。孩子交给李氏带进去。”
福晋听了就下了车,去了直王福晋那边。
弘晖在后面的车上,自己单独一辆车,这也是四爷为了替他抬身份。他见福晋自己一人下车,正掀帘子看着,四爷过来叫他下车。
四爷道:“你额娘先跟你大伯母进去,一会儿你跟着侧福晋。要帮侧福晋照顾好弟弟妹妹,知道吗?”
弘晖躬身应道:“儿子知道了。”
四爷再带着他一起去李薇的车前,玉瓶瞧见了已经告诉李薇,她听四爷说过后,就道:“我知道了,爷放心吧。”然后对弘晖道,“大阿哥领着弟弟们,手牵手不要跌跤。”
她让弘昐先下去,再让nǎi娘把三阿哥也放下来。哥仨一字排开,从高到低,一个牵一个。
弘晖已经被四爷教得很有大人样,正sè道:“请侧福晋放心,弘晖一定照顾好弟弟们。”
李薇也正sè道:“那我就全托给大阿哥了。”
说完真不管了。
等大格格和三格格下车后,她先检查了遍三格格的衣服穿得严实不严实,再看大格格,都看过一遍后,领着这群小的冲四爷告别。
两群人走的不是一条路,在宫门处就要分道扬镳了。
四爷嘱咐她:“路上可以走慢点,咱们出门早,天还没亮呢。有些地方下人打扫不仔细,结了冰,扶着人走别滑着了。”
李薇应了,没忍住小声叮嘱了句:“爷在席上也少喝些。”
四爷露出一丝笑,微微点头。
往永和宫这一路并不难走。今年雪下得大,为了让主子们赏雪,大部分的地都留着,只扫出来了走得几条路。雪在月光下映得发银光,星星点点的,没有灯笼也能看清路。
弘晖进宫日久,变得有些严肃,走在路上只看前方,专心走路。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弘昐和三阿哥没见过这么大的广场院子,每回来都东望西看的不老实。前方领路的小太监见此,刻意放慢脚步,由着这些小主子们多赏一会儿。
弘晖想要提醒两个弟弟,却怕侧福晋生气,偷眼瞧见李薇并不在意两个弟弟的行止失当,反而面露笑意,想了想,只是在他们两个想去踩雪时清清喉咙,看他们一眼来制止。后面直接牵着三阿哥的手,道:“哥哥牵着你走,这边来。”
李薇就想笑,弘晖学聪明了,这样既管束了三阿哥,又不会惹人反感。看来宫里是养人。
到了永和宫,李薇对嬷嬷道:“我们福晋等等就到,请嬷嬷慢些通报,等我们福晋来了,再一同去给娘娘请安。”
嬷嬷躬身应道:“既然这样,侧福晋就在这里坐一坐吧。”
出去后,嬷嬷去了永和宫正殿。德妃已经起来有一个时辰了,成嫔也来了,两人正在说乾清宫挪人出去的事。
成嫔道:“听说是病了有几天了,一直忍着。大概是这些天吃了冷饭,一下子激出来就不成了。”
德妃念了句佛,叹道:“只望老天爷保佑她,别收了她的小命去吧。”
成嫔也叹气,宫中女子的命真是比草都贱啊。乾清宫里侍候的连个扫地的都比别处金贵,可又怎么样呢?
嬷嬷进来后就在一旁站着,德妃与成嫔停下,德妃问她:“是谁来了?”
嬷嬷道:“是四贝勒府的李侧福晋并弘晖阿哥、弘昐阿哥、三阿哥和三位格格。”
德妃虽是疑惑怎么是侧福晋,却没多管,问:“怎么不进来?”
嬷嬷笑道:“李侧福晋说四福晋就晚一步,等四福晋到了再进来跟您请安呢。”
德妃点点头,不再问了。
倒是成嫔小捧了一句:“这李侧福晋倒是个懂事的。”
德妃淡淡一笑,道:“生得多了,自然就该懂事了。”
成嫔虽然只生了一个,却并不嫉妒生得多的,何况德妃的话她明白。再不懂事的女人,孩子多了都要学着为孩子考虑。就算原本是轻狂的,这会儿为了孩子她也不敢再轻狂了。
两人转头说起了别的,一刻后,嬷嬷再来通报,四福晋带着侧福晋和孩子来请安了。
德妃叫进,少顷,四福晋领着一群人进来了。
四福晋进来先告罪,德妃笑道:“这有什么?你们来的本来就早,这也值得你告罪?快坐下用碗热的暖暖。”
四福晋坐下后说了她去送直王福晋的事。听说直郡王在宫门处就被乾清宫的太监叫走,德妃和成嫔这才略露出一点惊讶之sè来。
乾清宫里,康熙在东暖阁与直郡王用了极家常的一次早膳,膳桌上多数都是直郡王在宫里时就爱吃的东西。
直郡王小时候偏爱吃肉,可宫里养孩子怕伤脾胃,嬷嬷们都管着孩子们的嘴,肉也多是炖成汤或羹让他们吃。直郡王嫌不过瘾,康熙也疼爱他,他就总是挑康熙叫膳时赖着不走,上了桌就磨康熙膳桌上的肉吃。
康熙那会儿既怕好不容易养活的阿哥再吃病了,又实在磨不住他缠,就总是数着块喂他,一顿只准吃三块肉。
直郡王嫌三块不够,跟康熙撒娇:“皇阿玛,让他们把肉切得块大一点吧。”
康熙被他逗得笑得不成,从此乾清宫御膳房的肉切的都是一寸五分的块,比别处要大三分之一。
今天这早膳桌上就多了一碗这样的肉。
直郡王见康熙的膳桌上摆着一碗这个,三十多的人了,涎着脸冲康熙撒娇:“皇阿玛,赏儿子几块肉吧。”
康熙满目温情的看着他,见他如此,笑喷道:“你这孩子都多大的人了?”一边亲手把那碗肉端到直郡王的膳桌上。
直郡王嘿嘿笑,像几辈子没吃过肉似的连挟几块塞进嘴里,抬头看到康熙慈爱的看着他,连忙低下头,满心酸楚几乎要涌出眼眶。
康熙心知他不是真的还像小时候那么馋肉,只是儿子也是在向他表示,他没有怨恨他这个皇阿玛。
康熙想到这里,心里更是柔软一片,把自己膳桌上的一碗汤也给他端了过去,嘱咐道:“别光咽肉,干,喝口汤顺顺。”
直郡王赶紧就上几口汤,像是被噎着似的红了眼眶,笑道:“儿子在皇阿玛面前丢丑了。”
康熙摇头,不在意道:“朕连你小时候光pì|股的样儿都见过呢。”
东暖阁里,父子情深。
毓庆宫里,太子端坐在桌前,问身边的太监:“直郡王还没出来?”
太监道:“是。”他看看摆在屋里的钟,道:“殿下,咱们也该过去了吧?”
太子轻笑,摇头道:“再等会儿吧。”
他怎么会这么没眼sè呢?现在过去,不就打断皇上和直郡王这对儿父子了吗?
太监不知太子心中的思量,只见太子一脸平静的品茶,他盯着钟表指针都快急死了。这都这个点儿了,误了新年大宴可怎么办?
武英殿里,人几乎都来齐了。
阿哥们三三俩俩聚在一块,三爷把帽子取下来在手里转着,没意思的说:“今天真有趣哈。老大不在,太子也没来。”
四爷眼神放空一脸‘我什么都没听到’,五爷低头摆弄腰刀,七爷也学四爷眼神放空,不过他学起来更像出神。三爷见没人接话,拍了七爷一下,道:“老七,想什么呢?”
七爷无奈被他抓了壮丁,只好道:“弟弟想家里那几个小的不知道有没有给娘娘添麻烦。”
四爷飞快的看了他一眼,成嫔在永和宫,七福晋一家自然也在永和宫。他现在有些惊弓之鸟的意思,听七爷的话就要在心里过一圈。
三爷白了七爷一眼,切了声,想扭头找四爷说话,就见这四弟眼神发沉,立刻转头找五爷去了。
“老五啊,”三爷道,“你都快把你这刀上的镶边给抠下来了。”话音刚落,五爷腰刀上镶的一个金珠子真让他抠下来了。
一圈兄弟全傻眼了。
三爷瞪大眼,不敢相信他的嘴这么厉害。五爷拿着金珠不敢相信自己这手这么贱!
四爷最先反应过来,道:“赶紧让你家的人回去拿一把来!”过年的时候带一把破刀参加新年大宴?
三爷是吃过剃头的亏的,跺脚道:“你说你没事抠它干什么?”
五爷人都傻了,还是七爷灵透,道:“回府也来不及了?看能不能去宫里借一把!”
五爷的额娘是宜妃,这可比回府近多了。
五爷一拍脑门,转头就去喊贴身太监跑一趟宜妃的翊坤宫。这时九爷在旁边看了半天,见自己哥哥慌的没脚jī的样,过来问:“五哥,你慌什么呢?”
待见了抠下来的金珠,九爷看着自己五哥,不能相信他会这么蠢,骂道:“你!你!你!”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见时辰已经晚了,九爷迅速解下自己腰间的腰刀往五爷手里一塞,抢过五爷的系在自己腰上。
五爷赶紧跟他抢:“老九!快给我!”
九爷骂道:“你还不快系上!”见五爷急得誓要把刀抢回来,安慰他道:“没事,我跪得远,皇上未必能看到。等娘娘那边的拿来了再换上就行了。”说着把腰刀往里一掖,把袍子扯过来一点遮住。
五爷不肯:“别胡来!快给我!”他脸都吓白了,眉毛一立摆出个哥哥样来。
九爷压根不理他,一窜就窜回后面去了。
五爷还要去追,被四爷一把拉住,前头皇上的太监已经来了,皇上后脚就到,这时队列里有一点动静都可能被皇上看见,再惹得皇上问起来,这事就发了。
五爷被他拉住还想挣开,他真挣扎起来,四爷绝拉不住他。两人正要撕扯,上头太监喊:“跪!”
呼啦啦所有人齐刷刷跪下。
得,现在也晚了。五爷跪下后还是急得冒冷汗,不停从眼尾扫后面的九爷。
九爷缩在八爷后头,几乎要把自己缩小一半。
刚才九爷过去是为什么八爷不知道,但他回来换了个腰刀还是看到的。此时再做什么手脚也来不及了,八爷只能刻意乍开手脚跪得大些,好把后面的九爷遮住。
上面,皇上终于到了。
太子和直郡王早到一步,已经入列。
康熙与直郡王一顿早膳用得温情无限,心情如早上j□j点的太阳般灿烂。他脸上带着笑,红光满面的上来,一眼就扫到底下的老九跪得缩手缩脚。
叫起后,康熙别的不说,先笑问九爷:“老九啊,你跪得那么远做什么?走近些。”
五爷的脸sè瞬间就变了,提起一口气就要上前请罪。九爷一眼看到抢先一步出列,路过五爷时一脚踩在他的脚上。
警告过五爷后,九爷上前已经换了张笑脸,撒娇道:“给皇阿玛请安。”说着直接把腰刀捧出来,发愁道:“都是儿子不好,早上睡懒觉起不来,随便拿了把刀挂上就出来了,没留神这刀是早放在那里叫下人拿去修的。进宫才发现已经迟了,求皇阿玛恕儿子不敬之罪。”
康熙笑道:“这算什么?”接过他捧上的腰刀看看,随手递给梁九功,道:“去给你九爷换一把新的。”
梁九功领命而去,不多时就拿托盘捧来一把新年前蒙古刚进上的新腰刀,这可比五爷那把强出几座山去。
九爷一看眼就亮了,心道果然做好人有好报!
康熙见他眼亮,笑道:“就知道你这小子故意来贪你阿玛的东西!快拿着滚吧!”
九爷千恩万谢,系上腰刀雄赳赳的回列,站定后才暗暗松了口气,抹汗暗道:今天这关过得可真轻松啊。
五爷在前头也是直到此时才放松下来。
去宜妃宫里求刀的小太监此时也回来了,远远看到这一幕就等了会儿,直到开始入席才趁乱过来,把藏在怀里的刀露给五爷,问:“爷,这刀……”
五爷无力的摆摆手,道:“还给娘娘去吧。”这会儿已经没用了,谁还能挂两把腰刀?
小太监苦着脸应道:“是……”这一大早就遛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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