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伤害
【每一个受害者,终将成为加害者加害他人,或者,加害自身。】
*** *** ***
1997年,七月下旬,酷暑难耐。
a市郊区某个闷热潮湿的老公房里,坐著个面色冷峻的年轻女人,她身旁放著一只破旧的大帆布包,被汗水濡湿的碎花衬衫紧紧粘在了背上。
李丽珍已经盯著眼前的箱子看了两个小时,眼睛微微发酸。
这是一口古老的樟木箱,箱盖雕花,四角包铜,暗红色的油漆斑驳脱落,上头还挂著把沈甸甸的大铜锁。
据说这是那个老太婆的嫁妆箱,不过已经空了很多年了。
说起来,老太婆一大早就去小区门口的活动室搓麻将了,估计又要到晚上才回来。
李丽珍摸了摸口袋里那张汗津津的火车票,又摸了摸包里那叠不薄不厚的钞票,终于起身走向了虚掩的房门。
回头看了眼狭小昏暗的客厅,李丽珍又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夏天,她也是这么汗涔涔地站在这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门口,局促地绞著衣摆,手里捏著张皱巴巴的红色火车票。
那时她还只是个刚从穷山恶水逃来大城市的青涩少女,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若不是那个老太婆一路将她从热得烫脚的柏油马路上领回家,她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你一个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多危险呀,不如先在我家住下吧。”当时那个老太婆是这样说的,脸上挂著慈悲的笑容。
少女点了点头,然后听到了防盗门上锁的声音。
想到这儿,李丽珍冷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在嘲笑当年那个单纯到愚蠢的自己。
她转过头,推开了那扇老旧的防盗门,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午后久久回荡。
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去,正要抬起另一只脚,耳边却传来一阵轻微的咚咚声。
那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几乎听不到。
可李丽珍偏偏听到了,这让她变得狂躁起来。
她粗喘著僵立了几秒,突然从喉头中发出一声诡异的低吼,然后愤怒地扔下挎包冲了回去,跑到木箱前狠狠踹了箱盖一脚。
接著李丽珍从裤袋中掏出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蹲下身去开木箱上的大铜锁,由于手太抖,她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哢嗒”一声卸下大锁,将箱盖一把掀开。
“妈妈……别走……”
箱子里的男孩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上衣紧贴著瘦小的身躯,连细软的黑发都湿成了一绺一绺,粘在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上,但他却依旧向母亲努力伸著小手。
李丽珍心软了。
她抓著男孩的肩膀将他拖出箱子,一把扔在了油腻的地砖上。
男孩已经中暑脱水,受到颠簸后立刻开始剧烈呕吐,不过他从早上起就没吃过东西,所以只呕出了一小滩泛黄的酸水。
李丽珍皱了皱眉,转身想去厨房拿抹布。
“妈妈……”男孩以为她又要离开,立刻拽住了她的裤脚,干哑的嗓音细若蚊呐。
李丽珍停下了脚步,转身蹲下,将男孩搂到怀里,然后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不要叫我妈妈。”
用劲太大,震得她手疼。
男孩脸上多了五道鲜红的指印,但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垂著眼睛不再言语。
李丽珍眼看男孩都快休克了,便像拎小猫似的拽起他的后衣领,一路提进浴室丢进了浴缸,然后拧开淋喷头给他降温。
男孩昏昏沈沈地缩在浴缸角落,听话地一动不动,任由凉水将他彻底浇透。
看著男孩瑟缩的可怜样,李丽珍又烦躁起来了,她可以把他踩在地上拳打脚踢,也可以把他按进洗澡水好几分钟,甚至可以像今天一样把他锁进箱子任由他慢慢闷死。
但是每一次的最后,她却总是被莫名其妙的母性束缚,无法彻底狠下心来。
是因为舍不得吗?
李丽珍打量著浴缸里的孩子,虽然才五岁,眉眼却已经有些像自己了,漂亮又可怜,肯定也是条贱命。
“诺诺,知道妈妈为什么把你关进箱子吗?”她蹲下身问道。
男孩仰头专注地望著自己母亲,轻轻摇了摇头。
“因为妈妈爱你,不忍心看到你哭。”李丽珍轻抚著男孩脸颊上的指印说道,“所以一会儿我出门的时候,你不要哭,也不要喊妈妈,知道吗?”
男孩没有回答,不断溅到脸上的水珠使他的睫毛微微颤动。
李丽珍甩了甩手上的凉水,转头看了眼客厅墙上的挂钟,再次起身朝大开的屋门走去。
“妈妈,你要去哪儿?”
“我说过让你闭嘴!”李丽珍头也不回地骂道。
男孩噤了声,在水幕中默默地垂下了脑袋。
李丽珍长出了一口气,拎起地上的帆布包,大步跨出了门槛。她沿著贴满小广告的昏暗楼道一路向下,不一会儿就走出了这栋破败的老住宅楼。
抬头看了眼头顶的骄阳,李丽珍从包中掏出墨镜和遮阳帽戴上,接著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
然后她便看到逼仄狭窄的水泥楼梯上,自己湿漉漉的儿子正在连滚带爬地往下跑,像只落汤的小鶏仔,可笑极了。
“妈妈,你打我吧……”男孩跑到李丽珍面前,伸出两只颤抖的小手紧攥住她的衣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样……就会开心了,所以……不要走……”
“哈哈哈……”李丽珍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比你爹还蠢。”
然后她直接一挥臂甩开了男孩:“妈妈不想再爱你了,也不会再打你了,你该高兴才是。”
李丽珍说完便转过了身,不愿看到男孩的表情。
已经不能再心软留恋了,她必须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或许那个在火车站等她的男人只是贪恋她的年轻皮囊,但这就足够了。
李丽珍扶了扶墨镜,还是走了。
阴暗的楼洞里,男孩坐在肮脏的水泥地上,静静看著阳光下那道远去的背影。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上面的灼痛感正在慢慢消退,就如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一样。
*** *** ***
许诺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但他知道父亲生前大概不太讨人喜欢,因为母亲不高兴时总会用上各种粗鄙的词汇咒骂那个已死之人,尤其是每天傍晚奶奶打完麻将回家时,她会骂得更加恶毒,同时双眼会死死盯著那个一脸漠然的老妇人。
许诺的母亲从来不肯干活,而且总是这么喜怒无常,高兴时会抱著许诺一个劲亲他,不高兴时则会变著花样地揍他,好几次都差点把他活活掐死,不过许诺幷不在意,因为母亲发泄完后总会给他一个温柔的拥抱,这就足够了。
可惜,许诺5岁时母亲还是离开了他,这让他很受打击,整整一个月没说话。
幸好许诺还有个疼他的奶奶,会在搓完麻将后带个馒头给他吃,在他上小学后还经常有事没事就带他去文具店买铅笔。
文具店的老爷爷很喜欢许诺,每次都会摸著许诺的头说:“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啊。”
许诺有些疑惑,“漂亮”是形容女孩子的,可他明明是个男孩。
不过他还是很喜欢被人摸头的,这让他感到舒服。
只可惜后来老爷爷就不太摸他的头了,而是会把他拉进文具店的内室,然后揪著他的头发,把一个腥臭细软的东西塞进他嘴里。
许诺不喜欢被揪头发,更何况那东西总会顶到他的喉咙,还会流出恶心的白色液体,让他想吐。
可是老爷爷却越来越喜欢做这种事,有时还会直接去学校等他放学,幷在完事后塞给他一块橡皮或者几粒糖果。
许诺觉得老爷爷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他“漂亮”,所以他便故意把脸弄得脏兮兮的,幷且总是在学校呆到很晚才回家。
可是这样却出现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学校里有几个横行霸道的同龄男孩,总喜欢把他当做出气用的沙包,哪怕他都已经躲到学校角落的小池塘边,他们也总能找到他一顿胖揍。
许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是他太脏了,也可能是他太安静了。
不过许诺幷不太怕痛,所以打也就打了,只是这些拳脚偶尔会让他怀念起自己母亲的巴掌,然后就忍不住流两滴眼泪。
在那群男孩中有一个叫杜维的,似乎看许诺特别不顺眼,经常单独来找他的碴,还喜欢和他进行一些不知所云的对话,虽然许诺从来只会用点头和摇头来回应。
有一天,杜维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把许诺推进了池塘,许诺完全不会游泳,差点就溺死了,就像以前被母亲按进浴缸里那次一样。
但他发现窒息的感觉其实还不错,有种终于能够解脱的抽离感。
当然,最后杜维还是跳下水把他救上了岸,不仅逼他吐掉了肚子里的池水,还给他抹了一脸泥巴,然后转身就走。
许诺摸著脸上湿乎乎的泥巴,觉得很奇怪。
不过之后的事情就越来越奇怪了。
以至于16岁那年,当许诺躺在高中后花园的草丛中,被杜维抬起双腿狠狠贯穿时,觉得一切都相当得顺理成章。
许诺是如此贪恋著杜维的拥抱,每当他感觉自己将要沈入水底时,那双有力的臂膀总能将他一次次拉出水面,让他重新体验到活著的感觉,虽然大部分时候,杜维更喜欢直接上他。
从第一次开始,杜维的做爱方式就很粗暴,有时候甚至会让许诺流血,事实上杜维曾经很明确地告诉过许诺,自己的爱是不正常的,许诺应该趁早离开他。
许诺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从来没觉得杜维伤害过自己。
事实上,那些所谓的伤害,不正是对方在乎他的证明吗?就像母亲当年做的一样。
看著身体上从未消退的斑驳痕迹,许诺经常会一个人偷偷微笑,心中盈满甜蜜的幸福感。
多么美丽的花纹啊,这都是爱的证明。
然而这份幸福却戛然而止了。
因为他的母亲回来了。
*** *** ***
李丽珍是在许诺面前杀死那个老太婆的。
她把老太婆的双手双脚分别绑在四根床柱上,然后拿起枕头捂住了她的脸,捂了整整半小时,期间一动不动,像座雕像。
“儿子,你知道你是怎么来的吗?”李丽珍转头看向那个缩在墙角的瘦弱少年。
许诺被下了药,只能低著头一动不动。
一个小时前,当他看到十二年未见的母亲站在门口端著蛋糕迎接自己时,曾以为这会是一个美好的梦。
“就是这么来的哦。”李丽珍笑著扔掉枕头,指著那具面色青紫的尸体说道。
“那天,我就是这么被绑在床上,这个臭老婆子按著我的肩膀,你的傻子爹掰开我的腿上了我,我下面流了好多血,把半张床单都染红了。”
“把一个还没成年的外来打工妹骗回家,关起来强奸到怀孕为止,这种事竟然就发生在这个‘人杰地灵’的城市。”李丽珍扬起手,狠狠扇了僵冷的尸体一巴掌,“儿子啊,你觉得你奶奶厉不厉害?”
许诺没什么反应,仍旧垂著眼保持沉默。 ”
李丽珍见状翻下床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一番后说道:“诺诺,其实我怀孕时就可以想办法把你流掉,生下你后也有很多机会远走高飞,可是我却在这里浪费了五六年,知道为什么吗?”
当然是为了找机会把那笔赔偿金弄到手。
但是李丽珍当然不能这么说,她一点点描摹著许诺漂亮的眉眼:“那是因为妈妈一直很爱你,舍不得离开你,你看看妈妈为你付出了多少啊,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凭什么你和这个老太婆就能安心活著呢……凭什么其他年轻姑娘就没有碰上这种事情呢……”
“对不起。”许诺闭了闭被汗水糊住的眼睫。
“没关系,妈妈不怪你,只要你愿意跟妈妈走就好了。”李丽珍回头看了眼床铺,“等我处理完这个老不死的丧事我们就去s市,那里可有很多发财的机会,到时候你可以慢慢地补偿我。”
许诺抬头看了眼床上的尸体,竟然觉得很陌生,或许是因为奶奶总是留宿在文具店的老爷爷那,很早就不怎么回家了,本来她是想带著许诺一起搬过去的,可许诺不愿意。
“诺诺,怎么不回答我?”李丽珍掐了许诺的手臂一把。
许诺回过神,低声说道:“妈妈,不要叫我诺诺好吗?”
“呵,长大了害羞啊?”李丽珍嗤笑一声,“那就叫你臭小子吧。”
许诺无法动弹,他感觉自己再次沈入了水底,幷且在一点点窒息瘫痪。
李丽珍很利索地收拾干净了命案现场,还给老太婆办了个风光的葬礼,当然对外宣称自己是听闻婆婆病逝才赶回来的。
许诺失魂落魄了好几天,在此期间只有杜维一直陪伴著他,连拥抱都难得的温柔。
许诺曾答应过杜维永远不离开他,而现在他要背叛这个约定了,因为他无法拒绝母亲的要求。
或许是出于逃避心理,许诺始终没有告诉杜维自己要走的事,但杜维还是得知了这个消息。
那天的杜维表现得异常焦躁,用力抓著许诺的双肩要求他留下,那还是许诺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么痛苦的表情。
但是许诺没法留下,所以他只好伸出双臂,央求对方最后给自己留些痕迹作为念想,可是杜维却一把推开他,选择了转身离开。
许诺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5岁那年母亲也是这样转身就走。
他终于流下了眼泪。
果然,只有爱他的人才会不断给他增添新鲜的伤痕。
而当他们不再愿意弄疼他时,也就到了转身离开他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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