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怪他言语的失据,轻轻道:“帝已驾崩。”
一片火光和惊呼中,辛襄忽地手握王伯的烈焰枪一枪攒出,辛襄记得裂焰刺进他父亲胸膛的感觉,他以为这人铁石心肠,刀枪不入,可刺入的时候,才发现他也不过是凡胎肉体,和寻常人并无两样,也有柔软的阻碍和温热的鲜血。
父亲毫无防备,猛地向后踉跄两步。
辛襄两手颤抖地迎着他的目光,看他甩开亲卫的搀扶,在第三步时一脚后踏稳住身形,苍白着一张脸,阴鸷而缓慢地问他:“阿襄,你要弑父吗?”
阿襄,你要弑父吗?
辛襄每每惊醒在这一句里,每每不敢睡在里屋的榻上,每每合衣从外间弹坐而起,每每满头大汗地朝外望去,只能见黎明混沌,朝暾还未启于东方。
然后他便只能抱住自己,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不,我不想……我不想。那一枪,他用尽了全力,是真的气急恨急,可他骗不了自己,他刺入的瞬间,却避开了要害。
他从来不曾那般伤心。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握着枪一字一句说,眼泪跟着一滴一滴地落,他说,“我曾无数次、无数次地想讨您欢心,我曾做了无数、无数的事想让您满意,怕您晓得,又怕您不晓得,在我看来让您高兴,是这天底下最难的事,我做了所有努力,我孺子望父……爹爹,我,是望不到了是吗?”
这是他困在鸾乌殿的第十天。
辛鸾平复了一阵,实在睡不着,还是披着大氅起了身。沉重的殿门一推即开,婢女还在安睡,他走出几步,一扫台阶,就直接坐在鸾乌殿的阶地上,还未开春的地瘮着寒透人心的凉,他呆呆地坐着,看着靛蓝色轻晓中的桑榆树,捏着两份线报发呆。
自从他阴令殷垣传消息到公良府后,一切还算顺利,齐二暂统的私署第一首长很快就更换了。兹事体大,他父亲不好过于偏袒,齐二无可奈何只能退居二把手,却不知哪里探出是他在背后推波,居然直接以保护为名,提请父亲为他换了一批守卫。
还好西旻机灵,稳准狠地迅速买通了一个不得志得只能值下夜的守卫,还给他的鸾乌殿留了一丝缝隙,不然他现在当真是要困死在这里。而外面的好消息是,他现在不必全然依赖殷垣,私署由公良柳接手之后,上层重大变动他都能迅速得知,而殷垣此等小吏他用来帮着集线报,也算是如臂指使。
他手中的两份线报就是殷垣辗转送来的。其中一份是军中消息,写着许将军运回鸾鸟尸身的消息不胫而走,军中人心开始浮动。
鸾鸟是凤凰的雏态,辛鸾明白,他们这些从北境归来的军人,都是见过鸾凤引首而歌的盛景的,后来鸾鸟被他父亲铸以金笼养在太子宫中,他们更是坚信鸾鸟现,天下吉祥,现如今天降祥物惨死荒野,怎叫人不去心惊。
况且市井说书人最爱以鸾鸟隐喻太子,宫变之后他听殷垣说,神京已有人暗示太子遭贼人所掳恐怕已经身遭不测。这等流言蜚语,辛襄虽然不想理会无厘头的关联,但是他真的害怕,怕得寝食难安,就像怕当初的“日下有日”一般,虽然本没有什么秘谶作为依据,可回头追忆起来,却发现老天早已提前暗示了因果。
而印证这份不安的,是第二份的线报。
里面记的,是邹吾的生平。
辛襄打开这折纸的时候就有点懵,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简单干净的生平。六岁时不容于继母,养于南境亲属家中。去岁赤炎北境出征,其父常煜被征于列,他于南境赶回神京照顾继母幼弟。常煜北境死后,继母殉情同葬,他与幼弟理丧事此后相依为命。含章太子更改天衍十四年比武规则,他与幼弟趁势参加一举得魁……
在辛襄看来最可疑的是:三品侯不能承荫,在权贵多如狗的神京根本不值一提,想他们一家连番遭遇大事,也受尽了冷眼艰辛,但是邹吾身负绝高武技,在神京一年来居然没有与人发生过一次以武犯禁之事,邻里清楚邹吾有清晨练剑的习惯,却也是在他夺魁之后才知其剑术水准这般高,而殷垣甚至查到,邹吾在祗应宫禁时,同僚几次刁难挑衅,他居然都能沉默忍下,大事化小、避其锋芒。
事出反常者必有妖,作间般的低调和缅式的妖刀,这不让辛襄往坏处想都不行。
只可叹邹吾的父亲无错漏可查,常煜一家十余年来都低调得像没有一样,西旻去查旧档,发现哪怕是天衍刚刚建基立国、对覆灭邦国控制最严的那三年,他们家也表现得十分良好,还是最先放开监控的那批人。
更漏声声长,辛襄茫然地坐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心情。
吱呀吱呀,宫门忽然被人挪开了一道缝隙。
还未鸡啼,夜色睧耗,这一声在死寂的宫宇中尤其的响亮。
辛襄扭头去看,只见一道婀娜的身影闪了进来,披着神色的大衣,手里握着一卷纸,行色匆匆地一脸凝重。
辛襄进入任事状态,登时站起来!
劈头就问:“有消息了?”
“有消息了!”
西旻提着衣裙飞奔到他面前,辛襄一把夺下她手中缠线的纸卷。
“哪里来的?”
“南阳。”
西旻四下看了一眼,见无人醒着,立刻推着辛襄就一道往主殿走:“是殷垣刚传来的,说柳营卫昨夜传来消息,称有可疑之人现身南阳,而就在一刻前,南阳的司丞也飞鸽速递消息,说已确定是邹吾卓吾两兄弟,且已掌握重大线索!”
辛襄一目十行,两只手都忍不住发抖!
“……这才十日!”
他已不管他邹吾分属哪方,他已经全然信任地把弟弟交托给他了!他能深不可测,能身手不凡,难道就不能带着阿鸾多支撑几天吗?!
“公子!这是举国追捕啊!”
西旻一把压住想要往外冲的辛襄:“您能指望一个人有多大的胆色和能力呢?!带一个孩子这么明显的事情,怎么可能不被追查到?!”
西旻死死抱住他的手臂,低喝一声,“公子您冷静,现在且说出不去,就算出去了也追不上!公良柳大人一刻前已经动身往南阳去了,但我怀疑齐二疑心私署出了内奸,压了消息!只怕昨夜他刚接到柳营信报,就在抽调南阳最近的赤炎军压境,就要将南阳大索!”
天衍十五年一月十日晚,戌时末。
戒严宵禁的神京城内,南城门轰然发出巨响,齐二带领“剿虺”署内最得用的老吏十余人,浩浩荡荡驶出城门,沿着官路冲向南阳。
天衍十五年一月十一日凌晨,寅时初。
公良府夜挑灯笼,大门洞开,府门前停驻一顶黑顶小轿,轿前三匹高壮青骢马。随着扈从一声鞭响,马嘶声鸣,年逾七十五岁的公良柳老大人,紧随齐二之后,一路南下。
卯时刚过,南阳城外,地面轰然。
未开的云层中海东青长啸盘旋,距离南阳最近的赤炎军十一番骑兵披甲带刀,在墨色浓郁的黎明中,燃起一路烈烈的火焰,领头的少将军申豪一马当先,带领五百余众疾雷一般,直刺南阳!
“邹吾——!”
辛鸾于噩梦中骤然睁开眼睛,心念电转般扣紧了手中的小弩!
然而,他的面前没有追兵,头顶上的,有的只是马车的木质棚顶。辛鸾轻轻喘出一口气来,只见身边已经没有卓吾,侧耳去听,悄无声息,却有鸟语花香。
这是哪里?我们出了南阳了?邹吾呢?卓吾呢?
他心中惴惴,挣扎着坐起来,撩开了帘子,谁知抬眼之下,正看见不远处的邹吾。
此时天已大亮,太阳却还未完全升起,他们的马车停在谷中一块平地上,远看正瞧见另一个山头云岚缭绕,满目的松林梅树。
而邹吾就坐在距离他几丈远的一块干燥光滑的石头上,白衣闲雅,用着他那把绝代的名剑,姿态闲散地烤着一只兔子,“睡醒了?”
邹吾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朝着他明朗地笑了,“饿了吗?我刚烤好。”
辛鸾宛如置身梦中,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昨夜折去司丞府、如今全须全尾回来的人。
鸟儿的鸣叫在清晨的山谷中此起彼伏,层层相叠,昨夜的一切就好像就只是一场梦。
辛鸾蹙着眉,吸了吸鼻子,忽然道:“邹吾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第43章 红窃脂(3)
“担心什么,害怕没法跟我道歉和道谢吗?”邹吾看着他笑了笑,“过来,坐这里。”
他依树而坐,此时从石头上挪了块位置,还用袖子帮他扫了一下落梅松针。
辛鸾挣扎着跳下马车,他身上的还是昨日的那一件,卓吾没有给他换就匆匆出城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徐斌没有难为你嚒?”
“没有,我跟他说完话就出来了。”邹吾把兔子晾在一边,说着他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喏,你要的邸报,最近三天的,我都从他要了一份。”
辛鸾接过,看了时间,最近的一版近到了前天。他当时在十字街看到拘捕令,只是慌乱中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居然记住了,涉险也不忘了帮他拿一份。
辛鸾倒是没有急着翻开,只问:“徐斌司丞没有生气嚒?”
“生气啊,”邹吾隔着油纸去撕兔子的腿肉,边说边忙,“哪里有父母官希望自己治下贼盗往来呢,我给他招惹这么大的麻烦,他当然生气。”
邹吾的声音轻松而稳当,辛鸾抬眼看他,想着:他真若无其事,好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一样。
“那你是如何给他交代的?”
“太平坊桥楼街西第二街最北端的屋子,我们上车的地方,那就是我给他的交代。”
邹吾把兔子腿递给了他,“尝尝?就是没有佐料,但应该还可以,现在可正是打兔子吃兔子的时候呢。”
辛鸾从昨日中午就没进食,老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虽然好奇邹吾是怎么交代的,但是此时饥饿的本能占据了上峰,他想也没想地,探着头就着他的手就咬了一口。
果然,这男人靠谱的时候连烤个兔子都靠谱!
那兔子腿的外皮烤得焦黄酥脆,辛鸾这一口咬下去简直发出了脆啪啪的声响,里面的兔肉热烫烫的,却细嫩香浓,咬在嘴里,齿缝瞬间盈满了浓香的肥膏和肉汁,辛鸾没吃过这么地道的野兔肉,差点连带着把自己的舌头都咬了。
辛鸾嘴边浸出汪汪的油,忍不住露出满足的笑容来,边嚼边对着邹吾大力点头:“好吃!”说着开开怀怀地就要再咬一口,邹吾却忽的悠然地挑眉,不做声地把手往前一递,“好吃自己拿着吃。”
辛鸾的脸很快红了起来,像是被太阳晒到了,邹吾撑着太阳穴安静地看他,看着他露出点儿窘迫,露出点儿害羞,还露出了点儿不自在。
但眼前的小孩儿很快把那点微妙的情绪打散了,欢欢喜喜地从他手里把兔腿接了过去,眼带星星的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好吃!你手艺真好!”
他的不吝夸奖让邹吾笑了起来。
为对方的领情,为对方如此轻易的雀跃,为对方这全然本真的性情。
邹吾提起了他的诸己剑继续烤起来,嘴上慢慢说着昨夜的事情,“徐斌其实也并不想围老师的府,只不过有人举报,正撞上神京上面的人,司务公需,他只能配合追捕。太平坊桥楼街那个屋子,我前几日在里面留了整套的行动痕迹,还留了一张画过的地图路线,我告诉了他,他把这个线索上报,就是立功一件。”
辛鸾已经要习惯邹吾轻描淡写地说这些惊心动魄事了,想来昨夜满城风雨,还有几个人有他的胆量?千寻府被围,府中人公然拒捕,按照常理来说,被通缉之人,趁着府兵撤兵,早该逃之夭夭,便是徐斌司丞自己都想不出还有人逆流而上突然探入他的府邸吧?
被邹吾这样的高手一惊一吓,谁人都要先怯上三分,更反常的是,被通缉之人还在他一筹莫展时地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出来,这简直正当瞌睡有人送枕头啊。
“可他信吗?”辛鸾怀疑。
“信啊。我留了一颗你编发的珠子,王庭敕造,他如何不信?”
邹吾淡淡道:“况且我也没动粗,好好坐下跟他谈的。火已烧身,他能怎么办?忍一时之屈,用我的办法搏上一搏,大好前程可就在眼前,他为何不试?”
辛鸾联想一下一官一匪相对而谈的场面,还是想象不出,拉拉他的袖子,轻声道:“你们具体到底是怎么谈的?……说一说罢,复述一下也好啊。”
邹吾忍不住笑,耐心道,“没有怎么谈啊,就是聊了聊。他问我:‘我围了千寻的府邸,你拒捕,我撤了兵,你倒是来了,怎么?是威胁本官吗?’”
辛鸾莫名觉得徐斌这人可爱,睁大了眼睛笑了一下,问:“徐斌认识你?”
邹吾点头,“只是一面之缘,很多年前见过,好在他还记得我。我就回答:‘大人说笑了,我是来投案的’,他当然不信,让我‘少来’,还说:‘你捅了天大的篓子我管不了你,但是你堂而皇之来我的地方,分分明明没有顾忌我,外有敕令,内有百姓,城中还有柳营的人虎视眈眈,你被人举报一通,岂不是让我这个做官的好看?’我便只能致歉,说:‘给大人添麻烦是我的不是。大人想化解危机,端看大人想要什么了。’”
辛鸾发现了,邹吾这人简直是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当时他的状态要多松弛随意,才能将两人对话一字一句都记得。他急急问,“然后呢?”
“我就说:‘我手里有人,也有线索。要线索,我把路线给您,您上报,我们今日两清,但如果是要人……’”
“要人怎样?”
邹吾朝着温和地笑:“还能怎样?又不能把你送出去,‘那我只能得罪他了呗。’”
辛鸾偏着头笑了起来。
这一笑眼神生动,顾盼有灵,简直是浑身上下都在说你怎么这么厉害,邹吾被灼灼的那眼神看着,想用力地敛住笑意,可是却敛不起来,只好掩饰地咳嗽了一声,给兔子又翻了一个个儿。
“徐斌也知道抓不住我,我想取他性命却是瞬息易事,昨日闹得那么大,他今日总是要走一次千寻府的,我把线索引开,他今日刚好也不必和老师起冲突了,以后诚合作,两全其美,他乐得同意。”
辛鸾点点头。
他明白的,其实这才是邹吾的目的。
他不想牵连到老师身上,所以特意折了一圈,孤身涉险卖徐斌这么大的人情,而这人也神奇,那么复杂的局面居然就让他这样心平气和地理出了条理。
辛鸾提问:“那神京来的柳营卫的人呢?昨天他们都在,不会乱说吗?”
邹吾沉默了一下,把兔子从火堆上撤下,在一旁的油纸上一刀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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