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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四月。
蒙蒙细雨软如绵,落地无声。
江府内外悬灯结彩,宾客如云,一派热闹喜庆景象。
随着一对新人三拜礼成,颜初静这三个字终不再是京城女子最为羡慕嫉妒的名字,取代其地位的是曾得当今天子金口玉言,赞叹月出皎兮又倾城的南陵第一美人秦瑶月。
天色渐暗,隔着青灰色的帐子,隐约可见帐中的一抹纤影,丫鬟小桃端着碗汤药,轻声唤了两声夫人。
过了半晌,帐里那人道:先搁着罢。
这时,一阵袅袅笙箫之音随风飘进院子,又顺着帘子的缝隙钻入房来。小手微微一颤,小桃赶紧依言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四方小几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间,将几扇门窗紧紧合上。
躺在帐里的女子一动不动,仿佛对外面的动静毫不知情。
油灯昏黄。
女子的脸色隐隐透着种病态的蜡黄。
颜初静,颜初静。
一声微不可闻的苦笑自唇间悄然逸出,女子缓缓睁开双眸。接受死者记忆的过程并不好受,尽管其中的感情思绪并未强加于她的灵魂。相同的姓名及年龄,这是目前她能够冷静接受自己竟然会借尸还魂的原因。
只是,那人未免死得太不值,而自己却又死得太无辜,尤其是那种溺死于江底的死法,尸体发涨,绝对丑得惨无人寰
盯着帐顶,胡思乱想了一会,她便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她这一觉直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头痛欲裂,仅是支起上身这一动作便似耗尽了力气,但觉四肢好象被巨石碾过一般,麻木的疼。
小桃喂她喝完重新熬煮过的汤药,细声细气地问道:夫人要不要含点果子
颜初静瞥了眼小桃手上那描着粉色花瓣的小瓷盒,里面四格蜜饯青红橙紫,卖相诱人。这是以前那个颜初静爱吃之物,却非如今的颜初静所好。只是今非昔比,在当前新欢进门,旧爱失宠的景况下,小桃还能够弄到这么一盒子精致之物实属不易。不忍拂了她这份真金难买的忠诚细心,颜初静要了粒甜梅。
雨后,夕阳如醉,照入窗来,映得帐角上的银丝绣枝灼灼生金,格外灵动。颜初静看在眼里,便不愿再赖在床上。打发小桃去准备粥食之后,她忍着周身的麻痛,下了床,在墙角一个装满书册瓶罐的木箱里翻出一包粉末,和着杯茶水吞咽入喉。
为情自杀的女人最不值得可怜。
她眯了眯眼,自觉吞了解药过后的感觉真不错,虽然明明知道这具身体里的赤蝎恨毒早已莫名消失,否则她哪得还魂想了想,又挑了瓶清络养气丹出来,服了两丸,待到药力散开后,便觉疼痛渐缓。
过了会,小桃端进来一碗肉粥和两碟小菜。
颜初静慢慢地吃了个八分饱,而后漱口洗脸,坐回床上闭目养神。
过了数日,小桃和另一个小丫鬟小芝渐渐察觉出了自家夫人的异常。
之前紧锁在她眉间的那些悲伤怨恨压根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淡。
偶尔也有笑容,却不是往日那种爽朗的笑。
不再爱吃蜜果子,却喜欢在临睡前喝点赤豆熬煮成的甜汤。
也不管府里的规矩,取了私己钱让她俩将院子里一间小耳房改成灶间,关于这一改动,小桃也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天天到灶房去端饭都要碰上些势利眼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只不过夫人比以前更爱喝酒了,这点似乎不大好。
还有
闲下来的时候,天性活泼的小芝很爱和小桃聊天,每次聊到自家夫人,总要先咬牙切齿地骂那秦瑶月几句狐狸精,而后皱着眉头数数夫人今天又有了什么新变化,最后和小桃一致认为夫人如今这样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
两个忠心的丫鬟怎也想不到她们的夫人早已换了魂。
日复一日,转眼半旬已过。
这天,由于颜初静的存在而成为江府上下唯避不及之所的简枝斋,来了稀客。
初为人妇的秦瑶月身着一袭梅红锦花裙,衬得肌肤如雪,莲步轻移间,香风隐约,宛若天人初落凡尘,步入厅来,微微一敛衽,风姿娴雅,无可挑剔。
颜初静坐在正方的黑漆背方椅上,一言不发,听着秦瑶月缓缓道出来意。
竟是请她搬回青岳院。
颜初静听她说得诚恳,略感意外,深入一想,只觉好笑。想起以前听人说过的一句话,世上没有不吃醋的女人,只有假装大方的男人。
从前的那个颜初静因爱成恨,在一个月前趁着秦瑶月出门到庙里进香,身边防卫不严之际,出手刺杀。其实她选的时机和地点都是极好的,可惜秦瑶月有一个心灵相通的双胞胎弟弟,每逢凶吉,彼此都能感应到对方的情绪。而且,当时她若能少说几句解恨的废话,秦瑶月怕是等不到援兵相救,她也不会落得个武功被废,险遭休弃,万念俱灰,服毒自尽,魂消无人知的悲凉下场。
当日,那人被秦家父子押回江府后,挨了一顿家法,便被下人抬进了这个府里最冷清偏僻的小院子,至今,除了两个贴身丫鬟,无人过问过其生死。
名为静养,实则囚禁。
这些,秦瑶月不会不知,眼下这番举动是何用意莫非当了平妻还不满足,定要博个仁良贤惠之名才行
颜初静端起茶杯,道:我喜欢这里,够清净。小芝,送客。
秦瑶月怔了怔,似是料想不到她回绝得这般直接无礼,随即微微一笑,柔声道:说的也是,这简枝斋幽静得很,确是一处雅地。
待到秦瑶月走远,丫鬟小芝转回厅来,十分解气地骂道:狐狸精花言巧语不安好心
小桃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别又给夫人惹麻烦。
颜初静笑了笑。
以德报怨的人不是没有,只是,这样的美德出现在一个处心积虑夺人丈夫的女子身上,若要人相信,当真如吞活鼠,教人宁可饿死也不愿恶心死。
是夜,忽起大风。
屋子里,小芝一边收拾行装,一边问道:小桃姐,你知道夫人要上哪去吗
小桃很干脆地回道:反正不会再呆在京里就是了。
这么笼统的答案,小芝很不满意,嘟起小嘴:夫人现在没了武功,肯定当不了江湖女侠啦,不过留着这么多嫁妆,到时候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个小医馆,当女大夫也不错,咱俩就当小学徒帮衬着好了
小桃见她又开始信口开河,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也懒得叫她闭嘴。
颜初静在偏房里整理好那些装着各种灵丹毒药的瓶瓶罐罐,回到卧房,正好听到小芝所言,不禁暗自摇头。
悬壶济世似乎她的爱心还没泛滥到那种地步。事实上,她对于毒死坏人,以救好人这种方式更感兴趣。有机会实践一下的话再好不过。
正胡乱想着,小桃将一个看起来黑沉沉的长方檀木盒摆到桌上。颜初静随意看了看,不知怎的,心里猛地一噔,好半晌才想起此物的来历
圣医颜叠吉临终前交给独女初静的遗物。
依照着记忆中的法子,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盒里装的并非什么奇珍异宝,只有两本旧得有些发黄的羊皮册子,另有一个小荷包,上绣着片片浮云,针脚极为精致。她一时想不起内里放着什么,有些好奇,便解开了带结。
颜初静见过不少戒指,因为以前她有个被人戏称为妹控的二哥。二哥天生赚钱细胞异常发达,尤其喜欢开些酒吧赌场,每月结算分红之后就会买些礼物送她,平日里一高兴喝了几杯就爱把那些奇装异服珠宝首饰往她身上套,然后抱她上车,飙到酒吧里跳贴面舞,让一大帮子春心荡漾的男人看得到吃不到,成全他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霸王主义。
在那几百套价值不菲的珠宝里,戒指是唯一不缺的饰物,久而久之,差点就让她炼就一对金睛火眼。但眼前的这枚,她看了又看,始终看不出这究竟是啥质地。非玉非石,不重不轻,不温不凉,套到尾指里,惊人的合适。
黑幽幽的颜色,戒面上不带一丝饰纹,简朴至极,最是符合她的审美观。
戴上了,就舍不得解下。
于是,颜初静毫不客气地将之占为己有。
四月下旬的清晨,天未露白,薄雾沁凉,江府后院的一个小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等在门外的是一辆简简单单,毫不起眼的青帘马车。
旬日之后,江老爷的一个小孙子不小心碰碎他爹书房里的御赐如意,怕受罚,便偷偷跑到大人们曾经叮嘱过不准靠近的简枝斋里躲起来。
可怜江大少爷只有他这么个儿子,素日虽对他严厉了些,那也不过是因着望子成龙之故,心里实在疼爱得紧,这下不见了踪影,顿急得心火如焚。下人们将府里各处寻了个遍,最后才想起了那个不是禁地的禁地。
结果,小少爷是找着了,可住在里头的四少夫人及其两个丫鬟却不知何时已经失踪了。
后来,据说得知发妻离家出走这一意外消息的江四少爷,一连沉默了好些天,害得太医署里不知内情的同僚们以为大名鼎鼎的江太医丞房.事失调,八卦之余,不忘悄悄塞过去几张偏方,气得他险些将良药配成毒药。
至此之后,在很漫长的一段岁月里,有关颜初静的一切成为了江家主子们避讳的话题,而简枝斋也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禁地。
待到江山易主,故人重逢之时,已无一人认出那个风华绝世的女子曾经是多年以前的江家四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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