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营与禁军,这是守卫王城多重要的职务,就要从这群老百姓里面选拔?乌合之众,鱼龙混杂,谁知道有没有包藏祸心?若真的让他们进了前三百,那还了得?你就没和胥会将军反映反映?”
“你教我怎么说?陛下的旨意说的是体恤神京百姓,选材民间,爹爹的说法是陛下春秋高了,有意培养锻炼一下小太子。”
“小太子?!”
况俊年登时炸了:“那辛鸾就是个草包!在明堂我和他一班,那当真是习文不成,习武又不成!我要是陛下,我天坛祭祀时就去求求老天,继承人不堪大用,让他暴病而亡得了!陛下一世英明神武,因为儿子凭白辱没了英明!”
“你小声些!”
年长的那个男子看不得弟弟这样暴躁,烦乱地饮了杯酒,“这次演武规制也委实胡闹,我瞧着父亲星图演算,他上次这般愁肠百结还是十五年前轩辕氏城池覆灭……我只是担心……”
“爹爹就不能再劝劝嚒?”
“怎么劝?’日又有日’的卜象,陛下只认为是危言耸听!”
况俊年今年不过十七岁,哥哥说这些朝堂事,他更多的只是茫然,“那……那我们怎么办?”
男子也知道和他说这些无用,闻言沉吟着起身、撩开珠帘、朝熙攘的街上看去,“你且也别操心这些了,我们况俊家当年的风波都挺过来,还能差这一次嚒?明日我请胥会将军来家里一趟,让他再点拨点拨你。你好好比,冲进前十甲,哥哥我自会在禁军营里为你铺路——至于这些人……
“泥腿子也想登金殿?真真笑话!”
第5章 明堂(4)
“小邹你不比人差!别说是前十甲,便是拿魁首对你来说也只是探囊取物!”
妇人刚服了药,脸色因激动而浮起不自然的潮红。
卓吾因畏惧端正了姿势,眼神在母亲和哥哥只见来回跳转,天光投下的晦暗阴影里,哥哥垂着眼,??一股既往的安宁,善忍,不为所动,“那母亲的意思……是让我谎报年纪去谋一份差事?”
寥寥几字,犀利如刀,排拒之意,明明白白。
妇人忽地捶床大喝:“我是让你在神京活得抬头挺胸!”
邹吾倏地抬眼,“自谋出路,自食其力,儿子以为这就足以抬头挺胸了。”
“你说的是你要盘下来的西市铺子?!”
妇人声音急切,一时竟有几分凄厉,“那算什么正经营生?!与贩夫走卒下九流一路混饭,你怎地觉得我三品侯府如今要丢这个脸!”
小卓被母亲吓到,嗫嚅着:“娘……”
妇人却不理会,袖袍一甩,暗淡的屋中整张脸都泛起病态的潮红,“我之前便让你趁着你父亲刚战死的消息,去公良府上求个职,小卓就是年纪不到,不然我压也压他去了!詹事也好,文书也好,你好歹做一项,你说不想去,不想吃这等嗟来之食,我知道你手头不差银两,可是……可是这里是神京!是一块砖头拍下去能砸到好几个要员的神京,你没有官职,你如何算是在这里安了身?如何算是立了命?!”
小卓大着胆子去扯母亲的袖子。
刚想说什么,就当头迎来母亲的一句:“你出去!”
妇人指着门口,哐哐咳嗽,“大人说话……你少来添乱,出去!”
小卓惊恐地看了邹吾一眼,邹吾眉头紧锁,但到底还了他个“放心”的眼神,小卓这才磨蹭着下了榻,溜着墙跟,小心地蹭了出去。
妇人还在呛咳,伏着床榻,仿佛是要把心肺呕出来。
邹吾无可奈何,倒了一杯茶来,递送到她的眼前,可妇人没有接,她猛地抓住邹吾的手腕,凶狠抬起眼来:“我知道你有办法!”
她的眼里,仿佛有火在烧,“只是改一个年纪!母亲知道你有你的办法!你若是真孝顺,这件事就听我的安排!五年十年后,你当知母亲不会害你!”
病中妇人这一握居然如此有力,邹吾不敢挣动,只有心里蓦地冒出一股悚然。
他难以置信地看定眼前的文弱妇人,一字一句,“可母亲到底求的是什么?求的是家中尊荣体面,儿子们重振门楣?还是求一家和乐,顺遂安康?邻里皆说我们一家一年不如一年,可父亲在天衍朝谨小慎微,外人不清楚缘由,母亲还不清楚缘由嚒?!”
“那你呢?!”
妇人加重了手劲儿,逼视他,“你不肯去公良府上亦不肯比武求职,是真的无意富贵,还是你本就是对朝廷心怀怨忿?!”
终于,邹吾的脸色忍无可忍地变了!
他倏地抽开手臂,沉声道,“请母亲慎言!”
他并没有用力,可妇人被他这么一甩,当即整个人晃了三晃,伏在榻上重重咳起来。
她边咳边笑,声音几欲癫狂,“慎言……我是活不长久了,你问我求什么?我还有什么好求的?!小邹,我只求一个安心呐!求你们兄弟俩未来可以互相照应!”
这一个“活不长久”,何其刺儿女的心?
邹吾咬了咬牙,全然不想再谈:“母亲先歇着罢,我去看看中午的饭厨房预备好了没有。”
这所谓的三品侯府,这么多月了,早已是死气沉沉,病气绵绵,夫人不想见光,内室里帘布遮挡,站久了整个人心里都要翻出一层层寒来。
?“小邹……!”邹吾几个大步就要迈出房去,妇人却再次高声喊住他,隔着屏风,邹吾没有回头,却听她忽放悲声,哀戚可怜,“这么多年,原是我和你父亲对不起你,你不是我的血肉,可我……我是当真把你当亲儿子的……”
秋光高爽,天际蔚蓝。
邹吾站在门槛,轻轻的,轻轻地,咽下了一声叹息。
第6章 况俊(1)
校场上,况俊年身披皮铠,手握长枪,奋力斩向白角的枪杆,只听“噼啪”一声脆响,枪杆在擂台中间登时炸开,碎屑飞扬!
台下观望的少年们猛地喝出一声来,而白角被这巨力一扫,拿着断枪,连连退出几步——
辛鸾坐在明堂二楼往下看,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比武选试的第五日,整个神京的七处演武场已经稳稳妥妥地进行到第三轮。
·
“白家郎君能坚持到第三局已属不易,他一没有名师调教,二没有世家子弟手中的良兵器,能走到如今全凭一腔血勇,怕是会止步于这一场。”
段器站在辛鸾身后,衣甲整束,微微俯身,为主子解说。
台下的况俊年身份尊贵,然段器知道辛鸾这几日格外留意这个平民白角,故而对白角的称呼很是尊敬。
辛鸾目光看着台下,轻声回他:“我知道。凭他的实力的确很难进前三百。我只是觉得他冲劲儿可贵,这场上多少寒门对世家子弟避让退缩,像他这样一根筋的人不多。”
兵部职方躬身侧立在旁,此人名殷垣,是公良柳手下的五品管事,负责明堂这一赛场的比武事宜。
他听辛鸾口中有惋惜之意,立刻凑前询问,“殿下,既然白家郎君这一场是缺了兵器的优势,不如下一场再给他一次机会,重新来过?”
擂台上况俊年已然是一脸得意,扛着尖枪,就等着白角认输——
辛鸾眼见着台下局面,岿然不动,“白角神可嘉,只是比武场上实力说话,再给机会才是不公平。”
殷垣眼神一转,赶紧躬身,“殿下说得是,这比武赛制录取首要的便是公正、透明,是卑职刚刚说错话了。”
可他话音未落,擂台上却已是惊变陡生!
只见白角劣势却仍不退缩,他伏低了身子,攥着折断的武器如舞短刺,猛地蹬地扑上——
况俊年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没有想到这个干瘦的白角没了兵器还要负隅顽抗!只见他高举两截木棍,大喝着暴起,用足全身力量将况俊狠狠压下!
力道又凶又悍,全然不留余力!
贵族少年不及反抗,失去控制的短棍已然狠狠扫在自己的脸上,众人只听他惨叫一声,仰面摔倒,一瞬间,鼻血横流!
二楼的殷垣猛扶栏杆,万没有想到白角竟然可以转败为胜!
辛鸾一时走神,也没料到局面翻转!
而刚在台下助阵叫好的世家子弟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僵直地盯紧了不知道哪来的无名小子,两棍就把况俊家的小儿子压在了身下!
擂台上的武师也是整个完全僵住!他赛前了况俊家的打点,对这小贵人的耍诈从头至尾视而不见,他没想到,已经在白角的枪杆上做过手脚,到头来还是让况俊年被扭打在了地上!
人群中一阵沉寂。
沉寂过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忽然喊了一声!
“裁判该宣判结果了!”
“对啊!到时候了!人家赢了!还不宣布嘛!”
所有人这才如梦初醒,武师深吸了一口气,登上擂台,一边急切地让人把况俊家的公子扶下台去,一边宣布,白角获胜。
·
“公子襄在哪?!”
辛鸾眼见着白角被举起手臂,一时间竟如同自己获胜一般,拍着段器的胳臂用力道:“真可惜,真可惜!刚刚那一幕就该让他来看看,看他还说不说’下品无勇士’!”
他孩子心性又一时兴奋,脱口而出也不顾这样的话失不失体面,段器赶紧稳住自己的小主子,“公子襄在后殿呢,殿下您忘了,今日公子襄要练琴。”
辛鸾脑子转了下,这才冷静下来,“对……是,我忘记了。齐家和司空家的郎君今日也要比武罢,但我看着他们衣着装备像是去打马球。”话里隐有不满。
段器答:“殿下不用担心,他们都留了人看着比武顺次,不会耽误的。”
辛鸾这才勉强点了点头,把头扭向擂台,“好……省得了。”
·
明堂,后殿。
九室重隅十二屋最不起眼的一方花厅静室,其中石案、石凳、石桌、石椅相列,古朴而无装饰。
如今深秋,葡萄架上的枯藤还未被人除去,凉风一过,四面穿堂,辛襄就坐在里面旋指操琴。
不远处马球场上,马踏地面的声音砰砰传来,交杂着少年们球杆相击相撞和呼喝之声,辛襄闭眼地抚琴,对闹声充耳不闻。
和他一样充耳不闻的还有一个老头。
高爽的深秋里老头披挂着冬日才穿的厚厚毛氅,怀里插着柄塵尾,花白的头发在发顶挽出一个歪斜的小髻,于辛襄的案前缓缓踱着步,随着琴声一下一下点头。
高辛氏鸾吹凤吟,善乐与舞,辛襄的父亲更是以“知五弦,善音律”著称,偏偏辛襄异军突起,琴乐不通。如今他练琴不久,琴在他手中,总显得多一分急切,少一分古雅。曲到高潮,他自恃熟练地迅速轮指,琴声从四方窗闼向外猛地荡出,狂浪不羁,快如刀枪齐鸣!
老先生闻声定在案前,手持塵尾平挥,长长的马尾毛在琴案上洒然一扫,“急了!”
狼突豕奔的琴声顿时乖巧下来。
金风穿林般由急而缓,于跌宕婉转间渐次伏落,直至末段,老人放下暖手炉,快步走到鼙鼓前,两手握锤,宛如指麾击刺的将军,一锤击在鼓面上,“重!”
琴声迅疾又划然而上,直冲云霄,一时间高不可及,锐不可及,只听得人血气翻涌。
·
“真是无礼!”
前殿的擂台场上,白角不引人注意地趔趄一步。
按照惯例,比武胜出者都该记名后朝着主看台行上一礼。只是这白角不知是忘了还是怎地,沉默孤介地捡起来自己的断枪,居然懵头懵脑地直接下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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