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鸾之前一直以为他死了,此时他喉咙发涨,情不自禁就上前一步,可是还没等他喊出什么,邻近的柳营小兵猛地推了他一把:“一边去,这是你该上的道吗?”
辛鸾茫然地看着段器,张口结舌,忘了分辨。
那一刻段器似有所感,艰难地抬起头来,目光投向辛鸾的瞬间,枯寂的眼睛忽地在乱发后闪出炽烈的光!
辛鸾心中一喜:“段……”
“唔唔唔……”
段器忽地挣了一下,拼命地朝他摇头!
道两旁的百姓不明所以,眼见着段器还有神,立刻愤怒起来,手中的土旮旯准确无误地砸上他的脸,振臂一高呼!“打他!他还敢抬头!”
“打他!”
“打死他!”
平顺的百姓激得狂躁了起来,嘈杂中有人怒骂,一时石头宛如疾风骤雨,重重地砸上段器身上头上!人群推挤起来,有人被撞倒在地发出惊呼,辛鸾被左推右搡,只感觉那时刻他如置身舟中,天地都在摇晃!
“疾行!”
随车而行的樊邯拨马回身,眼见着百姓失控,立刻催促起来。
木车冲开百姓的攻击石雨,加快速度,可段器仍然在往回看,粘稠的新鲜血液从段器的头上淌下来,淋淋漓漓地滴在他脏污的身上,他盯着辛鸾,轻轻抬起嘴角,竟是在笑,像他护着他的那些日子一样,用最不激怒众人的轻微弧度,朝他摇头,让他不要跟来。
辛鸾抓着自己心口,看着向北一路远去的队伍。
他想出声,想大喊,可喉咙简直像有刀在割一样。
紧接着,一声尖锐的鞭响划破了喧闹的人群。
所有人心头一震,紧接着听着嘹亮的大喊:“跸——!”
天子出行,开路为“跸”。
这一声代表着:天衍帝的梓宫棺木出来了。
突如其来的,辛鸾听见了哭声。
漫山遍野的哭声。
麋集盼望的人们都好像同时有了一双眼,一张嘴,一颗心,高坡上还没有挤下来的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抬棺的领头敲着一根一尺长、两寸宽的红木尺,每打一下,杠夫就走一步。八十八杠的棺木,八十八抬的杠夫,辛鸾麻木地看着,想:原来一个帝王的死去,要这么多人为他抬灵柩。他挨着北城门的边角,脱掉鞋子,赤着脚在地上走,跟着人群不由自主地要靠近那梓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左推右挤里,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
他这几天听了太多了。
他听了太多百姓对他父亲的评价,他们赞叹的他的英明,追慕他的英勇,他们谈起他的功勋,谈起他的治绩,好像他的每个掌故逸闻他们都清清楚楚,他每一个喜好都如数家珍,他们熟稔地谈起他美若天仙的妻子,熟稔地说他那个降生在战场上的孩子,熟稔地说起他的亲人、兄弟、臣子……但其实他们大多数人,根本都没有和他说过话,根本就不认识他,他们来,仅仅是因为他是明君,他是英主,他护万民,他扫天下!
可是对辛鸾来说,那棺材里的并不是什么圣天子……
那只是他爹爹,他一个人的父亲。
“爹爹。”
辛鸾伸出手想要碰那棺木,轻轻的、轻轻的、喊了一声。
这十数年来的父子相处,父亲每一次的宠爱纵容,每一次以身作则的教导,此时俱在心中,俱来眼底,他没能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报答他,能做的,忽然间就只剩下为他送终。
“爹爹……”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眼泪模糊了辛鸾的视线,他衰裳跣足,只是本能地跟着梓宫一步一步地走,一遍一遍地小声地念,不敢掉队一下。邻近的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可是没有人觉得异样,南阴墟生死交汇,三里路哀乐不辍,百万人哭声千里,他们为他们的君父出殡,一个孩子喊他爹爹又有什么不对?
辛鸾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哭了多久,墉城到南殷墟的路终于走尽了,柳营、禁军的守卫紧密了起来,细密地围着南阴墟的祭坛,再不让百姓近前。
青天湛湛,乾坤朗朗。
辛鸾晕眩着抬头,只见巍峨的祭坛之上,辛襄打头祭酒。
祭台之下,段器、子升的刑车就在左手端,而祭台之上,有公良柳、有齐嵩,无数的王庭重臣,有丹口孔雀、有南君、西君使臣。国本的太子位空无一人,也无人敢居,但因北君出缺,暂居于彼的,赫然正是高辛氏的美男子,济宾王。
都是熟面孔,都是旧恩怨。
辛鸾冷冷看着祭台上的人,绕行踩过飘洒在地的纸钱冥币,沿着守卫往祭台北侧走,他的脚被划破了,但是他感觉不到疼,他盯着祭坛,无声地抬起胳膊,抹掉流到下颌的眼泪。
右手衣袖中,慢慢滑出的,是铬黑的刀。
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杀人凶手配在死人面前站着。
他不是来哭丧,他是来杀人的。
第70章 南阴墟(13)
南阴墟,漳河墉城稍北二里许,常瑞山主峰的南麓。其势上陡下缓,黄土深厚,扼山口,古为军事要地,天衍朝开基后为天衍帝陵寝,环抱仪树成拱形,共九千五百株,台前广场纵横有九余楹,可纳万余人。
而拱台正中乃主祭坛,由长方青白石建成,拾阶而上,高达二十七尺,而此时顶层巨鼎开启,正是帝陵地宫的入口。
十五年前,先王后归葬于此,今日石门再开,待天衍合葬同陵。
辛襄站在祭坛的最前方,腰间佩玉,黻衣绣裳。眼见着卤薄仪仗浩浩汤汤,被万余众簇拥着,一路迤逦而来,紧接着,幡队散队归拢在祭坛四方站定,赤炎红铠铁骑与京营的黑色制服绞缠护卫,三足乌的蠹旗不倒,哀乐不歇,八十八杠的棺木终到眼前,杠夫们踩着红毯,一步一唱词,将梓宫抬上了祭坛。
十数天的礼仪教导,辛襄只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个牵丝的人偶,他明明想落泪,明明想心痛得想裂开,可是他不能,只能听着礼班的唱词转身,一脸肃穆地领衔屈膝、祭酒、跪拜。
他从来没穿过这样厚重繁琐的衣服。
他以前最喜欢看鸾乌殿的女官晨起侍候辛鸾更衣,今日才知道身着这样的全副冕服,玄衣纁裳,配饰组玉,革带叠着大绶腰会勒到人透不过气,而他端着酒,每一个抬手都艰难无比。
苍璧礼天,黄琮礼地。
炙热苍茫的风里,他听着嗡嗡嘤嘤的哭声,汗流浃背,只感觉哭声哀乐里念诵的每一句祝文、悼文,都混着浓重的铁腥气,逼得他想呕出来。
白珠旒冕在他眼前不知停止的晃来荡去,辛襄都不知道怎么主持结束的,他最后卸下冠帽,以额触地,听着内侍嘹亮地唱着祭礼终结,那一刻,他心力交瘁,感觉自己就要晕过去。
可是显然,百姓并不打算就这样结束。
辛襄起身的瞬间狠狠地晃荡了一下,只见祭坛正中,几百人重孝忽地有组织地跪倒,领头之人忽地大喊,“先帝祝文续毕,祭礼告终,然腾蛇奸贼仍逃匿在外,高辛帝子仍不知所踪,我等忧心忡忡,还请朝廷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紧接着,请命声如惊涛骇浪般层层卷来,在祭坛正中掀起了一个又一个的高峰,仿佛滚油中溅入无数的水滴,四周的百姓纷纷开口嘶喊,哗然着向前推挤!
众声喧哗,其实每个人到底说了什么,那是根本听不清的,但是站在祭坛上的云端之人,全都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天衍十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天子被杀,太子被掳,这是整个国家最屈辱的一天。
济宾王压得住神京温顺的百姓、安抚得了一时,但是今日近日的场景,所有来临奠的天下人都激动了,都愤怒了,他们开始质问朝廷含章太子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质问济宾王怎么还不出兵剿灭腾蛇的余孽!他们举着手臂,说他们不怕打仗,也不怕流血,他们矢志报仇,要所有乱臣贼子为先帝陪葬,他们要金乌落后,还能有人托得住太阳!
向繇着下巴看着眼前的局势,眼神锐利有神,看好戏一样等着济宾给他的臣民们一个说法。
此时,齐嵩却列步而出,大声喊道:“臣有言!”
祭坛的四方重鼎,铛铛铛地敲响,震得整个场下的人们凝滞在短暂在沉寂中。祭坛上的老臣们距离更近,不堪其苦地偏过头去。而此时,齐嵩却迈步而出,大声道:“皇皇上天,照临下土,先帝英灵在上,恐怕也无法乐见天衍一日无君,诸军一日无主。济宾王才堪大任,操行洁白,先帝居丧四十九日,一遵古礼,不敢稍纵。如今帝子销沉,继嗣不明,臣虽痛心,然更忧虑国本,恐帝位空悬,长此以往国将有大祸……故而,臣冒死,迎济宾王践祚嗣位,使天下归心,请新王典科律,申寃讼,寻帝子,而安四方!”
祭坛之上,向繇霍然抬头。
不仅是他,祭坛上很多人都懵住了。
向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齐嵩老贼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天衍帝的骸骨刚刚归入帝陵,这齐嵩要无耻到什么程度,竟然公然利用先帝的葬礼?公然违拗先帝立嫡的意思,说请迎济宾王即位?!
可是这个惊天的消息还没等他消化,以齐嵩为首的司空复、况俊嘉祥纷纷朱衣绶带、揖手高喝,“臣附议!”
“臣附议!”
“臣等附议!”
居高声自远,他们早有准备,齐声一喝便气势如虹。
且一个臣子接着一个臣子,个个舌灿莲花,有理有据,那意思就是如今情势,太子失踪,国本未定,高辛氏中,资历、民望可以堪当帝位的就只有济宾王!他们声音高朗,朝着祭坛下的百姓历数济宾王十几年来桩桩件件的功勋,夸赞济宾王的品行,追忆天衍帝与济宾王兄友弟恭之当年……
再之后,那些造作的请拜、辞不受、再请拜、再辞不受,已经无需赘言了。济宾王巧言令色,好一番“天下乃我王兄的天下,我不过因兄成事,若寻得含章太子,该当送还地位。”他情真意切,字字锥心,向繇不知济宾王是不是在祭坛下安插了人手,推波助澜,最后只听得百姓喧腾起来,众口一词,竟没有人再有异议。
那个时候向繇就知道了,北君之位的定夺只是个提前放出的烟幕弹,此时重臣们粉墨登场,济宾王用意昭昭,就是意在帝位!
没有兄长的遗诏,不要紧,不是兄长的嫡脉,不要紧,他握有神京暗中的权势,他今日还有他兄长的民心!有了这被鼓动的民心,他今日就算冒大不韪登这九五至尊之位,百年之后,又有谁敢说他名不正、言不顺?!
情势已成,齐嵩抓紧一切时机。况俊嘉祥曳步上前,四方礼官跪拜,一时间祭礼变登基大典。
祭坛下的百姓仰头望着,议论着,互相推挤着,都以见证如此家国大典为荣。况俊嘉祥大祭司苍老的声音在整个南阴墟的高空回荡,他围绕着济宾王,且吟且唱。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
百姓喧哗躁动起来,四周都是人。辛鸾宛如陷入泥淖,一步一步走得艰难,他听着百姓的议论,听着他们说济宾王有其长兄之风,足配王位,他没有抬头,狠狠地撞了那人一把,跌跌撞撞地挤开他往前走,那人反过来大声斥责他“挤甚么!”辛鸾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理都不理,只努力地更靠近祭坛一步。
“哄乱者,可杀;得意者,可杀;掩人耳目,可杀;出其不意,可杀!”
这是邹吾交给辛鸾的,他攥紧了手中的武器,几乎是在使出浑身力气在人群中挪动,一步一步挪到祭坛的西侧,直到看到济宾王的后背,看到他的后颈。
“使王近于民。远于佞。近于义。啬于时。惠于财。亲贤使能。钦若昊天,六合是式。率尔祖考,永永无极。”
只要再走三丈远!这里的守卫不是赤炎,只是寻常的京营,他不必靠近,可以突然发难腾跃而起!
他右手的是弓弩,三丈就是最佳的射程,他可连弩射击,就算辛涧可以躲过,他也躲不过他的匕首,他飞扑速度可杀猛熊,四周的营卫没有那份警觉,更没有那个伸手,他突然发难,一击就能得手!用匕首扎穿辛涧的后颈,然后把他劈成两半!
辛鸾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他冷静地眯着眼,冷静地计算着距离,看着辛涧的后脑勺,绷紧浑身的肌肉,一帧帧预测可能发生的情况。
他不会让他活着的。
他的牙齿咬到咯咯作响,浑身的骨节都恨到叫嚣。
杀父之痛,锥心难忘。他不怕死,也敢于杀人。
他要以前所未有之痛恨,发前所未有之重誓,他要拿辛涧的血,来祭他的父亲!
况俊嘉祥的祝词越发的华丽万方,气氛被千万百姓哄叫着推至顶点,“显扬先王之光耀,以承皇天之嘉禄,钦奉孟夏之吉辰,普尊大道之方城,秉率百福之休灵,始加昭明之元服,推远冲孺之幼志,蕴集文武之就德,肃勤高辛之清庙,六合之内,靡不蒙德永永,与天无极……”
“祝毕。”
老人威严万方、辽阔高远地唱:“礼成——!”
沉雄的乐鼓声猛地传来!百姓刹那间欢声大动,巍巍声浪,冲天而上!就是此时,辛鸾绷紧手臂,整个人向上箭一样地弹了出去!
可就在他展翅的瞬间,人群中忽然窜出一只手,狠狠地压住他的翅膀:“辛鸾你冷静点!”熟悉的气息强悍地围拢了过来,贴着他的耳朵,带着咬牙切齿的急躁。那是邹吾!
可是辛鸾混不关心,也根本没有了顾忌,盛大慷慨的登基礼乐淹没了他,他在四面八方的人群中,牙齿咬得咔咔作响,拼命扭动身子,左突右冲地只想往前冲。
“你疯了么!”那一刻,邹吾几乎制不住他,万人喧腾的广场,没有人留意他们,辛鸾看起来就像是任何一个狂热的百姓,可只有他知道,他只是只浑身是血是伤的小野兽,发着狂,发着怒,疯狂地想要撕咬!
他忍不了了,他想去复仇!
“惊山鸟、鬼面蝠、绣眼乌鸦,你以为你能办到吗?!西南高地上全部都是辛涧的弓弩手!”
辛鸾眼前模糊了,他咬着一口狠劲儿,横肘撞身后的人,用流血的脚来踩他,踢他,甚至用牙咬他,死死地扳着他的胳膊,在巨大的乐声和欢呼声中,大吼,“可那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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