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清风 四

  晨阳高升,驱散山里沉积的雾气。
  谢丹双手揣在衣袖里,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懒洋洋地望着校场。
  从入清风们迄今,谢丹都不曾见过校场有如此热闹的景象。
  校场中,清风门的弟子们都在练剑,洛十三拖着把比自己还高几分的长剑,左右劈砍,几次三番险些划拉到自己身上,看得谢丹眼皮直跳。
  谢长清看到谢丹皱眉,便淡然道:“剑未开锋,伤不了人。”
  谢丹道:“娃娃毕竟年幼,砸到碰到也不好。”
  谢长清道:“修道之人,磕碰难免,死伤常有。吃不得苦,便修不得道。”
  谢丹敷衍地附和:“九公子所言极是。”
  他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清风剑法,这才几天,九公子竟教会他们清风剑法了?”
  谢长清淡淡道:“身为清风门弟子,自当会清风君的看家剑法。”
  他见谢长清认真地望着弟子们杂乱无章的招式,笑道:“九公子觉得他们的剑法如何?”
  谢长清面无表情:“乏善可陈。”
  “哎,自是如此。”谢丹假模假样地叹口气,“谢无涯他……不是,我是说师父他日理万机,无暇指导弟子,师弟师妹们只看他练过两次清风剑法,年纪小记性差,只记住几个招式。弟子们底子差,日后还请九公子多费心。”
  “长清身为监事,自当尽心尽责。”谢长清看他一眼,“这套清风剑法,不知谢掌门记得多少?”
  谢丹正在四下寻找歇脚之处,心不在焉道:“约摸是都记得的。”
  “很好。”谢长清大步走到兵器架前,随手抓起一把剑扔向谢丹。
  谢丹手忙脚乱地抱住凌空而来的长剑。
  谢长清的声音跟着而来:“——请指教。”
  谢丹刚接到手的剑啪地掉地上,怀疑耳朵出了问题:“指、什么教?”
  谢长清淡然道:“剑乃百兵之君,练剑为的是就是杀敌护己,与人对阵,请谢掌门用清风剑法与我对战,给弟子们一观。”
  谢丹只得硬着头皮,慢吞吞地把剑捡起来。
  弟子们见状,齐刷刷停下动作看过来。
  谢长清横剑于身前,剑锋冷冽。单手背在身后,目光扫过弟子们好奇的脸:“你们的师父清风君,年少成名之时,便自创了清风剑法。不同于谢家剑法的强悍凌厉,清风剑法刚柔并济,攻守兼备。看好——”
  尾音未落,谢长清长剑一抖,悍然攻向谢丹。
  谢丹立刻侧身半退,剑身微挑急转向外,片刻间便错步后退数步,竟轻松就避开了谢长清看似来势汹汹的一剑。
  谢长清没想到谢丹整日看起来懒散拖沓,出剑迎战却十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而且全程只用清风剑法应对,绝不掺杂任何其他招式。
  谢长清本来只用了一分实力,见谢丹游刃有余,便毫不迟疑地加到五分力。
  谢丹被谢长清陡然变强的剑势逼得接连后退,如此过了几招,谢丹渐渐体力不支,骤然收剑后退。
  谢长清只皱了下眉,攻势一转,顷刻就归剑入鞘,淡淡道:“剑法精湛,可见是下过苦功夫的,你很不错。”
  谢丹一脸受宠若惊:“哪里哪里,还要多谢九公子手下留情。”
  师弟师妹们尚且沉浸在他们方才的对阵中,久久无法回神。从不知道他们能躺着绝不站着的二师兄,居然有如此娴熟的剑法?
  谢长清对弟子们道:“按照方才我与掌门所示,两两对战,不可懈怠。”
  “是,监事!”
  不知不觉已经日中,冯管事来叫弟子们用饭。
  弟子争先恐后往厨房跑,半大孩子们都在长身体,显然都饿极了。
  谢丹没有去厨房,晃悠悠回自己的院子。
  三师弟见状忙拽住他:“师兄,该去吃饭了。”
  谢丹有气无力:“师兄不饿,你们去吃,我回屋歇会去,年纪大了受不住如此剧烈的动作。”
  多少年不曾拿过剑,在谢长清手里走了几十招,他就已疲累不堪。
  三师弟一脸无语:“师兄也不过弱冠之年……”
  谢丹摆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房,往床上一扑,闷头就睡了过去。
  纪天赐给弟子们盛好饭,小声问了句:“掌门呢?”
  三师弟忙放下碗筷道:“掌门师兄回房休息了,纪先生给师兄留些饭,待会我给师兄送过去。”
  纪天赐道:“三公子安心吃饭,我给掌门送饭去。”
  三师弟道:“那有劳纪先生了。”
  纪天赐到了谢丹的房间,看到他整个人埋在被子里,睡得死沉。他把饭菜放到一边,又悄没声息地出了房间。
  刚关好房门转过身,就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的谢长清。
  谢长清淡淡道:“谢掌门在休息?”
  纪天赐点头,一言不发,抿唇往外走。
  两人错身而过之际,谢长清突然道:“长清与阁下,是否曾经见过。”
  纪天赐僵住身子,低声道:“我与谢九公子素昧平生。”
  谢长清冷然道:“既然素昧平生,不知阁下因何对长清有敌意?亦或是,杀意。长清自问,待人处事,未有不妥。”
  纪天赐立在原地,垂着头,双手攥住又松开,半晌才道:“谢九公子看错了。”
  谢长清不再言语,往门前走去。
  纪天赐才突然道:“谢九公子,掌门累了,请暂时别打扰他。”
  纪天赐说罢,就离开了谢丹的院子。
  谢长清透过半开的窗子看了半晌,脚下一点跃上墙头,倏忽间就回了他自己的院子。
  纪天赐回头望了一眼,漠然地想,看来这位九公子不喜欢走寻常路。
  日落西山,夜幕悄然而至。
  弟子们毕竟年幼,又累了一天,洗漱完都早早睡去了。
  冯管事安顿好一应事宜,经过谢丹的院子时脚下一转进了门,院里的石桌上点着灯,谢丹正懒洋洋地坐在桌前喝酒,听到脚步声动也不动。
  冯管事道:“喝酒伤身,请掌门切勿贪杯。”
  谢丹一觉睡到天黑,醒来看到纪天赐送来的饭菜,自顾自在院里墙根下挖出一坛酒,自斟自酌。菜没吃几口,酒却下得极快。
  他晃了晃已经半空的酒坛:“怎的我每次喝酒,冯管事都能看到。”
  冯管事道:“那是因为掌门每日都在酗酒,还请掌门保重身体。”
  谢丹低笑一声:“言重言重,小酌怡情,我有分寸。”
  冯管事沉默半晌,才道:“掌门为何同意让谢九公子留下?”
  “无涯走了,总得有个懂得修行之人,帮这群孩子修行。谢九公子很不错,认真的性子也和无涯一脉相承。你看,这才几天功夫,他已经定出了门规,还教会了他们清风剑法。”谢丹抬头看了冯管事一眼,“若有朝一日我也不在了,他或许能照看这群娃娃。有谢长清在,失了清风君的清风门,或能长存。”
  冯管事立刻低头:“掌门说的哪里话,你乃修道之人,寿元无尽,若是得道,更是不死不灭。”
  谢丹摆手:“我入门十八年,还只是个凡人之躯,如今的年纪已经不适合再修行了。”
  冯管事道:“掌门自幼天资聪颖,凡事一点即通,前掌门在世之时,就曾说过您将来前程无量。掌门若是肯下些苦功夫,必定一鸣惊人。”
  谢丹:“早说过了,我无心向道。冯管事不必劝我,我是块什么料,我心里清楚。天色已晚,冯管事早些去休息。”
  冯管事也不再多言,道了句“掌门也早些歇息”就转身离开了。
  谢丹喃喃自语:“修什么道啊,纵然能修己身,却不能渡人,活得像个千年王八万年龟又能如何?还不是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若是身不由己,不若当蜉蝣,朝生暮死,罢了。”
  他举着酒坛对着天空的新月如钩笑起来:“来,清风在,朗月在,痛饮这一杯!”
  谢丹仰头,将最后的残酒一饮而尽。
  不远处的屋顶上,谢长清垂手而立,一双如含霜雪的眼,清冷冷地扫过清风门所有角落。
  次日一早,谢长清再来叫谢丹起床,刚要抬手敲门,却忽然发现门板上传来一股压力。他试着敲击了两下,果然门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是被何物吸去了。
  门内侧,贴了张黄符。黄符上用朱砂写着繁复的符文,整张符纸发着微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附着在整个门板上,将外来的声音尽皆吸收了。
  谢长清微微蹙眉:“隔音符……”
  他并拢食指中指,以指背往门板上重重一贴,再抬起时指间正夹着那张黄符。
  “笔迹端正,灵力淳厚,符箓之术倒是学的不赖,却用在这种地方……”
  谢长清眼神微冷,手猛地攥紧。两股刚劲的力量在他掌心无声相撞,又瞬间消弭。再张开手时,符纸已经化作齑粉,随风而散。
  “喝酒喝到半夜,还有闲情画符阻我叫门,呵。”
  砰!
  谢长清一脚踹开了房门后,十分淡定地收回脚掸了掸尘土。
  房门洞开,谢长清却仍旧十分守礼地立在门口,冷清的声音传过来:“谢掌门,该到校场去了。”
  房间内,被吵醒的谢丹默默地把自己埋进被褥里,一脸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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