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洵面色更加冷肃,我手上接连挨了三下后,他道:“事是此事,不过你说的不对。你最好自己想起来。”
那日谢时洵换了藤条,我吓得乱说一通,最后连什么“臣弟不该打太子哥哥的子民”都蹦出来了。但是全错,错了也不白错,错一次挨一下,打得我刻骨铭心。
那日最终我还是没想到原因,被谢时洵一顿好打,最后他才道:“身为贵者却不爱惜自身,任由自己置身险境,大错。”
若是按太子时洵的规矩,就我近年来的所作所为……比起寻错来,倒不如去寻做对了什么来得更快。
谢时洵素来积威甚重,即便明知道此刻在我面前的只是他的灵位,我却仍是不敢直视。
唉……也幸好是灵位,若面前当真坐着的是谢时洵的话,我今日断没有好端端走出去的道理了。
但是……
黑暗中传来道:“人之真心语,无非醉后或梦中,但是……若是你谢时舒的话,恐怕要加上一条……先太子灵前吧?”
我低头道:“是。”
我望着自己撑着地面的指尖,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
但是谢明澜到底不是谢时洵,手段谋略没有一处比得上他。
谢明澜方才已经不自觉地告诉我了,他说“你做错了一件事”,也就是说,只是“一件事”罢了。
我本该庆幸的,该松了口气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我心中却像被剜去一块,有一股分外真实的痛感从心里顺着手臂,最后直至手心,都随着呼吸一抽一抽的疼。
我不自觉按住心口,莫名其妙地想: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捱……若真是太子哥哥的话。
若是太子哥哥此刻在我面前,我愿意把我做的所有错事,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一件不落地向他坦白,用最狼狈最卑下的模样跪在他面前,乞求他的宽恕,不论他将怎么惩罚我,哪怕杀了我——我都愿生受。
因为……此时此刻,若悬崖勒马,一切还可回头。
只可惜……
我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它渐渐攥起来,攥得太紧,手腕上的青筋都凸显了出来。
我再吐出一口气,松开手,这次它不再颤抖了。
只可惜谢时洵不在了。
猛虎出于柙,是因为柙已毁,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约束它了。
箭无回头,我也绝不回头。
我霍然抬眼,望向灯后那人轮廓,道:“臣不该将请陛下鉴赏的宝剑赐予下人,大不敬,臣死罪。”
茶杯发出“咔”的一声,被人放在桌上。
谢明澜从暗处步了出来,停在我面前,他意义不明地俯视着我道:“原来你知晓。”
我跪得笔直,抬眼望进他眼中,道:“陛下恩宠隆盛,是臣不知好歹,辜负了陛下。”
拂白究竟是不是霄练剑,其实在谢明澜眼中早已不算什么。
权倾朝野的亲王说不是,手握重兵的节度使说不是,那它就不是霄练剑,甚至在谢明澜眼中,它也必须不能是,只有苏阁老这种迂腐文人才会非要刨根问底。
谢明澜气的不过是……我请他过府来看的绝世宝剑,第二次竟然要从一个卑贱下人屋中拿出来罢了。
他静立在我面前,任由我轻轻捧住他的手。
我微微低下头,如同多年前面对谢时洵讨饶那般,眉间脸颊蹭上他的指尖,放软了口气恳切道:“臣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谢明澜的眼神晦暗,他俯视着我许久后,才道:“你的错,朕会罚,不过既然你知错认错,朕也会赏。你在此地自省吧,明日早朝,你直接过来。”
难怪让我穿朝服,他根本没打算今夜让我回去。
我道:“是。”
谢明澜走后,我站起身走到谢时洵灵位前。
大概是心中有愧,今日的我不敢再抚上谢时洵这三个字。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出殿招了个小太监,叫他去东宫帮我取那一架柏琴来。
待他取回,我跪坐在太子时洵灵位前,柏琴放在膝上,道:“很久没有陪伴太子哥哥了,上次在你墓前,臣弟喝了酒,神志不大清明,我知你不喜。今夜很好,没有旁人了,只有你我,臣弟……很开心,只是琴技生疏多年了,太子哥哥,别嫌弃我。”
我拨了一声琴音,停了很久,直到又归于沉寂了,又轻轻道:“求求你。”
第二日,天色尚未明时,我就从养心殿溜达到望仙门外,每日百官就会朝列在此,等待上朝,我在朝中没有领职,一年也来不了几次。
我到时还没有人来,只有当值的小太监嘘寒问暖了几句,又是唤人给我打着灯笼,又是奉茶,也就是这里规矩大,没敢给我弄个座坐着等。
过不多会儿,就见三三两两的官员提着灯笼从夜雾中走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我都意外的从嗓子中发出一声“咦?”“嗯?”
我一夜未睡,颇为郁悴,端着热茶暖手,挥了他们的见礼,又站着发怔。
站着站着,苏家的人来了。
他家门生故吏太多,上朝都跟约好了似的,三五成群而来,不远不近不情不愿地向我行了礼,我一扬下颌权当还礼了。
我在人群中一眼望住了苏喻,他见到我倒是没什么惊讶,眸子沉静得很,约莫是碍于他爹在场不好上来说话,只是对我遥遥一颔首,我见他走路仍是有些慢,只顾盯着看,直到察觉到他身边大小官员的疑惑目光,我方觉失态,也颔首还了礼。
苏家人往那一站,之前的官员都有意无意地站到他们身后去了,众人小声寒暄着,时不时还装作不经意地那眼角瞟我,让我心烦得很。
不久,雾蒙蒙间,又有一顶小轿慢行而来。
待轿停了,那人一掀轿帘,我就忍不住唇角一扬。
一位道长迤迤然从轿上步下来,道冠正束,面容昳丽,手臂上搭着拂尘,眼风往这处一扫,也定在我面上,他双指捋过鬓边的道冠坠带,也是一笑。
玉和走到我身侧,低声道:“殿下不是从府里过来的?”
我也小声道:“你怎么知道?”
他道:“殿下的额前垂下来一缕散发,绿雪最是手巧,应该不是今早为你束得冠。”
我一时失笑,他道:“你低下头些。”
我依言微微垂了头,他抬手为我将那缕不听话的散发向上抚平了。
玉和又道:“昨夜恍然如见故人,滋味如何?”
我心中巨震,脱口道:“你怎知?”
玉和一甩拂尘,高深莫测地笑道:“正是贫道献计的。”
“你!”骤然失态,我的声音高了些,苏阁老那群人纷纷向我望来。
我连忙压低声音,咬牙道:“我就说他怎会知道的!原来是你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
玉和只拿眼扫着我,仍是笑,过了许久道:“纵然只有一刹,不也是解了一刹的思怀之苦?”
我更加气苦,道:“你可知昨夜我神思恍惚,差点……”
玉和淡然截口道:“殿下这等气急败坏的样子,实在少见得很。”
我怔了怔,正要说什么,余光扫见一身着深色官服的颀长青年到了来,便止住了话头,抬眼去看,那人正要去和苏阁老说话,忽又见到了我,顿时脚步一转,往我这边来了。
我定睛一看,心中更是烦闷。
那青年是国子祭酒韩大人,就是之前酒后误事,他妹子来找我哭着求情的那个。
果然,他一开口就是:“殿下安,舍妹也托我问殿下安。”
我心烦意乱间,随口道:“代本王谢谢令妹,就说本王祝她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韩大人叹息着摇头,道:“下官何尝不想啊,怎奈何,无端却被秋风误……”正说得我牙酸,他又翻着袖中怀中,道:“舍妹之前只读诗书,近来开始学些女红之事,学着打了络子,托我带给殿下,下官不知今日能见到殿下,不知带没带在身上……”
我也摇首叹息道:“韩大人你别忙了,依小王看,令妹是个大大的才女,京都府中论吟诗作画就有她,论针织女红,她约莫是没什么天分,你劝着些吧,可千万莫要大材小用。”
韩大人顺杆就爬,就势展开手上折扇,将扇面递给我道:“殿下所言甚是,舍妹前几日作的扇面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玉和在旁笑道:“韩大人,贫道也善和合姻缘之术,韩大人不妨把令妹八字送来,待贫道为她算一卦姻缘如何?”
韩大人想了想,道:“也好,劳烦国师大人了。”
玉和道:“好说,近来贫道那栖云山护国观正在重新修缮,卦资五百两,权当随喜。”
“五百两?国师大人你这……你之前要给我做水陆道场的美意我还没谢谢你呢!未也太欺负了人些……”
两人正争论时,韩大人的学生门徒中做了官的,也来了一些,与我和他行了礼,站在他身后说话,期间又来了一些武官,其中有些当年与我相熟的,留在京中做官的,便都上来见礼。
其中一个道:“殿下,听说裴节帅进京来为陛下献礼庆贺新岁,算算日子,今日该到了……就是不知道赶不赶得上上朝觐见。”
这事我知道,裴山行与我感情深厚,兼之性子太急太烈,他听闻我被杖责后,便立刻上请奏表,回京述职,我信里劝过他别来,要知这些手握重兵雄踞一方的节度使,轻易都不敢进京,毕竟圣心难测,生怕人到了之后被找了由头扣下,再也回不去当他的土皇帝不说,抄家灭门备不住也就在旦夕之间。
其中齐国几大节度使中,又以裴山行最为惹眼,他已是多年不来了,今年他执意进京真不知道是谁给的胆子,委实福祸难测。
眼看时辰快到了,百官按文武之分列为两行。
我和玉和站在武官队列的边上,只待望仙门开。
正在此时,一个小太监高唱一声:“陇西府节度使裴节帅到!”
我暗骂道:“怎么谱儿比我还大……”
我顺着大道望去,只见一位银甲将军在远处从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身后一队卫兵停在远处,那人猿臂蜂腰,腰悬佩剑,他一手扶着剑端,仰首阔步而来。
行过文官处,他脚步虽不停,却端是睨了一眼苏阁老,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苏阁老一瞬间变了脸色,眼中满是怒意,适时被苏喻扶住手臂,苏喻低声说了些什么,似在劝慰他爹。
那裴山行径直走到武官之首,原本为首的那位极有眼色,退了一步,给他让了。
裴山行立住了,睥睨着在场百官,又咳了一声。
于是下面顿时噤若寒蝉了。
我和玉和冷眼看着他,看他招摇个够本,他方才转过脸,对我一开口却是柔声道:“上次我捎来的鸟儿,绿雪喜欢吗?”
不说还好,提到这个我没好气道:“老裴啊,别送活物了,那鸟被养死了,惹得她哭了好久,你就别招她了。”
裴山行道:“不妨,这次我又带来了一只鹦鹉,还有其他好玩意,都送到王府去让她挑了,挑剩下的我再拿走。”
他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那鹦鹉不是中原的鹦鹉,我那个鹦鹉能活八十年,养好了能送你们走。”
我道:“滚。”
他又打量了我半天,摇头道:“殿下清减了不少,这脸,这腰……哎呦,怎么越发得半死不活了?这哪行啊。”
我气得额前那两缕不听话的散发又掉下来了。
玉和要笑不笑地为我抚平乱发,打趣道:“裴沛你倒是更英武了些。”
裴山行赔笑道:“玉和道长行行好,我已经封了银子送去栖云山了,再揭我老底我就着人拉走了。”
玉和立马正色道:“裴山行裴节帅英武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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