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两个孩子可怜了。”李老师感叹了一声。
他们说着话的时候,那群人已经过来了,队伍最前头的,是一个比倪晖大不了多少的男孩,杵着孝棍,披麻戴孝,原本一直低着头走路,路过倪晖这儿的时候,转头和倪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倪晖心里吃了一惊,这眼睛怎么看上去那么熟悉。对方一直看着他,走过去了,还回头来看了他一眼。
李老师看队伍走了,叫了两个孩子:“都进屋来吧,来吃桃子了。”
倪晖还在为刚才的惊鸿一瞥震惊不安,刚才他看见的,是水向东?是了,水向东说过,他小时候父母是同时出车祸去世的。怎么会这么巧,头一次来老师家里,怎么就看到他了。倪晖的小胸脯急剧地喘息着,一时间难以平复,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芳芳在屋里喊他:“倪晖,快来吃桃子。”
倪晖从自己的思路里被惊醒过来:“哦,来了。”
吃饭的时候,他脑子里还一直在想水向东的问题,以至于将饭都拨到了桌子上。倪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但是李老师并没有责怪他,仿佛觉得孩子吃饭掉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中途还夸了他好几次,说他很乖很懂事。倪晖很囧,不过被夸奖也正常,他现在还不到六岁呢,李老师是个很会鼓励孩子的家长,要是自己父母也这样就好了。
吃完饭,李老师教倪晖学跳舞,倪晖有点心不在焉,教了两遍也没完全学会。倪晖看见老师略显失望的眼神,便说:“老师,我困了。记性不好,我可以放学了再补课。”
李老师见他态度不错,也不好生气,只是摸摸他的脑袋:“下午我们去学校再学吧,你现在去睡觉,等下老师叫你起床。”
“好。”倪晖根据老师的指示,爬上芳芳的小床,躺在芳芳身边,闭着眼睛,想的还是水向东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神情,他为什么要看着自己呢?他认识自己吗?难不成他也重生了?想到这个可能,倪晖睡意全无,这也未免太恐怖了,一定不是真的,别自己吓自己,哪有谁都能重生的。再说了,就算是他也重生了,关自己屁事啊,必须装作完全不认识。重活了一辈子,绝对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跤,否则真是蠢死没商量,命运大神也要被自己蠢哭了。
下午回到学校,还没下车呢,沙汉明就啪嗒啪嗒跑过来了:“泥巴,你来了啊,我去你家了,你妈妈不在家。”
“嗯,没事,我晚上回去自己跟他们说。”倪晖被李老师抱下自行车。
沙汉明拉着他的手:“走,我给你带好吃的了,我奶奶炸了麻团,可香了。”沙汉明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团报纸,报纸已经被油洇透了,揭开来,里面是两个芝麻团子,他托起来,“泥巴,你吃一个。”
倪晖看着那个被报纸包裹的麻团,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麻团拈了起来:“沙子,以后不要用报纸包吃的了,报纸太脏了。”
“不脏啊,昨天的报纸,一直放在桌上,干净的。”沙汉明用报纸托着另一个麻团,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倪晖说:“报纸上有铅字,铅吃到肚子里会生病的。”
沙汉明眨巴着眼睛:“好吧,我跟奶奶说去。泥巴你好厉害哟,这个都知道。”
倪晖将麻团大口大口吞咽下去,说实话,味道很好,要不是那张报纸包装,他很想留着慢慢品尝,但是现在他只想将它消灭掉,吃在肚子里了,就没那么明显的心理负担了,吃完了:“沙子,我们去玩滑梯吧。”
两个孩子举着油汪汪的手,也不擦一下,就去爬扶梯了,倪晖不是没想过擦手,但是除了自己,谁会在乎呢,孩子,就应该像孩子一样,百无禁忌。
放了学,孩子们陆陆续续都走了,李老师留下来给倪晖补课,沙汉明也留下来陪他。玩了一个下午,中午被水向东影响的那点不愉快早就烟消云散了,所以学起来也非常快,很快就完全掌握了要点,李老师终于满意了,放了他回家。
两个孩子背着书包,一路踢踏着回家,路边的小花小草,蝴蝶蜻蜓,小狗小猫,还有各色的店铺,闲散地话家常的街坊,全都是他们留意的对象。沙汉明的好奇心非常重,看到什么,都要凑过去看个究竟,倪晖只好陪着他的小伙伴一起,觉得差不多了,就拉着他走开。这样一路走回家,几分钟的路程,往往要走上一二十分钟甚至半个小时。
快到家的时候,街坊家里的电视想起了一首熟悉的歌儿:“我头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沙汉明激动起来,赶紧撒腿往家跑:“快点泥巴,《小龙人》要开始了。”
倪晖笑起来:“你先回去吧。”
沙汉明跟他摆手:“泥巴拜拜。”
“沙子再见!”
倪晖蹦蹦跳跳地跑回家,他听见门里有动静,父母已经回来了,他非常好心情地用钥匙开了门,推开:“爸爸妈妈,我回来——”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就顿住了,屋子里一地狼藉,就好像昨天晚上过境的台风都集中到了自己家里来了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小龙人》是1992年6月1日开播的,剧情需要,我给提前了几天,大家表介意啊。
、第三章 去外婆家
屋里只有陈丽萍的身影,她独自在饮泣,倪晖看着母亲眼角的瘀伤,张了张嘴,眼泪差点就滚了出来:“妈妈。”
陈丽萍看着儿子,泪流得更汹涌了,走过来抱住了倪晖:“小晖。”然后就泣不成声了。
倪晖被母亲抱着,茫然地看了一下屋子,地面上全都是摔坏的东西,锅碗瓢盆、镜子梳子、椅子凳子、录音机电视机,能砸的几乎都砸了。倪晖直愣愣地靠在母亲怀里,感受着她的热泪滴落在自己的左肩上,开始是滚烫的,过了一会儿,就变成了凉的,一直凉到心底去。
倪晖从重生的欢喜中清醒过来,他是重生了,但是父母没有重生,错误的根源早就种下,一直都不曾改变。他小时候总是不理解父母为什么要吵架,明明家里条件比别人家好太多了,不缺钱,但是吵架却从未断过。父亲脾气一上来,就会动手揍母亲,而母亲明知道每次都是挨打的结果,却也从来没有退让过,这种拉锯战无休止地进行下去,伴随倪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
倪晖小时候特别害怕父母离婚,离了婚,他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草,爹不疼妈不爱。事实上,就算是他们不离婚,他也依旧是一根草,那对忙于赚钱和吵架的夫妻,留给他的,是足够的零花钱和一座空洞洞的房子,还有彼此赤裸裸从不避让的伤害,伤害的不仅是他们自己的感情,更是倪晖小小的心灵。
他从小,就尝够了孤独和恐惧的滋味,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倪晖,性格是内向孤僻的、敏感自卑的。
倪晖很长时间都不明白,父亲明显就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母亲为何还要一次次去挑衅,每次挑衅的结果就是被打。他猜测这里头大约有不甘的成分存在。后来他知道了第三者的存在,觉得用来解释父母的行为,倒还真说得通的。再后来倪曦的出现,倪晖总算找到了父母不和的根源。
成年后,他多次劝说母亲离婚。母亲就冷笑:“年轻的时候都没离,现在还离了做什么,给别人让位?”就是母亲的这种不甘,把她自己拖入了万丈深渊。
倪晖伸出小手抹去母亲脸上的泪水:“妈妈,别哭。”
陈丽萍看着儿子,他小小的脸上没有惊慌失措,有的只是悲苦,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忍受父母的不和带来的伤害,她觉得更加难受了。
倪晖问:“爸爸呢?”
陈丽萍不做声,她抽泣了一会儿,松开儿子,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找梳子,梳子不知道扔哪儿去了,她只好用手抓了抓头发,幸好头发烫成了卷发,凌乱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将额前的头发抓了抓,尽量挡住眼角的淤青。
陈丽萍收拾好自己出来:“小晖,妈妈送你到外婆家好不好?”她有些紧张,儿子从小就敏感,不肯离开父母。
但是这次倪晖点点头:“好。”
陈丽萍走到儿子屋里,替他将换洗衣服都收起来,然后用一个袋子装了:“妈妈最近很忙,可能不会常常去看你,你在外婆家要好好的,等妈妈忙完了,就来接你回家。”
倪晖点头:“好。”
陈丽萍看着乖巧的儿子,忍不住鼻子发酸,她吸了一下鼻子,戴上墨镜,一手提着包,一手牵着儿子,走出了家门。
天色还没有很暗,光线还算明亮,陈丽萍将儿子抱到摩托车后座上坐着,将行李放在女式摩托的脚踏板上,自己坐了上去:“小晖,你抱紧妈妈的腰。”
倪晖突然想起什么来:“妈,你等我一下。”他从车上爬下来,然后撒腿就往巷子里跑,跑到一座爬满了爬山虎的房子那儿,大声喊:“沙子!沙子!”
沙汉明的奶奶正和邻居坐在家门口聊天,看见倪晖:“小晖,你找明明玩?”
倪晖说:“奶奶,沙子在家吗?”
“在,在看电视呢。”沙奶奶朝屋子里喊了一声,“明明,小晖来找你玩。小晖,你进屋去玩吧。”
倪晖摇摇头,很快,沙汉明就跑出来了,嘴里还在哼哼:“我头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看见倪晖,就乐了,“泥巴,快来看《小龙人》。”
倪晖看着好友,说:“沙子,我今天要去外婆家了,明天早上不能和你一起上幼儿园了。咱们幼儿园见吧。”
沙汉明看着倪晖:“哦,好吧。我自己去,在幼儿园还能看见你吗?”
倪晖点点头:“能的,我会来上学的。我走了,沙子。”
沙汉明挥挥小手:“泥巴再见!”
倪晖回头看了一眼沙汉明,慢慢走回去,母亲低着头坐在摩托车上,一动不动的,在余晖下凝成了一道带着光边的剪影。倪晖快步走向母亲,扶着她的腰,爬上了车后座,小声地说:“妈妈,我好了,走吧。”
陈丽萍吸了一下鼻子:“对不起,小晖。”
倪晖抱着母亲的腰,静静地将头贴在她的背上,没有做声。
车子路过繁华的街巷、川流不息的马路、熙来攘往的人群、安静的街心公园,驶入东郊的一座小院里。倪晖的外公原来在市政府上班,前几年退休后,就搬回了市郊的老家,实现了老人闲暇时间种种菜、养养花、钓钓鱼的理想。
倪晖很喜欢外公家的院子,但是却来得很少,因为他以前总害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父母会突然离婚,他想守在父母身边,想着他们看到自己的存在,就不会轻易地说离婚了。
但是现在,他却巴不得父母能够离婚,这样母亲就能够不再围着那个男人打转,能够有自己的追求和生活,一生不会过得那么痛苦,结局也许会好一点。
外公和外婆两个人住着一个两层楼的小洋楼,房子是后来重修的,有很多个房间,都是为儿孙们准备的,但是儿女们都有自己的家,极少回来住。倪晖的到来,让两个老人很意外,也很欣喜。
外婆看着自己的女儿:“倪卫扬又动手打你了?”
陈丽萍摇摇头:“没有,我们最近比较忙,小晖就放在爸妈这里了。”
外婆说:“这天都要黑了,你还戴着个墨镜干什么?跟自己父母有什么好遮掩的,你以为我不知道?明天把他叫过来,让你爸训训他。”
陈丽萍看着倪晖,对着自己母亲摇摇头:“妈,我的事你们就别管了,帮我看好小晖就好了。”她一边说,一边从挎包里掏出一叠钱来递给母亲。
外婆看着女儿:“我要你的钱干嘛,我和你爸都有退休金,买菜吃饭足够了。”
“妈,这是给小晖的零花钱,你帮我收着,每天给他几块钱。”陈丽萍将钱塞到母亲手里。
外婆叹了口气,接了过来。
倪晖跟着外公一直坐在木沙发上看新闻,祖孙俩时不时朝这边来瞅一眼。
陈丽萍走过去,摸了一下儿子的脑袋:“小晖,妈妈走了,你要听外公外婆的话。”
倪晖看着母亲,嗯了一声。他目送母亲转过身,出门而去,他很想跟妈妈说,妈,你和他离婚吧。但是自己才六岁,说出让他们离婚的话,肯定会惊着所有的大人。
外婆对女儿说:“丽萍啊,你吃了晚饭再走吧。”
陈丽萍说:“不了,我去厂里吃,昨天下暴雨,有些货湿了,还要回去处理。”
外公见女儿走了,哼了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外婆到底还是心疼女儿,摇了下头:“算了,晖晖都这么大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晖晖,你饿了吗?外婆这就去端饭来吃。”
倪晖点点头:“好。谢谢外婆。”
外婆看着乖巧可爱的外孙,终于露出了第一丝笑容:“真乖。”
倪晖看着外公,他戴着老花镜在看本地新闻,从倪晖进来,外公就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这个老人做了一辈子领导,一向不苟言笑,跟儿孙们也常常是板着一张脸的。以前倪晖很怕外公,但是倪晖后来知道了,老人只是不善于表达感情而已,他对儿女的关心,埋藏得很深很深。
倪晖的母亲陈丽萍原本有一个谈婚论嫁的对象,是外公同一机关同事的儿子,两家门当户对,也是郎才女貌,非常登对。但就在结婚前不久,陈丽萍认识了风流俊俏的倪卫扬,然后疯狂地爱上了倪卫扬,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跟未婚夫分了手,嫁给了倪卫扬。这让很多人都跌破了眼镜,也让外公在同僚中非常失颜面。
如果女儿嫁得好,做父母的生气过后,自然还是会接纳的,但是倪卫扬简直就不是东西,这也是外公外婆不待见倪卫扬的缘故。他在陈丽萍怀上倪晖的时候就出轨了,而且对方也怀了身孕。陈丽萍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她亲自带人上门,把那个小三揪住,狠狠收拾了一顿,并且逼着小三去堕胎。
当时倪卫扬的事业刚刚起步,他利用岳父的人脉,开了个小厂子。陈丽萍去收拾小三的时候,他也就装作不知道,还非常诚恳地赔礼道歉,说自己只是喝醉了一时糊涂。
陈丽萍以为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却不想就这样埋下了祸根。
倪卫扬的事业发展起来之后,就开始原形毕露,不仅去外面鬼混,还开始殴打陈丽萍,尤其是在岳父退休之后,打老婆就更加变本加厉了,跟家常便饭似的。
倪晖想不通的是,就算是这样,母亲却还愿意跟着父亲,不知道到底图的是什么,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没有了吧。也许,自己是阻碍他们离婚的一个原因,更也许,是陈丽萍的不甘心和不肯认输,当初那么死心塌地要嫁给倪卫扬,几乎背叛了全世界,不能就换个离婚的下场,惹人笑话。殊不知,就算是不离婚,他们之间也成了别人口中的一场笑话。
外婆将菜端上来,倪晖起身去帮外婆端饭,外婆看着乖巧懂事的外孙:“晖晖真乖。”然后跟老伴说,“老头子,吃饭了。”
外公不高兴地说:“怎么在我看新闻的时候吃饭?跟你说了多少次,要么早点,要么晚点。”
外婆看着老伴说:“本来是要晚点的,但是晖晖饿了。”
外公一下子不说话了,略有些歉意地看着外孙:“那行吧,吃饭。明天晚上早点吃。”外公说着,将电视关掉了,走过来坐在桌边,陪外孙一起吃饭。
倪晖乖乖地坐着吃饭,但是椅子有点矮,桌子有点高,他个子小,吃饭的时候,整个人都挂在桌子边上了,吃饭非常不方便。外公看了两眼,然后说:“端茶几上去吃。”
外婆小声地嘀咕:“你不是说不许在茶几上吃饭吗?”
外公说:“我现在就要在茶几上吃饭了,以后没有客人在,就都在茶几上吃饭。”
“谢谢外公。”倪晖听着外公的话,不由得吸了一下鼻子,眼睛涩涩的,他知道,外公这是在替自己着想呢。
、第四章 关怀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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