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河的水很深,每年都要淹死几个人,所以大人是严禁那些孩子下水的,而且最近春汛的日子也快到了,这会儿听到声音,夏芸雪自然就紧张起来了。
这条河每到汛期水位就会涨高好几米,而过了汛期又会退回去,所以久而久之就在河岸边形成了天然的堤墙,现在春汛还未到,大河两边都有的黑泥地,泥地上有不少石头,平日里就是村民摸螃蟹的好地方,也时常有人回来河边挖泥回去养田。
等了一会儿下面也没人应声,夏芸雪都快以为是自己听错时,又是一声细细的喷嚏声响起。
果然有人,估计是哪家的小孩偷偷跑出来玩,听到她的声音担心被发现才不出声的。
夏芸雪放下木盆,小心翼翼的扶着岸边的杨柳往下看,果然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小心翼翼的沿着泥地慢慢走着,无奈他身上的衣服太多,人又小,动作不利索的跟蜗牛爬似的。
让夏芸雪意外的是,那个小家伙一看就不是她们村的人,甚至于,她很确定那也不是附近村子的人。
小孩身上的衣服虽然大的过分,一看就知道不是他穿的,但夏芸雪还是能看出那是极好的料子,别说是她们村子了,就怕是镇上也没人穿的起的,而且那衣服的样子看起来很有些古怪,虽然层层叠叠,可一看就知道件件单薄,一点也不保暖,也难怪孩子打喷嚏了,这时候就是大人穿着夹袄都还冻得慌呢,让个孩子穿这样不生病才怪。
“小娃娃你别动,河边路滑小心摔着了,我下来接你啊。”夏芸雪说完见那小孩不动了,这才安下心来,虽然再往前走一段就有个阶梯,但夏芸雪怕出事也顾不得过去了,小心翼翼的扶着柳树滑了下去。
方晨本来听到人声就是一惊,想到现在自己是个小孩,出门的时候有听多了谷里的人说外边的世道荒乱坏人多,他自己同义父师父出谷的时候也遇见了不少事,所以本能的就准备找地方躲着,无奈这里一眼可以看尽,他身上的衣服又阻碍了他的行动,动作一慢就被上边的人发现了。
接着听到上面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而且语气里透着的担心也不是假的,方晨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也就不躲了,只悄悄从荷包里掏出一把东西抓在手里,暗自戒备着,只要那人表现出不轨,他就用药迷昏了她逃跑。
夏芸雪可不知道下面那小孩在想些什么,她从上面下来以后也顾不上自己的衣服被弄脏了,只蹲下身看向那娃儿。
小小的人儿却是粉雕玉琢一般的精致,红唇齿白,红润的小脸肥嘟嘟的看着就喜人,一双黑葡萄样儿的眼睛黑白分明,里面倒映出自己的样子,夏芸雪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干净整齐讨人喜欢的娃儿。
这样的娃儿也绝不是她们这些穷乡僻壤能够养出来的。
只是这长相,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呢?
在夏芸雪打量方晨的时候,方晨也在打量她,一来是为了确定她是善是恶,二来也是因为对方的打扮看起来很奇怪。
虽然万花谷里也有不少女弟子留着齐刘海的妹妹头,但均是十岁以下的小女孩,十岁以后女子就开始蓄发,等到及笄以后她们个个都有一头或乌黑或雪白的长发。
而眼前这个女子约有二十五六岁,扎着两根齐肩的麻花辫,虽然看起来整齐精神,却总归太过特异。更别说她一身军绿色的打扮,不是他熟悉的长袍宽袖,而是只到腰下的窄袖夹袄,而下面更不是裙子而只有裤子,这还是方晨第一次看见有那个女子不穿裙子的。
“小朋友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夏芸雪放柔了语气,看着那娃儿摆着戒备的样子,心里只觉得好可爱。
在那双透着关心的目光下,方晨抿着嘴摇了摇头,他连这是哪儿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呢?
“那你的家人呢?怎么就放你一个人在这儿。”这大人也真是的的,怎么能放着这么小一个孩子到处老跑,要是出了事情可怎么办。夏芸雪在心里埋怨道,却忘记了村子里那些娃儿可个个都是满山上的乱跑也没人管,大人们忙得事情多,哪有时间照顾他们。
“我一个可以。”方晨不打算向她解释太多,这么诡异离奇的事情就是谷里的人也不一定都能告诉,何况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倏然间,方晨想到了曲云,那个原为七秀坊七秀之一,后又继承了五毒教教主之位,学习五毒教至上心法后,从一个风情万种的妙龄女子变成了小女孩般模样的奇女子。心里忽的一疼,开始担心自己是否也会从此以后就是这般小小的样子。
带着一丝惊慌,圆润的小脸皱成了一团,一口糯米牙咬的嘴唇发白,看在夏芸雪眼里,就是一个和家人失散而担惊受怕的可怜样。
“你是不是和家人走散了?你知道你家在哪儿吗?阿姨送你回去好不好?”
方晨认真的看着对方的神色,确定里面没有算计和恶意,而真的只是关心,才开口说了一声:“我是万花谷的弟子。”
3、不在原处
一教两盟三魔,四家五剑六派
作为六大派之一的万花谷,可以说是东方宇轩一人建立的门派,他凭借自己强大的人格魅力,笼络天下奇人异士,成为大唐时期思想最超前、气氛最自由的地方,亦是江湖上第一风雅之地。
这样的万花谷在大唐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夏芸雪却露出了疑惑的目光:“万花谷?这附近有这地儿吗?”
方晨听了一惊,他出谷不过片刻,这马车就是跑的再快也不可能离万花谷太远,可这人却不知万花谷。
“万花谷在秦岭咳咳……”一惊之下,气息一堵,咳嗽声止不住的冒了出来,一张小脸咳的通红。
夏芸雪一看,连忙用手贴上他的额头,呀了一声道:“好烫,你发烧了。你别急,阿姨先带你去看大夫。”说完就一把抱起了方晨,三两下用那些衣服把他捂了个严实,又见地上还有东西,顺手捡了起来,抱着小人儿就沿着泥地往阶梯的方向走。
夏芸雪因为担心孩子而走的匆忙,没发现方晨握成拳头的手紧了紧,又松了开来,一丝粉末顺风吹进了河里,没一会儿,几条放着肚皮的鱼就浮了上来,又是片刻,那些看似已死的鱼又动了起来,甩着尾巴游走了。
夏芸雪进了村子也没和村口大树下坐着晒太阳的人们打招呼,抱着孩子就往村里唯一的赤脚大夫那儿跑,这一路上她听见怀里的孩子咳个不停,这心里就难受,不自觉的速度就更快了,没多久就跑的满头大汗,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了。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大胜你瞅见春耕媳妇她怀里抱着的是什么了吗?”纳着鞋底的老妇人已经七十多了,眼神不大好,便扭头询问着身边一起晒太阳的村民。
“好像是个娃儿”被问到的方大胜也不敢肯定,夏芸雪实在跑的太快,一溜烟就过去了:“春根家媳妇的身体一向不大好,没想到这跑起来还真快,我都没看清。”
“我倒是听见有娃儿咳嗽的声儿了,我看着春根媳妇是往方大夫那儿跑的,怕是哪家的娃生病了吧?”耳朵好的孔凤霞手里也做着活计,一边说话道,“看那身形,娃儿怕是岁数小着呢。”
“会是谁家的?我们去瞅瞅?”有好热闹的村民想跟着去看看,却得来一记白眼。
“人家娃儿生病了你去看什么?你家又没那么大的娃儿,这种热闹也去凑,担心回头人家家长拿着榔头捶你。”
“那你家不是有小娃儿吗?你就不担心?”
“我说你会不会说话啊,咒我家娃儿是吧?我家那小子今早和他爹上山去了,好端端哪会生病再乱说信不信我找你媳妇说道说道前几天是谁对着人家女同志傻笑的。”
“别别别,我就是嘴笨,说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嫂子你别玩心里去啊。”
村民们说说闹闹的,就也八卦几句,过了会儿话题就转了,不过还是有那么些个好事的跟了上去,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儿。
“春根媳妇你这是抱着谁?”
“冯大夫你快给看看这孩子,他烧着呢。”夏芸雪见大夫在家,心里醒了口气,她就担心这大夫被人请去出诊了。
年过半百的冯振国是这远近几个村子里唯一的大夫,夏芸雪的身体不好也是他给帮着调养的,自然是知道她的情况,加上夏芸雪这会儿跑急了那脸白的吓人,冯振国倒觉得该看大夫的是夏芸雪。
“抱他去里屋,我看看。”
但见夏芸雪着急,又听说是孩子病了,连忙让她把孩子带进去。
进了屋子这四周也暖和了不少,夏芸雪把东方反正椅子上,掀开盖住他脸的衣服,见他脸色还好,连忙让开位置请冯振国看看。
冯振国先是摸了摸他的额头,入手有些烫,又翻开眼皮子看了看,再看了看舌头,就转头对夏芸雪道:“没啥大事,就是吹了风有些发热,我给他开点药,再捂捂发发汗就好了。”
“他还一直咳嗽呢。”
“他这是没注意被风灌的,顺顺气再喝点温顺就好。”冯振国说着就去拿药了,乡下地方条件不好,但常见的几种西药还是有的,“这几种都是一日三次,这种大的的每次半颗,小的和这种黄色的每次一颗,我这里有水,你给他配着吃了,保准见效。”
夏芸雪接过药把他的话记了一遍确定不会弄错了才道:“麻烦冯大夫了,这药钱多少?”
“你给个两斤的粮票吧。”
冯振国给报了价格,夏芸雪马上就从兜里掏了粮票递给他。
“我说春根媳妇,这娃面生的很,你哪儿抱来的?”收好了钱,冯振国就看向了还坐在椅子上的方晨,见对方呆愣愣的,只以为是发烧精神头不好。
“我在河边发现的,也不知道她家人跑哪儿去了,我看到的时候就她一个。”夏芸雪倒了水先试了试水温,确定温度刚好,就拿着水杯走回到方晨身边,“小朋友来把药吃了,吃完就不难受了。”
方晨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发呆,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这里看起来太奇怪了,人怪,房子也怪。
虽然一路被抱着跑来,但方晨还是看到了外面的房子跟他见过的不一样,虽然很多地方跟这里一样会用黄泥覆盖在墙体表面盖成房子,但方晨见过的那些房子的内里是用的木材,而在这里,他看到几次老旧的房子外皮脱落以后里面是一块块大小一致的泥巴色的石头,那些路上碰到的村民也和面前的两人一样的衣着打扮,完全看不到他熟悉的样子。
而且现在方晨才发现,他们说的话虽然自己能听懂,但明显不是秦岭一带的口音,至于是哪里的,他也不清楚,只依稀记得谷里有些个同门师兄弟姐妹似乎也是这样的口音。
而进了这里以后,心里的不安更重了,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但墙上用框架裱起来的画惟妙惟肖(照片),那个抱着他来这里的女子递给大夫的钱不是金银铜币,而是一张小小的纸,上面画着的图案他不认识,但那上面“粮食供应票”和正中间“两市斤”几个字的字体与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文字都不同,却有夹杂着一两个熟悉的字体,隐约能猜出意思。
伸到面前的手不柔嫩,上面带着茧子显示出主人平时是常干活儿的,这只手拿着的杯子不是他熟悉的陶瓷,而是明显的金属质感,而另一只手上拿着的药也不是圆形的药丸,而是圆圆扁扁白白黄黄的,哪怕鼻子因为生病有些堵,但隐约闻到的一丝药味也告诉他那确实是治疗自己的病的退烧药。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到底是哪儿?”小小的孩子眼底一片茫然,细碎的声音从小嘴中溢出,轻易就能让听到的人感觉到里面的害怕。
“这里是大夫家,他给你开了药,你吃了就会好了。”夏芸雪觉得娃儿的样子不太对劲,声音越发的轻柔起来,担心自己大声一点,就会惊到眼前的孩子。
“这里是秦岭附近吗?”方晨避开了她喂药的手,固执的想要知道答案。
夏芸雪见他不吃药很担心:“秦岭?和我们这儿中间隔着两个省呢。小朋友是那边的人吗?你先吃药,吃完了阿姨就带你去找家人好不好?你是不是怕药苦啊?阿姨保证这药一点都不苦,你看着外面黄黄的一层,这都是糖味儿的呢。”
方晨完全不听她哄孩子的话,只注意到了前面:“隔着两个省是什么意思?我只听过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
冯振国一听这个就乐了:“想不到这娃儿这么小还知道这个啊?那都是唐初时候传下来的的官署名字了,现在早就不兴那套了。”
不兴?怎么可能,教他书法的颜师叔常常会和他说些朝廷的事情,三省中的官员他也曾见过一二,怎么突然就不兴了呢?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多,方晨脸颊飞红,双目瞪圆,气息变得不稳,语气急促起来:“那大唐呢?”心里的怪异感觉让他不敢问得太多,哪怕现在他的心里有着一堆堆的问题。
“娃儿莫急,可别又岔了气。”他的样子太过急切,连刚刚平静下来的咳嗽都再次接连冒了出来,两个大人只注意他的病情,倒也没注意到其中的怪异,冯振国知道要让他平静下来就要先让这孩子把想知道的弄明白,不然怕还要闹腾。
当下就一边让夏芸雪给他顺气一边说道:“唐朝那都是千多年前的老黄历了,娃儿要是喜欢听故事以后来找我我给你讲,你现在可别太激动了啊。”
冯振国本是好意劝解,却不想方晨听罢,当即就瞳孔一缩,直接就晕了过去。
晕眩之际,最后听到的就是那为热心女子的惊呼声。
“啊?!她怎么晕了?冯大夫你快给看看。”
4、病
方晨醒来的时候,一时间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在哪儿。
入目的是陈旧斑驳的用瓦片搭成的屋顶,往下看,皮面脱落的墙壁上贴满了发黄的纸,上面黑色的蝇头小字工整的不可思议,旁边的图画虽然已经模糊,却依旧可以看出那并不是画上去的。
陌生的环境令方晨呆愣,他试着起身,在看见自己只穿了一件宽大的雪白里衣的瘦小身体时一惊,再次倒回了床上。
身体变小,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那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大唐……记忆开始回笼,像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样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他的脑海。
黑白分明的双瞳之中一片空洞,方晨的神情茫然,他希望自己是在做梦,但指甲肉中的疼痛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事实。
哪怕再不敢相信,但那个人没有理由欺骗他。
他变小了,而万花谷没了……
义父、师伯、师叔、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万花谷的所有人都不在了,他熟悉的世界就这么突然的湮灭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心口一阵刺痛。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打湿了枕头,没有呜咽没有抽泣,小小的孩童就那样无声的流着泪,全身笼罩在一片绝望之中。
夏芸雪本以为那个孩子还在昏睡,可当她进来看到这一幕时,心里顿时一阵抽痛。
这个孩子已经昏睡了大半天了,夏芸雪一直很担心,虽然冯振国给孩子检查以后说是情绪太激动才会晕过去,并没有什么大事。可夏芸雪把孩子抱回来以后这孩子却一直在睡,夏芸雪都打算孩子要是再不醒来,她就再去请冯大夫来看看了。
可这会儿她见着孩子醒了,却宁愿她再继续睡了,那一副毫无生气的样子看的人心碎。
夏芸雪连忙放下手里的水盆,捞出里面的湿帕子拧干,几步上前走到床边,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孩子的脸:“是不是哪里难受了?跟阿姨说说,阿姨给你请大夫去。”
方晨不说话,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根本就感觉不到外界的接触,只脸上突然多出来的湿热让他的身体感觉舒服了一些。
夏芸雪见她只是掉眼泪却什么都不说,心里就更难受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孩子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夏芸雪除了在边上照看着外,就是专门请人帮忙去打听一下哪家的人丢了孩子,本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家长了,可得到的回复却是没有人丢了孩子,他们这地方穷乡僻壤的,要是有外乡人很快就能传开了,可最近却没有任何外乡人,这孩子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
夏芸雪甚至在想她是不是被拐子拐了又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被丢弃了,但她发现孩子时,她身上的衣服虽然不合身,但那干净的样子实在不太像是吃了苦的。
想不通,当事人又一直在昏睡,夏芸雪也只能继续留意消息了。
方晨一直在流泪,但人却呆呆的不见反应,夏芸雪伸手一摸他的额头,原本退下去的温度这会儿又高了起来。
夏芸雪站起身,决定去请冯振国过来看看,孩子年纪小,这要是再烧下去可不是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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