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侄儿拿我毫无办法》第8节

  云姑娘歪头盯着我直瞧,道:“九哥哥长得和别的哥哥不一样。”
  纵使那时已经练出了些厚脸皮,但听到此话,我一时间仍是有些难堪,我的相貌因为随了母妃一些,确实有些异于中原人,宫内之人背后的编排我也只当不知罢了,她却还是头一个当面说的。
  太子妃听了,也赶忙拍她的手。
  那云姑娘仍是天真地望着我,痴痴道:“可是云儿瞧了半天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只觉得九哥哥的眉眼特别好看,一看就……陷了进去,想一直看,拔不出来了。”
  太子妃又笑又叹,嗔道:“你这个不知羞的小妮子。”
  我也忙别过目光,心中却是巨震,一时间又是惊愕又是暖意,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滋味。
  她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
  因为我在东宫读书,见到太子妃和云姑娘的机会便多些,我和她年纪相仿,再加上初见那一层缘故,我们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后宫规矩大,我与她每每相见,俱在长辈在场的情况下,时隔多年,现在想来那时也许心中确有朦胧好感,但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仅此而已。
  待我长到十五六岁,云姑娘也有十四五,出落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她的画像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传得天下都知宫内有位天下第一美人云姑娘。
  因我与她二人又快到了婚配年纪,宫内诸人都当云姑娘是未来的九王妃了,时常拿我们打趣,就连父皇也甚是满意,有意指婚我们。
  但在我十六岁那年,我母妃病逝,我悲痛发丧后,须守孝三年,这一桩婚事便放下了。
  第二年,与北国的仗已经打到第六、七个年头,两国俱是元气大伤,此时北国却勾结鲜卑,鲜卑陈重兵于陇西,意图与北国一北一西夹攻齐国。
  若只是北国一国,齐国尚且有一战之力,但西面鲜卑近年来横空出世了一位叱罗将军,此人用兵如神,短短几年扫平周遭小国,亦对齐国虎视眈眈。
  眼看江山社稷倾覆在旦夕之间,北国突然遣使者前来,声称愿与齐国罢兵言和,只求娶天下第一美人云姑娘,让她和亲北国。
  那日,我头一次闯进东宫,彼时谢时洵已是监国太子,我跪在太子时洵面前,求他不要应此事。
  我对他道:“鲜卑与北国的联盟并非牢不可破,他们两国之间亦有血海深仇,如今只是为了利益暂时联手,北国突然要和亲,定是他们两国之间生了嫌隙,臣弟愿出使鲜卑,斡旋此事,待鲜卑退兵,只剩北国不足为惧,不需送云姑娘去和亲!”
  彼时太子时洵望着我的眼中,有许多悲悯之色。
  这种神色并不常在他面上出现,只是那时我还不明白。
  最后他只是轻轻道:“你去吧。”
  十七岁那年,我奉母妃遗命,带着她的一缕长发,出使鲜卑。除此之外,另带了一支千人的兵叫他们扮作随从,又押一些珍宝,最后叫来玉和随行。
  鲜卑是我母妃的家乡,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想回去,可惜直至逝世也没有机会。我也借着那次出使,得以送她一缕长发返乡。
  事实上,如苏大儒所抨击的,我的确一直与鲜卑王室有些暗地里的交情,我本就流着一半鲜卑的血,只是以为仗着这些就可以劝他们退兵实在天真,去了之后,我们方知道鲜卑朝中已分为两派,鲜卑王是个刚登机的幼主,他本已满足现状,并不愿出兵,奈何那位叱罗将军功高震主,一意用兵。
  我只得又去了陇西,求见鲜卑叱罗将军,谁知这位大将军听是我,竟然战甲都未来得及穿便前来与我相见。
  他见了我,直道了三声“像”,我方知他原是少年起便一直倾慕我母妃的。
  我与他虚与委蛇许久,不提罢兵一事,只恳请他为我母亲的长发寻鲜卑境内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入葬。
  中间曲折不提,总之那叱罗将军虽然犹豫,最终还是应允,亲自带兵护送我去了,在那里,他被玉和事先带人埋在那里的火药炸得灰飞烟灭。
  那时玉和也不大,火药也是他炼丹时偶然所得,彼时用的并不熟练,引线太短,为了确保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万无一失,他不肯离去,险些与那叱罗将军死在一处。
  我最后一刻踹开他,虽侥幸未死,但是后背被炸得血肉模糊。
  大将军一死,鲜卑王即刻同意罢兵回朝。
  我听闻这个喜讯,顾不得伤势,一人甩下兵士,快马加鞭赶回齐国复命。
  再后来……再后来……
  我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太子时洵墓前。这还是我第一次前来,从前……我不敢,不愿来。
  墓碑上刻着他的谥号,实在太长了,所以现在的人提起他,只取了一个“圣”字一个“英”字。
  我伸指触上墓碑,触及的是一片冰冷,我仔仔细细描了他的名讳一遍,缓缓阖上双眸,向后扬起一把纸钱。
  就这么饮一口酒,描一遍他的名讳,扬一把纸钱。
  纸钱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像雪一般。
  十年前,我狂喜地赶回齐国皇宫时,天空中也飘着大雪,明知不可能,我却记得仿佛是有这般大。
  我没日没夜的赶路,一路跑死八匹马,赶回时浑身泥泞落魄不堪,形容如同疯子一般,我也确实像疯了一样,逢人便抓着说“鲜卑退兵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却只用复杂却同情的神情看着我。
  直到我遇见一个相熟的宫女,她原是面无表情的,直到见了我才软软跪倒下去,泣声道:“九殿下你回来了,和亲队伍……半个时辰前刚出北门……”
  我登时如五雷轰顶怔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我竟已闯入了养心殿。
  侍卫边阻止我边急道:“太子殿下与各位大人正在嘉赏殿试三甲,殿下不可进去!”
  我挣开他们,直踹开大门。
  屋内的人不多,也不少,我缓缓环视了一通,在场的莫非王孙公卿和亲近的心腹重臣,除此之外,还有三张年轻的面容,其中竟有苏喻,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回避我视线的,他只是哀伤地望着我。
  至于旁人,我所视之处,他们纷纷躲开我的目光,室内静得可怕。
  谢时洵端坐在案后,面色苍白,面对我的无礼,他极为少见的没有斥责我。
  我一步步走向他,走到跟前,却骤然脱力,只听自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抱着他的腿,一开口却觉得自己颤抖着声线道:“太子哥哥,鲜卑撤兵了,鲜卑撤兵了,你下诏,把云姑娘召回来,好不好?我去追,她们刚走不久,追得回来的,追得回来的!”
  太子时洵缓缓伸手抹去我脸上的血污,眼中似有心疼,但更多的,仍是悲悯。
  他面色更加惨白,阖上双眸,道:“本宫,不能下诏。”
  像是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
  “我求你啦!”我崩溃道:“求求你了,鲜卑退兵了,云姑娘不用和亲了!我求求你啦……”
  太子时洵的手指很冰凉,我死死抓着,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哀求道:“太子哥哥,你答应过我,你忘了吗?”
  太子时洵眼眶中也似有水气,但是那并不分明,他缓缓从我手中抽出手指,我手中一空,却听他在平静地一字一字道:“本宫没有答应你。”
  我惊愕地指着他,千言万语梗在喉中,我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有热泪滚滚而下。
  我兀自跪在原地,浑身颤抖了半晌,忽然回身抬起手指横过室内众人,愤恨道:“这屋里的人,你们一个个贵极人臣,平时号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为何现在都躲在后面,为何眼睁睁看着,把一个女人送进火坑?”
  然而,还是没有一个人应我,屋内依旧寂静如同坟墓。
  直到太子时洵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咳出来似的,他接过程恩递上的手帕又咳了许久,稍加平息后,他垂眸看了一眼手帕,便合了起来,紧紧攥在掌心。
  “谢时洵,我恨你……我恨你……”我万念俱灰地指着他,恨得心都剧痛起来,我夺口而出道:“我恨不得你……”
  在场众人齐齐变色。
  只是“死”字就在嘴边,我恨他,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无法将那字说出口。
  我衔恨般咬住最后一个字,忽然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转身便走。
  我知道自己走得踉跄,连夜赶路外加伤势愈重,我始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站住!”
  两个侍卫上前拦住我,我剧烈挣扎起来,道:“你们不敢,我自己去,我自己去!”
  谢时洵似还带着微微的喘息,他道:“谢时舒,今日你不能出这个门。”
  我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我咬牙道:“谢时洵,你学了那么多治国安邦之策,到头来不过就是……送一个女人去和亲!”泪流到尽头,不知为何却大笑起来,我道:“云姑娘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怎能如此无情?啊?除非你今日把我打死,不然我一定要去。”
  谢时洵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只能看到他的靴子,他的声音从上面传来:“皇家受天下人供奉,便当为天下人作为牺牲,本宫对云姑娘无情,正是对天下子民有情,边疆战祸多年,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你只看到一位云姑娘,却看不到千千万万的云姑娘。”
  又过了很久,他道:“倘若本宫还有……”这一句猝然而止,他停在那里,再没有了下文。
  ……对她无情,却是对天下子民有情。
  我又扬了一把纸钱,描了一遍他的名讳。
  许是酒喝多了,眼前有些虚影,我抵着冰冷彻骨的墓碑,叹道:“你没有错,可是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是再没有了恨意,我靠什么活着呢?但……我不恨你。”
  只有风声拂过林间,没有人回应我。
  我又低声道:“太子哥哥,当年你欲言又止那一句是什么?你说倘若你还有……就止住了,难道是,倘若你还有时间吗?可惜那时候我不知道啊,倘若你还有时间,你也不愿送她去和亲么……”
  我苦笑一声,扬了一把纸钱,自言自语道:“可惜天不假年,天不假年……造化弄人罢了。”
  云姑娘和亲嫁入北国,不到半年,丧报传来,只说水土不服,发了急病,香消玉殒了。
  那之后直到今日,再无战事。
  第4章
  醉意朦胧间,我知道玉和来了。
  因为普天之下会一边踢我的腿,一边说“殿下醒醒,你不能死在这里”的,只有玉和了。
  玉和看着文弱,做事却粗糙得很,他一把将我扛在肩上,走了不久,好像进了个屋子,我又被他放到床上。
  我睁开眼,见是一个四处漏风的破木屋,皱了皱眉,又闭上眼。
  玉和道:“殿下你就别挑了,这大半夜你醉成这样也下不了山,凑合在这睡一晚吧。这里的东西虽然有些旧,但还算干净。”
  这样说着,他给我盖上被子,又把我的大氅抖了抖盖在被子上。
  我“嗯”了一声,闭目准备入睡。
  忽然,心念一闪,我想起一事。
  我又睁开眼,见玉和穿着一身单薄道袍,未系道冠,只在松散长发的发尾系了个结,垂在肩上,我想他约莫是出来得太急,甚至没来得及披件衣服。
  这里只有一张床,一床被子,他端坐在我的床边,似也不觉得冷。
  我唤他:“玉和……”
  玉和微微侧过脸,望向我道:“睡不着么……是哪里难受?”
  我撑着手肘起身,伸手摸向他的心口,道:“玉和……这里的刺青,可以给我看一下么?”
  玉和微微睁大双眸,过了半晌,他垂下眼帘,道:“好。”
  我慢慢解松他的腰带,他不言不动,只任我动作,我为他褪去一层道袍,又将他的亵衣从肩褪到手肘上。
  玉和的衣裳半褪,露出苍白的胸膛来。
  他的心口处,有一行朱色刺青,竖书着一个生辰八字。
  那朱色,是谢时洵的血。
  据说玉和是个孤儿,被前掌教真人在山门前捡到做徒弟,我虽然不知道他确切年岁,但猜测他是和我差不多大,我记得我七岁那年太子妃诞下谢明澜,玉和他师父因进言了命格一事而被赐死,他死后,父皇按照他所说,在栖云山众多道童里,挑了这个相貌品学最出众的,当太子时洵的出家代身。
  做出家代身,需用所代之人的几滴血,混上朱砂,在胸口纹上那人的生辰八字。
  父皇母后曾经期望用此举骗过漫天神佛,保得太子时洵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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