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何天寶和賈敏出門,剛好一個西裝革履留仁丹胡的男人從甬路上
過,那男人滿臉堆笑地打招呼:「何先生何太太,小姓曹,就住你們隔壁。」
「曹先生!我還說改天要登門拜訪,謝謝你幫我們找了這麼好的一處房子。」
「客氣了,金大爺問起,我順口提了一句而已。何先生這是要去哪裏?」
「我們新搬來,周圍拜拜街坊。」
「那一定是要先拜喬老先生了,我還有點功夫,陪你一起去吧。」這院子分
割得大小不一,喬家的院子最大最規整,喬老先生七十九歲,也是整條胡同最有
年紀的長者,所以胡同裏新搬來了人,都要先去看他老人家。
曹先生如此熱情,何天寶無從拒絕,忽覺賈敏的手輕輕捏捏他的手,只聽賈
敏說:「曹先生這麼整整齊齊地一早出門,肯定有大事要忙,我們就不耽誤您了。」
何天寶這才明白曹先生的表現只是北平式的客氣,並非真想和他一起去拜訪
喬老先生。
曹先生說,「金五爺跟我是很熟的朋友,他跟我說過,讓我帶您二位周圍走
走認認門兒的。」
一路寒暄着已經走到了巷口,何天寶攔下一輛洋車,熱情洋溢地把曹先生推
上去,好像是多年老友一般。
何天寶拍拍手,問賈敏:「我表現怎樣?」
賈敏微微搖頭,說:「你推他上車推得太堅決了,沒分寸。」又說:「你覺
得昨晚會不會是他?」
「昨晚什麼?」
「我半睡半醒的,仿佛聽到院子裏有動靜,然後你就靠過來跟我睡——你不
是覺得院子裏有人才靠過來的?」
「不是——我睡覺不老實,見笑。」何天寶臉紅,低下頭,覺得賈敏仿佛瞟
了自己一眼,偷眼看賈敏,賈敏目不斜視,何天寶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兩人沉默着同行,拜訪了胡同裏的兩家老人,又拜訪了同院子的房客們。十
一點鍾輝子進院子來找,金啓慶擺了酒,讓何先生何太太務必賞光。何天寶有點
意外。輝子又恢復了北平人模樣,又熱情又客氣地解釋:「金先生知道何先生是
洋派人物,上次請客沒請太太,覺得失禮。所以今天是金太太出面,請兩位吃頓
午飯,雙方女眷認認門,以後多親多近。」
到了六國飯店,出了電梯就聽到走廊裏隱隱回蕩着一陣叫喊:「咿……咿…
…哦……哦……」
何天寶問輝子:「金大爺這是……」
輝子面帶忠厚的笑容:「在陽臺上喊嗓子,金大爺是票友,跟馬連昆唱過清
音座子的……」
賈敏看何天寶一臉茫然知道他很少聽戲,低聲提醒:「馬連昆是馬連良的兄
弟。」
何天寶故意裝傻:「那麼馬連良又是……」
賈敏不屑地一笑:「演技差點兒。」
三個人剛進套間,金啓慶穿着一身小褂,和一個高個子圓臉中年婦女一同迎
出來,圓臉女人自然是金夫人,四個人互相認識了一下。金大嫂和賈敏唧唧呱呱
地說笑起來,好像認識多年,兩人都說又亮又脆的北平話,熱鬧的很。金啓慶眼
睛一亮,高興地問:「弟妹這是……」金大嫂說:「順兒他爹,你猜怎麼着,我
這大妹妹準是北平人。」金啓慶立刻興高採烈,對賈敏的態度親熱了許多,仿佛
北平人本身就是項榮譽和證書。金夫人親熱地拉着何毓秀往裏走,說要給她看自
己當閨女時去天津讓泥人張捏的像兒。
金先生讓何天寶坐,說:「見笑了,內人交往的都是些同樣的北平主婦,聽
說有位流過洋的新派人物兒要來,高興得半宿沒合眼。」賈敏看了何天寶一眼,
意思是「你放心我把你的履歷都背熟了不怕她盤問」就進去了。
金啓慶忽然小聲說:「兄弟,雖然我也防着輝子,但你該用車的時候還得用
他,不然日本人會覺得你在防着他們。」
「你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何天寶驚奇地發現這位金大爺居然不是一只草包。
「當然,我給的錢又不多,輝子會開車,會打槍,會說日本話,爲什麼要跟
我混?」
何天寶點頭說:「不錯——可您怎麼知道他是日本人那邊的,他也可能是南
京派過來的。」
金啓慶忽然瞪大眼睛:「老弟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吧?」
「啊?」
「其實我是七十六號的間諜,七十六號,就是特工總部。」
「是嗎?」何天寶心裏說「你是棒槌。」
哪兒有一上來就亮出自己身份的間諜?不過這並不稀奇,汪僞政權草創,什
麼不着調的人都往裏拉,
「七十六號的人沒告訴你?糊塗啊……」金啓慶一拍大腿。
「您認識特工總部的人?」何天寶想知道誰這麼糊塗。
「我做情報算是兼差,我是受丁默邨委託的,我們認識二十來年了,也是老
交情。」
「是嗎?我跟特務沒什麼來往,更不必說丁先生這種高層人物了。」何天寶
含糊答應着,委婉地解釋說自己也不是做情報的,算是非正式地跟代表南京跟華
北自治委員會打交道的渠道。
金啓慶眼珠亂轉地打量了何天寶半晌,說:「嗯,我看你斯斯文文的,又這
麼年輕,也不像我們這行的人。」
有人敲門,那小老媽子跑去開門,何天寶上下打量她,看不出任何毛病。大
門開了,進來兩個人,領頭的中等個兒,儀表堂堂,後一個像個跟班兒。何天寶
心裏吃了一驚,臉上則是一副茫然不識、等着介紹的樣子。
進來這人他認識,是軍統最大的叛徒王天木。王天木去年九月被捕變節,導
致軍統在上海、濟南、天津等地的組織遭到毀滅性打擊。王天木變節前是軍統四
大金剛,在沒有軍統的時候就負責浙江省特務工作,何天寶受訓時候王天木去給
他們講過話。
金啓慶給他們作介紹,王天木笑呵呵的跟何天寶握手寒暄,又介紹身邊那人
「這是小傅」, 王天木的態度斯文又熱情,像個喝過洋墨水的買辦,聊了幾句
他突然指着何天寶問「小傅」:「你覺不覺得他有點面熟?」
「小傅」問:「你是三道高井第幾屆的?」
何天寶茫然地問:「什麼三道高井?」
王天木說:「大概是人有相似,金兄弟,咱們能走了嗎?」
賈敏和金大嫂走出來,何天寶等着兩個特務的反應,兩個特務卻只打了個招
呼,對女眷們保持中國式的禮貌和疏遠。
一行人坐汽車去東安市場「小食堂」吃西餐。金啓慶已經訂好了位子。何天
寶一看,是是張十人長桌,他看金啓慶,金啓慶說:「我請了兩桌陪客,都是去
過歐洲的,跟你們一定說得來。」
王天林先笑起來:「小金你整我,我說要蹭你頓飯,你就帶我來這種雙雙對
對的洋派飯局。」
何天寶心中不安,不動聲色地抽煙喝茶,賈敏還在一邊跟金大嫂說個不停,
仿佛沒聽見這邊的話,只是暗暗伸手握了何天寶的手一下,暗示他放心。
何天寶完全不能放心,他雖然跟賈敏分開多年,但也知道現在歐洲全境反對
共產主義,賈敏就算出過國,也只可能去過俄國,怎能對付西歐留學生的問話。
聊了十來分鍾,兩對陪客同時到達,第一家子姓雷,男的是燕京大學的教授,
女的是助教,都帶眼鏡,都是從德國回來的,有些德國人的嚴肅木吶。
另一對姓孟,跟雷家夫妻則截然相反,一絲書卷氣都沒有,男的在法國混了
個哲學博士,現在大腹便便的像個政客,神情桀驁,又是中國特色的政客。女的
在法國帶了五年孩子,一見賈敏就自承完全不會法語,又跟丈夫不叫丈夫只叫
「cheri」,問賈敏:「金大哥說你們都是在巴黎大學讀書的,你們住哪裏呢?」
「羅耶格拉街, royer collard.」賈敏說得平淡自然,字正腔圓。
何天寶心裏佩服,不愧是老間諜,學了一個晚上就到這種程度。
「royer collard?是拉丁區嗎?」孟夫人還沒完了。
「不錯。」
「好像在盧森堡公園西邊的?」
「不是,在東邊,靠近聖雅克街。」
何天寶攬住賈敏的肩膀,無聲地表示贊賞,問:「你們住哪裏呢?」
孟先生趾高氣揚地說:「我們在香榭麗舍旁邊租了一層樓,逼仄得很,客廳
裏放一張麻將桌就再放不下別的。就是門口有間咖啡館不錯,常常能碰到畢加索
和海明威。」
何天寶氣盛,冷笑說:「畢加索是住在四區的,常常跑到八區去喝咖啡——
這家店的咖啡一定好得不得了。」
賈敏打圓場說:「四區和八區也沒有多遠,都在右岸麼。」
何天寶被賈敏的巴黎地理嚇到了,忘了繼續擠兌孟先生。
孟先生覺得「何天寶夫婦」不好對付,就去跟王天木攀談,王天木一邊揮舞
刀叉凌遲半只雞,一邊衝他憨厚地笑:「這個好吃,孟先生常常這個。」
眼看桌上冷場,金啓慶連忙把話題引向雷家夫婦,原來雷教授曾在德國著名
的法本集團搞研究——根據留洋歸來者吹牛的慣例,何天寶估計他多半是實習生。
金啓慶就問他德國的情況、歐戰的勝算,孟先生偏要插嘴發表意見。金啓慶像個
說相聲的捧哏似的敷衍着,同時不露聲色地點出孟先生即將在北平充當要職,雷
教授也不是完全的書呆子,立刻捧了孟先生幾句,桌上的氣氛終於重新恢復到正
常狀態——空洞而熱鬧。
何天寶剛鬆了口氣,啞巴似的雷太太卻使出了致命一擊:「何太太,你不記
得我了?」
賈敏眨眼,忽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咱們在法國見過,在……」
雷太太說:「在hoteldieu小武那裏。」
賈敏搖頭:「我確實記不清了,咱們只見過一面吧。」
雷太太說:「確實,小武第一天發薪水,請大家打牙祭,中國留學生見者有
份。」
「那麼多人,虧你記得我。」
「那麼多人只有你最漂亮嘛。」
「哪裏哪裏,我其實最羨慕你,風度氣概不遜於那些男學生,這就叫腹有詩
書氣自華吧。」
王天木的跟班突然插口:「我也見過何太太。」
王天木說:「瞎說。」
金啓慶說:「何太太這樣的美人,那是人人過目不忘的。」
那跟班不理金啓慶,自顧自向王天木匯報說:「上個月我們調查北平市面上
出現的西北鴉片,在幾個煙館埋伏,我在交道口見過這位太太。」
賈敏皺眉,說:「上個月?我剛來北平幾天,而且我先生和我都沒有那種愛
好。」
孟太太說:「這個我會看,我夫家的老爺奶奶都抽——何夫人雖然皮膚細看
有些老化,但絕沒有吸鴉片的痕跡。」
王天木說:「是是是,我這笨蛋手下老是疑神疑鬼。」
大家和和氣氣地吃完了飯,洋派人物們拿着菜單選甜點,王天木帶着他的跟
班先走了。
孟先生批評北平吃不到合格的西餐,賈敏說:「北平也有出色的西餐,只是
出色的都是本地化了的。比如這小食堂,它的牛排意面只是普通,最出名的是它
獨創的甜點『奶油慄子面』,可不比法國那些 patisserie差。」
一聽這話,何天寶目瞪口呆地看賈敏,賈敏瞟了他一眼,何天寶忽覺迎面骨
劇痛,顯然是賈敏在桌下踢了他一腳,他趕緊收斂心神,低頭研究甜點單。只是
魂不守舍,半天也沒說出什麼,還是賈敏奪走菜單幫他也點了奶油慄子面和黑咖
啡。
原來這奶油慄子面是北平西餐館的獨創,把炒熟的慄子研成細面,像花生粉
一樣幹鬆香濃,加上打攪過的新鮮奶油,用小勺吃,勝過歐美的慕斯。
孟先生卻也光棍,一嘗之後贊不絕口,對「何夫人」更是五體投地,對何天
寶說:「你這位夫人真是羨慕殺我啊。」
何天寶拉過賈敏的手,說:「那我可得抓牢了。」
賈敏花枝招展地笑,分寸拿捏得極好,得意洋洋卻不輕浮。
幾個人相約互相照應,和氣分手,仿佛多年老友一般。
等到身邊沒了閒人,賈敏小聲笑問:「你很看不起我吧?剛兒我說對了法國
街名的時候,看你那喜出望外的樣兒。」
「有點兒。」
「別以爲我們共產黨就是一羣言必稱俄國的土包子,共產主義可是在法國英
國起源的,我有個上司是正牌法國留學生,專門給我們講過巴黎地理和社會風俗。」
「我怎會以爲你是土包子,論到吃喝玩樂,我回去修煉十年也不是對手。」
賈敏得意地笑,就當這是恭維。
何天寶說:「我現在端正了對貴黨的認識,我覺得我們可以成爲好搭檔,就
像兩黨合作共同抗日一樣。」
賈敏點了支煙,冷笑一聲,說:「嘴甜在我這兒沒用——兩黨合作共同抗日?
是互相拆臺各自抗日吧?」
何天寶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只是沒想到她會這樣口快,突然把尷尬的事實擺
出來,立刻沒詞兒了,只能笑而不答,想抽支煙掩飾尷尬,伸手去摸,卻忘了帶。
賈敏摘下自己口中的煙遞給何天寶。何天寶接過,昏黃的光線裏,煙嘴上一
個口紅印,紅得觸目驚心,吸一口,甜膩中透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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