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天香楼在京师的名声是响当当的。当我们一行四人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正午的用饭时分,食客们颇多,放眼望去,已经没有什么富余的位子了。
“糟糕!”我有些惋惜地叹道,“看来今天是来晚了!”
郑途依然是一袭白衣,jīng神焕发地走在最前面,一边笑语道,“请哥哥吃饭,难道还要同这些俗客们挤在一起?小弟早就订好了楼上的位子,凭高远望,自是别有一番味道,哥哥楼上且请!”
“嗨——”石胖子紧紧地跟在后面,一面大发牢sāo道,“搞什么名堂?吃饭就吃饭呗!为啥弄得如此紧张,好似除了天香楼,这汴梁城中就没有饭店了不成?”
“呵呵——”我听了之后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同七郎一起上了楼。
因为是提前预定了位子,因此上面早有小厮招呼着,忙着上茶送点心,不多时酒菜就陆续地端了上来。两杯水酒下了肚,由于天寒地冻而有些不佳的心情也逐渐暖和起来。
“这两天叨扰杨兄了,小弟先敬兄长一杯!”郑途举起酒杯来说道。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以杯底示人。
石胖子接着也同我干了一杯,然后不住地为众人介绍天香楼的招牌菜,“大家先尝尝,这天香楼上的鲤鱼可是京师一绝!隆冬时节还能吃上如此美味,可不是等闲之人能够享受到的,若非郑兄提前使了银子,特意嘱咐厨房留心,恐怕我们就没有这个口福了!”
“那可是要多谢郑贤弟了!美味当前,愚兄我可是食指大动喽!”我笑着答道。
“请,请,千万不要跟小弟我客气啊——”郑途笑呵呵地说道。
众人纷纷动箸去夹那鲤鱼,果然是肉味鲜美,不同于一般的做法,咀嚼之间,似乎有些药材的味道混在其中,但却不是太明显,咽了下去,腹中隐约之间有些暖洋洋的感觉,我立刻知道这肯定是厨子在里面加了料,难得的是竟然觉不出是什么东西,真是功夫啊!
大家吃了一口后都叫绝妙,交口称赞不已,两条大鲤鱼很快就剩下副骨架子。
真是眼花耳热后,意气素睨生,楼上的温度立刻升高了许多,我吩咐小厮将窗子打开,清冷的空气立刻冲了进来,众人的耳目稍微清醒了一些,却听得从旁边的屏风对面传来一阵笑闹的声音。
“李兄,小弟先敬你一杯,预祝你独占鳌头,荣登状元!”
“哈哈——多承梁兄美意,小弟我不过就是落个手快,若是论起文笔来,与梁兄相比可是差得太多了!”一个得意洋洋的声音回答道。
“哪里哪里,李兄才思敏捷,华章天成,咱们北地的士子们有哪个不知?此番得中状元,那可是众望所归呀!到时候加官进爵,可不要忘了小弟们哦——”立刻人许多人大拍马pì,谄媚之辞不绝于耳,令人恶心不已。
“怎么?难道状元已经定了吗?”七郎有些诧异地问道。
一时间,我们三个人的脸上都有些错愕,相互看了看,表情各有不同。
虽然在礼部考试中名列前十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一甲中的人物,但这也不是绝对的,若是皇帝看你不顺眼那也不行,可是像对面那人如此自信地将状元当成囊中之物的人也未免有些太张狂了!
“哪里来的狂生,竟然如此嚣张!待我出去看看!”石胖子将酒杯往桌子上面一拍,就要去一看究竟。
“算了——不必去看了!”郑途一把将石胖子拉住,脸上一副不屑地说道,“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而已,成不了气候的,若是这样的人也能当状元,我们兄弟几个该作什么?”
“郑贤弟可知道外面的是些什么人?好似非常笃定的样子呀!”我忍不住问道。
因为我观察到郑途此人似乎在文坛中交游颇广,估计他是认得外面那几个人的,于是就将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感觉之间,这殿试中莫非也能存些猫匿不成?
“杨兄有所不知!”郑途解释道,“那人是河间士子李庶几,出了名的快手,据说成文之速,无人堪与匹敌,故此信心颇足,出此狂言,也不足为怪了!”
“写得快又如何?难道谁先交卷子就是第一不成?”七郎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
“呵呵——”郑途与石胖子都笑了起来。
“难道我说错话了么?”七郎傻傻地问道。
郑途看了石胖子一眼,接着为我们解释道,“这话要细说起来,可也有些年头儿了!自太祖建隆元年起,科举考试不断,且多以最先交卷者为状元,算一算差不多也有三十年啦,共产生了二十二位状元。杨砺、宋准、王嗣宗、胡旦、苏易简、王世则、梁灏、陈尧叟这些人可都是我朝文臣中颇有名望的人物,他们都是因为抢先交卷而成了状元。而其中的杨砺、王嗣宗、苏易简、陈尧叟后来还成了颇有政绩的掌权人物,你说这手快手慢能一样吗?”
“竟有这等事!”我的心里不由得有些震惊,忍不住反问道,“若是交卷的那人文思敏捷,文章做得如行云流水般惬意倒也罢了,若是他的文理不通,草率成文,难道也要点为状元不成?这对其他的士子岂非不公平吗?”
“哪里有绝对的公平!”石胖子抢着回答道,“科举虽是以文章取士,却也要看上面的意思,有道是秋风真正好,送我过江东嘛!上意如此,士子们自然争相仿逐!”
我摇了摇头,心中大叹世事竟然如此不堪,先前对于这场考试的一点儿好感顿时也淡了许多。
对面那些人此时却又疯狂地叫嚣起来。
“听说这次礼部考试中的会元居然是个武夫?可是真有此事?”有一个公鸭嗓大声喧闹道。
“可不是嘛——”立刻有人忿忿不平地接茬道,“这很明显是要落我们四大才子的脸面!若是一个武夫也能站到我们兄弟的前面,这科举考试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余下人等纷纷出言附和,都说主考官昏聩无能,有眼不识泰山,竟然错过真才子,选了草包汉,言辞之间大为激愤,就差掀桌子跳出来骂街了。
“殿试的时候,我等一定要将我们文人的面子夺了回来!”那李庶几最后总结道。
“李兄所言甚是,我等自然是责无旁贷。”众人纷纷道。
“小弟有个提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先前的公鸭嗓又跳将出来,扯着嗓子喊道。
“钱兄不要客气,有话快讲——”立刻有人催促道。
郑途想了想说道,“这姓钱的恐怕就是李庶几的死党钱不易,是江南人之,据说家财颇为丰厚,世宦南唐,在当地很有影响力,这次进京赶考怕是想混个功名回去。”
“怎么你老郑知道的如此清楚?你莫非是有什么不轨的企图?”石胖子怀疑道。
郑途笑了笑,没有答话。
只听那钱不易不紧不慢地说道,“诸兄少安毋躁!今日我大宋士子中的栋梁都齐集于此,也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小弟提议,我们不若就在这宴席之上,以上一道菜的间隔作赋一首,谁先作得出来,我等就公推他为大宋士子中的第一高手,不知道诸兄意下如何?”
“好,好!就依钱兄之言——”头脑被酒jīng弄得发热的士子们立刻拍着桌子大声赞同道。
那李庶几见众人都同意了,心下暗喜,进而建议道,“这酒楼之上太过狭小,我们不如去到大街之上,那里有一家张记大饼,生意甚是火bào,客人也多,我们就在店主人制成一张大饼的时间内,完成这场比赛,也好另汴梁城中的官员百姓,知道我们的文名,诸位以为如何?”
“李兄高见——”
“我等自当遵从——”
于是一群人前呼后拥地下了天香楼,喧喧嚷嚷地向街上对面的张记大饼店冲去。
“六月鸭子,不知死活!”良久之后,石胖子恨恨地从牙缝里面挤出一句话来。
“一群斯文败类呵——”七郎连连摇头附和道。
郑途举起手中酒杯又劝大家喝了一杯,然后低声说道,“据小弟的消息,朝中重臣们对于殿试中按照交卷的速度来排名次的做法早有微词,大都希望废除这种暗存已久的潜规则。而圣上对于此事一直是有些犹豫不决,但是心中应该是早已默许,此次他们如此公然挑衅朝廷的威仪,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只能令圣上骤然下定决心而已,若是不信,诸位瞧着看好了,今次殿试的题目定然十分生僻,也决计不会按照以往的惯例来排列名次!”
我心中很是赞同,只是不知道太宗皇帝有没有这个闲情逸致来关注这些无聊士子们,于是半打趣地提议道,“喝酒喝酒,不要因为这些蠢材们影响了我们兄弟的兴致!听说这家酒楼的野味儿也相当不错,你们两个可不要心疼口袋里面的银子哦!”
“哥哥说的是哪里话,小弟虽然有些爱财,却也是知道这兄友第恭的道理的呀!”还没有等郑途说话,那石胖子却早已经不满地叫了起来。
“这样就好——”我笑嘻嘻地冲着石胖子点了点头,然后回头对外面的小厮喊道,“小二,再给我们上两只松仁儿烩雪jī,一定要新鲜的啊!”
“好嘞——客官——”那小厮应声而去。
郑途与石胖子相视苦笑,心里面暗暗做出了散尽囊中之金的准备,看来这位杨兄今天要是不把他们两个吃穷,那是绝对不会放下手中的筷子了。
“混帐东西——”太宗皇帝将内廷密探呈上的密报重重地扔在地上,不停地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脸色气得煞白,几绺胡须也一抖一抖的,显然是愤怒至极。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内侍王继恩连连劝慰道。
“你说,这些人到底想要干什么?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太宗皇帝依然是怒气难平,也不看自己身边是谁,指着王继恩问道。
“陛下息怒!犯不着为了这些无知的蠢奴们生气!”内侍王继恩一边劝着皇帝,一边猜测着说道,“许是陛下平常待这些士子们太厚,便有些平行有亏的士子们孳生了骄狂之气,将陛下对他们的厚赐当成了他们理所当然的收获,因此才会如此张狂,全然不顾及官家的威仪,着实不该如此啊!”
太宗听了王继恩的话,心情渐渐地平复下来,点了点头道,“恩,不错!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朕的确是待他们太过优厚了,以至于他们忘了自己应该谨守的本分!不过我家优待士大夫及读书人,却是太祖先皇帝就定下的国策,倒也不能因为几个狂生无德就轻易动摇!”说罢连连摇头,不知道心里面在想什么。
王继恩建议道,“陛下,这朝廷上的事情,内臣是不敢乱说什么的,不过却有些平常的感触想讲给陛下听。”
“恩,继恩你说吧,朕听着呢。”太宗皇帝的心情渐渐地好了一些,大方地批准道。
“内臣以前小的时候,喜欢养猫。”王继恩讲道,“猫这种东西呢,喜欢舒适的环境,若是主人家的环境好,你撵它都撵不走,若是主人家的环境不好,纵使你将自己的口粮给它吃,它也总是惦记着外面的天地,一不留神就会不辞而去。因此内臣得出一个结论来,要想把猫养好,首先就得让自己的日子好起来,只要自己家的日子好过,什么猫都是可以养住的。”
太宗听了王继恩的话后,表情凝重起来,“朕明白你的意思了!只要朕的天下治理得好好的,又怎么会忌惮那些士子们敢同朕闹别扭?几个狂生,不过是一首乐曲中的几个不和谐的音符罢了,朕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陛下仁慧天子,世所不及!内臣能够有幸侍奉在您的左右,实在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王继恩欢喜道。
“不过却也不能如此放纵他们!身为士子,本应该贤良为本,礼义为先,可他们竟敢公然聚啸街头,惹人非议,有辱斯文,这样的人才朕可消受不起!我大宋万里江山,也不需要这样的人来装点门面。”太宗皇帝顿了顿后说道,“你私下里去知会赵相一声,就说朕打定了主意,今次殿试的规矩要改一改了!”
“内臣领旨。”王继恩领旨而去。
李庶几等人在张记饼店外面的聒噪果然引起了京师各界为之侧目,贬褒不一,但显然他们这么肆无忌惮的表现自己的行为已经在士林中引起了各种非议,尤其是一些已经通过科举获得了不低的官位的读书人,对他们颇为不屑,而考官们则是有些怨恨了。
本来考官们就对他们这些干扰正常的考试秩序,粗制滥造文章的行为非常不满,再经过这次的张记饼店事件后,更是厌恶已极,但是多数人还是不敢公开地反对,因为惯例使然,快手们有可能得中高位的。另有一些嗅觉灵敏的考官们却已经隐约地察觉到,朝廷中已经有了不同的声音,恐怕这股浮华不实的文风,已经走到尽头了。
且不说参加殿试的士子们几家欢乐几家愁,日子却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就到了殿试的时间了,这一次由于参加考试的士子众多,因此得到了殿试资格的居然也有四百多人,可以说是自本朝开国以来最为宏大的一次科举考试了。
殿试的地点在皇宫之中,设立了许多的布幔来分隔考生,全副武装的禁军铠甲鲜明地守卫在四周,考官们分片把守,向考生们宣读殿试的程序事项。
随着一声铜锣敲响后,考试的题目被内侍从宫中传了出来,分发到各考生的手中。
“卮言日出——”我看到拿到手的题目后,不由的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来这回太宗皇帝是真的动了真怒,否则怎么会出如此生僻的题目呢?卮言日出之句,语出《庄子?寓言》,原文是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何谓卮言,一说是自然而无成见的言论,一说是支离破碎的片言和断章,连缀成篇,随意跳跃,不讲究科学的结构,但任其行云流水般的自然而已。前者重意,后者重形。庄子曰“卮言日出”,可以理解为自由地抒发意见。而天倪,也是天秤的意思,即自然的平衡。按这个意思,上段话的意思应当是,只有言论自由了,才符合自然规律,也才能保持社会的平衡,社会才能持续地、永久地发展。如果没有言论的自由,就不符合自然规律,也就不能保持社会的平衡,怎么能持久呢?
再联想到宋朝开国时的祖制,“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无罪”,以及后来持国三百年有奇的宋朝历史来看,莫不与庄子此言暗暗契合,看来太宗皇帝翻出这个题目,也并非是完全地无的放矢啊!我想着想着,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提起笔来,沉浸心神,专心地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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