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好笑,任他胡闹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画完了,我也越发困倦了。
我翻身向内,朦胧间忽然想起问他:“你画的是什么符咒啊?”
他笑道:“祛病符,睡吧。”
这个祛病符到底灵不灵,不好说,不过若是他画的是催眠符,那便灵极了。
意识即将消散之际,好似有人轻轻说了一句:“傻,是替身符,我替你。”
这一睡,再醒的时候竟然已是夜里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苏喻的药煎到哪去了,我怎么没喝到。
不同之前那次,此刻我又渴又饿,撑起身想要开口唤人,这次认真环视了一眼屋内,这才发觉这里竟然是东宫。
东宫自太子时洵驾薨后,一直未曾有过新的主人,我那位侄儿还没来得及入主东宫,便直接登基了。
难怪我嗅到一股熟悉的药材辛香。
而此刻,屋内只留了一人。
那人坐在窗边的桌边,拿了本书正看着,只是看的未太入神了些,我盯着他半天,竟然一页都不翻。
我端详了他许久。
我一直觉得谢明澜与太子时洵有八分像,剩下那两分是更出挑的,可是我也说不清,他是哪里长得更好。
那张脸是年轻的,我没记错的话,他今年方不到二十岁,之前也没有什么机会仔细看,这下得空了,我一寸一寸地把他从眉眼看到颈子,终是不得不承认,他的相貌比他爹出色在少了两分恹色。
太子时洵久病,纵然不病,也总不见完全爽利,故而眉宇间总有几分恹色。
而谢明澜除了畏寒,好似并没有随了他爹那样的体质,约莫便是强在这处了。
看得久了,他察觉到我的视线。
我与他对视了一瞬,皆转开眼。
他起身,沉默地倒了杯水,沉默地送到我手里。
我也沉默地端起来,谁知右手用不上劲,茶盏端在手里抖得厉害,险些泼到被上。
他的视线凝在我的手上半晌,终于拿回茶盏,端送到我唇边,我斟酌了一下,只得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
其实我还想再喝一口,但是谢明澜显然是没有伺候过人的,我刚喝完一口他就沉下茶盏,放在手中,垂着眸子来回摩挲。
我也盯着他的茶盏,望眼欲穿。
“你喜欢他……喜欢到连命都不要了么……”
放屁……我明明第一下就抬手想喊停,是殿前使那二愣子没眼色没看出来,后来我一看,二十多杖挨都挨了,我都要死了,还说那个做什么。
万一真驾薨了,身后若是有好事者问“九王驾薨前说了什么?”那个玉和来一句“殿下说‘剩下的记到君兰身上’”,那场面未也太难看。
索性都那样了,倒不如嘴上英雄些。
不过此节不足外人道,我也懒得分辩。
谢明澜许是见我久久不答,声音更低,强自道:“他长得是不错,难怪你喜欢……你喜欢……就到府里吧。”
我不耐与他在君兰的话题上打转,开口道:“陛下。”
谢明澜霍然一抬眼,眼中一时间竟似有许多情愫。
我望着那双极熟悉的眸子,因喉咙干痛,只得慢慢道:“陛下不该和臣独居一室,陛下没有子嗣,其他亲王远在封地,若是此刻臣对您有不臣之心,陛下危矣。”
窗外的月色映在谢明澜的眸子中,但那光亮终是一层一层地灰败了下来。
闹了这一场,待到我能行动自如已经是月余后的事了。
那日之后,谢明澜好像是真的被我这个小叔叔伤了心,未曾再来过,我着实清净了两天。
我虽未对旁人说过,但是心中一直觉得我这个侄儿吧……依我看,并不是当明君的料,只是太子时洵去得早,又只有他一个儿子,没得选罢了。
而这个惟一的儿子,其实也与太子时洵并不亲厚——当年谢明澜诞下之日,玉和的师父就曾舍命进言,这个孩子命格太锐,会方了谢时洵的寿。他说完,就丢了性命。
而后……
我拨了一下膝上斜架着的柏琴,一声凄凉琴声应动而响。
而后,果然应谶。
我裹着大氅,倚着门框坐在东宫门槛上,门槛内外都是空荡荡的,伺候的人都被我打发走了。
这里自从太子时洵驾薨,便一直未有新的主人。
只是不知为何这里竟然还存着一张柏琴,藏在深处,让我手欠翻了出来。
这张柏琴倒不是小时候徐熙送我那张,依我看,它虽有些年头了,但做工用料十分致上乘,绝不是徐熙送的那种市井随处可见的货色可比。
我望着明月,触及了一些心事。
去年今日此门中……
我随手拨弹了一首曲子,只是心思飘忽,又多年不动琴了,只弹得断断续续,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琴弦忽然一哑,我抚平琴弦,直到这院内又陷入寂静了,我道:“谁?”
一人缓步从阴影处步到月色下,他长身玉立,微揖道:“下官见殿下抚琴,一时未敢打扰。殿下恕罪。”
这人站得远,看不太清,但光听这么文绉绉的话,就知不是君兰和玉和。
我笑道:“苏先生,外面冷,快进来吧。”
这个苏喻也是无妄之灾,本来好好的按察使当着,仕途一片光明,就因为人家刚巧医术也好,便被谢明澜暂留在京内照看我的伤病,也不知以后是个什么前程。
苏大儒泉下有知,一定又会用那种熟悉的复杂眼神盯着我。
只是苏喻涵养甚好,心中怎么想的不知,他面上却是对此大不以为意,得体得要命。
苏喻为我照例诊脉过后,又温言问了些类似“恢复得如何了”这类旁的,最后嘱咐了不可饮酒等诸事。
我一一应了,他说完这些,却也没有如往常般有礼的告退。
许是今日月色太好,让人多愁善感了些,他立在檐下,与我隔着门槛一内一外,他亦静静地望了许久的月亮,终是道:“宫廷之事,外臣本不该多言……”
我将目光移到他面上,等着他的“但是”。
“但是……”苏喻的相貌俊秀清雅,此刻却露出了略微疑惑的神情,道:“我这些年一直想不明白,圣英太子殿下为何对殿下您……另眼相看?”
“为何另眼与我……我想,大约是柏琴。”
“柏琴?”苏喻的目光落在我膝上。
我回首向东宫内堂望去。
不同于前些年刚修缮过的本堂,东宫自建成已有几百年,置身其中体会到一种古朴厚重之感,那是透不过气的重担,是在这里的历任主人无人能够逃避的命运。
与徐熙胡闹那日的晚饭后,纵有千百个不情愿,我还是往东宫去了。
彼时较之害怕,还是疑虑多些,只当太子殿下身为储君,与我这等无人在意的小皇子并没什么好说,最多就是看我今日表现得好,勉励几句就罢了吧?
去时,谢时洵正在喝药,他虽唤我进去,却没有理我,我见东宫侍者人数甚多,却个个屏息凝神,静得仿佛此处只有谢时洵一个人。
我亦不敢打扰,只得学了,在内堂角落垂手站着。
待谢时洵喝完药,方看了我一眼,而后,他自案上丢来三本书,道:“三日之内背熟,且,需穷源竟委,不可糊弄蒙混,本宫会亲自抽查。明日起,你按上学时辰来东宫,平日这里上课议事,你便在旁听着,听不懂的放课后问本宫。本宫这里规矩多,你仔细着些。”
他没说若是没背下来会怎样,但是我不敢问。
见我不答,他不悦道:“明白了么?”
我又是一呆,结结巴巴道:“这……太子哥哥,为、为什么是我……”
“问得好。”谢时洵点头道:“手伸出来。”
我惊愕之余却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只得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端平。
他略一抬手,身边那个清秀的小太监就会意奉上戒尺。
一道破空之声,我冷汗顿冒。
疼,怎么那么疼,我之前看伴读们挨打时,他们虽然都神情扭曲,但都还能撑住再来几下,约莫是都没有我今日这般疼,只这一下我就握着手缩在怀中,疼得俯下身去。
但……问得好为什么还要打我……
我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这次却打死不敢问了。
“你虽是个早慧有天资的,但小小年纪却凉薄无情,顽劣狡诈,念及你为母寻琴的孺慕之情,本性倒是不坏,只是若无人管教,以你的性子日后定将行差踏错步入歧途——既然师傅不敢打你,本宫来打,师傅不敢管教你,本宫来管教。若是以后改了,这下权当白挨的,可听明白了?”
我心中巨震,日间在假山中与徐熙的口角竟是被他听了去!
蓦然间心底凉了一片,按平常我本是不敢的,但是一想到若此时再不说,以后便真按他所说那般过下去,未形同炼狱。
我沉吟了一下,艰难笑道:“谢太子哥哥,只是师傅们说,东、东宫学的是治国御民之术,臣弟愚钝,觉得……旁、旁听不妥。”
这下谢时洵连理都不理我了,起身便径自往后面去了。
他身边那位清秀小太监走过来,对我低声道:“太子殿下已将此事回了陛下,陛下道‘修身治国平天下,既然是要教化万民,自幼弟始也是佳话’。殿下……您还是回禀了娘娘,明日早来吧……奴才名唤程恩,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那一日,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东宫,不知走了多久,忽地跌足道:“要什么柏琴!要什么柏琴!”
苏喻叹道:“原来是这样一番过往。”
他又望着我膝上的柏琴良久,温言道:“既然一切皆源于此琴,也系殿下的一丝善念,今日殿下于此寻得,许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望殿下莫失,莫忘……莫要辜负先太子殿下一片苦心。”
我笑道:“只听这两句,苏先生在道学上的造诣,倒是比国师更透彻些。”
苏喻只道“不敢不敢”,随后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告辞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也叹了口气。
这个苏喻哪都好,他们苏家的性子是祖传的刚烈耿直容易得罪人,但到了他这就没了这臭毛病,他不但没有,甚至在从容不迫这点上,可谓天下无二。
他虽不是皇室宗亲,但因着是苏大儒的嫡长孙,赶上逢年过节宫内开宴等诸事,他也偶尔随他爷爷进宫,故而我们很早便见过。
苏大儒一代忠良,太子三师之一,天下头号东宫党,因此这个苏喻也是在太子时洵面前露过面的。
我总是隐隐觉得,他当年小小年纪,在苏家那么严谨的治学下,光是功课都要念到深夜,竟然还有闲心去读医术,约莫是与太子时洵有些缘故。
事实上,太子时洵并不是天生就爱和小孩子过不去,除了我之外,即便他对旁的弟弟们,或是如苏喻这般身份的世家子侄某些行为看不过眼,也不会直说,只叫来管事之人训斥两句,命人回去严加管教罢了。
好像就有那么仅有的一次,是一次宴席散后,苏大儒带着他来与太子时洵请安,期间说了些闲话,恰逢苏喻那时刚学了《左传》,不知怎么聊到狼子野心这个典故,苏喻便说道:“小狼纵然年幼,纵然自幼与犬混养,然狼就是狼,狼子野心本性难移,终有一日将对主人舐喉相向,既如此,留之遗患无穷。”
一听便知,这哪里是孺子的回答,这老气横秋的口吻明明就是苏大儒借着嫡孙之口的劝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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